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经典电影《超时空接触》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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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W-3的乙醇

就当结论到……邪魔不在神人之中,为他们的报告人或传言者;他们不将我们的祈祷奉献给天主,亦不将天主的恩宠带给我们;他们只想害人,没有任何公义,却骄傲自大,侮辱他人,善于欺人……

——圣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八章,第22节[29]

异教将现,正如基督预言;但旧日之物是否消失,我们仍未可知。

——托马斯·布朗,《医者的信仰》,第一章,第8节(1642)

她打算开着她的雷鸟去阿尔伯克基接刚刚下机的维戈,亲自把他带回阿尔戈斯项目组。苏联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搭天文台的汽车就好。大清早开车风驰电掣,也许还能见到野兔仪仗队的感觉一定很爽,而且在回程的路上,还可以和维戈私下里好好谈谈——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但是总务管理局新派来的安保人员不同意。媒体的曝光和总统的演讲,让这片荒僻的沙漠从两周前的新闻发布会开始就迎来了人潮。“可能会发生暴力事件。”安保人员对艾莉说。她想出行只能坐政府专车,而且还得有保镖护送。现在,他们的小车队正朝着阿尔伯克基开去,那么不紧不慢,她甚至右脚轻点,踩了踩幻想出来的油门。

能再次和维戈碰面让艾莉很开心。三年前,他们在莫斯科初会,当时苏联政府禁止他访问自由世界。主要是因为过去几十年里,苏联的境外旅行授权跟着政策变化时紧时松,而三年前恰好卡得比较严。但维戈的品性是他不招政府待见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不满政府,他参加过好几次相对温和的政治抗议,但维戈在科学代表团里地位无可替代,苏联政府到最后还是常常被迫放他出国门。维戈得到了世界各地的邀请,人人都希望他去开讲座,参加研讨会、座谈会、正式会议或者联合研究小组。作为苏联科学院的正式成员,他比大多数同僚更独立自主一些。当然,因为总在苏联政府底线附近试探,他的位置一直岌岌可危。

维戈全名瓦西里·格里格罗维奇·卢那察尔斯基,维戈是他姓名的缩写。这个世界知名的物理学家和苏联政府起伏不定的关系让艾莉和其他西方人士倍感困惑。他是阿纳托利·瓦西里耶维奇·卢那察尔斯基的远亲,后者是高尔基、列宁和托洛茨基的老布尔什维克同事。老卢那察尔斯基当过苏联国民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后来被派到西班牙当大使,1933年去世。维戈的妈妈是个犹太人。据说维戈本人参加过核武器的制造,不过他当时太年轻,苏联第一颗核弹研制成功的功劳簿上,他只能被一笔带过。

他的研究所人员配备齐全,设备精良,科研成果惊人,而且罕见地没遭到克格勃的干扰。虽然出国许可时有时无,他还是成了许多主要国际科研会议的常客,比如高能物理方面的罗切斯特研讨会,讨论相对论天体物理学的得克萨斯会议,还有不那么正式、但偶尔引发不少关注、有助于缓解国际紧张局势的帕格沃什会议。

60年代,维戈造访过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现印着粗俗政治口号的廉价徽章到处都是,他显得特别开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人们最关心什么。”艾莉记得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徽章在苏联同样很常见,也常常被人买卖,但上面印的内容不是“基辅迪纳摩”足球队,就是“月球”系列的某个航天器——毕竟月球2号是第一个落在地球卫星上的人造物体。由于伯克利的徽章的迥异风格,维戈一口气买了几十个。他对其中的一枚特别青睐。它巴掌大小,上面写着“为性爱祈祷”。甚至在出席科学会议时,他也别着那徽章。有人问维戈这么做的理由,他回答说:“在你的国家,这徽章只能从一个方面冒犯别人的方式,但在我的国家,它能从两个不同的方面惹恼人。”要是别人继续追问,他就会说到他的亲戚老卢那察尔斯基写过本书,讨论的是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的作用。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远远好过艾莉的俄语水平,可惜的是,他也不怎么别那枚挑衅意味十足的徽章了。

艾莉和维戈两人讨论过他们国家各自政体的优缺点。艾莉说,她可以去白宫门口游行抗议美国参加越战。维戈打趣说,他也可以去克里姆林宫门口游行,抗议美国参加越战。

在纽约召开的一次科学会议休息期间,艾莉陪着另一个苏联科学家去了斯塔顿岛渡口。看到装满垃圾、臭气熏天的驳船,还有自由女神像前叫声刺耳、动作愚笨的海鸥,那人掏出相机连着拍了好多照片,似乎引以为乐。维戈见识过同样的场面,但他从来不会对艾莉提起。坐大巴从豪华海滨酒店到阿雷西博天文台的路上,他也不像他的好些同事,盯着波多黎各穷人的破旧棚屋和铁皮屋顶一顿猛拍。这些照片是不是要交给谁?艾莉不禁好奇。她猜克格勃有个巨大的档案馆,里面记满了资本主义社会各种不公正、不平等。当苏联人民不满于他们的社会时,也许看看美国不完美的那一面,能让他们的心情得到一些缓和?

苏联有许多杰出的科学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几十年来不能离开东欧一步。比方说康斯坦丁诺夫,他直到60年代才第一次到了西方。华沙的一次国际会议上——当时桌上放着十多个阿塞拜疆产的白兰地空瓶,毫无疑问,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有人问康斯坦丁诺夫为什么,他回答说:“那帮狗娘养的知道,放我出去,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话虽然这么说,60年代末70年代初,两国科学界关系解冻那会儿,苏联政府还是有几次把他放出了国门,而他最后都回去了。不过,现在他又遭到了禁足。在他寄给西方同事的那些新年贺卡上,康斯坦丁诺夫总是孤苦伶仃地盘着腿,垂着脑袋,坐在一个史瓦西方程算出来的黑洞上。后来别人去莫斯科采访他,他拿物理学打比喻,暗示自己对苏联而言过于重要,永远没法再离开了。

维戈说,按照苏联的官方宣传,1956年的匈牙利革命是一帮潜伏的法西斯分子在闹事,1968的布拉格之春则因为那里的领导层其实是一群反社会主义分子,并非人民的代表。但他也会补充说,如果那些话只是宣传论调,如果真相是民众揭竿而起却遭到镇压,那么苏联就确实错了。至于阿富汗战争,他连官方的说辞都没有套用。关上办公室大门后,他一定要艾莉看看他的短波收音机。只见收音机的调频上贴着几个标签,上面用西里尔字母整齐地拼写出了伦敦、巴黎和华盛顿几个词。维戈告诉她,他能自由地收听所有国家的宣传论调。

有段时间,苏联对“黄祸”的宣传铺天盖地,维戈和他的同事们也受到了影响。“想象一下,无数中国士兵肩并着肩,站在中苏边境打算发起入侵。”站在研究所主任办公室外的茶具旁,一个苏联科学家对艾莉说,“按照中国目前的人口出生率,他们要多久才能完全穿越国境?”他的答案十分黑色幽默,“无穷无尽。”

威廉·鲁道夫·赫斯特[30]也许会喜欢这些论调,但维戈不会。他争辩说,在边境屯扎那么多的士兵,会自动降低中国的人口出生率,所以他们的结论不对。维戈称这种段子为滥用数学模型,但很少有人明白他的用意。艾莉知道,即使在中苏关系最紧张的那段时间,他也坚定地反对地域歧视和种族主义。

艾莉喜欢俄式茶炊具,也理解俄罗斯人为什么热爱它们。在她看来,俄罗斯人发射成功、运行良好的无人月球车“月球步行者”长得就像装了钢丝轮子的浴缸,有点茶炊具的影子在里面。维戈曾在一个六月的清晨带艾莉去莫斯科郊外的大公园看展,月球步行者的模型也出现在场。那栋以塔吉克自治共和国[31]特产和风貌为主题的建筑外边,有个巨大的展厅,里面有各种苏联航天器的等比例模型:斯普特尼克1号,第一颗进入轨道的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2号,小狗莱卡被塞上那颗卫星,死在了宇宙中;月球2号,第一个在其他天体上着陆的航天器;月球3号,它拍摄了第一张月球背面照;金星7号,第一颗成功登陆另一颗行星的航天器;还有东方1号,史上首个载人航天器,宇航员尤里·A.加加林搭着它,成了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类。展厅外,孩子们把东方号的火箭助推器尾翼当成了滑梯,他们笑着,闹着,漂亮的金色卷发和红领巾随风拂动。孩子们从空中滑向大地,俄语里“大地”被读作“泽姆利亚”。苏联在北冰洋最大的岛屿,念作“诺威雅泽姆利亚”,意思是新的大地,也就是新地岛。1961年,苏联人在那里放了颗5800万吨当量的核弹,是人类迄今为止引爆过的最大核弹。但那个春日,给艾莉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卖冰淇淋的莫斯科小贩、外出郊游的家庭,还有一个牙齿掉光的老人。老人对艾莉和维戈露着微笑,显然把他们当成了一对恋人。这片古老的土地,在那一刻显得如此美好。

艾莉访俄期间也不是天天都得跑莫斯科或列宁格勒,维戈常常会在她空闲时安排晚上的活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票的,他们一行七八人去了好几次莫斯科大剧院和基洛夫芭蕾舞团。艾莉向东道主们道谢,没想到他们反过来谢谢她——要不是陪同国外友人,他们是没机会欣赏那些高雅艺术的。同伴说这番话时,维戈在一旁只是笑。他从没带妻子一起出来过。她是个医生,忙着治病,维戈这么对艾莉解释。艾莉问维戈,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是不是爸妈本来想移民美国,但终究未能成行。“我只有一个遗憾,”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我女儿嫁给了保加利亚人。”

有天,维戈在莫斯科一家高加索餐厅安排了晚宴。晚宴的主持人——当地人称之为“塔玛达”——名叫哈拉兹,是祝酒艺术的大师,但艾莉的俄语太烂,只能让维戈把大多数祝酒词再翻译一遍。他看着她说:“我们把不敬酒,只知道自己闷头喝的家伙叫酒蒙子。”这是给那天的晚宴的基调。寻常的开场白过后,哈拉兹用“愿和平降临在每个星球”收尾。维戈告诉她,代表“星球”的词叫“米尔”,它还有世界、和平和古代的一种农民自治社区的意思。接着两人开始讨论起,如果世界上所有政体都没有村庄大,小国寡民的地球是否会更和平。

“每个星球都是一个世界。”维戈举起他的酒杯。

“而每个星球都是一个村庄。”艾莉回敬道。

这样喧嚣的晚宴上,白兰地和伏特加的空瓶总会越来越多,但始终没有人完全醉倒。等到凌晨一两点,一行人会闹哄哄地走出餐厅,徒劳地试图拦车回家。好几次维戈不得不步行五六公里送她回宾馆。谈起政治时,维戈敏感、和善、宽容,但在科学方面却总表现得咄咄逼人。据同事们所说,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然而他对艾莉从未逾矩,连个晚安吻都没有。虽说艾莉对他并不感冒,但可这还是有些伤人。

苏联科学界的女性为数不少,论比例甚至比美国还高。但她们地位低下,从来无法占据高位。至于苏联的男科学家,和他们的美国同行差不多,拒绝承认世界上存在既漂亮又懂科学的女性。一些人会打断艾莉的讲话,或者充耳不闻。每当这些时候,维戈都会侧过身,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问:“你能再说一遍吗,艾罗维博士?我没有完全听清。”

那场酒宴上,维戈又说了这句话,于是其他人安静了下来听她继续讲探测器对W-3星云里的砷化镓以及乙醇的分析结果。那片星云的乙醇含量高达200标准酒度,就算地球上每个人都是酒鬼,而且寿命有太阳系那么长也喝不光。“塔玛达”很欣赏这句话。在随后的祝酒词里,人们开始聊起外星人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乙醇的魔力?酗酒闹事会不会是全宇宙都面临的麻烦?以及其他星球的晚宴主持人祝起酒来,能否媲美特罗菲姆·谢尔盖耶维奇·哈拉兹?

抵达阿尔伯克基机场,他们发现从纽约起飞、载着苏联代表团的商业航班奇迹般地早落地了半个钟头。艾莉在纪念品店找到了正忙着在小纪念品上讨价还价的维戈。他的眼角余光一定看见了艾莉,所以脸都不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说:“稍等下,艾罗维,19块95分?”他对着显然失了兴致的售货员继续说,“昨天我在纽约看到一模一样的,只要17块5。”艾莉凑近一步,看到维戈面前摊着一副3D扑克牌,牌面上的男女赤身裸体。老一辈人看到这个可能会震惊不已,但在他们这一代,这东西也就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玩罢了。只见维戈兴致勃勃地把牌一张张摊开,与此同时,售货员则无精打采地想把它们收拢起来。“对不起,先生,价格不是我订的。我只是负责销售而已。”售货员无奈地抱怨道。

“这就是计划经济的缺陷。”维戈对艾莉说着,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递给售货员。“在完全自由的经济系统里,买下这副牌可能只要15美元,甚至12块95分。别这样看我,艾莉。我不是买来自己玩的。加上两张王,这里一共有44张牌,每一张都是我研究所员工的好礼物。”

艾莉笑着挽起他的手,“真高兴见到你,维戈。”

“我才是真的高兴,亲爱的。”

去索科罗的路上,两人默契地寒暄玩笑着。瓦莱里安和司机——是个新招的保镖——坐前排。瓦莱里安并不健谈,所以他只是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听后排两人交谈。他们提到苏联的关注点,即“旧羊皮纸的第三层”,那些复杂、精妙,迄今未能破译的信息。虽然不情不愿,美国政府还是承认这事少不了苏联人的协助。来自织女星的信号非常强烈,寻常的射电望远镜就能接收。而几年以前,苏联就小心翼翼地在欧亚大陆不同地点建起一系列小型的望远镜,铺设开来占地整整9000平方公里。最近,苏联还在撒马尔罕附近完成了一个大型射电天文台的建设。此外,他们的远洋卫星跟踪船一直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逡巡。

苏联人分享的数据里有不少冗余。这是因为日本、中国、印度和伊拉克也录下了那些电波。实际上,世界上每个稍微成规模的射电天文台都在聆听它们头顶星空中的织女星电波。英国、法国、荷兰、瑞典、德国、捷克斯洛伐克、加拿大、委内瑞拉和澳大利亚的天文学家们密切注视着升起又落下的织女星,录下了许多零碎的电波。有些天文台即使检测设备精度不够,连单个波形都无法辨认,也录下模糊的音频,投身到这项事业中。正如艾莉对凯兹所说,因为地球不停转动,每个国家都分到了拼图的一些碎片。所有国家都想从电波里分析出点东西,但那实在太难,没人说得出那些信息到底是文字符号还是图像。

现在大家还没有开始把精力放在解密电波上,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信号还没播放完,人们都在等待重播——如果有重播的话——给个教程出来。但这也许是段非常非常长的电波,要放上一百年,艾莉看着维戈心想。后者正就着针叶林和沙漠灌木的异同大发评论。

没准就没有教程。也可能那条“大消息”(现在全世界都这么叫它)故意设了个门槛,省得那些愚蠢的文明滥用其中的内容。如果人类到头来也没理解电波的含义,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美国和苏联决定签署合作备忘录的那一刻,世界上每个有射电望远镜的国家都参与到了合作之中。就像好多人说的,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世界信息联盟。为了解密信息,他们需要彼此的数据和智慧。

报刊上,与电波相关的消息还是铺天盖地,但了无新意。重复来重复去,还是老一套——质数、奥运会录像,外加某种更复杂的信息。现在这颗星球上,恐怕已经很难找出没听说过织女星的人了。

各大宗教的不同派别,不论是温和的还是极端的,再加上好多刚刚兴起的宗教,都想从电波里找出什么神学含义来。有些信徒觉得它是天启,有些觉得它是魔鬼的话语,还有一些至今也没想好。

人们对于希特勒和纳粹政权的兴趣也沉渣泛起,维戈告诉艾莉,他从《周日纽约时报书评》的各种广告里找到了整整八个纳粹“万”字。艾莉说八个很正常,不过她清楚自己在夸大其词,很多时候,一个礼拜也就出现这么两三次。不过最近确实冒出了一个自称“太空雅利安人”的团体,宣布飞碟是希特勒的德意志帝国发明的,一个“纯种”的纳粹民族正在织女星发展壮大,就要回地球来“伸张正义”。

有些人对电波信号深恶痛绝,要求各地的天文台停止接收;另外一批相信它预示着基督降世的人,则催促政府去造更大的射电望远镜,太空中也需要来几个。

有些人建议不要使用苏联人共享的数据,理由是它们可能遭到了伪造和篡改,在同样的经度上,宁可使用伊拉克、印度、中国和日本的数据。但总的来说,电波的出现扭转了国际政治气候,连那些最好斗的民族国家也变得比之前更为稳定。有人说,既然发来电波的文明如此先进,且显然没有自我毁灭——至少26年前没有——那么技术文明并非一定会踏上灭亡的道路。这对一个核武试验层出不穷,发射系统越来越先进的世界来说,不亚于一道福音,是很多人长久以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几十年来,一代代的年轻人都没有仔细思考过明天,然而现在,人类突然意识到,未来也可能很美好。

那些对未来持乐观态度的人,有时候会发现他们和千禧年派的拥趸起了冲突。一部分千禧年派教徒相信,第三个千年到来时,耶稣、佛陀、大黑天神或者先知将回归,在地球上建立起神权政体,审判不信者,让获选者得到飞升。但还有一批教徒——甚至不止是教徒,相信古代先知自相矛盾的说法,即圣者降临前,世界会先遭到摧毁。这些末日派信徒对国际社会最近的风向,还有全球战略核武数量的逐年削减感到不安。想要实现他们的信仰,最方便的方法当然是热核武器满天飞。其他形式的灾难,不论是人口过剩、工业污染、地震、火山爆发、温室效应、冰河期还是彗星撞地球,都来得太慢,或者太难,很难一步到位。

有些千禧派的宗教领袖告诉他们忠实的追随者,若非发生意外,买人寿保险完全是有钱任性;除非你真的行将就木,否则买墓地或者预定葬礼都是对信仰的亵渎。几年之内,救主就将现世,让他的信徒们死而复生,站在神的宝座前。

艾莉知道,世界上很难找出比维戈那个著名的卢那察尔斯基亲戚更罕见的人:一个对世界上各种宗教都有兴趣的布尔什维克。不过维戈显然不太关注全球各地轰轰烈烈的神学运动。

“我们国家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他说,“是织女星人到底有没有谴责列夫·托洛茨基[32]。”

车队离阿尔戈斯驻地越来越近,道旁遍布小汽车、露营车、帐篷和人群。夜晚的圣奥古斯丁平原一度寂静无声,如今满是篝火。

艾莉注意到,这些人都不算太有钱。她看到两对年轻人。男的穿体恤衫、牛仔裤,露着腰带——可能是高中时学长教他们的打扮——正昂首阔步,侃侃而谈。其中一人推着辆破旧的婴儿车,车里的小孩只有一两岁大,露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他们的妻子走在两人身后,其中一人牵着还在蹒跚学步的孩童,另一个手拢在身侧。看她的肚子,再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诞生在宇宙的这一隅。

除了道教徒,这里又冒出许多使用致幻蘑菇的神秘主义者,当然啦,这本质上和阿尔伯克基附近的修道院一样,只不过修女们用的是乙醇。聚集在附近的,还有皮肤黝黑,眼角满是褶子,常年日晒雨淋的农民;也少不了图森-亚利桑那大学满脸书卷气的娇嫩学生;甚至纳瓦霍族的商人也跑来卖起丝绸领结和银项链,定价根本是狮子大开口,白人与美国原住民之间的历史商业关系有了微妙的反转;从戴维斯-蒙森空军基地过来休假的士兵,大口地嚼着烟草和泡泡糖;那个满头银丝,穿着可能价值900刀的西装,斯泰森毡帽颜色也和衣服很搭调的人,可能是个农场主。

这些人平时住的地方五花八门,从营房、摩天楼、土坯房、宿舍到房车公园应有尽有,但现在全挤在这片荒漠里。有人是闲得没其他事可做,有人是想亲历现场,以后能跟子孙吹嘘;有人想见证毁灭,另一些则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奇迹出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人群之中传来低沉的祈祷声、喧嚣的欢闹声、悟道的狂喜声,还有人在安静的守候。车队路过时,几个人抬头好奇地瞥了眼,看到了每辆车子上标着的文字“美国政府跨部门调用专车”。

有人掀开自家汽车后备厢,坐下来吃午饭,其他人则去商贩车前买吃的。商人在车身漆上显眼的“快餐”或者“太空纪念品”字眼,小小的汽车前排起了长龙,把空间利用到极致。孩子们在汽车周围、睡袋上、毯子旁、便携式野餐桌边蹦蹦跳跳,家长也不去管——除非他们太靠近高速公路,或者冲到距营地最近的第61号望远镜的铁栅栏边。

就在栅栏旁,一群剃光头、穿藏红色袍子的年轻人正不断磕头,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他们的圣语“欧姆”。周围张贴着好些外星人海报,大多用的是漫画书或电影里的设定,有一张上写着“外星人就在你身边”。戴着金色耳环的男人对着卡车后视镜刮胡子。黑头发、身披毛毯的女人举起咖啡杯,向疾驰而过的车队致敬。

阿尔戈斯项目的新大门位于101号望远镜附近。随着车队接近,艾莉看到一个胡乱搭起来的高台上,有位年轻人对人群大声嚷嚷着什么。他穿的T恤上画了被闪电击中的地球。人群中还有好几个家伙也穿着这种意义不明的衣服。她恳求司机把车子停在刚过门禁的路边,摇下车窗,想听清那人到底说些什么。年轻的演讲者背对着众人,她只能看到听众的脸。那些人对他心悦诚服,艾莉想。

他正说到一半:“……还有人觉得,那些科学家和魔鬼订下契约,出卖了灵魂。每一台望远镜里,都嵌着昂贵的宝石。”他朝101号望远镜挥挥手,“科学家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不少人相信这是魔鬼契约的一部分。”

“宗教狂徒。”维戈咕哝了一声,他盯着前方的马路,想让车子赶快发动。

“别急,咱们再听会儿。”一抹讶异的神情爬上艾莉的脸庞。

“敬畏上帝的教徒相信那条从太空而来的信息是外星怪物发来的,他们是人类的敌人,想要彻底毁灭我们!”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完后,他顿了顿,让演讲更有戏剧效果。“你们所有人都厌烦了这个社会腐败、堕落的那一面。它正是由不加思考、肆无忌惮、缺少信仰的技术导致的。至于那条信息,我们虽然不清楚它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发的,但答案很快就会揭晓。而我知道,科学家、政治家和官员们一直不肯说实话,他们从来不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就像以前一样,他们在欺骗我们。神啊,他们一直在行欺诈之事,而我们,一直在吞咽被投下的谎言,遭受着谎言的腐化!”

出乎艾莉的预料,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附和声。人们心头的那些怨气被成功唤起,而艾莉对此只能懵懵懂懂。

“那帮科学家不相信我们是上帝的子民,说我们是猴子变来的,这些人里还混进了共产党。你们想让这样的人来决定世界的未来吗?”

听众的答复如雷声一般。“不想!”

“你们想让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去跟上帝对话吗?”

“不想!”呼声又起。

“或者跟魔鬼交流?他们正在和外星怪物讨价还价,出卖我们的未来。兄弟们,姐妹们,那是来自宇宙的魔鬼呐!”

艾莉以为演讲者没有注意到他们,但那年轻人半转过身,指着飓风防护栏另一边空转马达的车队。

“他们不能为我们代言!他们不能代表我们!他们无权以我们的名义去谈判!”

有人从离车队最近的人群里冲出,开始有节奏地冲撞栅栏。瓦莱里安和司机立刻警觉起来。车子转眼间发动,向远在几英里外的阿尔戈斯控制大楼驶去,周围的沙漠上灌木丛生。在轮胎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和人群的低语中,艾莉听到演讲者抬高了嗓门:

“此地的邪恶终将止息。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