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吴芮（1）
波涛击打在船舷上，每一下都震得烛火摇曳。我迷迷糊糊盯着眼前的灰色浓雾，企图透过它辨别出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徒劳。干脆合目，继续听水波的声音。
自入海后已经过了几日？或许是几十日，一个月了也有可能。看不到天空，麻痹了我对时间的认知。
按照海图上指示的路线，入海后一路向东就会遇到这片笼罩着浓雾的海域。这时只需什么都不做，任由船随波逐流就好。稍一划桨就可能偏离应走的航线，之后就再别想找到蓬莱了。由于无事可做，我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盹，偶尔渴了饿了才爬起来喝一点带来的水或填一点干粮，完事后再躺回去。
之所以睡觉，是因为我只要闲下来就会思考些消极而无用的事情。我厌恶那样的自己，所以必须找点别的事来做。可惜睡觉不是万能的，睡过几天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能愣愣地盯着船头唯一一点火光，想象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只有我一盏孤灯。这想法挺寂寞的，却能让我安心。
无丝竹管弦相伴，我独自哼着歌，只为打破周围寂冷的空气。哼到一半时，才意识到自己哼的是「湘夫人」的调子。词是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嗯，嗯，是这样的。我轻轻哼着，想着远方的人，却意外不觉得很远，仿佛她就在我的耳边，低喃着同样的词句。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片浓雾，让我的距离感变弱了。不过，这是好事。
我就这样半梦半醒地哼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在我的歌声中，还夹杂着另一种相伴的声音，清澈而飘渺。发现这一点后，我立刻噤了声，爬起来紧紧握住垂落在船板上的桨，向那声音的方向拼命划去。
按照河上公的指示，沿着浓雾中的水流走，直到听见歌声——蓬莱仙子的歌声。
说来好笑，蓬莱仙子其实是蓬莱岛附近特有的一种鸟，羽毛艳丽，叫声极像女子的歌声，因而得名。朝着歌声的方向走，就能找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秦始皇费尽千辛万苦都没找到的仙境，就在前方。
我拼命划着，任由水花溅湿我沾满尘土的衣袍。直到天空中那轮明月穿透重雾，孤高地将惨黄月光撒了我一身，墨蓝色的夜空在天际边映出一片巨大的岛状阴影，我才长舒一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天地的广阔，广阔到可以容纳下这一片无尽的漆黑汪洋，可以容纳下任何人的呐喊。
我冲着天空大喊，听着自己的声音被吞没在这一片广阔之中，心情久违地畅快起来。我任由船在海中又享受了一段随波逐流，才将它划向远处的孤岛。
双脚踏上沙石地时，我感谢上苍造就了这一片陆地。虽然在水上飘荡别有一番风味，但人类果然只有脚踏实地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蓬莱岛真不愧是人们口中的仙岛，景致的确不一般。翠绿的遮天大树间点缀着各色小花，五彩羽毛的鸟儿穿梭其间，唱着悠扬的歌曲。松鼠、猿猴之类的小动物随处可见，真是相当的热闹。可惜人影却一个都没见到。
就这么寻了三天，我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岛屿，也没找到任何仙人的踪迹。现在想来姜太公的魂魄还逗留在岛上的说法本来就不太着调，万一是子房搞错了，「魂归故里」不是字面意思，又或是姜太公的故里其实不在蓬莱该怎么办？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隐隐还有点被吓到。若真是这样，我这一趟岂不是个笑话？来到人人向往的蓬莱仙岛，却无事可做，只得折返？
我怀着疑虑度过了第四天，走到暮色降临，随便找了棵树靠坐下来，打开随身的包裹，郁闷地嚼着干粮。填饱肚子之后困意来袭，便任由自己睡了过去。直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吵醒，才想起包裹忘了系好。一睁眼，果见一只凶相毕露的松鼠正扒着我的包裹翻吃的。我想起身把它赶走，却发觉自己的身子根本动不了。
眼睁睁看着那凶恶的小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扬长而去，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眼珠还能四处看，身体其他地方一丝一毫也挪动不了。多年的巫祝经验告诉我，如果不是做梦，那八成是撞鬼了。
鬼我倒不怕，我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找鬼的（虽然这样说有些不敬）。可不能动太糟糕了，灵销剑也没带在身上，我只能暗暗祈祷遇到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
正在我暗自踌躇的时候，身后一树之隔渐渐响起细微的人声。起初像男子在呻吟，一会又像女人的轻声慢语。那声音开始极细极小，像是融在风里，即使屏息凝神也听不清，渐渐又如嗡鸣般扩大，震的人头晕目眩。
就在我忍耐到极限，几近崩溃之时，声音忽地消失不见了。我正沉浸在舒适的安静之中，耳边又响起一声清晰的询问：“你在干嘛？”
我吓得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才发现身体又能动了。有个男孩正盘腿坐在距离我最近的树根上，咧嘴嬉笑。
果然岛上还是有人在的，我正在高兴，却发现那男孩的身影飘忽不定。透过他的身子，依稀可以看到他身后几乎和他一般高的杂草和零星点缀的无名野花。
这孩子，并非生者。
“你……”
“嘘！”鬼孩子伸出一只手指，打断了我的话，“小声点，会被发现。”
“被谁发现？”
“被谁呢？被谁都不行。”男孩调皮地笑着，露出残缺的牙齿，“这里好久没有人类来过了。大家胆子都很小，发现你的话，可能会因为害怕而伤害你。”
的确如此，鬼魅和妖物不同。妖物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淡视生命，至少也是活在现世。鬼魅是无法超升的死灵，除了生前的记忆和濒死时的执念以外，其他全不在乎。也是因此，怨灵才会让人畏惧。
四周都是鬼魅的感觉令我遍体生寒，忍不住问那鬼男孩道：“这座岛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吗？可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鬼？”
男孩托着腮，眼神游离不定：“岛上的鬼，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在蓬莱岛生活过的人。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四周都是浓雾，很多人向往外面，就离开了，却很少有外人来。渐渐地，岛民越来越少，后来就没有了。”讲到这里，男孩又笑着道，“有趣的是虽然没有「人」回来，却有不少「鬼」回来了。有些出去的人在外面遇到不好的事，死掉了。他们的灵魂就会回来找重要的人，然后和重要的人一起作为鬼魅生活下去。”
原来如此。中原的世界固然广阔，但乱世纷争尔虞我诈，远不如这里清静平和。未接触繁华时心生向往，一旦融入其间，才发现原来已经厌倦的平淡，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变成鬼后，大家都变得奇怪了。除了生前重要的人，旁人都不去理会。”男孩还在兀自抱怨着。
我好奇心顿起：“那你为什么没像其他鬼魅一样，躲得我远远的？”
男孩指了指自己道：“我？因为我无聊嘛！我等的人还没来，别的鬼又不理我，只有你会理我。”
“你等的人？”
“嗯。是我生前的玩伴。她和家人离开前，和我说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活着回不来，死后也会回来。谁知她走后不久我生了一场急病，没挺过就死掉了。因为有过约定，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了一千年，她还没有来呢。喂，你们中原是不是有那种……可以长生不老的药。她一定还活在那边，但又脱不开身回来，对不对？”说完，他又朝我咧嘴笑着，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鬼魅会永远以死时的状态存在，记忆和感情，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但人类却会成长，与儿时玩伴的小小约定，又有多少人记得呢？
见我沉默不语，他不再讲自己了，转而问我道：“那你呢？你是外人吧，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找人的。”
男孩吃惊地张大了嘴：“找人？不是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哦。”
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也许是……有人曾经来过，但你没注意到？”
男孩吐了吐舌头：“至少近几百年来没有。对于我这种闲鬼来说，人类的气味很明显，隔老远就能闻到。”
我有些失落，同时又庆幸着。也许不知道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暂且将筵的事情搁置一旁，我用此行的主要目的解释道：“其实我要找的……不是人类，而是千年前的魂魄。如你所说，离开后又回来的一个老者，名字是吕尚。”
男孩挠着头绞尽脑汁道：“嗯……我们鬼一般都是各活各的，互不干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叫吕尚的鬼。”
“是吗……”我尽量打起精神道，“看来只能慢慢找起了。”
“瞎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呀？”男孩还在热心地帮我出主意，“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大家平时活动的场所都是固定的。比如说我，这片林子是我生前和玩伴常来的地方，所以我别的地方都不怎么去。你要找的人生前有没有什么对他影响重大的地方，或是常做的事？”
我愣愣地思索了片刻，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请问，这岛上有没有适合钓鱼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