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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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蓄势待发

次日清晨,三人便来到了夏国府位于京郊的庄园。

整座庄园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气之中,宛如被轻纱覆盖,迷蒙宁静。

亭台楼阁在冬日的氤氲中隐隐绰绰。宽阔的庭院中,修竹列行,两旁的树木已然褪去浓绿,只剩几片枯叶沾染寒霜。

正厅之外,幽静的水池犹如一面镜子,映照着嶙峋怪石、雕梁画栋和几名仆役劳作的身影。

整座庭院唯有晨鸟清啼,听不见一丝闲语。

三人步入正厅,便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赔笑道:“大郎回来了!哎呦,这不是仲二郎和宿郎吗?好久不见!”

宿瑜笑若春花,向那管家打招呼:“沙伯身体可好啊?”

那“沙伯”笑道:“托宿郎之福,硬朗着呢!还能再为郎主和大郎驱使二十年!”

这就在这时,仆僮们推着三五个男子进来,三人回首一望,这三五个人既有年轻的汉子,也有佝偻着身躯的白发老人,皆被绳索捆得紧紧的。

“你们这是何意?”熙载问。

一仆僮道:“回大郎,数月来庄园的果子和庄稼总是被偷,小的们蹲了许久,终于在昨夜逮到这几个人了!”

熙载打量这几个“小偷”,虽然身形偏瘦,但却四肢健全,也看不出患病模样,便温和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偷盗?”

那仆僮抢答:“回大郎,他们都是附近的村民!”

熙载瞥了那仆僮一眼,仆僮不由得身子一缩,闭上了嘴。

熙载走到最年老的“小偷”面前,道:“老人家,可否告诉我缘由?”

“我说老人家,这位郎君可是出了名的仁厚,又当家作主,若老人家真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们大郎善心一发,大家正好相安无事不是?”宿瑜在一旁帮腔。

那白发老人这才连连叹气,道:“土匪一来,就掳走了我的儿子,抢走我的粮食。到处都在打仗,命都保不住了,谁有心思种田呢?有一顿是一顿!他们是我们村里没被抓走的年轻人,我带着他们一起……”

熙载点点头,问仆僮道:“他们采摘之物呢?”

仆僮怯怯地答道:“都在外面呢!”

“抬进来给我看看。”

几个仆僮立刻就抬着一筐果蔬进来了。

熙载扫了一眼,吩咐:“都还给他们。”

“啊?”

“都还给乡亲们。”

“是……”

熙载亲自上前为几人解开绳索,并问那白发老人:“这一筐东西够你们村里的人吃吗?村里应该还有妇孺吧?”

“大家都省着点吃,匀一匀,咬咬牙就过去了!”

“再拿两个竹筐来!”熙载吩咐道,“老人家,还需要什么,我帮你们摘。”

“别别别,这位郎君大人大量饶过我们,老头子怎么敢忘恩负义,得寸进尺?”那白发老人吓得连连摆手。

熙载微笑,目光温和而专注:“庄稼种来就是给人吃的。我平日不在这庄园,也不用庄园里的作物,我自己不用,又何妨留给别人呢?”

那老人见熙载态度如此诚恳,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了。

一时领着熙载来到田地里,几个仆僮便要上去帮忙。

熙载拦住道:“你们不必来,我既然说了要助这位老人家,就一定要亲力亲为。尔等若有心助我,就护送这几位把东西搬回村里吧。”

村民们都有些感动,待摘完了果蔬庄稼,熙载对白发老人道:“老人家,我知眼下战乱肆虐,生活实在不易。但青壮年若是不种田,谁来种呢?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我们哪里来的力气去抵抗战乱,维系生活呢?我也明白你们的苦衷,若没有吃的,大可继续来我的庄园采摘,但是耕作之事断不可轻易放弃。即便如今你们不靠它生活,可连我这种从不耕作之人也知道,这再肥沃的田荒废上几年,杂草丛生,便容易失去肥力,不利于日后耕种。”

那白发老人听了频频点头,满口答应。

熙载生怕老人只是嘴上答应,又嘱咐了仆僮日后村民来采摘绝对不可为难,任凭他们采摘。

宿瑜还千交万代说是大郎的恩惠,叫他们可千万记住了,有事要明说找大郎,寻得旁人或许就不作数了。

送走了这些村民,庭院里一时又依次进来十几名书生模样的人,这些人或年老或年轻,有的看起来如枯槁一般,有的看起来却容光焕发,齐齐对着熙载行礼。

熙载忙命免礼。

原来熙载早有命令,将庄园中的空房提供给流浪的士人居住,并且供养他们。这种行为似乎是古时候豢养门客,可熙载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些人。

士人们时常询问沙伯熙载何时会来庄园,以期当面感谢,得大郎驱使,施展才华抱负。

仲挺知道这也不过是目的之一,熙载身边并不缺智囊,或者说,他自己就拥有一颗极其聪明的头脑。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怜悯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无处躲避。

他这位发小自幼就悲天悯人,宁可自己受苦,也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所以才会和自己的另一位发小——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玄懿法师一见如故,成为挚友。仲挺可以理解这种情感,不过他自认为没有这般高尚的情操,所以选择尊重。

不过这次,他倒有点担心熙载玩得有点大。

原来,熙载接见完这群寒士之后,就将还债的百姓召集来,当众核对借约。借约核对完了,熙载竟然当着这些人的面,一把火将借约都烧了,还说是正处战乱,体恤百姓们生活艰难。

百姓们面面相觑,还是宿瑜混在人群里,假意捂嘴咳嗽,喊道:“大郎仁德,大郎仁德!”

百姓们一听,也齐声高呼。

待人群散去,宿瑜看出了仲挺眉宇之间的担忧,出声笑道:“子期兄不是将门虎子么?怎得如此畏畏缩缩?”

“如此自作主张,叫丞相知晓了……”

不待仲挺说完,宿瑜便笑:“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看子期兄是在国子学读书读得太文雅了,这些君君臣臣的顾忌太多!你看看大郎,没在国子学读书,就比子期兄灵活得多!”

仲挺“哼”了一声,道:“我的确不如伯玉兄见多识广,也不敢做些杀人越货之事。”

宿瑜听了,只是微笑着摇了摇羽扇,道:“子期兄说笑了,我连见着苍蝇都心烦,更别提什么杀人越货之事了,多血腥啊!”

宿瑜一向表面上闲散无羁,却总有一种让人无法生气的魅力。仲挺懒得和宿瑜争论,径直对熙载道:“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

熙载淡淡道:“只是烧毁借约罢了。若非我未曾自立门户,我还想将田契也烧了呢!田非丞相所有,亦非我所有,谁开垦耕种便是谁的,更无需纳租……”

“又来了……”仲挺苦闷地摇头,转头对一旁宿瑜问,“伯玉兄可认同?”

“我自然不认同,”宿瑜保持他一贯的微笑,“简直是惊世骇俗,可以开宗祠,召宗亲,直接浇油烧死了!”

仲挺瞥了一眼宿瑜,他脸上清风玉树般笑容一如往日,像夏日清晨绽开的鲜花上的露珠,清新而令人沉醉,却说着最狠的话。

“你听听,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还是趁早灭了吧,天下谁会认同?”

“这话我却不敢苟同了。我觉得那位玄懿法师会认同大郎所为。”宿瑜把玩手中羽扇,淡淡说道。

此话一出,熙载与仲挺皆愕然。

“二位中将有一人继任教宗,二位最有资格与实力,我们也知道你们都力求上进、尽力争取,这很好。”

昭玄寺,后花园,玄懿法师缓缓说道。

此处青翠古树环绕,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佛光普照。一座座古拙的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有如净土之上的仙境,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

偶尔传来的吟诵声悠扬,仿佛是谛老在寂静中的低语,让人心神安宁。

傍山临水的河滩上,一座画舫映着粼粼波光。

画舫内,七位僧人围坐在一张长桌上。这七位僧人均是谛教通统,也就是“八僧会”之七人。

真寂和觉朗分别坐在桌子宽处,相隔最远,互相都不看对方。

“可你们相互攻讦,脸都快撕烂了,真是给谛教丢人!哪里有一点领袖风范?”

八僧中另一位女性——义瑰,她神情严肃,瞥了一眼真寂和觉朗,冷冷道。

“这个时候就别说什么场面话了!”因崇道。

“你们伤及了教派利益!”义瑰神色清冷。

觉朗觑着真寂,不屑道:“我只是在回应真寂抛出的谎言。”

真寂阴森森地微笑:“以权压人、公报私仇实有之,觉朗,此非我杜撰。你敢说你没有滥用职权、排除异己?那是谁不容道亮三论之见,摈斥出京邑僧团,连其弟子一并流放岭外九年之久?”

觉朗也不甘示弱:“那你追求世荣,妄逞淫威,奢侈腐化呢?”

“你少胡诌!”

“所以你的庄严别墅是凑巧建得规格胜过王侯吗?”

“那不是我的别墅!”

“睁眼说瞎话!敢做不敢当啊!”

“两位师兄……”,玄懿法师叫停了真寂与觉朗即将燃起的争吵,“义瑰师姐所言有理,二位师兄的斗争一旦为世人所知。不管谁继任教宗,皆非善事。切勿再暗箭伤人,大家可否光明磊落一点?两位师兄若能握手言和,我心稍安。”

真寂与觉朗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对峙了片刻,最后都不愿意拂了玄懿的面子,只得臭着脸手指碰了手指。

“多谢两位师兄。”玄懿法师微笑道。

处理完昭玄寺的事务,玄懿法师乘马车回至宫中,来到奉庆殿。奉庆殿位于内廷之西,而文明殿位于内廷之东,两殿正好关于内廷对称。

夏本在文明殿的虔化门视事办公,玄懿法师则每日乘舆至太极殿临朝。如此,两殿并立辅政的格局方是正式确立。

玄懿法师安顿好奉庆殿中事,便来到了太极殿。此时,少帝虞仹已然在殿中恭候了,除了虞仹,还有中书令岑颐。

“法师,这是国帑粮食仓库清查文书。”

岑颐将一沓厚厚的折子呈上。

随喜立刻上前取过,交至玄懿法师手中。

玄懿法师并不接,随喜见状,连忙将这奏折交给虞仹,虞仹接了,展开阅览。

“相府可有阻拦清查?”

“他们岂敢?”

“国库都快被掏空了!”虞仹蹙眉道,说着将奏折递给玄懿法师,“师父请看!”

玄懿法师未置可否,缓缓道:“这个数量还能支撑十万军队征战一年,如果能拿下东都,五大粮仓足够养活天下百姓几十年。”

虞仹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玄懿法师。

玄懿法师冷冷道:“知会相府一声,三日之后,就在此处,召开御前财政会议。谁都不许空着脑袋来!”

却说那夏本自得了郁穆之后,一连数日都在丞相府厮混,政事全都甩给熙载处理。左右之人知道熙载素来正直,不想多生事端,皆噤若寒蝉,只道丞相另有要事。

经过几日的相处,夏本对郁穆真是爱不释手,甚至对郁穆道:“吾妻早亡,一直未曾续弦,吾与汝兄是旧交,不若就此亲上加亲?”

“妾身能一夕侍奉丞相原是三生有幸,岂敢有此妄念?”郁穆只觉得毛骨悚然,连忙答道。

“这如何算是妄念?汝祖、父皆有大功于国,汝家可是元绪一朝最盛贵之家,汝父是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左翊卫大将军、许恭公,上皇赠司空、上柱国、尚书令、十郡太守。这般出身都可当皇后了!”夏本搂过郁穆笑道。

郁穆看着夏本这幅洋洋自得的模样只觉得恶心,正要开口,只听门外有人道:“丞相,猃狁有书信来。”

夏本听说,霍得站起,郁穆一个失力便扑在榻上,连忙卷起被褥包裹,透过帷帐见夏本只围了下裳便开门取信,站在门边看了一会,竟然回头望了一眼自己。郁穆不禁往被子里缩了缩。

只听夏本低声道:“叫夏瑞来!”

夏本的音量压得极小,可他却不知郁穆天生听力敏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辨别出任何声音,而她正是因此才被选为玄懿法师的伴读。

“夏瑞?”郁穆心中不禁泛起嘀咕,“难道是夏琼之弟?”

夏琼是夏本的侄儿,其父名为夏安,夏安的族叔曾经秘邀夏安兄弟参与谋反。夏安赤胆忠心,大义灭亲,向先皇检举族叔,最后族叔谋反失败。

先皇表彰夏安兄弟的爱国之举,没有连坐夏氏一族,还加封夏安兄弟为柱国。这两兄弟的嫡子甫一降生便接入大内抚养,直至成婚方像嫁女儿一般风风光光地送回家中。

郁穆因为一直陪伴在玄懿法师左右,居住于宫中,所以与夏琼相识,知道他们兄弟以“玉”字排辈,幺弟似乎就叫夏瑞。

正这样想着便听外头有一阵急促脚步声。

“来得这样快?”郁穆连忙凝神细听。

“你去三曲挑选十个妓女,要色艺双绝,不日进献给猃狁大单于。记住行事要机密,越快越好!”

“小侄领命!”

郁穆心中一颤,思忖道:“虞自立国以来都与猃狁不对付,至太初帝时,猃狁各部臣服,共尊虞帝为‘至尊单于’;元绪帝在位期间,猃狁大单于甚至上书恳请着汉服,听教化,可谓是虞室最强之世。从前少白曾说夏本伐京,得到了猃狁的帮助。如今夏本对单于这般献媚讨好,果然如传闻所说,他早已向猃狁称臣了?此事过于上不得台面,他自己都不敢明言,犹恐为世人耻笑,无论这个献女妓和亲之事了,只得将这事交给最信任的子侄来办。”

郁穆猜测得不假,除此之外,这夏瑞府中素来蓄妓,夏瑞对女妓之品质也算得上是了解。夏本思来想去便将此事托付给了夏瑞。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更加离开不得了……我要尽快将此消息传递给玄懿法师。”郁穆心道。

“丞相,奉庆殿那边……”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郁穆的思绪,她辨认出说话这人是服侍夏本的小厮——封耿。

“快马加鞭,唤大郎回来!”

彼时熙载三人已经离开夏氏庄园,身处义师驻军的余泽营。

在熙载的军帐中,只有他与仲挺。

“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仲挺对熙载道。

“不日蔡起或许就要有所动作,父亲有意将盟军交给经济指挥,他初生牛犊未必能驾驭得了这些盟军,我来此处巡视盟军情况,也是先替他打点。”

“你这个长兄真是不易!”仲挺感慨,“京都来报,说昀要召开御前财政会议,丞相差人召你回去。事不宜迟,咱们得尽快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