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报已张贴出来,大多在“佚名女”被发现的区域附近,也有一些在主街道上,诸如克耶佐夫,托比萨之类的商业区。我离开公寓时,甚至也看到了一张。
我的公寓不太靠近市中心。我住在老城东南偏东方向的伏尔克夫街上,那是一栋六层高的塔楼状建筑,我的套房在顶楼往下一层。这条街是繁复的交错区域——建筑群的风格交替变换,有几处甚至每隔一栋房就变一次。本地的建筑普遍要比异地的高出两三层,因此贝歇尔式屋顶时不时高高耸起,整个景观如同连绵的城垛。
荣升堂教会位于伏尔克夫街尽头,窗户外镶有铁丝护栏,但一些彩色玻璃已经碎裂,周围支架结构的高塔投下斑斑驳驳的阴影,笼罩着教堂,不过这些塔并不属于本地。每隔数天,此处便有渔市。我常常在小贩的叫卖声中吃早饭,他们身边总是围绕着一桶桶冰块和一堆堆鲜贝壳。就连在摊位里干活的年轻姑娘也打扮得像是老祖母,仿佛出自怀旧照片,她们的头发高高束起,头巾的颜色好似洗碗布,围裙上布满灰红相间的花纹,以掩盖洗鱼时沾染的血污。不知是否出于错觉,男人们看上去就像刚从船上下来似的,仿佛出海归来之后便一路将货物运送至我家楼下的碎石路上。贝歇尔的顾客在货物间流连徘徊,不时地嗅一嗅,戳一戳。
每天清晨,火车在离我窗口数米远的高架轨道上驶过。它们不属于这座城市。虽然我不会真那么干,但我可以窥入车厢内部——距离实在很近——与异邦乘客对视。
而他们所能见到的只不过是个瘦削的中年人,身穿睡袍,一边以酸奶与咖啡作早餐,一边抖开报纸——《文化报》、《每日新闻》,或者是一份字迹模糊的《贝歇尔日报》,用以练习英语。通常他都孤身一人——偶尔或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子做伴,这样的女性有两个,每次必是其中之一。(一个是贝歇尔大学的经济历史学家;另一个则是艺术杂志的作家。她们互相不认识,但即使知情,也不会介意对方的存在。)
我一离开家,就看到距离前门不远处的招贴栏里,“佚名女”的脸正凝视着我。尽管她闭着眼睛,但他们处理了图像,使得她看上去不像是已经死亡,而是处于昏迷状态。海报是黑白的,打印在亚光纸上,其中写道:你认识这名女子吗?请联系重案组,然后是我们的电话号码。海报出现在此,说明本地的警察效率颇高。或许它已被张贴到区内各处。或许他们知道我的住址,于是在关键位置贴上一两张,专门给我看的,免得我去烦他们。
到重案组基地有几公里路程。我步行前往。我沿着一排砖拱门行走:其顶端靠近轨道处不属于本市,但拱廊基部并非完全处在异邦。我只可以直视位于本地的拱门,其内部是些小店铺和临时住宅,墙上则画着涂鸦艺术。对贝歇尔来说,这是一片安静的区域,但街上挤满了异地人群。我刻意忽视,但在人群中穿行很费时间。我还没走到达卡米尔街的转角,雅泽克的电话就来了。
“我们找到了那辆面包车。”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车流中停停走走。马黑斯特桥上堵满了车,既有本地的,也有异地的。随着我们缓慢地向西岸挪移,我望向肮脏的河流,码头边黑烟缭绕,停靠着覆满污垢的船只,而在异邦的河滨,矗立着一栋栋镶有闪亮玻璃外墙的建筑——一片令人羡慕的金融区。几艘水上出租艇驶过水面,但没人在意,几艘贝歇尔的拖船在其尾迹中颠簸。那面包车歪斜地停在建筑物之间。它所在之处并非停车位,而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和一幢办公楼之间的窄巷,连接着两条较大的街道,狭窄的空间内满是垃圾和狼粪。小巷两头拉着罪案现场封锁条——这稍许有些不妥,因为这条巷子其实是交错区域,只不过很少有人经过,这种情况下,规则通常可以稍稍通融。我的同僚们正围着车辆团团打转。
“长官。”说话的是雅泽克。
“柯维在路上?”
“对,我把情况都告诉她了。”关于我征用柯维警员的事,雅泽克只字未提。她领着我走过去。这是一辆又破又旧的“大众”车。它其实是米白色,而不是灰色,但灰尘使其颜色显得更深暗。
“你们清理完了吗?”我说。我戴上橡皮手套。MEC调查员点点头,然后继续在我身边忙碌。
“车门没上锁。”雅泽克说。
我打开门,摸了摸开裂的车座套。仪表板上放着一件小饰物——玩呼啦圈的塑料圣像。我又拉开仪表板下的贮物箱,里面除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交通图,就只有灰尘。我翻了翻那本地图,但没什么特别的:典型的贝歇尔驾车指南,只不过是黑白的老版本。
“怎么知道就是这辆?”雅泽克带我到车尾,拉开尾门。那里面同样布满灰尘,还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但不至于令人恶心,基本上是铁锈与霉菌,除此之外,还有尼龙绳和一大堆杂物。“这些是什么?”
我拨弄了一下。都是些零散物件。一架摇摇晃晃的小马达,不知干什么用的;一台破电视;一些来历不明的杂碎,螺旋钻头钻出的碎花,底下则是一层破布与尘埃。到处是铁锈与氧化物。
“看到没?”雅泽克指向地板上的污渍。若不细看,我还以为是油。“办公楼里的人打电话来,说有一辆弃置的面包车。制服警员看到车门是敞开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听从了警告,还是本来就查得仔细,反正我们很幸运。”昨天早晨,全体贝歇尔巡警都收到消息,要求调查所有灰色的车辆,并向重案组通报。我们很幸运,这些警员没有直接叫来监管车辆的交警。“总之,他们看到地板上有异物,就送去检测。我们仍在复核,但那似乎就是‘佚名女’的血型,确切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我俯身翻查那堆废弃的杂物,感觉自己就像一粒灰尘,被压在沉重的垃圾底下。我轻轻挪动那些物品,将它们稍稍抬起。我的手沾染了红色。我逐一拨弄查看每件物品,估测其重量。若是抓住引擎的导管,或许能将它抡起来:其底部笨重,足以震碎击中的物体。但它似乎没有磨痕,也没有沾染血迹和头发。我猜这不是凶器。
“你们没拿走什么东西吧?”
“没有,没有文件,没有任何东西。里边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一两天内就能拿到结果。”
“这里面那么多杂物。”我说。柯维已经到了。几个路人在小巷两端慢下脚步,观看MEC调查员工作。“可以预见,微量证物不是不够,而是太多,这才是问题所在。”
“好吧,让我们先推测一下。她全身的锈迹来自这堆垃圾。她一直躺在车里。”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有锈污,而不是集中在双手:她没有试图将垃圾推开或者护住头部。她在面包车里,垃圾滚到了她的身上,当时她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已经死亡。
“他们为什么载着这些鬼东西到处乱转?”柯维说。当天下午,我们查到了面包车车主的姓名与住址,而第二天早晨,我们得知,那血迹正是“佚名女”的。
此人名叫米基耶尔·库鲁希。他是面包车的第三任车主,至少官方记录是如此。他有前科,曾经入狱服刑,两次人身侵犯,还有盗窃,最后一回是四年前。另外——“看。”柯维说——他也曾因买春入狱,在某个卖淫窝点,找上了一名卧底女警。“就是说他是个嫖客。”自那以后,他从警方的雷达上消失了,但这次的紧急调查显示,他成了一名商贩,在城内诸多市场中售卖零碎杂物,并且每周有三天都要去一家店铺,位于贝歇尔西部的马希林。
我们能将他与面包车联系起来,也能将面包车与“佚名女”联系起来——就缺一条直接连线。我去办公室查电话留言。有一则是关于司帖林一案的琐碎小事,另一则是关于海报的内线电话,还有两个直接挂断的。两年来,他们一直承诺说,要升级我们的交换机,使其支持来电显示。
当然,有许多人打电话进来说认识“佚名女”,但迄今为止,只有极少数——接听电话的人员知道如何过滤掉那些谬误和恶意的信息,其精确程度令人惊讶——值得继续追查。有人说那尸体属于一名律师助理,在捷达区的一家小律师行任职,已经好多天没人见到她了;另有一匿名者坚称:“她是个妓女,叫作‘翘嘴’露辛,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制服警员正在核实情况。
我告诉嘉德勒姆警长,打算去库鲁希家里找他谈谈,劝他自愿合作,提供指纹与唾液。我要看他如何反应。假如他拒绝,我们可以发传票,并将他纳入监视之下。
“好,”嘉德勒姆说,“但别浪费时间。他要是不合作,就把他隔离收押。”
尽管贝歇尔的法律允许此种手法,我仍会尽量避免。隔离收押,或者“半拘捕”,意味着我们可以将不愿合作的证人或“相关人员”扣押六小时,以进行预审。我们不能提取物理证据,也不能由不合作或沉默态度推断出任何官方结论。这一手段通常是用来从没有足够证据拘捕的嫌犯口中获取招供。而对于那些我们认为有潜逃危险的人,有时也能起到遏止作用。但法官和律师却反对这种方式,受到“半拘捕”的人往往会在后续审理中占据上风,因为我们显得太急切。老派作风的嘉德勒姆并不在意,于是我手上就多了一支令箭。
库鲁希在一片经济迟滞的地区做些低调的生意。我们展开紧急行动。当地警员凭借一些掩人耳目的借口,将库鲁希困在原地。
我们将他从办公室里带出来。他的办公室就在店铺楼上,闷热而肮脏,若干文件柜依墙而立,空隙间露出斑驳褪色的墙壁,墙上挂着几幅工厂日历。当我们把他带走时,他的助理愣愣地看着我们,不断将桌上的物品拿起又放下。
柯维和其他制服警员出现在门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无论我们采取何种姿态,作为一名前犯,他很清楚自己并未受到拘捕,可以拒绝跟我们走,倘若如此,我就只能遵从嘉德勒姆的命令了。见到我们之后,他先是愣了一下,仿佛考虑逃跑,但他能往哪里跑呢?楼梯是唯一的出入口。很快,他便跟随我们沿着墙壁上摇摇晃晃的铁楼梯走了下来。我压低嗓音,通过无线对讲机让事先安排好的武装警员撤离。他压根没看到他们。
库鲁希粗壮敦实,身上的格子衬衫就跟他办公室的墙壁一样褪色而肮脏。在审讯室里,他隔着桌子望向我们。雅泽克坐着,柯维站立一旁,我事先指示过她不要说话,只管观察。我来回走动。我们没有录音。理论上讲,这不是审问。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米基耶尔?”
“完全不清楚。”
“你知道你的面包车在哪儿?”
他猛地抬起头注视着我。他的语调变了——突然充满期待。
“就为了这事?”他最后说道,“那辆面包车?”他长出一口气,稍稍往后一靠,姿态依然很警惕,但稍有放松。“你们找到它了?就是为了它——”
“找到?”
“它被偷了。三天前。真的?找到了?天哪。是什么……它在你们手上?我能领回去吗?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雅泽克。她站起身,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又坐下,注视着库鲁希。
“对,就是为了它,米基耶尔,”我说道,“你以为呢?老实说,你不能把它领回去,别这样指着我,米基耶尔,闭上嘴,除非我让你开口;我不想听。问题在这儿,米基耶尔,像你这样到处送货的人需要一辆车。你却没有报告自己的车失踪了。”我低头略微瞥了一眼雅泽克,确定吗?她点点头。“你没来报失。我明白,丢失这样一件破烂,对你来说损失并不严重,那的的确确是一件破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还是在琢磨,假如它被偷了,为什么你没有报警,甚至没有通知保险公司。没有它你怎么做生意?”
库鲁希耸耸肩。
“没时间整理材料。我有这个打算,但我很忙……”
“我们知道你有多忙,米基,但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没有报失?”
“我没时间整理材料。真的,真没什么可怀疑的——”
“都已经三天了?”
“你们找到它了?是怎么回事?有人用它犯了事,对不对?犯了什么事?”
“你认识这女人吗?星期二晚上你在哪儿,米基?”他瞪视着照片。
“天哪,”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出人命了?天哪。她是被撞死的吗?肇事逃逸?天哪。”他掏出一台伤痕累累的PDA,没有拨动开关就开始查看。“星期二?我在开会。星期二晚上?老天爷,我在开会。”他发出不安的呻吟。“真该死,面包车被偷的当晚我在开会,有二十个人可以作证。”
“什么会?在哪儿?”
“伏耶维斯。”
“没有面包车,你怎么去的?”
“真见鬼,用我的轿车!没人把它也偷走。我去的是匿名戒赌互助会。”我凝视着他。“见鬼,四年来,我每个礼拜都去。”
“自从你上次出狱?”
“对,自从我出狱,天哪,你以为上次让我进警局是什么原因?”
“人身侵犯。”
“没错,我打断了那混蛋收注员的鼻子,因为我喝高了,而他威胁我。你担心什么?星期二晚上我在一间他妈的挤满了人的屋子里。”
“那最多只有,多久?两小时……”
“没错,九点以后我去了酒吧——戒赌互助会,不是戒酒——然后一直呆到下半夜,而且我也不是独自回家的。小组里有个女人……他们都会告诉你。”
这一点他想错了。匿名戒赌互助会的十八个人中,有十一人不愿泄露身份。小组召集人是一名扎着马尾辫的男子,身材瘦削结实,人称“豆子”捷特,他不肯把成员的名字告诉我们。他这么做是正确的。我们可以强迫他,但何必呢?另外七名愿意出面的成员都已经证实了库鲁希的说法。
七人中不包括他声称带回家的女人,但有几个人肯定了她的存在。我们可以找到她,但依然是这个问题,何必呢?MEC调查员在“佚名女”身上发现了库鲁希的DNA,他们很振奋,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少量臂毛粘在了她皮肤上:他总是频繁地把东西从车里搬进搬出,因此这什么都证明不了。
“那他为什么没告诉任何人车丢了?”
“他说过,”雅泽克对我说,“只是没告诉我们而已。我跟他的秘书莉耶拉·基索夫谈过。这两天他一直在叽叽歪歪地抱怨。”
“他只是没空搜集材料向我们汇报?没有那辆车,他能干什么?”
“基索夫说他只是沿着河边搞些小生意。偶尔进货,量都很小。从境外弄点东西回来卖:廉价服装,非法光碟。”
“境外哪里?”
“瓦尔纳,布加勒斯特,有时去土耳其。当然,还有乌库姆。”
“所以他只是因为太忙才没有报失?”
“这种事有时的确会发生,长官。”
当然,我们无法归还他面包车,这让他很恼火——他不曾报失,现在却突然迫切地希望把车取回去。不过我们带他去保管处辨认。
“对,是我的。”我等着他抱怨车被用得太狠,但显然那辆车一直就是这副模样。“为什么我不能领回去?我需要它。”
“我反复说过,它是罪案现场。等我调查完了,就会还给你。这都是什么?”他一边咋咋呼呼地咕哝,一边朝后车厢里张望。我拦住他,不让他触碰任何东西。
“这堆破烂?我他妈才不知道呢。”
“我是说这个。”我指向撕裂的尼龙绳和凌乱的杂物。
“对啊。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不是我放的。别这么看着我——为什么我要带上一堆垃圾?”
稍后,我在办公室里对柯维说:“你要是想到什么,请一定打断我,莉兹别特。因为在我看来,这姑娘是妓女与否尚无定论,也没人认识她,而其尸体被装在一辆偷来的面包车里,然后又被扔到光天化日之下。另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车上还有一堆精心收集的垃圾。但你瞧,里面没一件是凶器——相当肯定。”我戳了戳桌上告知我这一结论的文件。
“那片住宅区里到处是垃圾,”她说,“贝歇尔也到处是垃圾;他无论是从哪儿捡的都有可能。‘他’……或者‘他们’。”
“捡来藏在面包车里,然后连车一起扔掉。”
柯维坐姿僵硬,等着我继续说下去。那些垃圾毫无用处,仅仅是滚到女死者身上,使她浑身覆满铁锈而已,搞得她也像是陈旧的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