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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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活到二十岁没吃过大亏,一个卖肉的,普通人见了他都得低三下四的,更别说得罪他了。他往砧板前一站,多一点肥肉还是多一点骨头,关系到顾客的身心健康、家庭和睦,那一刻仿佛掌有世界上最大的权力。屠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干过什么积德的事情,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么风光会不会遭报应,听说卖肉的下辈子投胎都会做猪,没听说这辈子像干部一样招人待见的。

他被绑起来的时候一直在嘀咕,这辈子到底值不值。后来觉得挺值的,所以还想继续活下去。人们把他拉进了一个简易的审讯室,屠户一看对面坐着顾艾兰,赶紧说:“姐姐,别揍我了,我什么都招。”顾艾兰淡淡地说:“什么都招,你是反革命你招吗?”屠户说:“这可不能招,招了我就死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是打好招呼来运粮的。再说——”他看了看身后,审讯室的门已经关起来了,只剩下四五个人站在里面,于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是邻居,要是你打死了我,以后还怎么见面?”

他刚说完这句话眼前就黑了,一个面粉袋从天而降套住了脑袋,啪的一声,皮带几乎是在同时落到了他的头皮上。

夜里,屠夫被关进一个小单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落着十几个带血的面粉袋。屠户从鼻孔里抠出个血块,涂在墙上。鼻血涌了出来,他手指上蘸着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再往下就不知道写什么了。他估摸着李红霞已经回到城里了,这会儿大概在哭呢。屠户看看墙上的字又觉得不满意,蟹爬的血污,倒像是李红霞要去死的样子。屠户用手去擦,这时门开了,顾艾兰闪了进来。她反手关上门,两个仇家面对面看了一会儿,顾艾兰忽然笑了,说:“你也有今天啊方屠户。”

屠户说:“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顾艾兰说:“哎,你可别瞎说,我打你了吗?你看见谁打你了?”

屠户说:“是是,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顾艾兰嗤笑道:“打就打了嘛,难道我不敢打你吗?”

屠户心想跟这个女人真是没什么可搞的,她神经病,就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顾艾兰说:“你好好的别闹,面片有的是。告诉你,抓你们不是上级命令,是我临时决定动手的。本来想一锅端的,没想到只抓住你一个。够是也够了,但以防万一起见,还得打你一顿,让你惨点,我好办事情。”

屠户说:“你要办什么事情啊?”

顾艾兰说:“你还不知道吧,穆天顺前天做了六月天兵的俘虏。”

屠户眼珠一转,全都明白了。

我未来的姑父、顾艾兰心爱的男人、面粉厂小科员穆天顺同志,武斗以后他跟着我姑姑做了保派一员,主要任务就是守在面粉厂里。此人生性胆小,说话夹缠不清,只配压粮运草,绝不能上阵交兵。他成为顾艾兰的丈夫,是屠户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因为屠户看到过顾艾兰洗澡,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性格暴躁的人,就会找一伙人来揍他。屠户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怂货怎么会做了俘虏。顾艾兰很简单地说:“他跑错了方向。”

屠户点头,这太像穆天顺做出来的事情了。屠户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交换俘虏,对吧?这个主意不错。我和姐夫也认识,拿我换他,我们谁都不亏。”

顾艾兰说:“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被六月天兵抓走的,你们谁有本事把他弄出来?”

屠户说:“如果放我回去,我就有本事弄他出来。”

顾艾兰说:“那可不行,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还有你妈,我受够你们家了。你呀,还得指望六月天兵的那个小姑娘。”她说着一指墙上:“李红霞。”

然后顾艾兰拿出了纸笔,让屠户按她的口述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顾大宏。大意是,他在面粉厂关着,挨了打,如果不想让他继续挨打就赶紧去六月天兵的俘虏营里把穆天顺捞出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捞谁都是应该的。此信转呈李家姐妹与大耳朵。最后让屠户按了个血手印,差了一个人,夤夜找顾大宏去了。

屠户这下又放心了,他一放心,尾巴又翘了起来。顾艾兰端来了面片,他嫌油太少,又说屋子里太热,想换个空气好点的房间。顾艾兰拍拍他的脸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穆天顺已经死了呢?”屠户塞着满嘴的面片,停止了咀嚼,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顾艾兰嫣然一笑说:“穆天顺身上少一样东西,你都得照赔给他,所以你现在要多吃点,吃胖点,保证不能让我亏本。”


信使是面粉厂的老工人,叫王三给,他从城西大桥过来,刚过桥就看见打枪的声音,想往回跑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咻咻地飞过桥面。他钻进一条小巷,缩在垃圾桶后面,直到天亮才混进蔷薇街,顾大宏已经不在了,整条街上都没一个住户,全跑了。王三给壮着胆子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门口,说起顾大宏的名字,没人知道,再说起大耳朵,哨兵说大耳朵吃坏肚子,已经回红旗桥了,王三给只好再跑到红旗桥。到那儿已经快中午,水米未进,李苏华一开门他就晕倒在了门槛上。

该在的人都在,鉴于前一天保派背信弃义,大家对屠户的生命已经不抱希望。唯独顾大宏认为,他姐姐在面粉厂有点地位,如果站出来说情,或许可以保住屠户的性命。大耳朵认为顾大宏想得太天真了,事情不是顾艾兰能说了算的,大耳朵讲了一个不久前发生的事:攻占邮电大楼的时候,有个战派的弟弟把保派的哥哥一矛捅穿了肚子。就算顾艾兰能做主,她也可能把屠户捅穿了。众人听得哆嗦起来,顾大宏忽然想起了屠户和自己姐姐之间的宿怨,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说出来。大耳朵又悄悄说,现在很过分,打仗都像日本鬼子一样处决俘虏,他都不太想再打下去,反正硫酸瓶子也扔光了。

红霞小姨抱着枪说:“还有见面的时候,我饶不了她。”李苏华听见敲门声,一边开门一边说:“都是你把屠户搭进去的,还嘴硬,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去打仗了。”这时王三给栽了进来。顾大宏认识他,赶紧关门,掐人中,喂米汤,喝了三碗。大耳朵说:“他娘的,喝上瘾了,快点说正经事。”

王三给拿出屠户的信,已经被他的汗水泡烂了,稍一展开就变成了纸浆。王三给只能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一遍,由于他不擅长政工,主要的话题都落在了屠户挨打的细节上,屠户被踢到了墙角,屠户脑袋上套了面粉袋,一群人用皮带抽他,后来关在小屋里,抠着鼻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红霞小姨听得又怒又羞,而且有点恶心,要不是觉得米汤太金贵,早就一枪托砸过去了。

大耳朵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对顾大宏说:“就是说,是你姐姐指使面粉厂的人抓了屠户,然后要用他来换你姐夫?”

顾大宏说:“听上去是这样。”

大耳朵生气地说:“可是我他娘的又怎么知道,你那个倒霉姐夫关在哪里?我他娘的又怎么能把他弄出来?弄出来了我他娘的又到哪儿去把屠户换回来?”

王三给说:“顾艾兰说了,她不管,穆天顺要是少一个指头,她就剁下方屠户一根指头,穆天顺要是死了,她就把方屠户的尸体抬给你们。”

大耳朵说:“关我屁事!”

王三给说:“那我回去告诉顾艾兰,把屠户毙了。”说完站起来作势要走,大耳朵从床上跳了下来,破口大骂。众人一起上来劝他小声点,唯有红霞小姨一声不吭穿好鞋子,背起枪说:“我知道俘虏关在什么地方。顾大宏,你跟我走,去认你姐夫。王三给,你就先待在家里。”说完又指指大耳朵:“你,去不去?”大耳朵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有屁用。我去!”

大耳朵、顾大宏和李红霞三个人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一队一队的人马正在往城南开,要和保派真刀实枪再干一场。俘虏有关在这里的,有在其他中学的,也有被单独拉走送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既无花名册,也无审讯记录,乱糟糟的一团。红霞小姨谎称自己是联指派来的,要找一个叫穆天顺的人。卫兵说你们自己进去找吧,这时听见远处传来轰轰的声音,卫兵很兴奋地告诉大耳朵:“保派用手榴弹啦,比你的硫酸瓶子厉害多了。听说他们的迫击炮已经运到河边了,我们要撤回去,马上又要打巷战。”

大耳朵本来已经不想参战了,这时又高兴起来。这伙人都是化工厂的,见过的爆炸多了去,非但不怕,而且会让他们发狂。像大耳朵这样的,他对杀人和打枪都不感兴趣,但是只要听见爆炸,闻到硫酸浇在路面上的气味,他就忍不住要跑出去凑热闹。红霞小姨拽住他,让他别忘了正经事。他们在俘虏营里细细地搜,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教学楼,楼下屯粮,楼上关人,搜了半天没找到穆天顺,倒是有几个相熟的俘虏走过来和顾大宏打了招呼,卫兵紧张起来,熟人一点没含糊,马上告诉卫兵,顾家全都是保派。卫兵看看大耳朵,又看看红霞小姨。红霞小姨不耐烦地说:“他早就跟他们家划清界限了,昨天我刚从保派的刺刀下面把他救出来的。现在他是我们的情报员。”那几个俘虏就说:“顾大宏,你这个可耻的叛徒。”

接着他们又出了学校边门,穿过那片空地,往农机厂的宿舍里走。这里是屠户和大耳朵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大耳朵说:“要是这次能把屠户救出来,我就不欠他人情了吧?”又对顾大宏说:“但是你欠我家的人情就更大了,我连你姐夫都救了出来。这笔账真他娘的乱。”顾大宏心想,怪就怪你生了两个女儿,你哪怕只生一个呢。

农机厂的宿舍里关了更多的人,也更无足轻重,几十个人关一间,分了男女号子,据说都是当人质使的,如果保派要在对岸放炮就得先把自己人给轰了。这次顾大宏学乖了,找了顶草帽把自己脸扣住。红霞小姨到门口一喊:“谁是穆天顺?”号子里的人立刻把他扶了过来,她一看就乐了。

这位相貌平庸、长了一对兔子牙、稍微带点佝偻的男青年,看上去一副倒霉相,完全不能和顾艾兰相提并论。不过,世界上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红霞小姨觉得很快乐,仿佛已经报复了顾艾兰,就叫卫兵开了锁,把穆天顺提了出来,说:“跟我去联指。”穆天顺一听联指,立刻坐在了地上,眼泪下来了。大耳朵和顾大宏合力将他架起来,捆住,穆天顺认出了顾大宏,才喊了半个字,红霞小姨朝他的下巴上砸了一枪托,立刻满嘴鲜血,发出惨叫而说不出话来。红霞小姨想这也是为屠户报仇,你敢拿皮带抽我们家小黑猪,我就敢用枪托揍你们家小白兔。

等到他们架着穆天顺回到红旗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现在双方手里都捏着牌,看上去红霞小姨的牌更大些,她不但拥有了顾艾兰的未婚夫,逼急了能把她的亲弟弟一起算上。而顾艾兰手里的方屠户,其实和李家没什么关系。

唯一麻烦的是穆天顺本人。联指的名头,以及那猝不及防的一枪托,把他搞得疯疯癫癫的,松绑以后他满屋子乱窜,很不好收拾,众人一哄而上把他又捆了,顾大宏找了一团回丝,很抱歉地堵了穆天顺的嘴。

约定的地点是城北,那很远,是战派在护城河以外唯一的地盘,可以携带步枪通过大桥而不必挨枪击。穿过一片防守很松散的阵地,离火车站二里地的唐家渡,那一带荒无人烟,很适合用来交换俘虏。时间是明天下午。

红霞小姨背起枪,送王三给出城,到了城南大桥上叮嘱他:“过时不候,要是明天下午你们不来人,我就在唐家渡把穆天顺就地枪决了。”又说:“到时候我是要验伤的,屠户少一根指头,穆天顺就少两根指头,明白吗?”王三给答应了,顺着大桥一溜烟地跑了。


屠户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回忆我的红霞小姨,她的名字就像他用鼻血写在墙上的样子,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晚上看着它,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泡,很多飞蛾从窗口的铁栅栏缝隙中钻进来,有一只还挺大的,停在名字下面,平摊着两个眼睛似的翅膀。屠户只是个卖肉的,搞不清事情的意义,实际上也没有人能说清这算怎么一回事。他回忆起她,常常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一个血淋淋的名字,既美丽又狂暴地涂在墙上。

那时屠户觉得事情快要结束了,脑子很清醒,不会有人来救他。至于交换俘虏,天知道穆天顺是不是已经被杀掉,战派杀俘时毫不手软,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枪决了,听说保派更绝,大本营处决俘虏是在他们求饶以后用烧红的钢钎捅进屁眼,杀小羊羔才这样,羊肉更好吃。屠户趴在面粉袋子上睡了一会儿,身上继续痛着,后来居然冻醒了,八月的早晨其实没那么冷。这时进来了几个面容模糊的人,架了他往外走。屠户还有点迷糊,以为是在做梦,但即使在梦里他也告诉自己,完蛋了,事情快要结束了。这个夏天的早晨就像燃尽了的炭灰,既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他被拉到仓库里,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放在仓库的正中央。屠户又想,这看起来是要动刑,无论枪毙还是捅屁眼都不会给他一张椅子,如果求饶,该说些什么好。结果他被扒光了上衣,露出一身黑毛和肉墩墩的身体。有个人说,怎么这么胖?另一个人答道,他是个卖肉的。又一个人说,我讨厌卖肉的。屠户说你他妈的又不是吃素的和尚,凭什么讨厌卖肉的。结果挨了两个耳光,这下彻底醒了。屠户说,别打了,大家说好了不打的。那个人说,我们在这里很无聊的,天天守着面粉,又不能回家,抓住个老鼠都给它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总得拿你做点什么,要不切个猪鞭下来?这时屠户大喊起来,顾艾兰,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让穆天顺的鸡鸡挂在城门上,你这点手段算个屁,明天李红霞来了能杀光你们面粉厂的王八蛋,每一个鸡鸡,都他妈的挂在城门上,还有顾大宏的鸡鸡,也他妈的挂城门上,你们他妈的全部全部全部挂在城门上。

顾艾兰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顾艾兰说:“真好玩,吓唬吓唬你,吓成这样。”屠户说:“姐姐,就算时候到了,也把我一枪崩了,别搞什么花样了好不好?”顾艾兰说:“你总得让我们面粉厂开心开心。”

这些人当着屠户的面商量起来,一个说想揍他,一个说还是切猪鞭,哪怕切半截。顾艾兰说这样都不好,同样的刑罚可能会落到穆天顺头上,屠户只能给他们玩玩。有一个脑子快的人说,这个杀猪的身上有一样东西是穆天顺不具备的——他的毛。屠户又大叫起来:“杀猪拔毛不行!”这些人也吓坏了,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传出去大家都得死。毛是肯定要拔的,不算很疼,而且还会长出来。屠户心想这群人都疯了。

后来屠户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发出了各种叫喊,带着回声的,好像是他自己的灵魂飞到了屋顶上。一个人找来一把生锈的剃刀,刮毛时感到一丝丝尖锐的疼;一个人用手揪,揪毛时是轻微的撕扯的疼;一个人用个汽油打火机细心地燎着,烧毛时烫得他发痒。这个游戏越玩越开心,屠户自己也觉得很好玩,要是有一桶烧热的松香,他大概也会浇在自己身上。最后把他上半身的毛都除干净了,留下了几十道浅浅的伤,这些人还不过瘾,帮他把头发也刮光了,变成一个光溜溜的肉球。顾艾兰说:“现在你看起来干净多了。”

屠户说:“我也觉得蛮舒服的。”

那些人说:“还没完呢,要把你里外都洗干净。”拿了一个铁皮漏斗过来,插在屠户嘴里,把椅子放倒了,又提来了一桶自来水。顾艾兰没制止,冷冷地看着屠户。屠户叼着漏斗,含混不清地说:“你们还是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