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者 1750年5月12日 第16期
成名的苦恼
那些雄辩口才如海一样深的人,
人们发现他淹死在不可通航的小溪里。
——尤维纳利斯
漫步者先生:
我是个安分谨慎的年轻人。你在最近的文章①中表明,你喜欢这类年轻人并给予他们忠告。我一点也不怀疑,你预见了我经历过的许多困难。我顺着你的思路,把我的状况向你公开,因为你的意见,不论意图如何纯真,已经把我卷入困惑中,而且你似乎确能把我从这些困惑中解放出来。
为安慰我,你告诉我,你认为一个作者很容易找到向世界介绍自己才能的道路,因为“英格兰的出版大门是敞开的”。我现在经历的不幸正与此有关。出版的大门确实在大敞大开:
地狱的大门日夜开放,
下去的道路轻松容易。
——维吉尔
自我伤害的方法,真是唾手可得。我立即把小册子送给一个出版商,与他签订了印几千份的合同。在出版过程中,我常去印刷厂,给予印刷工关心、许诺和奖励,不断地催促他们加快出版。白天,我快乐地忙于校稿,其他娱乐活动都中止了。晚上幸福每时每刻接近,我几乎无法入眠。
书终于出版了。作为作者,我的心怦怦跳动。我挑战妒忌,驳斥批评,几近忘乎所以。我把名字写在书的封面上,没有充分考虑一旦书出版便会产生一种无可挽回的事实。也没去想想,出版书与下地狱可以适当地进行比较,进入容易,返回困难。然而,这两者确实也有不同,一个伟大的天才,会快乐地咽下那瓶喝了能使人“遗忘”的水,不再返回他以前的状态。
漫步者先生,我现在是一个公认的作家了。我要因为盛名之下的所有不幸遭受谴责―一种无法挽回的谴责。在书出版后的第一天早上,朋友们聚集在我身边,而我作为惯例送给每位朋友一本书。他们只看了第一页,就已十分敬佩,不再继续读下去。开篇第一页确实很见功夫:有些段落经过特别加工,比其他文字更耀眼生辉;有些句子笔调细腻饱含精华。我向朋友一一指出,而这些都是他们读时忽视的。我请求他们收敛些恭敬,邀请他们到酒店去吃饭,因为非这样做不足以表示庆贺。饭后,大家又开始评书了。他们的夸耀常使我失去谨慎。我不得不拿起另一杯酒痛饮。我经常没办法压制这些赞美的吵闹,在掌声中又兴奋地喝了一大杯。
第二天早上,我的另一帮朋友来家里祝贺。他们执着地赞扬,迫使我又一次请客来答谢他们的盛情。第三天,又有许多前来祝贺的熟人,我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们的文雅客气。第四天,那些我第一天招待过的朋友又来了,因为他们在读完了其他章节后,发现许多深刻有力的句子和精巧的构思。这已让我无法再承受他们重复的恭贺。因此,我又一次劝他们到酒店相会,挑选别的题目,以便我能和他们一起交流。可是,他们却忍不住不去关心我的作品。当他们的思想完全受此支配时,我的恳求根本不能改变他们谈话主题的倾向,于是,我只好闷闷地喝着红葡萄酒。我清楚,他们的赞扬既不是我的谨慎可以阻止的,也不是我的不满所能压制的。
整周都在文学的狂欢中度过。我现在明白,除了与他们在一起,不满足地渴求赞扬,没有什么能比“才华”这个东西更昂贵了。他们夸耀我的名字足可排列在知识界那些最伟大的生者死者之上。为摆脱这炫耀的苦恼,我又破费买了两大桶波尔图葡萄酒、十五加仑的亚力酒、十二打干红葡萄酒、四十五瓶香槟。
鉴于此,我决心不再待在家里,起个大早躲进了咖啡店。可我发现,我现在太出名,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与世界的其他人一起分享嘈杂的乐趣。一旦进入店里,我便看到一些人充满嫉妒的眼神。他们试图隐瞒这些,有时疯狂大笑,有时伴以蔑视。尽管这样虚伪,我也能看到他们心中充满敌意。由于嫉妒本身可以受到它自己的惩罚,我便经常放纵自己,用自己存在的炫耀来折磨他们。
尽管我也能从羞辱我的对手身上得到一点满足,可是,我的仁慈决不容忍我在朋友的恐惧中享受快乐。作品出版后,我一直很注意,不要给自己太多预先估计的优越感,要克制自己,做到最苛刻的谦卑。确实,这不是不可能,我有时能保持思想的沉默,用以表明我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意识。或者,我抓住机会打断谈话,不让讲话者为难,花时间来开导他。确实,这些同伴开始表现得很荒谬,或者,我清楚,他们超出了自己擅长的讨论话题,为此,我有两天以敲打手指头的方式,发泄对他们的不满。可我通常还是表现出很尊重人的举止,即使对那些愚昧者,也只是在心里怜悯他们。然而,尽管我如此谨慎从事,为人榜样,人们对少有的天才仍普遍感到恐惧。人类是非常不愿意使自己变得更聪明的。我发现,现在这几天,所有熟悉的人都在回避我:我敲门,没有人在家;我进入咖啡店,别人和我隔开桌位。我生活在城镇,就像狮子在沙漠、老鹰在石林,太伟大以至于难以交朋友、难以进行社交活动。这种不幸福的高不可攀和令人恐惧的优势,使我感受到注定该谴责的孤独。
我的个性不仅使人感到害怕,还让自己背上负担。我天生爱说,不愿多加思考,喜欢无拘束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使用滑稽的评论和幻想的形象,让思想轻松活泼,可是,现在我的一言一行变得重要了。我有些害怕说出我的观点,至少担心话说得太匆忙,却成了格言警句,犯下伤害大半个民族的错误。想着人们对我成功寄予的厚望,演讲时我经常要停顿一下,反思所要讲的是否体现自己的水平。
先生,这足以构成我的不幸了,可还有更大的灾难在后头。你一定读过蒲柏和斯威夫特的作品,知道有些人为了从出版他们的书中谋利,如何在盗版书商的怂恿下,为了手稿掠夺他们的壁柜,打破他们的箱子。当然,还有许多书在店里销售,一些你从不怀疑的人正等着牟利。当一些人的名字具有可销售的纸面价值时,这些人的书同样可能被人盗窃。对这种顾虑,起初我很警惕。确实,我也有充足的理由保持警惕,因为我发现许多人在观察我的面部表情,他们的好奇心已表明他们决意要打我的主意。我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可在别处又发现同样可疑的行为。
有人可能受到惩罚,而我被人纠缠。我有充足的理由证明,有十一个画家正尾随我,因为每位画家都知道,谁先画出我的肖像谁就发财。我经常更换假发,戴帽遮挡双眼。我这样做,是希望能使他们分辨不清,因为你知道,卖我的肖像却不让我分享利润,这是不公平的。
然而,我保护文字的痛苦,并不亚于保护我的脸面。我既不敢携带这些纸稿,也不敢把它们留下。我确实采取过一些措施保护它们―把它们放进铁箱,用锁锁在壁柜里。每周我更换住所五次,总是在子夜时分暗中进行。
由于突出的天赋得到如此强烈的认可,我就像一个隐士那样,孤独地生活,既有守财奴的焦虑,又有逃犯的警觉。我害怕和人见面,以免被人复制;害怕演讲,以免有损我的名声;害怕写信,以免收信人发表我的信件。我总是坐卧不安,以免我的仆人偷我的文章去卖,或我朋友拿它去公开发表。这实在是一种高居于其他人之上的处境。这就是我要向你表达的情绪。也许你能告诉我,如何摘下这个戴起来惹麻烦的桂冠,如何回到平静的欢乐气氛中,找到那块一流作家命定被禁止去的净土。
读者Misellus
①指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