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陈平（4）

回帐篷里取了我的手炉，跟着那名士卒前往陛下的营帐。到了主营，就见全体谋士将领都聚集到一起，正在开会。我一进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了过来，让我好不自在。

陛下轻咳两声为我免除了尴尬，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除了劝我不能冒险突出，你们就没有其他有用的意见了吗？”

众人默不吭声，均作埋头苦思状，时不时还有人斜眼瞥我两下。我深感这难题算是抛给我了，也不再学大家装模作样，直接说了出来：“不能强行突破的话，就只能讲和。”

“讲和？”陛下眯起了眼睛，看不出喜怒，“谁去讲？”

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开了口：“既然陈中尉提出讲和，想必已有必胜之法……”

我暗自冷笑。有谁不知道，一不能打二不能降，自然只有讲和一条路可走。人人心底都跟明镜似的，却不肯说出口，等的无非就是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主动上前挨刀，使他们自己那条说不定哪天就断了的生命线，能再延长两天。

遇匈奴等于死亡，不知从何时起，大家心底都这样认定了。

真是奇怪，偏偏这个时候，我的大脑冷静异常。瞧瞧这些人，每个人都把我当替死鬼看待，眼神里满是怜悯和不屑。

这个痨病鬼反正也要病死了，不如送他去拖延一段时间吧。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说。我面不改色，微笑着接受了一切情感。

“陈平？”陛下终于肯正视我，试探性地问道。

“平自当尽力而为。”我颔首道。弯腰时触到了箭伤，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许我确实活不过回城，但至少现在不能死。有些事不搞明白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得到了我的答复，陛下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松一口气，反而一脸担忧。“我们等你活着回来。”他最终道，算是应允了派我去讲和。可以看出，对于有可能失去我他多少觉得可惜。对于这份可惜，我报以十分的感激。

事不宜迟，立刻有人着手去为我准备行辕。只带了少量止痛的药材和陛下亲手写的书信，外加四个须发皆白的士兵随从，我就这么轻车简行地出发了。

还没见到匈奴，随从先跑了两个，我也没太在意。本来嘛，又不是将死之人，谁不稀罕自己的命呢？

道路逐渐变窄，接近谷口时，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高处兵器闪动的寒光。连日堆积起来的积雪上布满杂乱的脚印，却没有一个和我们走向同一个方向。随着一步步向北，风势愈发猛烈，身体也逐渐寒冷起来。

在车驶出谷口的那一刻，我在全体汉军心中已经死了。

靴子撵过雪地的声音响起。我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身着毛皮的人，巨大的兜帽让我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清人的脸，我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下一刻杀掉我。

毫无抵抗之力，这一点我对自己可是相当自信。即使面对我这样敌人，也依然保持了足够的警戒，先断了敌方的后路再出手，看来胡人远不像中原人想得那样头脑简单。

很明显，匈奴军里有个相当聪明的人在。

没容我猜疑太久，四周就围上来更多的人，每个人都是同一身打扮，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应该相当暖和。我哈了口气，指了指车上标识了使者身份的旗帜。对方交头接耳了几句，冲我点了下头，让出一条道来。

也不是不能交流嘛。没在一开始就被杀，是个好兆头，至少说明匈奴人不像秦军当年围长平一样，想将对方杀得一个不剩。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身上还有筹码。

我下了车，听从对方的指引一步步前行。两个随从跟在十步开外，颔首低眉。我也尽可能装作谦恭的样子，刚要尝试和对方领头人搭话，就被披头罩下的麻袋遮住了视野，跟着腰下一紧，脚下一空，身子整个横了过来。我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没叫出声来，任由对方摆布。心底还安慰自己，总算不需要用我那双冻得快失去知觉的脚走路了。

被剥夺了视觉，外加颠倒了方位，我对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概念。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换过多少座驾，随着周围空气变暖，我总算又被人放回地上。

麻袋被摘了下来，满目的烛光晃得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颇为不适。闭上双眼后，周围的乐曲愈发清明起来。

歌词听不大懂，曲调也是中原没有的，音色柔和沉稳，融合着战场的味道。这是……胡笳？

再次睁开眼，一把碎花瓣从面前飘摇而下，撒花的胡女身着亮黄色贴身长裙，睫毛上翘，笑得妩媚，身上的金属饰物跟着她的舞步叮铃作响。不远处还有更多舞姬，正将各色精致食物摆设在营帐当中的大案上，每个都笑得如同春天一般。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近旁的胡女将口中的清香吹在我的耳畔，用略显生涩的中原语说着梦呓一般的话。

我四下张望了一遍，帐帘禁闭，帐中没有一个匈奴兵。除了我和舞姬外，只剩我的两个随从了。他们和我一样摸不到头脑，正被几个簇拥上来的舞姬拉着坐下，硬塞了美酒和食物。两个随从虽已年近花甲，却仍抵不住诱惑，被温声软语弄得面红耳赤，不住喝下对方递上来的酒。

“你不想和他们一同取乐吗？”胡女的身子渐渐缠了上来，眼神迷离。“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比女人还好看。你们中原的女人肯定都被你迷坏了。”

我朝她笑了笑，轻轻拨开她抱住我的手，向帐帘走去。另一个漂亮至极的舞姬从一侧走来，拦在了我面前。

“你要去哪儿？”她无害地笑着，“看不上，我们胡女吗？”

“你们，中原的女人，有那么好？”

我做出思考的样子，随后肯定道：“嗯，很好。保准你们单于看了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中原。”

杏目大睁，她略显夸张地笑道：“哎呀，真讨厌。你说谎。”

我温和地回道：“没有说谎啊。虽然有时会任性，不过她们一旦爱上你，就会用生命去对你好，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不但漂亮，还很聪明，比男人也不差。聪明的女人，虽然难办，但男人最喜欢了。”

我的认真吓到她了，她后退了两步，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但已经没有了笑意。“你说谎。”

我拱手行了个小礼，也收去了脸上的笑容：“我没有说谎，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