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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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从那以后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喝凉白开水就吐,即使在夏天他也喝热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屠户还不能坐车,只要一坐车他就会睡过去,在那种摇摇晃晃的节奏中梦见以前。那次面粉厂的人把他的脑袋套上了,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往唐家渡去。屠户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下来,热死了。”他听见顾艾兰说:“闭嘴。”

后半生,屠户还住在蔷薇街,隔壁是顾大宏和李苏华夫妇。他还得经常看见顾艾兰,他们之间的仇已经烟消云散了,顾艾兰变成了一个瘦削阴沉的中年妇人,嘴角两道深纹,眉心又多了三道竖纹,就算看见过她洗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屠户那时也变成了一个更为粗鲁的胖子,他把砧板剁得乒乓直响,稍不如意,就把肉块扔到顾客的脸上。在取消肉类计划供应之前,他就是王。不过他也挨过顾客的拳头,真要是打起来你就会发现,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凶猛和迅捷,变得臃肿迟缓,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屠户那时听见了炮声,问道:“哪儿在打炮?谁在打炮?”

顾艾兰说:“我们正在轰你们柴油机厂。”

屠户说:“打炮了,仗快打完了吧?”

顾艾兰说:“你们肯定输了,我们有炮。”

屠户说:“你们真坏,比鬼子还坏,用炮打的。”

顾艾兰说:“是啊,我就怕你现在投降了,不肯回去,那我怎么办?”

屠户说:“屁,我还得回去找李红霞,我还要告诉他们你给我用酷刑。”

顾艾兰说:“我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事实上战争并没有结束,那年夏天炮击柴油机厂阵地,战派的人挺到了最后,有一些手挽手唱着歌被轰成了齑粉。以后的一年里,打打停停,直到一九六八年解放军开进城,才稳住了局势。但那一刻屠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许可以继续回去剁肉,时不时地带出二两,送到红旗桥下面的李家。这倒也不错。

屠户说:“我真的快要闷死了,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再回来找你麻烦。”顾艾兰说:“你烦死了。”伸手摘了面粉袋子。屠户觉得眼前一亮,烈日照在眼睛上有点受不了。他说:“你把袋子盖我肚子上吧,我赤膊躺着,会着凉拉肚子的。”

顾艾兰说:“放屁,你多少次都赤膊躺在家门口睡觉。”

屠户说:“可我那时候身上有毛啊,现在没有了,很凉的。”

顾艾兰说:“你这张嘴得白挨多少打吧。”

屠户躺在平板车上,顾艾兰走在他身边,从他那个角度可以穿过她衬衫纽扣的隙缝,看到里面的局部内容。屠户想起十六岁时候闯进顾家,真他娘吓人。顾艾兰的乳房比很多女的都大,烈日从正上方照下来,她活像一个女特务。屠户想自己还是喜欢李红霞,于是闭上了眼睛,想了一会儿李红霞的身体,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三十岁以后想起她,也是那个样子。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那时她已经去了云南,在中缅边境上割橡胶。

屠户睡着了。后来很多个夏天,屠户躺在肉摊的竹榻上睡午觉,小徒弟在一边给他扇扇子,屠户会产生同样的梦境,像是在水上,身体被缚住了,耳蜗里盘旋着远处的炮声。一九六七年以后的时光都停留在了死胡同里,一觉醒来,他会看看自己身上的毛还在不在,然后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未来。

后来平板车从柏油路上推进了一条土路,屠户有点醒了,视野里是蓝天和草尖。草长得有半人多高,路很窄。屠户努力想坐起来,但是被顾艾兰按了下去。又走了很久,炮声停了,四周很安静,只有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一片云挡住了太阳,屠户觉得凉快了些。这时平板车停了下来,屠户仍然看不见前方,勉强看见左右簇拥着很多人。太阳一直没出来,顾艾兰举手做了个手势,然后她走了过去。

屠户急于看到对面。后来,王三给把他扶了起来,屠户看到远处的天空中硝烟弥漫,像墨汁洇在水中,渐渐消散,渐渐浓重。屠户眼前站着顾大宏,他只问了一句:“没事吧?”屠户说:“挨打了。”然后有人给他松绑,顾大宏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手指头都在。屠户问:“穆天顺来了吧?”

顾大宏说:“来了。”

很多年以后,顾大宏也是这样走到肉店里,分开买肉的人群,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屠户愤然挥动着剁骨刀,一块一块猪肉分离出来。屠户那时已经结婚,娶了一个戴城郊县的女人,并且生下一个和我同岁的儿子。顾大宏说:“他们在云南出事了,我刚收到电报。”屠户的手一软,剁骨刀猛然砍在砧板上,吃进木头里,立在那儿。那是大耳朵和李苏华,他们去云南看李红霞,她已经割了八年的橡胶,有一个昆明的男人要娶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割橡胶。他们三个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汽车,后来那车翻在山沟里,他们全都死了。

屠户也是这样茫然地看着顾大宏,试图越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好像在那条道路的尽头站着她,和他们。屠户愣了很久,人们注视着他,他抬头对我爸爸说:“刚才我差点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他不再管那把刀,摘了身上的围裙,一个人走了。

屠户那时不要顾大宏扶着,一个人走了过去。对面顾艾兰扶着穆天顺走了过来。穆天顺好像很热,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屠户心想自己必须潇洒些,让顾艾兰难过。错身的时候屠户还对穆天顺打了个招呼:“姐夫,你好。”

穆天顺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回家。”穆天顺根本不是在和他说话。屠户说:“你回不了家了,你只能回面粉厂。”这时顾艾兰伸出手,很爱怜地抚摸了穆天顺的额头。她根本没有看屠户。

他们后来也结婚了,婚期和顾大宏李苏华几乎同时,他们在面粉厂里办了极为简陋的喜事。一九六八年春天,一颗跳弹飞到了穆天顺额头上,他居然没死,救活以后变得有点傻,常犯头痛病。他会指着自己额头的弹孔,问每一个人:“你们看,这像不像一朵花?”那时顾艾兰仍会抚摸他的额头,带着一丝爱怜,直到他真的变成一个疯子。那时他说的是,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屁眼。


屠户不知道那是一个尽头,他向对面看去。有一辆黄鱼车,大耳朵扶着车把,红霞小姨站在车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屠户咧嘴一笑,红霞小姨大声说:“你怎么回事?……毛呢?”

屠户说:“剃掉了!”

红霞小姨差点气昏过去。屠户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最美,他撒了欢地向她跑过去。

屠户说那是红霞小姨最英姿飒爽的一天,她站在黄鱼车上,越来越高,背景是浓烟弥漫的天空。她腰系武装带,打着绑腿,一手提枪,一手拿着军刺。他觉得自己也挺好看的,毛都没了,喝过两桶水,还被人踩着肚子做了几次喷泉,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屠户说:“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红霞小姨说:“猪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