第58章 秋之颜（四）
10月1日，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邱妍终于赶在放假之前忙完了学校的事，1号一大早就从Z市动身回家。她已经提前买好了动车票，朝发夕至。到了B县县城之后，还得坐2个小时大巴到Y镇，再搭1个小时的便车才能到兰溪村。所以，等她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时至傍晚，天都有些擦黑了。
与她想象中静谧安宁的家乡不同的是，村口停着好些大卡车，差不多有十几辆。很多人正忙着往卡车上装香水柠檬，一袋袋一筐筐，和他们脸上的笑容一样，沉甸甸的。
“阿妍！”哥哥邱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边，伸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行李箱，“怎么才到啊，我以为你昨天就能回来呢！还没吃饭吧？”
“还没呢。学校的事多，走不开。”她急问道，“妈妈在家吧？”
“在啊，不然她还能去哪？”邱凯觉得奇怪，回头看了看她，“怎么啦，这么想妈妈？这么急着见她，是有什么事吗？”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只知道，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母亲，想扑到她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至于别的，她什么都不想。
兄妹二人穿过潺潺的小溪、寂静的树林……她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邱妍！”
她飞快的转过身，四处张望着。
“怎么了？”邱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没什么，大概是我听错了吧。”话音未落，她又听见了一声：“邱妍！”
她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并没发现有谁在喊她。或者说，她并没发现她想着的那个人。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她喃喃自语，随即苦笑了一下，“走吧，我想我可能太累了。”
邱凯眼中的疑惑霎时变成了了然。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这个谜底需要另一个人来揭示，而不是他。
“有个朋友来看你，在家等了好几天了。”他没有追究她的失常，而是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朋友？会有什么朋友来找她？还跑到这里？
“谁啊？男的女的？”邱妍困惑的盯着哥哥，越发糊涂了，“怎么还呆了好几天？那你为啥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说话间，兄妹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邱凯也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进到院子，走到她的屋前，推开了屋门。
“打电话干啥，讲也讲不清楚，见了面不就知道了！”他将妹妹的行李箱丢进屋里，紧接着喊了一句，“春哥，人我给你带来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啦！”
春哥？不会是……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进了屋里，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她恼怒的转过身，就见两扇门在她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了，徒留她站在门内干瞪眼。
“哥！你干什么啦！快把门打开！”她大力拍着门，可除了把手拍得生疼之外毫无作用。见得不到外面人的回应，她拔高了嗓门，疯狂大喊，“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才刚回来，我好累，我没力气跟你玩！快开门！”
“谁有空跟你玩！我忙着装车呢，忙都忙死了！”外面的人不耐烦的吼了回来，“有人想见你，想跟你谈谈，你就好好跟人家谈吧，恕不奉陪！”
她瞪着眼睛，绝望的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真的渐行渐远。这绝对是亲哥哥，亲得不能再亲了！
邱妍，别回头，一回头你就完了！她在心里警告自己，开始手脚并用的和屋门作战，做着困兽之斗。
然后，她身上一紧，被圈进了一个她想躲躲不掉、想忘也忘不了的怀抱。不用回头，她都知道那是谁！
“你……你放开我……”她拼命挣扎，打定主意死不回头，“这里是我家！你疯了是不是！”
“对，我是疯了！都是想你想疯的，你说怎么办？”争春由着她在他怀里乱踢乱打，也打定了主意绝不撒手，“你铁了心这辈子不见我了，是不是？”
“关、关我什么事啊！你自己活该！”她微微酡了腮，硬着嗓道，“我就快结婚了，你这样算什么呢？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就继续过你的快活日子，大家各自安好，不行吗？”
“不行！我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守了你快一个礼拜，假也请了钱也扣了，你别想就这么不了了之的敷衍我，门都没有！”争春什么也顾不得了，强硬的扳过邱妍的身体，对着她怒喊，“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没有男朋友！什么结婚对象，都是骗人的！阿翼都告诉我了！”他跟她告白的时候就应该这么做的，就不能让她去考虑。这丫头脑袋这么轴，性子又倔，一想多了就会钻牛角尖。看吧，真被他说中了，她考虑来考虑去，差点没他什么事了！
邵展翼，又是这个大嘴巴！等回去了非罚他做一百套卷子不可，做到她满意为止！
“我……我又没让你请假来等我！你明天就可以走啊！大不了我帮你出车马费好了！”谎话被揭穿，她索性开始撒泼，“如果你是来要说法的，那我就给你个说法！你听清楚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所以就别把自己当情圣，在这演苦情戏了好吗？这里没有你的观众！”
又来了！她又开始口不择言了！又开始编故事骗他了！只可惜他这次不会再上当了！
“邱老师，你觉不觉得你很可笑？骗人真不是什么美德，尤其是对老师来说。”他想方设法逼她招供，“你明明就喜欢我！要是你不喜欢我，那你那天坐在花坛边上哭什么？”
他的鬓角轻轻擦过她的额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谁哭了……”原来都被他看见了。她感觉在他面前已经无处遁形，心里一空，成串的泪珠从眼眶里簌簌落下。“我才没哭呢……我不会为你这种人掉一滴眼泪的……”她抽抽噎噎，哭着、说着，带着微微的鼻音，听上去不像是在生气，反而像是在跟他撒娇。
“好好好，是我哭了，你走了以后我眼睛都快哭瞎了，开心了吗？”他拉住她，将一枚香水柠檬擎到她眼前，“阿妍，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迟疑的擦拭着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双眼，她看清了，那是一颗香水柠檬。硕大而饱满的果实，金黄色的果皮上，贴着一枚小小的、金色的、椭圆形的标签，上面印着两个字：
秋颜。
这……这是……
她瞬间觉得无法呼吸了。难怪回家这一路上老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原来是在说香水柠檬啊！
秋颜，邱妍。
这是她的名字！
“这是兰溪的香水柠檬，和其他地方的香水柠檬不一样，它的果皮是金黄色的，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很美的名字。我不在Z市的那个星期，就是来张罗这件事情的，想给你个惊喜。”他温柔的抚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前，“兰溪的香水柠檬，名字叫做‘秋颜’，秋天的颜色，秋天的脸孔。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子，名字叫做邱妍。”
“你……你还说我是骗子……”她抬起脸看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兰溪种香水柠檬的事？我暗示了你好几次，想听你亲口跟我说，你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什么也不对我讲！”
“这都是我自己选择、自己决定的，没什么好说的。”他赧然道，“我既不想标榜自己高风亮节，也不想证明自己大爱无疆。我只是单纯的想为兰溪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帮助更多的人，就这么简单，和公交车上让个座什么的，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说的必要呢？”他轻声道，“阿妍，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其他的我都无所谓。我最希望的就是，哪怕我不是这样的人，哪怕我和兰溪、和香水柠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一样会喜欢我。”
“我……我……”她彻底崩溃了，不顾一切的抱紧了他，“我当然喜欢你！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干嘛要跑到你家，为你做这个做那个的？你不会知道，每次看到你在家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不喜欢你，就不会这么宝贝你送我的那对耳钉，哪怕我们那天吵得那么凶我也没舍得还给你！我不喜欢你，就不会跟你去什么品酒会，更不会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幅样子，一点都不像我！我、我现在连上课都会分心了，就因为老想着你！”她苦苦埋藏、积压已久的许多话，忽然像潮水般滚滚而出，“听展翼说你和另外一个姐姐去Q省的时候，我好伤心好伤心，以为你嫌弃我了，以为这就是我的一场梦，以为你和你的前女友重新来过了。毕竟我是个乡下姑娘，并配不上你；毕竟那个女人曾经像我一样的爱你，说不定现在也还爱你，而你也爱过她，你对我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时间一长，等你头脑清醒了，你就不会要我了……”
“阿妍！”她的这番告白让他震动不已。从未想过，在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居然隐藏着这么强烈、这么汹涌的感情！“你先别说话了好不好，先听我说两句……”
“不！我要说！我要你听我说！”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已经完全失控了，“争春，我喜欢你！所以听到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高兴的都哭出来了！可是……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这是我的第一届毕业班，我很紧张，也很害怕，我怕谈恋爱会分散我的精力，我不能专心在工作和学生身上，我怕这样会影响他们中考。”她左右为难，“可是……可是我又不能让你等着我，我不能这么自私……何况我也这么爱你，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管……可是，我的学生要怎么办……还有展翼，他也要中考的……天，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喋喋不休顷刻间就被他堵回了口里，用他的唇。
他一开始只是想让她闭嘴听他说两句，告诉她那些都是她的误会。但他发现她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怎么收也收不住，脑子一热，直接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唇，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承受着他灼热而温柔的吻，脑袋昏昏沉沉。听人说醉酒就是这种感觉，她仅有的一次喝酒经历就是和他，也没有喝醉，所以并不了解，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他的呼吸。她无法思考，甚至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而自己又身在何处。
“争春……”
“嘘，现在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他将食指压在她的唇上，威胁她道，“你再张嘴我就一直亲你，让你这辈子再也讲不出一句话！看你还怎么给你的学生讲课！”
她立刻噤若寒蝉，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阿妍，恋爱是一件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每个人都逃不过；爱一个人也不是犯罪，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什么都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大可以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你的学生身上，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你呆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反正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我不在乎再多等这一年。至于阿翼跟你说的那个姐姐——”他轻笑了着点了下她的额，“傻姑娘，那是陈茵茵，是我从Z市农科院果树研究所请来的专家，阿凯的女朋友，就快做你嫂子了！”
“啊？”她大张着嘴巴，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她这次请了年假过来找你哥哥，我正好要处理‘秋颜’供货方面的一些问题，她就和我一起来了。去年柠檬树开始出果的时候，我就想要改良兰溪的香水柠檬，和阿凯商量了之后，通过朋友的关系从农科院请她来兰溪作技术指导，把柠檬果皮改成了金黄色。今年终于将果品成功的商品化，她也帮着我们联系收购的事。现在好几个茶饮品牌都在抢购我们的香水柠檬，你没看见村口在连夜装车吗？”
她真是傻啊，傻到家了！也不问问清楚，只顾着自己钻牛角尖，痛苦难受了半个月不说，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结果闹了半天，全是她的庸人自扰而已！
“我……我以为那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她嗫嚅着，“我……我以为你后悔了，不想要我了，就和她在一起了……我太傻了……”
“你是够傻的！托你的福，我这才知道我说的话你居然一句都不信！”自己的信用在她面前为什么会破产的这么厉害，他看上去就那么不可信吗？“我都告诉你了，我已经心有所属，怎么还会看得到别人呢？”还以为他和前女友复合，简直离谱，她怎么想得出来的！
“争春……对不起……我……我……”她心里有千言万语，但面对着他，她却是欲诉还休，思前想后的结果最终变成：“你……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我这么普通，这么不起眼，性格也无趣，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天底下有那么多好姑娘，你蛮可以挑一个最好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也不知道啊，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哪有什么为什么。天底下好女孩是很多，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喜欢你一个，我只要你一个就好了！”他将她小心翼翼的拥在胸前，像是拥着一件无价之宝，“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那只耳钉没丢，被我捡到了，就在我床头柜里。”
“你这个小偷！”她安静的伏在他胸口，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抵抗能力，只能在口头上表达不满，“那是我哥哥给我的，你为什么不物归原主，你还给我！”
“不要！”他清楚明白的拒绝道，“我就不还你，有本事你自己拿回去！拿不回去的话，我再给你买好了！”
“你……”虽然早知道这人本质上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痞子，但每次他这个样子却让她无力多过生气。“那你放开我，我现在就回Z市，把它拿回来！”她难得使了一次性子，边说边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这女人真不会看气氛诶！”他微恼，将她拉回眼前，“现在这个时候不适合吵架，明白吗，田螺姑娘？”
他的头慢慢低下，她咬了咬唇，微微仰起头，红着脸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头越挨越近，近的快要变成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防备的，屋门被狠狠的从外面撞开；紧接着，一帮人歪七扭八的扑进屋里倒在地上，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叠着一个。转眼之间，满屋都是哀哀的痛呼声和气急败坏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哥！阿升！阿彤！你们怎么都在啊！你们……”邱妍目瞪口呆的看着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一群人，有她的哥哥、她的同学、她自小到大的玩伴……“你们怎么都在啊！”
都在偷听他们两个！
她的一张脸腾的燃烧了起来，烧得她无地自容，真想赶紧找个地方钻进去躲着。
这让她以后怎么见人啊！
“有什么办法，想知道你俩在里面干嘛，又不好冒冒失失敲门，怕打扰你们，只好在外面偷听啦！”邱凯一边揉着腰眼一边解释，不忘瞪一眼趴在身上的人，“都是你！那么使劲压着我，现在又磕了一下，我腰断了就找你赔医药费！”他又朝后面大吼了一句，“嚎什么嚎！我妈睡了不知道吗！都小点声！”
得，自己这么大声倒不怕把老妈吵醒，真是逻辑感人！
“关我啥事！是你自己把我们都薅来偷听阿妍和春哥说话，连装车都不管了，现在又来怪我们！”阿升——邱妍的中学同学、兰溪果园营销部经理梁云升，七手八脚的从邱凯身上爬起来，不服气的朝外面叫嚷，“茵茵姐，你怎么不管管他！”
“我才不管他，恶人自有天收，他现在不就受到惩罚了吗？”Z市农科院果树研究所工程师陈茵茵面无表情的走进屋内，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男朋友一眼，径直走到邱妍面前，立刻漾开了满脸笑容，友好的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就是陈茵茵。因为我害的你和争春不愉快，我向你道歉。”她看了一眼争春，笑道，“争春可低调了，他在兰溪搞香水柠檬园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包括他弟弟，每次过来就说是出差，不愿意到处宣扬，所以才闹出了误会。现在这样的男人可不多了，做好事不留名，又有抱负、有责任心，你可得好好把握哟！”
“没那么容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哪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跟了他！”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的邱凯听见未婚妻这么说，一下子急了，冲到争春面前大喊大叫，“春哥，虽说你是我们兰溪的大恩人，又是我的好哥们，可你要是亏待了我妹子，我们邱家，不、我们整个兰溪都饶不了你！”
“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点头，我哪敢亏待她啊！”争春把心一横，“行吧，你说，要多少聘礼？”
“聘礼倒不必了，只不过我怎么听见你把我给她的什么东西给藏起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占小便宜！还有，大伙都听见了，你说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这就够了，别出尔反尔就行！”邱凯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阿妍的嫁妆也早准备好了，到时候……”
“嫁妆什么的都是她自己的东西，你给她就好了，这我管不着；至于我，我可从来不占小便宜，要占就占个大的，比如她的人，我只要她的人就行了！”争春打断了邱凯的话，“再说了，果园不是还有分红吗？就按我们四年前说好的，把我那份算给我就行！不是我的我不要，是我的我绝对让她跑不了！”
争春将羞的快要缩成一团的邱妍掩到身后，转身对着他的好兄弟、未来的大舅哥，郑重其事的承诺道：“就这么说定了，等她送走她的第一届毕业班学生，明年这个时候，我上门来提亲！”
喧闹的人群霎时爆发出欢呼声、掌声和笑声，这些声音飞出了屋子，直上云霄。在屋子的后面，那满树满园的香水柠檬似乎也被这份快乐感染了，在秋风里轻轻的摇摆，正和屋子里的人一同分享着收获的甜蜜和喜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