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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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风雨将至

玄懿寺正堂内,玄懿法师和梁王虞荟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的茶桌上摆设着各色精致素雅的茶具,玄懿法师右手边摆了一座小巧的炉子,炉子上一只紫砂壶正咕噜咕噜地吐着热气。

少许,玄懿法师提起茶壶,将茶水注入虞荟面前的白瓷茶杯。

虞荟看了看杯中汤色,捻起茶杯,放至鼻下轻闻,缓缓而抿,微笑道:“茶汤清澈透亮,茶香馥郁,甜、花、果三香接踵而来,而汤水稠滑细腻、回甘甜爽,果是上品!”

玄懿法师回之一笑。

虞荟道:“法师今日便要迁居到奉庆殿了,叔叔往后想要见你一面可就难了。这些是收购的地契,落的都是我的名,还请法师过目。”

“到底王叔差事办得利落,夏丞相才会这样爽快。”玄懿法师将地契一张一张阅览完毕后,微笑道。

虞荟冷哼一声,道:“他自以为安插了一枚钢锲在皇室,可以做他的眼睛,殊不知他才是那个时刻被监视之人。如今我已让山阳公放手去打理了,有着法师在玄懿寺庄园实践的治理手册,他很快就上手了。”

“在我尚未显达之时,我便有这样的想法,而却无力实现。后来慢慢做了僧官,又参与朝政,渐渐有了收入,还有王叔及众位长辈的帮助,才能实现幼时的志愿。总有人希望使全天下的人过上好日子,可若连血脉之亲有温饱之忧,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法师之举有类于此。”

“王叔还是得小心些,万不可太点眼。以我所见,夏本自入京都之后,为笼络人心,大行赏赐,府库之藏已快告竭,咱们势必是要出点血的。”

“若不想让他盯上咱们,就得先下手为强。夏本自己不知检点,递上刀子,只能自食恶果。唱谣人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就等法师下令了。这是稿子,请法师过目。”

玄懿法师扫了一眼唱稿,道:“找了一个新人?”

“阿澎早已成名,只想求稳,这样劲爆的新闻他可不敢唱。他不唱,多得是有野心的小唱谣人想唱!这个新人是个女子,名叫凌煦,从前是在三曲里唱小曲的。”

“配的什么调儿?”

“《西域歌头》。”

玄懿法师一听便笑了,道:“王叔,这个新人挺有创意的。政治丑闻配边塞鼓乐,文稿还这般生动,我都不知道这歌谣会有多火爆。不过王叔,别怪小侄多嘴,这样有本事有野心的姑娘可不要轻易沾染。”

“法师放心吧,我对你姨母可是一百二十个忠心!”虞荟微笑道,“觉朗法师那边如何?”

“他正愁没有真寂和夏本的把柄呢,如今得了这消息,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那叔叔就静待佳音了!”虞荟慧黠而笑。

……

玄懿寺后堂,一副画像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人生得十分英俊、孔武有力,胯下骏马,肩上巨弓,其人却全无粗鲁之气,反而一股谦虚和顺的气质跃然纸上。画像前立着一人,此人身着缁衣,容貌美丽,正是玄懿法师。

玄懿法师伸手抚摸画卷,口中轻声道:“兄长,仹已顺利继位,尊你为成皇帝,可是虞室亦将不存。若你没有早早离世,有你劝阻父亲,他还会将国家弄到这个份上吗?”

画中人正是玄懿法师胞兄——明德太子虞旷。虞时惯例,寺庙须设一堂专门纪念出资立寺之人。玄懿法师之父登基时便是由明德太子出资为妹妹立寺。

玄懿法师望着虞旷的画像,回忆如潮涌。

玄懿法师出家时年方六岁,彼时其父上皇尚未加封太子,奉命坐镇迢吴。虞旷还未出生时,祖父梦见神仙降临,醒来之后便听人报喜,说公子虞政之妻苌夫人有娠。祖父立即下令接苌夫人入京待产,数月之后产下一子便是虞旷。其时正是正月初五,适逢身为苌国国主的外祖父入京朝贺,两国之君对这个“虞苌联姻”的成果都十分满意。祖父祖母对虞旷更是爱不释手,下旨留宫中抚养。

玄懿法师出家之后亦居大内,然她素来体弱,以致性情内敛,又十分好强,与其他大内中从兄弟姊妹难以往来。而玄懿法师出家前一年虞旷便已娶妻,居住在宫外。

虞旷发觉,只要有空便总在佛堂陪伴幼妹。

虞旷见妹妹身体孱弱,知药石多食无益。常常鼓励玄懿外出散步,玄懿安居室内久了,不大爱出门,虞旷便与王妃商氏多次邀她出来。时日久了,玄懿身体有所好转,虞旷又带玄懿狩猎,教她骑射,陪她训练。长此以往,玄懿身体健壮早非昔日可相提并论,一年间甚至还长高了不少。

玄懿身为僧侣,常常往猎场骑射多有不便。而虞室有家传武术,虞旷便请宗室中武艺高强的前辈教导玄懿,玄懿观遍先祖武学,最爱剑术,于是专修虞室宵明剑法。

玄懿至今还记得只要虞旷能进宫,都会来看望自己。如果自己在念经,虞旷就会在偏殿安坐聆听,待自己做完功课,虞旷还会与自己讨论一会;若是自己在练武,虞旷会在一旁观摩,然后指出不足,有时还会拔剑切磋。可以说,在遥远的深宫里,在青灯古佛的寂寥中,虞旷便是那唯一的慰藉。

玄懿与虞旷,两个远离父母的孩子相互取暖,他们兄妹俩的感情远比其他的兄弟姊妹的更深厚。

这纪念堂中不仅有虞旷的画像,还供奉有虞旷生前所用的长剑。

玄懿双目闭合,从剑鞘中缓缓拔出剑,细听宝剑出鞘之声。倏忽,睁眼,右手突出,以剑舞。只听室内威风肃肃,与院外北风交相呼应。户外雪花飘飘,堂内衣袂萧萧。

招毕,玄懿托举剑身,呈于画像前,道:“兄长,我将离寺入宫,再不能与你相伴,此剑我会交予仹,希望他能继承此剑威道,复兴虞氏!”

说罢,再拜。收剑入鞘,飘然离去,再不回头。

……

禅定寺内,觉朗召集了谛教南派之中各地领袖,在密室集会。

这间密室下方另有一间空房,是专门燃烧炭火,为石室供暖的。安静的石室之中唯有烛火微微摆动。

白胡子镜长老首先发问:“觉朗师弟身子刚好些,急忙唤我等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觉朗盘坐在石室正中央,对曰:“今日正为谛教之存亡而会!”

众僧面面相觑,皆诧异道:“何出此言?”

觉朗瞥了一眼众人,反问道:“众位同门以为谛教何以兴?”

一僧道:“谛教教导世人向善,世人爱之,故得兴盛数百年。”

觉朗颔首道:“你所言固然在理,然若非朝廷支持谛教岂有今日之盛?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观夏丞相并非虔诚尊佛之人,如今能敬爱谛教,不过屈于势微矣!一朝得势,必拿你我开刀,继而易谛为玄!谛教因虞室而盛,必然因虞室倾颓而受创,夏丞相若欲行篡位,必先否谛教!”

另一僧道:“法师何以言之凿凿称夏氏会推举玄教?”

觉朗道:“有行人在彼,言有人谏夏丞相自称玄教开山鼻祖夏敬后人,以玄教易谛教。夏丞相甚至已经秘密接见了玄教领袖清真道人。”

“行人”是一种暗语,意为“细作”。

又一僧怒道:“难怪清真道人弟子近日对我弟子多加骚扰,妄言婚娶之事,原来是有夏丞相撑腰!新君即位,夏丞相自以为万事大吉,谛教若不在此时给他下马威,日后如何自处?”

觉朗冷笑连连,道:“玄家牛鼻子也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咱们这位夏丞相厉害得很,虞帝行宫的宫女也没少涉略呢!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前几日他还奸污了一位二僧!”

还有一僧大怒,石室内的烛火登时一片歪倒:“岂有此理!我谛教之人见虞帝尚且不必行礼,夏丞相乃虞臣,胆敢如此不敬!先前于虔化门前拜谒原来是阳奉阴违!”

另有一僧道:“谛教远比虞室长寿,虞室未一统之时,各国莫敢不从!以江南为例,王朝历数代,而谛教屹立不倒,若夏丞相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伤我高僧,教徒必定叫京师流血漂橹,又有何惧?谛教已至危机存亡之际,此时不奋力相搏,更待何时?”

觉朗道:“不知众位有何对策?”

“我等虽不问世事,然人先犯我,我必犯人,以战止战是也!如今咱们只需放出风去:夏丞相不敬谛老,羞辱二僧,欲毁庙杀僧。教中必有躁动,咱们只要不多加管束,有的是夏氏苦吃!”

一僧道:“咱们虽以慈悲为怀,可对待恶人断不能心慈手软!咱们教中各院均有护院武僧,只需振臂一呼,教徒便会蜂拥而至,即便伤不了根本,亦可骚扰不止,叫夏氏疲于奔命!”

另一僧灵机一动,道:“有一外门弟子名曰丁沛,今据山南,有众十万,号金翅鹏王。若得其助,内外呼应……”

觉朗听了,微微一笑,道:“丁沛多行不义,乃是谛教之耻,如何引狼入室,徒害百姓?”

那僧道:“若什么都不做,夏氏如何知我等态度?就这般由着他蹬鼻子上脸?”

其余人皆表示赞同。

觉朗慢悠悠说道:“众位可不要忘了,夏本如此胆大妄为,除了他生性奸佞,咱们教内还有人助纣为虐!不然,借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玷污咱们的弟子!”

众僧双目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异口同声:“真寂!”

“你们都别闲着,接下来每一场教会,都要好好点醒被蒙蔽的百姓,揭露其丑恶嘴脸,断不能任由这国贼和败类作恶!”

众僧你看我,我看你,都暗中攥紧了拳头,颔首称是。

却说那日熙载辞别玄懿法师,回到文明殿,将“思惟论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夏本,当然,他隐瞒了部分事实,只将亲眼所见禀报。

夏本感到少许诧异,道:“先前真寂禅师在我面前一直吹嘘自己练成了广寒波旬掌,还说必能拿下觉朗,怎么还却失手了呢?我是知道这广寒波旬掌的,一般人给他击中,即便是内功深厚之人即刻运功为其运转经脉,都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个觉朗居然还能与他打个平手?”

“觉朗最后一击时,我听台下弟子嚷着其所用乃是大金刚掌——这可是谛家三十六绝技之一,只有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方能练成,料想真寂也是棋逢对手了。”

夏本颔首道:“这就是了。”

“据儿子所知,这广寒波旬掌并不曾流传下来,父亲可知真寂禅师是从何处习得?”

夏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创立功法的秀律师的确毁去了武功秘籍,但是他有一名弟子亦为天才,曾经观摩过秀律师与刁大群之战,竟能无师自通练成了此掌法。秀律师圆寂之后,这名弟子就将此武功修炼方法记录了下来,并且封之于北派的榆林寺内,依旧列为禁术。这真寂已然是北派领袖,他要修炼,孰敢拦之?”

“原来如此。”

夏本红光满脸,笑道:“如今年关已近,京内局势一片大好,新的一年必能有新的气象!”

熙载知道夏本心情大好,多半也有新得佳人之缘故,不免心中为郁穆惋惜,道:“府中大事儿子已经处理妥当,儿子想去一趟京郊,一来巡视情况,二来正好回一趟庄园,结算本年账目。”

夏本笑得胡子都分叉了:“巡察之事也只有交给你,为父才放心。不过收账这等小事吩咐属官去做就是,你堂堂尚书仆射还去收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相府要破产了!”

熙载微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往年府中债务都是我去处理的,若换了旁人去做,未必有我这般顺手。”

夏本思忖道:“也是,你当家多年,贸然换人,底下佃户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你弟弟又年轻,许多事不如你细心。如今正是用钱之际,你可千万要仔细。”

夏本所思有一部分固然如他所言,而另一部分也在于他刚夺了郁穆来,不想叫熙载知道,今日总有些羞于面对。若由得他外出公干,夏本心里也舒坦些,于是就这般准了。

一路上,熙载、仲挺和宿瑜策马而行。中途在路亭休息时,宿瑜望着远远一片广袤良田,久久不语。那里竹林森繁,园圃周绕,山泉膏液,郁润肥腴。

“怎么,看上这片良田了?”熙载微笑问。

宿瑜在家乡河中时亦善于经营家业,故熙载有此问。

“这产业着实丰富:既有大片良田,园、圃、竹、树、碾、硙、仓、廪、厨、库以及附户住房一样俱全。经营得这般好,这多半是哪位达官显贵的田吧?”宿瑜灌了一口烈酒,道。

“这里是玄懿寺的庄园。”

“哦?玄懿寺……那岂不是就是玄懿法师的私产?一座大寺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王国。看来玄懿法师虽辞掉公主奉养,可这光寺院庄园这一笔巨富就足以盆满钵满了。”宿瑜笑道。

“伯玉,这你就误会了。玄懿寺这千亩良田与寻常寺院田产不同,号为‘义田’,除了供给玄懿寺尼众,其余皆用来救济贫弱——嫁女、娶妻、生病、丧葬都予以资助。由寺中辈高而贤德之人主管帐目,总计收支。但凡是来寺中求助之人:每日供米一升,给细绢一匹以作当年衣裳。拿不出嫁妆的,初嫁赠五十千,再醮赠三十千;拿不出聘礼的,初聘赠三十千,续娶赠十五千。丧葬三十,小儿夭折十千。”

宿瑜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又问道:“可是若有人冒领呢,这该如何甄别?”

“说来惭愧,这话我也问过玄懿法师。”仲挺抿了一口酒,有些自豪,“法师当时微笑对我说:‘夫善之为善,不问其因;怠之为怠,不计其故。君所言者,乃人间常事也。世间之人,各有轻重善恶之心,或有欲冒领而求利者,实乃常情也。然我之心,自系普度众生,不为一己私利所扰。慈善之举,若以一人之过而废弃众生之利,是乎失之矣。则宁可誉为一心普渡,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寒暖有别。人心难测,善恶难辨,惟以慈悲之心,普济众生,方为大义所在。愿世间行善之人,守一颗慈心,广施爱惠,使众生得以温暖,心灵得以安宁。’”

宿瑜听了,只是笑。

仲挺不明就里,问道:“伯玉兄何故发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法师还是养尊处优惯了!这也无怪玄懿法师在京都有如此影响力,老百姓都这般敬慕她!舍得出钱财,撂得下脸面,拿得出干才!”

熙载知道仲挺最是护短,生怕他为了玄懿法师和宿瑜争论起来,于是道:“好了,咱们也休息了许多时候,该上路了。咱们此行可有不少任务呢!”

仲挺与宿瑜二人也是见好就收,收拾了一下行囊,便随熙载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