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侦探和萤火虫
什么都逃不过火星之王的眼睛。不过,有时候,他倒希望能逃过别人的眼睛。
他裹在隔弗罗(1)大氅中,在行走之城忘川的街道中穿行。跟平常一样,这次他又迟到了——摆脱自己的义人保镖花了不少时间。火星天空苍白,明亮的火卫一挂在崎岖的赫拉斯平原之上。空气带着一丝寒冷。暖气炉已经打开,隐藏在界边区宽阔街道上的高大建筑的阴影中。餐客和酒客陆续从建筑中走出。
行走之城轻柔地摇晃着,远远传来的隆隆脚步声就像不停的心跳,令人心安。从表面看来,一切一如往常。可火星的国王——伊斯多·博特勒——知道绝非如此。他尝到了恐惧潜流的强烈苦味,看见了人们格外拘谨的步伐。这些人已经不再相信隔弗罗能保护自己的隐私了。一对微笑的情侣手牵手走过他身边。女人个子很高,皮肤是红褐色。伊斯多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无意中拂过她的记忆,回忆起自己是裁缝杰姬,回忆起跟着众人在永恒大道上注视着地球——她的故乡——在天空中慢慢死去,泪水从两颊流下。
伊斯多摇摇头。他能听见,也能记起忘川中每个人说过的话,想过的事。密钥是他父亲——解密者——给他的。解密者是偷儿赌王若昂扭曲的拷贝,现在被关在钻石针监狱里,注定了被迫永无穷尽地玩着游戏。现在,只有把自己藏起来,伊斯多才能呼吸和思考。可是,就算裹在隔弗罗里,忘川也没有离开他身边。只要一转念,就能看到。他知道自己的人民有多恐惧。天边之外,巨星仍旧移动着,但它们柔和的光芒失去了平常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的目的地在城市南边,是一所小房子,围绕在它四周的是扎着篱笆的花园。房子的设计很奇特:圆形窗户,柔软的琥珀色水泥。花园里的多丽丝玫瑰茂密疯长,像一丛丛白色利剑,几乎把房子整个遮住了。
他走近房子大门的时候,收到了一段共同记忆信息,仿佛浓郁的玫瑰香让他想起了母亲蕾梦黛那严厉的逼视。他记起来了,他本该出席一次会议。会议的参与者有母亲、其他义人——就是城里的义务警察,还有佐酷长老。大家将共同讨论如何处理难民问题。他记起了被称为“静默”的忘川轨道是多么繁忙,从内太阳系涌来的大批难民几乎让它超载。他记起忘川出现了一支新党派,名为“王国来临党”,他们坚称王国是真实的,所有虚假王国的说法都是佐酷一手炮制的谎言,而伊斯多正是他们的傀儡。他记起母亲打算在会议结束后好好给他上一课,没准还会好好揍他一顿屁股。他的岁数并不能让他不挨板子,这一点他也记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把这些记忆拂到一边。最近几个月总有开不完的会,让他厌烦透顶:没有任何结果,人心溃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根本没有冰冷的犯罪、谜题和建筑这么美丽。可惜,他现在已经享受不了这种美丽了:只要一瞬目,最狡猾的罪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此时,三小时前赌王若昂发来了库扑特讯息,还带来了真正的谜团。
他给住在这幢房子中的人送上了一小段礼貌的共同记忆,然后走到门边等候,一边捏捏口袋中偷儿的命表。
一个外表年轻的黑人开了门。第一眼看去,他仿佛是个命时吝啬鬼,对命时——忘川的隐形货币——格外吝惜,只想延长自己身为尊者的时间,不愿把命时浪费在重塑自我或奢华享受上。但他的皮肤很新鲜,几乎发亮,这说明他是新近才穿过复活师大厅,从默工变回尊者。
“啊。”年轻人——马塞尔·伊索尔特——开口,“伊斯多·博特勒,著名的侦探。真荣幸。”他话中带刺,厌烦地看了伊斯多一眼。
伊斯多清清喉咙。哪怕不算最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大事,忘川的非法小报也早已多次刊登过他的尊容,害得他去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除非用厚得不礼貌的隔弗罗遮掩起自己的面容。
“我知道已经不早了,可我希望能……”
男人关上了门。伊斯多叹口气,又敲了敲门,给男人送上另一小段共同记忆。门慢慢开了。
“很抱歉打扰您,可我希望您能帮我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伊斯多说。
“这儿没答案。只有寂静。”
“据我的经验,寂静中总能找到答案。”
马塞尔褐色的眼睛中亮起一丝好奇。
“好吧,”他缓缓道,“那么,请进。”
这间公寓原本似乎是艺术家住宅,可现在却像个坟墓。雕塑盖着积满灰尘的防水沥青布,明亮的工作区堆满了几十年的杂物,老旧的电子黏土模型、草图,还有铸像。唯一一件挂在显眼处的艺术品是几幅油画,旁边连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共同记忆。伊斯多眼前闪过两个相依的年轻男子的形象。
“反正我也要喝睡前酒,”马塞尔说,“要不要给你也来一杯?你看起来实在需要喝点酒。这也难怪。你要拯救世界,肯定忙坏了。”
“听起来,你不怎么赞成拯救世界啊。”
“喔,我觉得你的努力令人钦佩。问题是,再努力,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改变不了我们要被吃掉的命运。所以倒不如好好享受剩余的时光。就这样。”
马塞尔拉开桃花心木柜子,取出一瓶干邑和两只玻璃杯。他在杯子里倒满了暗琥珀色液体,一直满到杯子边沿。他递了一杯给伊斯多。房间里响起了悲伤的“新艺术”(2)乐曲,轻柔的调子中暗含责备。
“你的世界观可真悲观。”伊斯多说,“但我要为拯救世界喝一杯。”
马塞尔一言不发地举起玻璃杯,微微一笑。刺激的酒液呛到了伊斯多,他抿了一小口。虽然外记忆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大脑,但迄今为止,他一直抵御着用药物麻醉这种瘙痒的冲动。再说,喝了酒,他就会变成个话匣子。在目前的状态下,大嘴巴只会让情势越变越糟。
“是现实。”马塞尔纠正,“自从大崩溃发生后,我们就不再重要了。你的发现——我们尊贵的王国不过是佐酷人编的谎言——一点儿也没出我的意料。我倒是觉得你揭露的还不够多。我相信索伯诺斯特早就赢了,我们不过是终了之时的某种模拟,一直都是人家的玩具。”
“他们没赢。至少现在还没有。所以我才来。”
“啊,理想主义者,豪言壮语。好吧,那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帮你拯救世界呢?”
“今天早些时候,有人……找我帮忙。看起来,至少在某个瞬间,对某件大事的所有记录信息都消失了,只有忘川外记忆中还有保留。我在想,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信息——除了忘川,哪儿都没有保留。”
“这样啊。”马塞尔用食指摸摸嘴唇。
“保罗·瑟九从前拜访过你,对不对?还给了你一块命表。”
这句话说得太快了。本该慢慢出口。偷儿找他帮忙的时候,伊斯多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嵌进了从前未能完成的谜题拼图空白处。保罗·瑟九在火星上到底发现了什么?就连偷儿本人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伊斯多很想看看,要是自己向偷儿揭开这个谜底,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马塞尔呯的一声放下玻璃杯。在火星的重力下,干邑懒洋洋地晃动起来。
“对。对,他来过。接下来,他就偷走了我的命时,只因为觉得好玩,只因为这是他计谋的一部分。他假装成我的朋友,只因为这么做对他有利。”伊斯多叹了口气。二十年前,赌王——当时他的假名叫保罗·瑟九——在朋友们的记忆中藏了东西,最近才回来取走。取走之后,尽管这九个人的命时尚未用完,也被送到了忘川的来世做了默工。蕾梦黛和伊斯多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复活师允许他们回来。
“所以,提起保罗·瑟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马塞尔说着,眯起眼睛,“我从前没发觉,现在看来,你还真像他。别告诉我这又是他的什么游戏。”
“不是游戏,我发誓。”伊斯多赶紧说,“正好相反,我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搞清楚他为什么来拜访你很重要。他有没有可能看到你的伴侣的记忆?”
“猫头鹰的记忆?他跟这有什么相干?”
“这也是我想解决的问题。拜托了。这很重要。不只对我,也对整个火星。”
“明白了。”马塞尔一手摸摸剃光的头皮,“我想他是有可能看到的。虽然我没准许过,但我的确接受了他给的命表。义人告诉我,他在我记忆中藏了东西。而猫头鹰跟我分享一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所以,保罗有可能通过我的隔弗罗看到猫头鹰的记忆。至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就不得而知了。”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请你允许我也看看。我是说那些记忆。尤其是木星爆发那一晚的记忆。我一直想搞清楚你认识的保罗·瑟九为什么会回来,还有他到底要找什么。我能感觉到其中有模式可循。索伯诺斯特内战、爆发,还有地球的遭遇——还有一切,都能联系起来。只有弄明白这些,火星才能熬过这一劫。”
“唔。”马塞尔露出悲伤的笑容,“你真觉得这值得?这世界值得拯救?哪怕它建筑在谎言之上?”
“对,我相信。”伊斯多回答,“幻象也不全是坏东西。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这是我父亲——我的养父——教给我的。”
马塞尔望着伊斯多,拿起玻璃杯。
“很好。请跟我来,见见我的爱人。他叫猫头鹰小子。”
猫头鹰小子坐在窗边,裹在医疗泡沫茧里,望着外面。
屋子里插着新鲜的花儿,香薰蜡烛传来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很明显,这是整幢房子里最干净的屋子,窗子正对着火星沙漠。城市正在穿越赫拉斯平原。城市身后的粗糙地表上,满是橘色的尘虫卷须。猫头鹰小子喉咙里发出空洞的金属响动,像指甲敲击锡罐。他的尊者身体仍然年轻,可脸却已经衰老,两颊下垂,皮肤松弛。他的眼神空无一物,周身的隔弗罗一片迷茫,残缺不全。
马塞尔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我想,你应该了解他的病情?”
“我瞬目过。他的大脑被木星爆发改变了,连复活师也搞不清原因。他脑中的微管出现了某种量子凝聚,有点像古老理论中提到的自觉意识,只不过这是人工合成的。他不能去‘静默’轨道,否则凝聚可能会瓦解。一旦瓦解,其后果无人能预料。”
“二十年了,他这个样子已经二十年了。”马塞尔叹了口气,“我靠着希望生活。量子态不会永存,也许他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我希望他恢复的时候,能看到我在等他。所以,我一直低调地生活,延长我的寿命。”
“你知道,我们正在改变这里的运作方式。”伊斯多说,“也许佐酷人能帮他,我可以跟他们谈谈——”
马塞尔悲哀地笑了笑。
“我已经不相信神明了。”他说,“你想做的事,请快做吧。马上就到他的睡觉时间了。”
伊斯多点点头,紧紧握住偷儿的命表,在脑中取出密钥,打开所有的记忆。
猫头鹰小子的外记忆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伊斯多闭着眼睛,跳过大部分记忆,瞬目到在夜之迷宫坐滑翔机的那一夜——木星爆发之夜。
接下来,他记起自己就在那儿,在伊乌斯大峡谷之上,看着被自己的空中杂技吓坏的马塞尔,哈哈大笑。
猫头鹰小子觉得,马塞尔有时候真是娘娘腔。为了安抚他,他把滑翔机拉高,去看星星。这一夜繁星满天。有时候,他无法理解马塞尔,无法理解他对工作的执念,也无法理解他想要独处的愿望。可现在,在高高的夜空中,他觉得他们似乎注定彼此相属。
不识相的马塞尔偏偏选在这一刻扔下了炸弹。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离开这儿。”马塞尔说。
“离开?”猫头鹰小子反问。远远地,伊斯多尝到了他的失望,那刺透他胸口的苦涩,“你想去哪儿?”
马塞尔指了指上头,“你知道,上面,外头。”他将手掌按在滑翔翼平滑、透明的皮肤上,“这里只有一个愚蠢的循环,你不觉得吗?而且这儿已经不再真实了。”
猫头鹰小子真的生气了。
难道我是这种东西?某个愚蠢循环的一部分?你跟我玩玩,消遣消遣,然后就离开,去做更大更好的事情?他任由这种情绪从自己的回答中流露出来。
“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制造不真实的东西?”
“不,”马塞尔说,“我的工作是让不真实变得真实,或者让真实的东西更加真实。在外面的世界肯定更容易。佐酷人的机器可以把想法变成实物,索伯诺斯特说他们要保存所有人脑中出现过的所有念头。但在这里——”
来了。伊斯多打起精神。自从当上国王后,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能在记忆之河中稳住自己的意识流动,一帧一帧地看着猫头鹰小子被冻结的念头。是不是因为自己对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要离开,马塞尔才一直守在猫头鹰的身边?
记忆中的时间慢了下来。马塞尔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指缝间,明亮的木星眨着眼睛。突然,另一段记忆,一段突如其来的断裂,像刀子一样插在猫头鹰小子的思想线上。
马塞尔有时候真是娘娘腔。木星在他指缝间十分明亮。突如其来的断裂——
伊斯多记起自己在回忆,被夹在记忆中的记忆里,被吞进了无限的镜子隧道。马塞尔的手指动得越来越慢。时间流变得冷冰冰,懒洋洋,伊斯多好像在冰河里逆流游泳。
不用问,肯定是偷儿给尾随而来的追踪者设下的陷阱。这是记忆坑,会把你困在某个不断循环的片段中。
但伊斯多不是普通的追踪者。他全知全能。他是火星之王。外记忆在他面前全部敞开。
他在记忆流中挣扎,再次拿出密钥,不情愿地唤出密钥的其他功能:开启记忆的后门,允许他编辑、改变或操纵记忆。滚烫的密钥很快融化了记忆陷阱之冰。时间像只松开了链条的狗,朝前狂奔。
木星在马塞尔的指尖爆发,把他的手指变成了发亮的柱子。猫头鹰小子眼中出现了星雨。然后,量子众神开口对伊斯多说话。
第一个声音是个孩子。仿佛有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掌。
你住在一个名为因果关系的孤岛上。声音说,这地方很小,先有因,后有果,就像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你只能一步一步前进,仿佛在沙滩上踩着某位神明留下的脚印。你明明可以直接跑进海中尽情玩水,为什么非得这么循规蹈矩呢?
笑声。他全身舒畅,感到水滴飞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脚趾深深扎入沙底。他知道,他可以跳起来,然后落到水里,溅起大大的水花。
因果关系——这就是我们看东西的透镜,一切事情发生的次序。但是,在量子时空中,这并非唯一的铁律。因果关系就像童话故事,事情的发展有先有后,必须遵循顺序:冒险的召唤——历险——死亡世界——重生——大团圆。
不尽然。不尽然。因果关系只是万物发展的某一个方向。
好好听,听我们解释。
你得先理解,才能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另一个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声,听起来就像琵可茜的缠结母,大长老,同样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疲倦。
早在二十世纪,他们就想到了这一点——时空能用来计算。大型强子对撞机问世、实验室成功制造出迷你黑洞以后,他们就测试过。他们把计算任务编码进黑洞的事件视界(3),让黑洞互撞,以此探测黑洞信息佯谬(4),看量子引力是否比图灵机(5)或量子图灵机更强大。对那种嗡嗡叫的强子对撞机来说,这可是个非常困难的任务。要知道,它不过才刚刚发现第一颗希格斯玻色子。
生命流碎片涌来,里面有黑板的图像、在隧道里嗡嗡叫唤的机器的图像,还有盯着屏幕的扭曲的脸。他感受到一阵沮丧——对此他再熟悉不过——两片拼图合不起来,没有模式可循。
没人觉得对撞的星爆中会有错误。起先,结果似乎只是噪音。他们重复了多次试验,但数据一直十分清晰。答案就摆在他们眼前,可惜,用的却是密码。时空不仅是一台计算机,而且是一台上了锁的量子计算机。想让它处理数据,必须用钥匙打开普朗克尺度的锁才行。
于是,他们认定:这是另一条自然法则,另一个光速不可超越的限制,另一条热力学第二定律。所以,让时空变成计算机这念头被遗忘了——直到我们降生。
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
第三个声音响起。这次是女人的声音,温暖圆润,就像马塞尔的干邑。这声音让伊斯多心安。
我们是卡米纳里。我们是萤火虫,短命的、趋光的萤火虫。
大崩溃之后,地球已无法生存。我们想办法让族人逃出了地球。我们在小行星挖矿飞船货仓里匆忙添加了生命维持设备,把肉体堆在里头,又把意识和早期珠宝——能困住慢光(6)的笨拙离子阱(7)或钻石——绑在火箭里,朝木星和土星发射。这些火箭就像许多亮闪闪的小超人,逃离家园,而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分崩离析。
于是,我们的冒险开始了。
我们慢慢成长,分化,繁茂。我们造出珠宝,用它盛放自我——比如我们跟他人的关系,还有不能复制、只能赠予或偷窃的东西。我们建造了异境,在里面玩耍。我们用智能物质覆盖了巨大的行星,跟索伯诺斯特打仗,还造出了许多小小的太阳,用它们给奥尔特人取暖。
现在,我们老了。卡米纳里人这游戏也不再刺激。但普朗克锁还在,在嘲笑我们。不过,我们觉得,这道锁究竟锁了什么,我们已经弄明白了。
这时,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道锁,锁了一个美梦,一片阳光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解决办法:答案就藏在大崩溃里,藏在我们的创世纪中。谁能想到,新开始,竟隐藏在大结局之中?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才能让美梦成真。
要是你也想离开这座孤岛,就伸出你的手,接受我们的缠结。把你的意愿跟我们合在一起。
这样我们就能成为你。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在大海中畅游。
伊斯多看到一片光芒,其中站着三个人影,朝他伸出手来,摊开的手心里有星星在闪亮。他张开双臂拥抱他们,接受他们带来的耀眼念头。他的手指跟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于是,他由单独的个体扩展为庞大的群体,变成了在星系中延伸的光芒之网的一个节点。他无法理解这张网,却能触摸到它——它就在马塞尔的指缝间,在天空中木星的光芒里。
缠结网以光速扩展着,从火星延伸到地球,到土星,一直向外。亿万个意识都接受了卡米纳里人的邀请。虽然他不懂其中的道理,但他们分享的光芒正在木星上制造钥匙,而这把钥匙已经开始在锁眼中缓缓转动。
不!住手!卡米纳里人齐声喊道。伊斯多也感觉到了。光芒之网中出现了错误,一根藏在网里的线突然抽紧了,就像一个绳套,一个陷阱。有人叛变。
光芒之网散开,着了火。远处,卡米纳里人正想尽办法控制局势。但对伊斯多或猫头鹰小子来说已经太迟了。光芒吞噬了他。同时,木星也在天空中死去。
伊斯多睁开眼睛,光线刺得他眨了眨眼。是火卫一照着他的脸。这颗速度飞快的星星刚刚运行到天顶,隔着赫拉斯平原扬起的漫天灰尘,投下金色的光芒。他又回到了猫头鹰小子的房间。木星爆发之谜如逆向的雪崩,滚过他的脑海。一片片拼图汇成了他想也不敢想的大画面。
他抓住自己的佐酷库扑特发讯器,发了一条密集讯息给偷儿。若昂!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大发现!他把卡米纳里事件编成共同记忆,裹在库扑特讯息里发出去。不只这次的地球,木星爆发也是这种情况,大崩溃也是!你一定得看看——
链接断了。事情不对。屋子太安静了。空气中有微微的臭氧味儿。马塞尔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眼睛圆睁,嘴半张着,僵住了。
伊斯多跟外记忆的连接也断了。
屋子里静得太吓人,伊斯多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形的不速之客,没有脸的黑色阴影,不会反射亮光。那东西的左肩旁,浮着一把银色的火箭形状佐酷Q枪。武器的尖端闪着危险的亮光,追踪着伊斯多的一举一动。
“抱歉给你造成不便。”影子说。隐约可以听出,说话的是个男性,但声音被扭曲了,带着金属质感,“这句话,我说得对吗?”
伊斯多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只要再拖一会儿,他今晚的值班保镖,未来主义者,就能找到他。他摸索着外记忆,想发一条消息,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片空落落。他在尘区拜访佐酷殖民地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你不该掺和这事。”影子说,“可现在,太迟了,局面已经没法挽回。把密钥交给我,然后我会帮你抹掉刚才的记忆。”
“为什么?”
“因为你的发现太危险。让我永远抹掉对大家都好。你脑中的记忆要抹掉,外记忆里的也要抹掉。”
“你说晚了。我已经把这些发出去了。”
“啊。这个嘛,我听说已经有人处理好了。反正我没权管,也跟你无关。拜托了。我正好言好语请求你呢。把外记忆的钥匙给我。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
“密钥并不属于我,我无权给别人。”伊斯多回答。我得想法子拖延时间。“知道有钥匙存在的人并不多。你肯定是琵可茜的佐酷的一员,对不对?”
“对,也不对。我们在每一支佐酷中都安插了间谍。”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影子不安地搓搓手,“因为我们得保护你。我们得维护现状的稳定,我们还得让世界有条有理。”
伊斯多瞪着他,“是你们。不管你们是谁,就是你们引起了木星爆发。你们阻挠了卡米纳里人的计划,这才害得木星爆发,害得这个人意识崩溃。而且,你们还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踪迹。你们为什么要篡改陈攻击地球的数据?你们到底是谁?”
“这不重要。你瞧,伊斯多,要是你不合作,我们就得采取更极端的措施。要是我们没法修改外记忆,我们就得……把它抹掉。现在星系中时局太不稳定,你知道的内幕有可能被坏人利用。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拜托了,只要稍稍修改一下,就对大家都好。而且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改动。”
“不行。”伊斯多胸中腾起正义的愤怒,“解密者已经骗了我们够长时间。你们佐酷人也是他的帮凶。我不能再让历史重演。”
“你根本不明白。”影子的金属声音几近绝望,身边的Q枪也越来越亮,“你得理解,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必须遵循佐酷的集体意愿行事,别无选择。我要从你脑中拿钥匙了,伊斯多,我会尽量轻一点的。”
“琵可茜说你们永远都有选择的权利,而且你们也随时可以离开。”
影子叹了口气,“她太年轻,获得的缠结还不够多。她慢慢就会学乖的。打岔拖延是没用的,伊斯多。你的义人不会及时赶来。别忘了,他们的技术是我们给的,我能控制他们看到的东西。之后,他们的记忆也会改变。”
伊斯多眨了眨眼。又一块碎片嵌进了谜题拼图,“你是长老。你是瑟吉温。”
影子爆开,露出一个佐酷真形。雾滴和珠宝汇成旋转的曼荼罗(8),围绕着中间瑟吉温的脸。他仍旧戴着一边高一边低的尖耳朵面具。“唉,你得忘记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他说。
伊斯多握住口袋中偷儿的命表。命表在手中又冷又沉。
“等等。”
“你没法逃进‘静默’轨道,伊斯多。”瑟吉温说,“我已经堵住了你前往外记忆的入口。 闭上眼睛吧。我很快就能结束。”
“这不是我的表。”伊斯多说,“不过,表匠贾斯丁为我改装过。我们忘川人虽说比不上佐酷和索伯诺斯特,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来抢密钥,所以设了保险措施。”他肠胃揪紧,手也发抖,但仍勇敢地直视燃烧的佐酷真形逼人的目光,“我脑中有个马赫-曾德尔触发器,还有一毫克反物质。足够把我们俩都干掉。密钥当然也会烧掉。”
瑟吉温变化成伊斯多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形象:结实的男人,披着边缘毛糙的蓝色斗篷。他的肩膀低垂,看起来十分疲惫,闻起来有微微的汗臭。
“我就担心会有这种东西。我喜欢你,伊斯多。我喜欢你们所有人。我本想给你们一次机会。”
“我们不会让你们得逞。”伊斯多说,“你们的计划,不会成功。”
瑟吉温叹了口气,双手在背后交握,踮着脚前后晃动。
“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就在三十五分钟之前。”佐酷长老伤感地笑笑,“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他转向天空,“他们肯定会把这事怪到索伯诺斯特头上。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所有行动都有目的。”
外头白光亮起,瑟吉温变成了黑色的参差剪影。寂静消失了,外记忆回到了伊斯多脑中。他通过一千双眼睛看到,火卫一正划着弧线朝赫拉斯平原落下,就像突如其来的飞快日落。地平线上有白柱升起,一切都在摇晃。城市绊倒了。
伊斯多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马塞尔。他手扶猫头鹰小子的肩膀,望着强光,眼中露出哀伤。仿佛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1)源自希伯来语,原意为“界限”。本书中是忘川公民用以保护个人隐私的手段,涉及复杂的加密技术和公共、私人密钥技术。
(2)兴盛于法国中世纪后期的音乐。
(3)Event horizon,黑洞周围有事件视界。在非常巨大的引力影响下,黑洞附近的逃逸速度大于光速,使得任何光线皆不可能从视界内部逃脱。根据广义相对论,在远离视界的外部观察者眼中,任何从视界外部接近视界的物件,其影像会经历无止境逐渐增强的红移。简单来说,进入黑洞事件视界的物体便无法真正看见,只能看见其永恒的残像。
(4)Black hole information paradox, 黑洞信息佯谬,起源于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两者的结合。具体内容是:物理信息可能永久消失于黑洞中,导致许多不同的物理状态最终会变为相同的状态。这现象违反了一个科学上的宗旨:原则上,某个物理系统在某个时刻的完整信息,能决定这个系统在其他任意时刻的状态,所以,不同的物理状态最终变成相同的状态理应不可能。
(5)Turing machine,又称确定型图灵机,是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于1936年提出的一种抽象计算模型,其更抽象的意义为一种数学逻辑机,可以看作等价于任何有限逻辑数学过程的终极强大逻辑机器。
(6)简单地说,就是在某种介质中降低了速度的光。
(7)又称离子陷阱,是一种利用电场或磁场将离子(即带电原子或分子)俘获和囚禁在一定范围内的装置。
(8)又译曼扎、曼达,是印度教密宗与佛教密宗在举行宗教仪式和修行禅定时所用的象征性图形,意译为“坛场”,指一切圣贤、一切功德的聚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