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韩信(4)
我一向将谨慎行事奉为人生信条,却也有冒失的时候。而答应帮他这个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冒失,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这件事的严重性,是我打进齐地后才发现的。
进攻齐地的过程一言以概之,就是意外的顺利。和传闻中的严防死守不同,齐国似乎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进攻。从历下到临淄的途中,每个城池都是等到我军近在眼前才反应过来势头不对。张皇中列阵,自然会被我们打得四散逃离。如此懈怠的防守,不能不让我产生疑虑。我料定这是他们诱我轻敌的诈兵之计,其主力重兵一定在某个地方虎视眈眈。可直到我进攻到齐都临淄,所谓的“重兵”仍不见踪影。
临淄自周朝姜尚建国起,便长期作为齐国的都城,其繁荣程度正如传闻中一般。不同于咸阳的浮华,临淄给人的感觉更加舒适和安逸。连战争的烟火也好像被满城水气驱散了一般,给人一种安定的错觉。
进入齐殿内,就见各色酒器散落一地,案几倾倒,大概是我军攻破城池的消息引起了慌乱。左丞相曹参派人来报,说齐王家眷和城内众官员均已抓获,只有齐相田横及齐王田广不见踪影,大概是趁乱逃脱了。直到此时,我才相信自己确实攻破了齐国,这种毫无真实感的征服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李左车的想法大约和我一样,自从进入临淄,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此时他朝我快步走来,轻扯我的袖口,指了指侧面一偏殿,示意我过去看。
我跟随他过去。一开殿门,一股诡异的烹煮之味迎面扑来。此殿与其他殿别无不同,只在正中央立着的巨鼎,显得极其突兀。巨鼎之上雾气腾腾,似乎不久之前还在烹制肉食。莫非在我军进攻时,这里还在煮食宴客?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是清闲的国君啊。
我上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却被李左车一把拉住。见我面露疑色,他冲我摇了摇头,脸色发青。
“不要过去看。是人。”
我闻言一愣,不顾他的劝阻再次看过去,才发现此鼎远大于平时煮食之鼎。想来,也的确没听过有宴客时当面煮肉之理。看来此地不是宴会,而是刑场。
我努力压制住胃里喷涌欲出的恶心。烹人之刑是用于处置叛徒或敌方俘虏的极酷之刑,行此刑必须是国君亲自下令,过程极其残忍。据说我军将军王陵之母被掳后为了不让自己儿子受楚军牵制,自尽于狱。项羽盛怒之下烹其尸体。王陵闻言后,几乎当场晕倒。如今这种事竟然在我面前发生,也不知被烹之人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
正在我犹豫要如何处置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我循声而出,见几名将士将一人按倒在地,那人仍在顽固地挣扎。仔细一看,被制服之人身着汉军服饰,面容上稚气未脱。他并非我的下属,看样子竟是从主军来的。
“这是作甚?”我询问一侧的士兵,他告诉我说,这人刚刚从内室冲出,拔出刀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我的人自然不会允许他持利器靠近我,便发生了眼前的一幕。
少年似是认出了我的声音,拼命抬起被按在地上的头,怒视着我。
我意识到问题不简单,命那些士卒放开他退去,只留李左车在旁边。少年揉了揉被扭痛的肩膀,缓缓站起来。李左车习惯性地拔出匕首上前一步。我示意他无需紧张,等那少年开口说话。
“韩信大将军!”少年深吸一口气,终于吐出第一句话,“果然好魄力,下齐毫不手软。”
我平淡答道:“手软不是我的风格。”
“那么毁约就是你的风格了?你可知老师被你害得多惨……”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了。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巨鼎。如此说来,那被烹之人是他的老师。此人是汉人,那他的老师很可能也是汉人。汉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完全说不通。
李左车帮我继续追问了下去:“你把话说清楚,我们从未和谁做过约定,又何谈毁约?”
闻言,少年将溢到嘴边的哭声咽下,咧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凄然道:“好个没做过约定,我早就知道你会推得一干二净。所以最开始我就怀疑过这个计划不可行,可老师仍旧要相信你,说成信侯大人一向信任你……”
少年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语无伦次,竟是连张良也扯了进来。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打断他道:“等等,你老师到底是何人?”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我老师当然是广野君郦食其了!”
李左车和我对视了一眼,彼此对这个消息都无比震惊。如此说来,那鼎中被烹之人,竟是汉军的首席辩士郦生。传闻此人身为老儒,却狂放不羁,嗜酒如命。我和他也只在魏地见过一面,当时他赴魏国劝说魏豹无果而回,星夜来军中见我,劝说我进攻魏地时要为平民留有余地,不要步楚国的后尘,给我的印象很深。想来儒家之人即便混于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即便手沾鲜血,也终脱不开根深蒂固的仁义执念。本来还想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再多接触下此人,想不到再次见面竟是如此惨景。
不理会我的沉思,少年继续咆哮道:“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你们若不同意招降,何不直说?如此陷老师于不义……”
李左车刚想替我反驳,门外就传来一阵衣甲摩擦的声音。没过多久,殿门被推开,蒯彻带着一小列兵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少年。
“陷他于不义又如何?战争年代,每个人都应该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你的老师为国捐躯,莫非还有怨言?”
“可是……”
“招降?彭城之战前,多少诸侯投靠汉军,结果汉王一败,全体倒戈,也包括你老师亲自去劝说的魏王豹。如今还不长记性,期翼这种不靠谱的联盟,真是天真得可笑。”
“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该……”
“不该表面上答应招降吗?你以为齐地为何好下,自然有你老师的功劳。若非他事先说服了齐王放松警惕,哪有我们如今的大获全胜?你放心,你老师的功劳,韩大将军会向汉王禀报,到时候定有让你满意的封赏。”
“我才不要什么封赏!”少年卷起袖子蹭了下盈满泪水的双眼,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如此胜法,于理不容,让人恶心!”
蒯彻不再正眼看他,挥手让后面的士卒带他下去。
“慢着!”听到这里,李左车终于按捺不住,抬手直指蒯彻,言道,“这等大事,为何我和将军都不知道?莫非是你隐瞒军情,还擅自以将军之名下达了军令?”
“只是广武君你不知道而已,大将军自然是知道的,对吧?”说罢,蒯彻凑到我另一侧,耳语道:“此处人多嘴杂,我稍后同你细说。”
我看向他,他朝我挤了挤眼睛。于是我轻笑一声,答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此时,探于怀中的手已握上了那个青铜质感的什物。
蒯彻即刻察觉,不过为时已晚。我抽出令牌,一时间金光乍现。他急忙闪向一侧,同时抬手一挡。金光退去之后,从他袖口滴落的鲜血洒了一地。
蒯彻踉跄几步勉强站稳,凤目圆瞪,质问我道:“韩将军,你这是作甚?”
我瞥了眼那被我突如其来的私刑搞得不知所措的少年,冷冷答道:“没什么,既然我是个喜好毁约的人,当初答应你的事也应当反悔了。”
他脸色煞白:“你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一个企图蒙蔽我双眼的人跟随在旁,你可以离开了。”
他低头沉吟了半晌,才道:“有朝一日,你会为你今日的决定后悔。”
“那么,有朝一日见。”说罢,我转身离开,再不多看他一眼。
李左车快走两步跟了上来,轻声问我道:“就这么放他走了?太便宜了吧。”
我摇头。我已启用了白虎之力,也仅仅是让他受了些轻伤。此妖要走,我军之内无人能拦,倒不如彼此间留些脸面,我有预感,这绝不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此事不会就这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