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阉斗法
魏忠贤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的衰老、丑陋与无能,他忽然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撕破长空的嚎叫:“啊——”秋风萧瑟,寒蛩悲鸣。
仿佛是因了女主人的关系,承乾宫就如同一个温婉清雅的少女,沐浴在淡淡的哀愁之中。
已是初更时分,日间的喧嚣与嘈杂都已然消逝,宫中宁静平和的灯光偶尔从秋风掀动的帘幕间透出。
一缕哀怨的琴声随着飘泊不定的秋风与落叶在宫外飘扬开来,旋即散入渺渺的太空之中。
田贵妃怡然地坐在古琴前,柔弱无骨的十指在琴弦间轻拢慢捻,美妙绝伦的琴声便在她的指下拂拂流出,忽而春风得意,鸟语花香,忽而暮雨潇潇,落红遍地,凄风瑟瑟,绿惨愁浓。
她一边抚琴,一边随着琴韵轻声吟道: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田氏的几个心腹侍女或立或卧,围在她的身边,静静地聆听着她手挥五弦。
大毛头和二毛头侍立在田氏的两侧,她们二人在侍女中年龄最长,自律也严,不敢像其他年轻一点的宫女那般随便没有规矩。
大毛头不解音律,服侍田妃抚琴,就像服侍她穿衣吃饭一般,勤谨尽心。二毛头虽然木讷,却也粗通琴瑟,听到衰婉之处,眼圈红红的,直觉得那琴正向自己倾诉心曲。
三毛头双膝着地,跪坐在地上,一双妙目凝神望着清丽秀雅的女主人,呆呆地发愣。她人本聪慧,又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听着那无限幽怨凄迷的琴曲,触动心事,禁不住双泪盈盈。
小毛头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她正趴在田氏身边的一张矮矮的小床榻上,双掌托腮,两只穿着绣花睡鞋的小脚不老实地掉来掉去,一会儿用脚后根轻轻磕一下自己的屁股,一会儿又在半空中停住。她的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那琴声让她有一点心烦意乱,她搞不懂这么悦耳的琴声为何自己听来却觉得难过。
忽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竟自断了,田氏微微一惊,随即会意,道:
“琴弦中断,定有高人韵士在旁偷听,小毛头,出去看看谁在门外。”
小毛头答应一声,爬起来就往外跑。只听门外有人笑道:“不用看,我来啦!”
帘幕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小毛头收脚不住,与来人正撞了个满怀。来人伸手将她扶住,嗔道:
“这小鬼头,老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小毛头抬头看时,正是皇上,急忙躬身施礼,说道:
“皇上饶命,下次不敢啦!”
崇祯笑道:
“下次再撞了朕,朕就把你的一双小蹄子砍下来,看你再毛手毛脚的!”
小毛头吓得直吐舌头。宫里的人见到这场景,都不由地笑了,边笑边给皇上行礼。
崇祯见田妃盈盈拜倒,急忙上前搀扶,一边装作气咻咻的样子,说道:
“朕对你宠爱有加,就只差用黄金屋把你锁起来啦,你却说什么‘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辜负了朕的一片痴情,该当何罪?”
田妃嫣然一笑,道:
“臣妾生来就喜爱低徊委婉的调子,这原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料不到弹个小曲儿也会得罪万岁爷。臣妾只好在这里给万岁爷陪罪啦,求万岁爷千万别生气,万一气个好歹的,这大明朝的江山可靠谁呢?臣妾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啦!”
崇祯紧绷着的面色被田妃一席话说得再也憋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
“好一副伶牙俐齿,倒好像是朕仗势欺人了一样。”
“臣妾哪里敢怨万岁爷,臣妾是诚心诚意求万岁开恩——要不然,你把臣妾的一双小蹄子也砍下来得啦!”说这话时,田妃完完全全是一副撒娇耍赖的神态,眼角眉梢都饱含着轻快活泼,甜甜美美的笑意。
崇祯早已眉开眼笑,嘴里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
“朕定要重重责罚于你,朕罚你——”
略一思忖,眼睛又看到了那具古琴,登时有了主张。
“朕罚你再弹奏一曲欢快的曲子,让朕高兴起来。”
“臣妾遵旨。”田妃一本正经地说道,说着轻移莲步,又在那古琴前坐了下来。
重新换过琴弦,“铮铮”两声轻响,试了试音。冲着崇祯点头一笑,琴曲应手而出,却是一曲《杨叛儿》: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
何许最关情人?乌啼白门柳。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崇祯正待鼓掌叫绝,但听得“铮铮”几声轻响,琴声又起,两三个起落之后,又回到了开头的“君歌《杨叛儿》”。刚才的结尾之处便仿佛只是一曲中间的停顿一般,首尾相续自然而然,妙到毫巅。琴声中男欢女爱,情真意切,备极倦倦之意。
直到连抚三遍,田妃才停下来,一双风情万种的妙目妩媚柔婉地看着崇祯,说道:
“臣妾弹得不好,倒叫万岁爷见笑啦!”
“妙,妙,简直是妙之极矣!”此言一出,崇祯自己倒先笑了出来,边笑边说道:
“这样妙的曲子,朕倒是头一回听哩,果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呢?”
“万岁爷谬赞,若是万岁爷不嫌难听,臣妾可以天天给万岁爷抚奏。”
崇祯犹自沉浸在琴曲的意境之中,半晌无言,又忽然开口道:
“这曲子本该是活泼热烈才是,经你一弹,倒变得缠绵悱侧起来。你总是爱这种忧伤哀婉的调子,恐怕不是长寿的征兆。你现在已是朕的西宫娘娘,多少女子做梦都不敢想到会有这一天呢?朕命你从此刻开始,永远快快乐乐活活泼泼,直到变成老太婆为止。”
田妃悠然一声长叹,道:
“妾本命薄,非长命之人,又嫁给万岁爷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享受无穷的荣华富贵,不夭折已是万幸,又何敢奢望长命百岁?”
崇祯头一次听妻妾们讲起“如意郎君”一词,禁不住微露笑意。待到田妃说罢,他的心绪也有一点烦乱起来,走过去跪坐在地上,将田妃揽在怀中,道:
“朕不准你再说这不吉利的话,朕现在是大明朝的天子,一呼万应,所求无所不至。朕有两个心愿:一愿与群臣同心协力,开拓一个太平的时代,二愿与你及周儿、袁儿四人快快活活,同生共死。”
“万岁爷这般眷顾臣妾,臣妾从命就是啦!”田妃不愿让自己的情绪感染皇上,换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孔说道。
偶然间抬起头来,田妃注意到四个贴身侍女不知何时知趣地躲开了,于是她便假作嗔怒地说道:
“这四个小鬼头,又馋又懒,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崇祯也笑道:
“我一直搞不懂,你的四个丫头容貌性情都不一样,怎么都叫‘毛头’?”
一句话逗得田妃也笑了,她略带得意地说道:
“不知道了吧?当初我在扬州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那猫儿又漂亮又乖巧,它从小让人抚摸惯了,随便怎么逗它它都不着急。有时候它睡着了,我就把它翻过来,肚皮朝天,两边用小枕头夹住,它就那么四脚朝天地呼呼大睡。家里来了客人,任是再一本正经的人,看到它也会哈哈大笑,有的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呢?他们把眼睛移开,尽力憋住不笑,等再看它一眼,就又憋不住哈哈大笑。——我给它取的名字就叫‘毛头’。后来有了她们四个丫头,我就把她们排队也叫‘毛头’了。不过,她们四个可不如我的猫‘毛头’好玩呢。”
崇祯听得兴味盎然,关切地问道:
“那你的猫‘毛头’后来怎么样了?”
一句话触到了田妃的伤心之处,她的眼圈红了,喃喃地说道:
“后来,它被邻居家的一条大狗给咬死了。”
崇祯一楞,料不到结果竟这般简单又古怪,感到非常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田妃正伤心,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她有点着恼地嗔视着崇祯,道:
“你还笑,你还笑,很好笑是不是?!”说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崇祯见爱妃恼怒,急忙止住笑声,道:
“别生气,我不笑就是啦!”
过了片刻,崇祯见田妃还没有从羞怒中解脱出来,便想说个笑话逗她开心,道:
“今儿个徐应元给朕讲了个故事,朕说给你听听:说是齐地苦寒,平常直到春末还没有时令蔬菜。可是这一年立春刚过,便有一位村老端了一盘苜蓿,来到县衙,对县太爷说道:‘这东西是才从地里收下的,小老儿不敢先自享用,故而拿来献给老爷。’县太爷大喜,以为此地民风淳朴,自己作官得民心,便向那村老道:‘感谢你老盛意。但不知道我享用了之后,你还献给何人?’村老道:‘献给老爷之后,剩下的小老儿把它铡了喂驴。’”
崇祯讲罢,田妃早笑得前仰后合,又捂着肚子直“哎哟”。才待直起身子,指着崇祯要说点什么,却又忍不住笑着弯下腰去。
崇祯装作满脸严肃一本正经样子,看着田妃回嗔作喜,照旧不苟言笑,这更令田妃笑得打跌。她自幼受过极为严格的仪态训练,一颦一笑都优雅宜人,风神俱备,像今天这样开怀大笑,平生还是第一次。
笑得够了,田妃已经体软如绵,靠在崇祯的肩头,稍作休息。
崇祯嗅着田妃身上淡淡的清幽香气,不禁心神一荡,随口吟出刚才琴曲《杨叛儿》里的两句:“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现在天色不早,早该过了乌啼隐杨花的时候了吧?朕心神俱醉,要留在你的宫里啦!”
田妃心中一喜,正待起身谢恩,帘幕外三毛头的声音传了进来——
“启禀万岁爷,魏公公有事求见。”
崇祯心里柔情正浓,听了禀报,顿觉扫兴,脖子一梗便要说出一句“不见”来。
田妃生性机敏,一看崇祯神色就知道不妙,急忙伸手将崇祯的嘴捂住,同时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崇祯也立刻清醒过来,感激地看了田妃一眼,伸手把田妃温润柔滑的小手拨开,却并不放手,依旧握在手里。同时,头对着外面说道:
“请魏公公稍等片刻,朕马上就来。”
田妃轻轻抽出自己的手,靠在皇上耳边柔声道:“国事要紧,快点去吧!”崇祯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来。
魏忠贤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外边,见皇上出来,忙上前大礼参拜。然后沙哑着嗓子说道:
“启禀皇上,老奴见皇上每日夙兴夜寐,忧劳国事。身为一国之君,没有片刻的欢娱,心里着实不忍,这才命人遍访国中,得到四个良家女子。经过一番调教,使其知晓宫中礼仪,现在转来献给皇上,恳请皇上收留!”
说罢,他回头示意,立即有环佩叮咚之声响起,四名美女走上前来,一齐曲身施礼道:
“奴婢参见陛下!”
崇祯还没有从刚才被搅扰的感觉中解脱出来,闻听魏忠贤一番言语,立刻明白了其中用意。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感,又想到自己虽然已是皇上,可身边左右,宫里宫外都还是魏忠贤的党羽,稍有不慎,就会有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这才强压住反感,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
“魏卿时时处处为朕着想,足见忠君爱国之忱。先帝遗命说魏卿恪谨忠贞,的确是至当之评论。”
魏忠贤做出感恩戴德之状,更加谦恭地说道:
“老奴受先帝知遇之恩,重若泰山,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分之一。谁料先帝英年早逝,驾鹤西归,而今老奴惟有以一腔热血服侍皇上,方才了却老奴一片感恩之情!”
说着,魏忠贤眼圈一红,眼睛里几点泪花闪烁。崇祯若非对他的平素作为极为稔熟,恐怕早已经感动莫名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心神一动,便顺势作出感激的神情,道:
“魏卿一片赤诚之心,人神共鉴,朕以后听政,还要多多仰仗魏卿佐理。现在天色不早,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魏忠贤留下四名美女,感激涕零地去了。
崇祯看魏忠贤走远,回头对刚才随自己到承乾宫里来,此刻正站在冷风里侍候着的御前近侍太监张彝宪、王坤说道:
“你们俩给我严守院门,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踏进承乾宫一步!”
两个人在信邸中便经常在崇祯左右侍候,素知他多疑而且刚愎自用,此刻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尽皆心中一凛,赶忙低头躬腰:
“奴婢遵旨!”
崇祯回头,对着田妃的几个心腹宫女道:
“你们四个,把魏公公献给朕的这几个女子带到宫里去!”
四名美女不知道皇上将怎样发落自己,吓得个个哆哆嗦嗦,面如土色,紧跟在小毛头的身后,来到田妃的宫里。
崇祯又命:
“大毛头,二毛头,你二人守在宫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二人领命而行。
进得田妃屋中,崇祯也不理会正用迷惑的眼光注视这一切的田氏,径直指着那四名美女,对三毛头、四毛头说道:
“你们两个给朕搜搜这几个女子,看她们身上有没有可疑之物!”
美女之中有一个机灵一点的,赶紧跪倒,说道:
“启禀皇上,我等为魏公公选中,得见天颜,正喜之不尽,哪里敢私藏异物,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崇祯并不稍贷辞色,依旧铁青着脸,硬硬地吐出一个字:“搜!”
三毛头、小毛头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在四名美女身上搜检起来。
崇祯的精神稍稍缓和了一点,在一张软椅中坐了下来。借着田妃宫中白亮的灯光,这才发现这四名美女确乎个个姿色不凡。
这四名美女,容貌有的端庄凝重,有的清丽绝俗,有的雍荣华贵,有妩媚可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身材更是无可挑剔,胸部高耸,柳腰款摆,个个如玉树临风,佳花含笑,便是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见过无数绝色佳丽的崇祯,也不禁看得怦然心动。单以姿色而论,崇祯的三位娘娘,周氏、袁氏固是有所不及,便是色艺俱佳的田氏似乎也稍逊一筹。
田妃在一旁,见皇上凝神注视着四个姿色绝伦的美女,禁不住在心海里翻出一点醋意。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上前挽住崇祯的胳膊,说道:
“万岁爷,这是哪一位忠臣如此尽心竭力,为万岁爷找到这么美貌的可人儿呀!”
崇祯本非好色之徒,初见绝色,难免意动,听田妃一问,登时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登大雅之堂的念头被别人窥破,有些难堪,急忙咳嗽两声,掩饰道:
“噢,这是魏忠贤给朕送来的几个女子。”
三毛头、小毛头二人将四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并未发现有任何异物,只得罢手,等待皇上示下。
田妃听崇祯讲了四名美女的来由,立刻明了了他的心意,一双慧眼也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四人一遍。四名美女给她敏锐的目光一扫,更加惊慌惶恐,有一两个胆小的甚至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田妃忽然静静地说道:
“看一看她们的绣带里有什么东西没有?”
小毛头立刻冲上前去,拉过一个美女的腰间绣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边看边用手捋了一遍。
那美女吃痒,身体忍不住乱颤,小毛头喝道:
“再乱动,我就抽你一个嘴巴!”
正说着,手指忽然触到带端一物,小毛头不由兴冲冲地说道:
“哈!在这里啦!”
拿到眼前看时,却见那美女的绣带一端,有一个用细纱做成的小囊,里面是一颗药丸,那丸呈青绿色,有黍子般大小,闻一闻,有一般淡淡的辛辣香味。便在此时,三毛头也从其他三人身上搜出同样的丸药。
田妃接过丸药,细细看了一遍,不知是何物,便转呈给皇上。
崇祯也从未见过这东西,也不细辨,转头对那四名美女声色俱厉地说道:
“大胆奴才,因何图谋不轨,还不给朕从实招来!”
那四人早已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看见龙颜大怒,个个面如土色,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毛头在一旁帮腔,喝道:
“万岁爷问你们话,还不赶快招供!”
内中有一个大胆一些的美女,道:
“万岁爷容禀,此物乃是入宫之前,魏公公的属下给我等佩带上的,说是佩此物可消除我等身体的体味,讨得皇上欢心——我四人原不知这是何物,万望万岁爷且息雷霆之怒,明察这事,还小女子一个清白。”
崇祯也知道这四人不过是魏忠贤在棋局上布下的几枚棋子,所作所为都身不由己,从她们身上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不再讯问她们,低头思忖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忽听三毛头急急地问话声:
“小毛头,你这是怎么啦?”
崇祯抬头向小毛头看去,只见这小姑娘两腮潮红,双眼朦胧迷离,身体摇摇欲坠,仿佛刚刚喝醉了酒一般。
见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小毛头更见尴尬,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
“小毛头,你怎么啦?”田妃也感到事态有异,关切地问道。
“万岁爷,娘娘,我只觉浑身燥热难当,麻酥酥痒酥酥,就像在热汤里沐浴一样,有点难受又很舒服。我胸口就像有两只小鹿在撞,血也像烧开的水一般滚动不安。”说着,她燥热难耐,将外面的一件真红大袖衣脱下来,不小心在下摆处撕开了一道口子。饶是如此,小毛头还是浑身麻痒,血流如沸。
崇祯与田妃对视了一眼,尽皆骇然。他们俩一个生长于深宫,一个生长于烟花歌舞名动天下的扬州,都曾听说过媚药这名字。二人又都是过来人,见了小毛头这番情状,便知道定是沾染了极厉害的春药。
想到此处,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向桌案上的那几粒丸药看去,估摸不透这么小的一枚药粒,只在小毛头手中捏了片刻,嗅了一嗅,如何便发出如许霸道的力量。
崇祯到底“学识”多了一点,当即对三毛头说道:
“带她去,拿冷水冲一冲脸,过会儿就好了。”
稍稍一顿,又道:
“你还是先去外面,把张彝宪给朕叫来!”
不一会儿,张彝宪走进来,规规矩矩地往皇上与娘娘前面一站,道:
“奴婢听候皇上、娘娘旨意!”
崇祯道:
“张彝宪,你给我听着,朕命你将此四女带去,在宫中寻一偏僻之处,好好照料。如若走漏半点风声,或是此四人有任何差池,朕拿你是问!”
张彝宪毕恭毕敬地应道:
“奴婢遵旨!”说着,领着那四名美女去了。
崇祯回头,见田妃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蓦地想起一事,问道:
“田儿,你是怎么知道那东西是在带中的呢?”
田妃一笑,道:
“人家进献给皇上这几个美女,自然是要她们侍候万岁爷啦。万岁爷要搜她们,找的不外是两样东西,刀剑或是……是……那药,她们身上既无行刺之物,剩下的只有那药啦。这东西既不敢给万岁服下,便只有在与万岁爷温存的时候摩挲擦触、鼻嗅以见其效,如此那些贡奉的人就不敢把那东西放在这四名美女的贴身之处,也不会放得离头太近。臣妾看这四女神色,料定她们心中有事,而裙带轻柔,来回飘荡,最不易为人察觉,便猜测若有物事,必在带中,搜来果然不错。”
崇祯听了,做出惊讶莫名的样子,看着田妃说道:
“好厉害的婆娘,朕服了你啦!”
田妃道:
“万岁爷看着人家送来的美女,口水都流出来啦,像我这样的丑八怪,以后说不定还有没有人搭理呢。”
崇祯愁眉苦脸地说道:
“有了这样刁钻精灵的恶婆娘,哪个汉子还有胆子敢去招惹别的女人哪?”
第二天退罢早朝,崇祯退入乾清宫东暖阁稍事休息,欲待吃罢早膳之后,批阅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这时,王坤进来,说是魏忠贤、王体乾求见。
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崇祯的心底里不禁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恨不得将魏忠贤叫到跟前痛斥一番,以解心中忿懑。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端起一个景德镇进贡的奶白色的小茶杯,轻呷了一口清香彻骨的碧螺春,悠闲安详之中透着一点怠慢,算是他真实情感的少许流露,说道:
“让他们俩进来吧。”
魏忠贤、王体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行礼。自从信王登基,成了正牌的皇帝,便提拔起一批从前信王府中的太监,御前牌子更是都换成自己的心腹太监。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即位,朝中文武百官一个没动,只是调换了几个随身的小太监,这自然在情理之中,无须大惊小怪。只是魏忠贤却深感不便,从前自己到乾清宫,就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便,如今他仍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新皇帝甚至比死去的天启帝更对他礼敬有加,但他却感到生疏与隔膜,他与天启皇帝之间有过的那种和谐默契与亲密,从来没有在他与新皇帝之间出现过。这使他经常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态之中,更加竭尽心力地要讨好新皇帝。
崇祯嘴里客气道:
“魏公公不必大礼!”却并不示意一旁的王坤与徐应元上前搀扶,一任魏忠贤老迈的身躯缓缓跪倒。
崇祯这才注意到魏忠贤今天换了服饰。一年之前,魏忠贤进封为上公,着一品服,戴貂蝉冠,这在整个大内皇宫绝无仅有,从而显得分外招摇。而今天他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高级太监的礼服,戴四品补子,与身旁王体乾的服色一模一样。
一缕笑意在皇帝的嘴角闪现了一下,随即隐去,直觉告诉他,这个直到此刻还是权倾中外的大太监,在向他表白自己的怯懦,做出和好的表示了。
魏忠贤憨厚朴质的老脸上透出几分诚挚,恭恭敬敬地说道:
“万岁,老奴久见万岁龙颜清癯,想是进食不佳,特命人找来二十名能歌善舞的女子,以备万岁爷进膳的时候歌舞助兴,还请万岁爷收留。”
说罢,他回头示意,早有20名妖艳女子鱼贯而入,个个浓妆淡抹,娇娆婀娜,虽非绝色,也堪称佳丽。这二十人一进来,立刻将气氛清冷、色彩素淡的东暖阁妆点得温馨富丽,美不胜收。徐应元虽然是太监之身,突然间见了这许多美女,也还是瞪大了双眼,看得口水直流。崇祯却不动声色,稍微有一点做作地用威严的目光在美女们身上扫过,最后又转回停留在魏忠贤和王体乾身上,容颜也渐渐缓和下来,说话的语气之中透着几分尊重——
“魏公公说将这些女子献给朕做什么来着?”
“让他们在万岁爷进膳时,吹奏乐器,歌舞助兴,服侍万岁爷吃得开心一点。”
“噢,原来如此——”崇祯顿了一顿,目光重新在美女们身上扫过,这才继续说道:“难为你每日为朕着想——只是朕生性好静,不喜欢热闹,这许多人在朕眼前吹弹歌舞,恐怕朕就更吃不好饭啦!”
魏忠贤失望之极,诚惶诚恐,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呆了半晌,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老奴不知道万岁爷平素不喜热闹,贸然行事,该死,该死!”
崇祯安慰道:
“魏卿一片赤诚之心天下知闻,倒也不必为这点小事自责。这些女子若是有父母的,还给其父母,如果没有的话,选良家婚配了吧!”
魏忠贤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立刻有四五个美女盈盈跪倒,有两个甚至泪流满面,她们一齐说道:
“民女感谢万岁爷再造之恩,愿万岁爷福寿永康,江山万年!”
魏忠贤吃了一惊,顿觉颇为尴尬,一张大脸上泛起几缕红色。站在崇祯的御案之前,他又不敢乱动,只得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却不料那几名跪在地上的美女闻得这几声干咳,立刻变了颜色,有三个人身不由己,“倏”地站了起来,脸上兀自惶惶不安。在地上跪着的三人中有两个也是籁籁发抖,只因为是跪在皇上面前,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体乾与魏忠贤并肩而立,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见事情发展下去,越发难以收拾,便说道:
“万岁爷宅心仁厚,泽被苍生。奴才敢不仰体万岁爷慈爱之心,将这些女子归之父母,择良家婚配吧!”
说罢,他转身对侍奉自己的小太监道:
“把这些女子先带下去好好安置,万不可辜负了万岁爷体物爱民之意!”
小太监答应一声,急急火火地带着二十名美女离开,暖阁里除了淡淡的脂粉香气之外,便只有魏忠贤尚未从尴尬中恢复过来的神色,算是刚才这一出闹剧的残留。
崇祯尽力做出既保持自己帝王威严,又和颜悦色的样子,对魏忠贤说道:
“魏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魏忠贤嗫嚅半晌,说道:
“老奴受先帝知遇之恩,托付之重,尽心竭力辅佐陛下,陛下待老奴也是礼敬有加,遇有先朝故事及本朝政务,不耻下问老奴,令老奴感激涕零,只恨自己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只是……只是……只是内阁草拟的奏本,历来都经司礼监批朱,近些天来有的奏本不经司礼监直接送到陛下这里,不知道是执事太监的疏忽,还是万岁的旨意。”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偷眼观察崇祯的反应。崇祯作凝神谛听状,脸上既不喜也不怒,一本正经,不动声色。
他只得继续说道:
“老奴侍奉先帝多年,已然老迈昏聩,万岁若以为老奴已难担负司礼监秉笔的重任,便请万岁准许老臣辞去秉笔太监的职务。”
崇祯肃然的脸上露出笑容,道:
“朕御极之初,不谙于朝廷政务,叫人拿了几份内阁草拟奏本,试着批一批朱,不知道违背了历来的规矩——朕并没有别的意思,魏卿不必多心。”
魏忠贤释然,道:
“万岁爷勤政好学,正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内朝外朝间文牒往来繁杂,老奴只是怕有奸佞小人从中作怪,贻误国家,疏远君臣,这才不避疑难,率性直言,万岁爷切勿见怪。”
崇祯的心里早就怒火升腾,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要向一个太监陈说解释做事的理由,这成什么体统!他深深感到耻辱,他卑微、高傲而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强压住心头的不快,他依旧以敬重的口吻说道:
“以后朕再拿奏本,一定先跟公公打个招呼。朕刚刚登基,不懂的地方实是不少,少不得要请教公公。”
魏忠贤说道:
“万岁爷这么说,真折杀老奴了。以后万岁爷要处理政务,可以叫涂文辅、石元雅他们来侍候着,一来可以知道内阁奏本的下落,二来他们秉笔多年,也可聊备顾问。”
崇祯点头。
魏忠贤续道:
“老奴已无事可奏,就此告退。”
崇祯看着他弓腰曲背的样子,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忙道:“且慢!”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立刻觉得太过凌厉了一些,便缓了缓口气,装作无关紧要地说道:
“朕听人说,东厂和锦衣卫抓到了犯人,要戴一百多斤的木枷,犯人被立枷之后,过不多久便会活活压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魏忠贤料不到皇上会突然问起此事,迟钝的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直憋得额头青筋暴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口中含混地答道:
“这……这个……”
王体乾见状,急忙接口说道:
“万岁,立枷示威之事,原是自成祖以来一直有的。魏公公提督东厂之后,只是对大奸大恶之徒,以及用一些平常刑具拒不招供的人,才偶尔动用一下。决非如外间传言的那样动辄立枷,死者无数。请万岁爷明察。”
崇祯默然良久,才忧心忡忡地说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朕还是觉得这样做太过残刻了一点,恐怕不是太平盛世所当有的样子。”魏忠贤、王体乾一齐点头,道:
“万岁爷既然这么说,臣等以后便销毁木枷,不再使用了便是。”
“如此甚好。”崇祯的脸上又露出了稍显做作的微笑。
二人退出,尚膳监的太监们服侍万岁爷用膳。
崇祯刚提起象牙筷子,一阵柔和的音乐之声便响了起来——这本是皇帝吃饭时的固定节目,为得是显示与众不同的皇家气派,不管皇帝懂还是不懂,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程式已经持续了大明朝的三百年。
可是今天这音乐听在崇祯的耳朵里,却格外地刺耳难听。忍耐了一会,他越发烦躁起来。忽然,崇祯将手中的象牙筷子“呼”地扔了出去,同时大声吼道:
“别吹弹了,都给我滚!”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们从没见过皇上如此大发雷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徐应元跑过去捡起那双象牙筷子,这才发现,其中一支不知在哪儿碰了一下,从中间折断了……
魏忠贤的心情也不比皇帝好多少。新皇即位,对他和他的亲信没有丝毫触动,宫中朝外都呈现一片宁静。愚钝木讷的魏忠贤却本能地感觉到这宁静后面大有文章,在他内心深处,分明盼望着出一点乱子才好,不管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总比现在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状态让人感觉畅快。
魏忠贤和王体乾出了乾清宫,一前一后来到司礼监掌印值房,谴散闲杂人等,窃窃私语起来:“他妈的!这群不识好歹的小婊子,竟敢在万岁爷面前让老子难堪,体乾,这事就交给你办——把那几个跪下谢恩的,偷偷替咱家宰了,下手时干净麻利一点,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魏忠贤终于将刚才积存的怒气一股脑发泄出来,说罢,犹自忿忿不已,末了又添上了一句——
“哼,谁让咱家一时不痛快,咱家就让他一世不得痛快!”
王体乾与魏忠贤共事多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看到方才情势,便知道他要大肆宣泄一番,是以看见魏忠贤咬牙切齿气急败坏,丝毫也不感到震惊。
“九千岁息怒,”王体乾道,“依我看来,处置这些民女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万岁爷这一头。万岁爷登基已有一段时日了,却没有一点动静,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今天不知怎么又突然询问起立枷的事情,更不知其用意何在。”
魏忠贤心中一凛,这正是他忧心忡忡却又尽力逃避的问题,如今被王体乾明明白白地提了出来,可见大家都已感到了情况不妙。
“你的意思如何?”
“咱们现在拿不准万岁爷的态度,须得从这里下手,摸清万岁爷的心思,方才能对症下药。”魏忠贤频频点头。
王体乾一路讲下去:“宫中旧例,凡是新皇帝登基,原来的掌权内臣都要照例请求辞职。我看九千岁不如以退为进,上一道表章请求辞去提督东厂的职务,看一看万岁爷有什么反应,而后咱们再做定夺。”
魏忠贤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狐疑的目光在王体乾身上扫来扫去,半晌没有说话。
王体乾看出魏忠贤对自己起了疑心,怀疑他此举别有企图,急忙解释道:
“请九千岁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不过是试探而已,若万岁爷不准,九千岁自可安枕无忧;若万岁爷准了,自是已对九千岁有了异心。九千岁可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魏忠贤愣了一会儿,也寻不出什么更好的计策,只得依了王体乾。
王体乾又道:
“九千岁向万岁爷进献美女的时候,万岁爷身边的徐公公眼神大非寻常。徐公公原是信王府总管太监,现在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如果能以美色、金钱结交了徐公公,那么万岁爷的一举一动自然会在九千岁掌握之中……”
一句话提醒了魏忠贤,他一拍大腿,道:
“哎呀,怎么把徐应元这小子给忘了,当初咱家在慈庆宫办膳的时候,没少和这小子赌钱喝酒,他着实还赖了咱家不少银子没还呢。只是后来这家伙被分派到信王府,我们才没了走动,差不多也有十来年啦。”
王体乾也喜上眉梢,道:
“既有这层关系,九千岁何不派人将他请来,重续旧缘,也好在万岁爷跟前有个照应。”
“不错,是该这么办。”魏忠贤顿时觉得柳暗花明,心神开朗。
当下,他一面命手下知书的小太监替自己草拟辞职奏本,一面命亲信李永贞去请徐应元。
李永贞这些日子心里面也是凄凄惶惶。新皇登基,与魏忠贤关系再不似先前天启帝那般亲密。
自己先前将全部心思都押在魏公公身上,现在看来,不管将来局势如何发展,自己必须早做打算,多结交几个新贵。万一魏忠贤靠不住了,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这么想着,已经来到乾清宫值房。徐应元闲得无聊,正在逗猫玩。天启皇帝爱猫成癖,于是宫中猫狗泛滥,又专设猫儿房,所养名贵猫种三五成群。凡是天启帝喜欢的,亦加管事头衔。牡猫曰某小厮,骟猫曰某老爷,牝猫曰某丫头。每到春季猫儿发情,后宫中一片鬼哭狼嚎,不少在襁褓中的皇子皇女被吓得惊风薨天。崇祯即位之后,忙着处理先帝丧葬,寻找并整修自己生母的坟墓,上封号,接王府妻妾入宫……正事还来不及处理,便无暇顾及猫狗之事。
徐应元见李永贞进来,急忙轻轻在蜷伏在他臂弯里打呼噜的一只大猫的头顶拍了一拍,道:“乖儿子,去!”
那猫乖觉,轻轻地“喵”了一声,无声地跳到地上,转瞬间失去了踪影。
“哟,李公公,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啦,难得,难得!”
徐应元新富乍贵,心理上还没有进入皇帝眼前红人的角色,对从前威风八面的李永贞之辈,忍不住便要高看一眼。
“徐公公千万别这么说,我今儿这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徐爷现今是万岁爷驾前红人,哪一个敢不对徐爷高看一眼!”
徐应元经他这么一捧,眼角眉梢俱含笑意,嘴里假意客气道:
“千万别这么说,李公公是前朝旧臣,万岁爷还要大力依仗哩,哪里用得徐应元之类后进小辈?”
李永贞往前凑了凑,满脸都是经过夸张放大的神秘之色,轻声道:
“徐爷是贵人,当然不屑听那些小道消息。徐爷不知道,宫里太监们之中早传遍了,说徐公公从小服侍万岁爷长大,劳苦功高,故而在万岁爷跟前有所请求,万岁爷无不从命。有时候,徐爷的脸面比三位娘娘还大哩!”
这话尽管全是奉承之辞,但字字句句听在徐应元的耳朵里,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畅快,嘴巴也合不拢了。
“你可不要瞎说,咱老徐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苦劳倒是有一点,万岁爷体贴下情,给咱一点面子也是有的,可不能与娘娘相比,不能与娘娘相比。”
“徐爷客气了不是?眼下万口哄传,您不承认也不行。不光我李永贞要巴结讨好你徐爷,就连魏公公也想和徐爷您结交哩!”
徐应元一下子瞪大了睛睛,定定地瞅住李永贞,道:
“你说的是真的?连魏公公也想认识咱老徐?不——会——吧?”
“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徐爷红透了半边天,却从来不高看自个儿。其实魏公公早想和徐爷结交,只是怕眼多嘴杂,让一干小人一说,弄不好传成什么样儿,于徐爷多有不便,这才一直拖到现在。我这次来,就是替魏公公下请帖的,请徐爷务必赏脸,到魏公公府上一叙!”
徐应元料不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提到这个份上,当真是心花怒放。正要答应李永贞的请求,忽然想,如果太痛快了倒显得自己没了身份,少不得要稍稍予今持做作一番。
于是,他作出为难的样子,道:
“魏公公赏脸,应元自当立即从命,只是……”说到这儿,他双手一摊,“眼下正当我值房,你知道,万岁爷脾气大,一旦有了差池,他怪罪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永贞见多识广,看着徐应元这一番假模假势的样子,心里面好笑。嘴里却依旧像抹了蜜一样:
“当然是侍奉万岁爷要紧,魏公公的意思是等徐爷晚间轮完值,再到他府上小酌几杯,解解乏。魏公公准备了轿子,就停在午门外,到时候我来接徐爷。”
“那好吧,又要叫李公公费心来接,真是不好意思。”
“客气,客气。以后求徐爷援手的时候少不了,接一趟徐爷,何足挂齿!”
李永贞走了。徐应元刚才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情一扫而光,现在他觉得自己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再看值房的房顶,仿佛也突然间矮了不少。他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顿时觉得两腿之间虎虎生风。
当晚,徐应元乘轿来到魏忠贤在宫外的府第,但见深宅广院,翠柏森森,舞榭歌台,风致俨然。数百成千盏细纱宫灯将偌大一座庭院照得毫发无隐,更显得富丽堂皇,气势不凡。他心下暗自感叹,这魏忠贤果然是人间雄杰,单是这座府第,便比信王府不知要豪华上多少倍。魏忠贤亲自迎了出来,见面寒暄道:
“徐公公陪銮伴驾,贵人多忙,肯赏脸到敝庐一叙,咱家叨光不少。”
徐应元紧走几步,便要下跪。到底是魏忠贤积威所在,令他不敢仰视。
魏忠贤急忙亲自来扶,嘴里道:
“不敢当,不敢当!徐爷如此,折杀魏忠贤了!来,咱们一同入府。”
待客厅内又别是一番景象:十六盏玲珑别致的宫灯星散在四壁与厅顶,看起来随意而零落,细思量却又别具匠心。一张足有七尺宽的虎皮交椅赫然在目,虎毛色彩斑斓,眉毛胡须纤毫毕现;仅从虎皮的尺寸看,那老虎活着的时候也有一丈四五尺长,饶是徐应元见识过不少稀奇的物事,像这样威风漂亮的虎皮椅也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心底禁不住又有一番感叹唏嘘。虎皮椅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天启皇帝亲笔书写的条幅:忠贞劳君。盖着皇帝的印玺。两侧是一色紫檀木雕花条案,难得的是数十张桌案的色泽深浅一般无二,若非仔细分辨,这数十张桌案的木料便如同是从同一株树上裁下的一般,端的是极尽奢华与讲究。
一阵幽香扑鼻,早有两名侍女过来,替徐应元脱去外衣。徐应元定睛看时,但见两名侍女肌理细腻,骨肉均匀,酥胸半裸,粉面含春,行动处似若柳扶风,纤纤玉指触到徐应元身上,舒畅无比。徐应元宛如走入梦境,早酥了半边身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两名侍女的胸部,再也不能离开。
徐应元这副德行,连无赖出身的魏忠贤都觉得有点过分,只是今天有事要求他,才不便发火。于是他朗声说道:
“徐公公,请上座!”
徐应元如梦方醒,应声道:
“啊……啊,在魏公公面前,哪有徐某上座的道理,万不敢当!”
“徐公公初来是客,理当为尊,不必客套。”
徐应元更加受宠若惊,推三阻四。
李永贞道:
“九千岁,不如再搬一张椅子来,千岁与徐公公并座。”
“有道理,快去搬。”
不一会儿,一张与那虎皮交椅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略小一点的虎皮交椅抬了过来,与原先一张并到一起。
魏忠贤挽着徐应元的手,一同落座。
只片刻之间,侍奉的小太监如行云流水,早已将酒菜摆上;又一阵环佩叮咚,十几名歌姬舞伎走上来,琴瑟琵琶,箫笛筝笙,乐声大作,舞女们广袖卷舒,莲步轻移,柳腰款摆,翩翩起舞。
徐应元鼻子里嗅着醉人的醇酒之香,口里品尝人世间难寻的无尚美味,眼睛里看着美女们缓歌慢舞,耳朵里听着妙不可言的郑卫之声,真个是意动神摇,欲仙欲死。
忽然,他觉得腿上一沉,低头一看,却是刚刚服侍他脱衣的一个侍女坐在了他的腿上。同时,背上轻轻一点,回头看时,却是另一个侍女正挥着小拳头给他捶背。徐应元楞了一下,见魏忠贤正端着酒杯笑呵呵地看自己,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魏忠贤说道:
“徐公公,想当年咱家在慈庆宫服侍当时还是皇太孙的先帝的时候,咱们常在一块儿吃酒猜拳,掷骰子打麻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徐应元一下子来了兴致,顺手将那坐腿上给他斟酒夹菜的侍女揽在怀里,一边不老实地在那侍女胸前腿上摸来摸去,一边说道:
“哎呀怎么不记得!千岁当年打麻将的技艺当真是炉火纯青,一把牌拿到手里,三下五除二,和了,让咱们三家又眼红又无奈。千岁记不记得,有几次差一点把我们几个的裤子都贴进去呢?”
在一旁陪坐的李永贞等人听了,都陪着魏忠贤与徐应元大笑了起来。
魏忠贤话锋一转,道:
“唉,那时候咱们职位低,钱也少,可是咱活得不累,不用费心思,只要伺候好主子,就什么都齐了,现在可不同啦……”
“口害,依我徐应元看,公公还是现在活得滋润,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大明朝上至皇上,下至平头百姓,谁也不如你魏公公舒坦。不知道皇上名讳的人也许有,但不知你魏公公的人我敢说大明朝里是一个儿也没有!”
魏忠贤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
“徐公公但管吃酒,万不可信口开河,害了魏忠贤身家性命。”
徐应元一愣,道:
“这却从何说起?”
魏忠贤眼圈一红,掉下两颗泪珠儿来,说道:
“忠贤恪谨忠贞,一心为国,这是先帝早已经定评了的。可是忠心为国就要得罪一干奸佞小人,他们总是蠢蠢欲动,意图加害于我。万岁爷登基时日不多,难免误信传言,作出不利于忠贤的事情来。”
徐应元酒已经喝了个七八成,听了这话,头摇得像拨啷鼓似的,喷着酒气说道:
“魏公公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天天服侍万岁爷,从没听万岁爷说过魏公公一个字的坏话,他反而还经常称魏公公劳苦功高,该当重赏哩。”
魏忠贤转忧为喜,急道:
“万岁爷真的这么说?”
“有假包换!你魏公公是何等人物,徐应元敢在你面前瞎说吗?”
“这就好了,万岁爷虽然年轻,见识却大是不凡,果然是有道明君。不过,以后在万岁爷面前,还要仰仗徐公公多多美言。”
“一切都包在我老徐身上,我这点面子,万岁爷还是要给的!”说这话时,徐应元有一种气贯长虹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做得了崇祯的半个主一样。
魏忠贤缓缓站起身来,脸色郑重,道:
“忠贤与徐公公本是故交,今天相聚更是话语投机,咱家有一个想法:若蒙徐公公不弃,咱家想与徐公公结为兄弟,不知徐公公意下如何?”
徐应元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大腿上坐着的侍女顺势滑坐到了地上。
“千岁此话可是当真?”酒醒了一半的徐应元小心翼翼地问道。
“千真万确!”
“千岁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怎会看得上徐某?”
“难得咱们兄弟投机!”
“那好吧,徐应元求之不得!”
“咱家其实早有此意,今日夙愿得成,真是痛快!”
当下,李永贞亲自主持,将歌舞伎唤下,摆设香案,陈列酒肉香烛一干贡品。二人跪倒,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魏忠贤居长为兄,徐应元年轻为弟。
焚香跪拜已毕,二人重新落座。酒宴撤下,重新摆过,众人纷纷向二人敬酒,以示祝贺。
酒酣耳热之际,魏忠贤轻击两掌,立刻有十数人鱼贯而入,各捧一支锦盒。依次打开看时,尽皆耀人眼目,黄澄澄的是金,白花花的银,乳白色的是珍珠,红绿错杂的是翡翠玛瑙。此外还有三尺多高的珊瑚树,两尺多长的玉如意,……直瞧得徐应元眼热心跳,不能自已。
魏忠贤道:
“兄弟,事起仓猝,来不及置办礼品,这点东西是临时备办的,不成敬意,请兄弟你收下。”
徐应元心怦怦直跳,呼吸也短促起来,憋了好一阵儿,才缓过劲来,说道:
“无功受禄,叫兄弟于心何忍呢?”
“唉——”魏忠贤道,“咱们既已结成兄弟,便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哥哥我吃肉,不能看着你喝粥不是?兄弟如果不嫌寒酸,就权且收下,以后哥哥亏待不了你!”
徐应元假做无可奈何地将礼物收下。
魏忠贤又轻击两掌,徐应元但觉香风扑面,四名绝色美女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在魏忠贤与自己前面,低身万福。徐应元看见其中两个就是刚才侍服自己的美女。
“兄弟,这是咱家新近寻到的侍女,以后就让她们服侍你吧,调教得不好,你也别见怪。”
徐应元一双通红的醉眼几乎掉出了眼眶之外,顾不得客套,“扑通”一声跪在魏忠贤面前,没口子地说道: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这一夜,徐应元喝得烂醉如泥,就住在了魏忠贤的府第之中。在两名小太监架着他出客厅的时候,他还在嘟囔着:“大哥,魏大哥,……够义气……义气!……”
魏忠贤阴鸷的目光送走徐应元东倒西歪的背影,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看着杯盘狼籍,呕吐遍地的场面,低声自言自语:
“唉,但愿这小子能管点事!”
两天之后,魏忠贤请求辞去东厂提督的奏折终于有了回音。出乎他和王体乾的意料,崇祯既没有准予辞职,又没有热烈地挽留,而是不冷不热地慰留,先叙述了一大堆魏忠贤的功绩,又委婉地劝魏忠贤继续留职,为朝廷做事。这份朦胧含混的御笔批复仍旧令魏忠贤摸不着头脑。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再由王体乾辞职,试一试动静。
这一次的批复言辞要热烈一些,而语气仍旧是不温不火。王体乾也猜不透崇祯到底持一个什么态度,只得先偃旗息鼓,静观事态的发展。好在皇帝还是倾向于挽留他们,令二人的心中抱着一丝朦胧的希望,没有去考虑那些在走投无路时采取的手段。
第三天夜里,魏忠贤、李永贞及魏忠贤的两个小妾围坐在一张大八仙桌旁打麻将。当年,魏忠贤因为输了钱还不起债,被人催急了,才一咬牙阉了自己,进宫作了太监。入宫之后,旧习不改,依旧对赌博情有独钟。在赌桌上,他的技艺越练越精;在人生的赌台上,他孤注一掷的亡命徒式的赌博为他赢来了平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势与荣华富贵。在牌桌上,他是绝对的高手,在人生的赌台上,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赢家。
李朝钦一挑帘幕走了进来,他是魏府的常客,进出根本不用通禀。
李永贞面对着门口,首先看出李朝钦面带惊慌之色,便顺口问道:
“朝钦,出了什么事儿?慌成这个样子?”
李朝钦不答,两步凑到魏忠贤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魏忠贤也现出慌张之色,一摆手命令两个小妾:
“去,去!走开!”
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魏忠贤对李朝钦道:“讲吧——”
李朝钦道:
“九千岁今儿后晌没到宫里去,万岁爷传了一道旨,说先帝已然驾崩,龙体也入了德陵。奉圣夫人身为先帝乳母,留在宫中不大合适,命她收拾自己东西及先帝所赐之物,出离皇宫。念她抚育先帝有功,赐了一千两银子。”
魏忠贤默然无语。
崇祯这样做,正是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来。客氏身为天启皇帝奶妈,本来早该在皇帝断奶时离开皇宫,可是皇帝对他过于依赖,遂至皇帝大婚时才出宫。在客氏出宫的几天里,朱由校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整日垂泪思念乳母。客氏重新被接了回来,一直呆到天启帝死去。如今先帝魂归德陵,客氏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住在宫里。崇祯这一手,正击中客魏二人的痛处,令他们有苦难言。
魏忠贤自然洞悉其中奥秘,客氏出宫,他苦心经营的权势大厦便坍塌了一角,从此再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依老卖老,撒泼打滚,逼着皇帝给他魏忠贤加官进爵,说情讨饶。而对客氏的被逐,他魏忠贤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加以阻止。
愣了半天神,魏忠贤才长叹了一声,道:
“万岁爷这样做,正在情理之中,咱家也不能拦着。唉,只是苦了客姐姐,侍候先帝这么多年,不料先帝却年纪轻轻的先她而去,着实让人伤神。朝钦,此事我不便出面,你替咱家去一趟,帮着客姐姐收拾收拾东西,问她有什么要咱家做的,只管说,咱家一定尽力而为。”李朝钦本以为魏忠贤会大发雷霆,上殿面君,与皇帝争执辩论一番,或者是用阴柔的办法,让皇帝知道这样做弊大于利,还是收回成命的好。谁料在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甚至凌架于皇帝之上的魏忠贤,却毫无声息地承认了现实,这让李朝钦不禁感到十分失望。
失望归失望,他还是不敢在魏忠贤面前表现出来,只得奉命来至咸安宫,向客氏传言魏忠贤的话。
没想到一向灯火辉煌的咸安宫此刻却一片死寂,李朝钦摸索着走进宫中,才看到有一个房间里透出灯光。
一个小宫女正在那里打瞌睡,桌案上小孩手腕粗细的大白蜡烛无人修剪,四五分长的烛花欲落未落地挣扎在烛火的正中间,烛泪顺着一侧缓缓淌下,在桌面凝成一小片硬盘。
李朝钦尖声咳嗽了一声,小宫女从瞌睡中惊醒,见到李朝钦站在门口,慌忙站起来行礼。不提防碰动了桌案,烛台带蜡烛“呯”然倒在桌上,那小宫女急忙又站起来扶起烛台。
“宫里的人都死到哪儿去了?”李朝钦尖声问道。
“回公公,万岁爷传旨,请奉圣夫人出宫,司礼监王公公派人来说,奉圣夫人明日一早出宫,咸安宫不用这么多人了,留两个侍候奉圣夫人,剩下的别宫调用。”
李朝钦心里一凉,想不到风光无限的客氏在宫里的最后一夜竟是如此的凄楚。
“司礼监哪一个王公公?”
“说是王本政王公公。”
李朝钦不再说话。王本政是皇上新近提拔起来的走红太监,原先在信王府负责护卫事宜,几天前一跃而成为司礼监提督太监,现在风头正盛,凭他李公公是万万惹不起的。
沉默了片刻,李朝钦复问:
“那奉圣夫人现在哪里?”
“夫人说今夜要为先帝陪灵一夜,带翠喜到仁智殿去了。”小宫女据实回答。
从咸安宫出来,正南正北是一条长长的巷子,正式的名字叫永巷。巷子里没有一缕灯光——魏忠贤上台之后,为了方便属下人等到后宫前殿中伺察方便,以节俭的名义,矫旨下令将宫中来往通道里的灯笼、燃亮子之类尽数撤掉。后来这成了宫中惯例,除了皇帝皇后以及地位尊崇的太监之外,宫里的太监宫女出外,都要在黑咕隆咚的大小巷子里摸索。
李朝钦走在永巷里面,抬头看看一长条星光闪烁的天空,备感秋夜的清冷。
更鼓房的钟鼓之声传过来,已是三更时分了,李朝钦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他尖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为自己壮胆,又使劲裹了裹外衣,快步向仁智殿走来。
离仁智殿还有一段距离,他就听到客氏扯开嗓子的哭嚎之声。客氏在宫中呆了二十多年,除了大肆铺排讲究之外,什么都没有学到,她的哭声听在李朝钦的耳朵里,和乡下讨饭婆子撒泼时的干嚎根本没多大分别。
天启皇帝早已在列祖列宗的神灵栖息之地——天寿山入土为安,仁智供奉的正是他的灵位。这里李朝钦也来过两三次,这次轻车熟路,很快就看到了客氏臃肿肥胖的身躯。
客氏正嚎得起劲,皇帝客客气气的驱逐令,打碎她坚定的梦想,她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中,浸了一个透心凉。她的小处聪明机变而大处浑浑噩噩的乡下仆妇的头脑里,从来就没有清晰地思考过天启皇帝的死会给自己带来一个什么样的后果。现在,当铁一般的事实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愚顽的意志一下子垮了。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没有去思考该当如何应付眼前的变故,而是本能地想到了曾经给过她无限光荣的天启皇帝,她要向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诉说满腹的委屈,世道的不公。
小宫女翠喜站在客氏身后不远处,怀里抱着一个黄色包袱,里面包裹着一个小匣子。匣子放的什么东西,小宫女毫不知晓。
空寂的仁智殿里,唯一的响动便是客氏的鬼哭狼嚎,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那声音在李朝钦听来,既不哀婉,又不悲愤,有的只是吵闹,听得人说不出的心烦。
客氏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哭声的难听,她哭得很投入,哭得很动情,泪水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供她任意挥洒。哭到伤心之处,鼻涕也赶来凑热闹,因而在她的哭声断续里,间有“呼噜”的一声,那是她在擤鼻涕,把她酸涩的泪水与粘稠的鼻涕一股脑儿抹在宽大的袖子上,而后继续她伟大的哭嚎。
她肥硕的身躯随着抽泣之声有规律地抖着,她的胸部膨膨囊囊,那是她硕大丰满的一对乳房,更准确地说,那是她安身立命扶摇直上飞黄腾达的全部资本。她今天的一切,她的与乾清宫、坤宁宫的帝后饮食起居同一规格的作派,她的兄弟子侄们高至公侯的地位,她的每次回家时前呼后拥车水马龙的威风,她的敢与正宫皇后、皇帝宠妃唱对台戏的胆量,无不来自这一对丰盈的,曾经汁水充足的大奶子。归根结蒂,是这对大乳房成就了她,也哺育成功了一个千古第一恶的大太监。
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客氏也有点累了,就势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八字岔开,稍事休息。李朝钦这才凑上前去,道:
“客奶奶,李朝钦给您请安了。”
客氏瞪着一对肿胀的老眼,嘶哑地说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奴才奉了九千岁之命,特来帮客奶奶打点东西,九千岁说奶奶有什么吩咐,命我转告他,他一定尽力而为。”
客氏一下子来了气,嚎叫道:
“这个杀千刀的,姑太太让人欺负到这个份儿上,他倒像没事儿人似的,帮我打点东西?你能给我把这座皇宫搬到我家里去吗?嗯?他也不掏心窝子想想,他能有今天,靠得是什么,还不是靠姑太太我吗?”说着,客氏两只手发疯似地拍打着自己臃肿的胸部。
李朝钦变了脸色,客氏这般大声嚷嚷,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单凭这几话就够得上杀头抄家的罪名。
客氏心里弊着火,要与人争辩,李朝钦却一声也不敢吭。她一瞥间,看见站立一旁的翠喜,还有她怀中的黄色包袱,立刻站起来,过去一把夺过那包袱,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嚎了起来,一边哭喊一边诉说:
“就养了这么一个有良心的,却活蹦乱跳地说死就死了,让我老婆子以后可靠谁呀?”
说着她打开那包袱,拿出一个漆黑的小匣打开。李朝钦与翠喜定睛看时,却是一大团头发,十几颗孩子的牙齿,还有一些零碎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客氏继续她带着哭调的絮叨:
“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本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不成想你倒先死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吗?”
李朝钦这才明白,那些头发、牙齿,都是天启皇帝小时候的东西。
客氏自从一入宫给天启帝当乳母,便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她知道这孩子是要作皇帝的,自己的将来都押在他的身上。她照顾天启帝殷勤周到,又怕天启长大后不需要自己了,冷落了自己,便将天启帝儿时的胎发、疮痂,以后累年的剔发、落齿、指甲统统积存下来,想等必要时拿出来提醒皇帝她作乳母的养育之恩。谁知道这些东西还没有派上用场,天启帝便魂归西天,而今客氏睹物思人,想到自己多年的心机都白费了,便说不出的窝火又伤心。
这一次边哭边絮叨又是小半个时辰,李朝钦与小宫女都疲惫得厉害,客氏也有点支撑不住了。李朝钦又一次凑上来,道:
“客奶奶,九千岁还在等着奴才去回话,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叫奴才转告九千岁!”
客氏这时也渐渐冷静下来,无奈地说道:
“告诉魏忠贤,让他早作打算,别等着人家收拾到头上,不然的话,姑太太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还有——”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振奋,又有些激动,“老娘今天是灰头土脸地出宫去了,他魏忠贤要是有种,有朝一日再把老娘我接回来,回来的气派,要比皇上在的时候场面还要大!”客氏心目中的“皇上”,自然是指死去的天启皇帝。
李朝钦道:
“奴才都记下了,一定告诉九千岁!”
看着李朝钦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客氏心里面一阵失落。现在她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哭了,便把天启皇帝的胎发、疮痂、牙齿、指甲之类堆到一块儿,点火焚烧了。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
客氏站起身来,对那个在灯影里站了一夜的小宫女没好气地说道:
“你回去吧,老婆子不敢再要人伺候啦!”
天色已渐渐发白,新一天的黎明即刻就要来临了。客氏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出了仁智殿,一步一步向月华门走去,打算在黎明之前走出皇宫。
客氏肥胖的身躯慢慢向前挪着,一屡悲苦又在心头泛起。天启帝活着的时候,客氏出宫,皇上要发一道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往私第。天将拂晓,乾清宫御前牌子、司礼监太监以及暖殿数十员在前面引路,客氏盛服靓妆,乘小轿一直坐到西下马门,换八抬大轿。那时,弓箭房、带简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请小轿、管库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几百人,都穿红蟒衣窄袖,在轿后随行;司礼监、典薄掌司的官员在宝宁门跪叩道旁迎送。内府供应的蜡烛便有两三千根,点燃的沉香像浓雾一般飘散。班役的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玩巡幸之上,当真是人如流水,马若游龙。
如今,客氏孤身一人,连宫里到处窜的狗都感到这位老妇人的败落只是远远地盯着她看一眼,又悻悻地离开了。抚今追昔,客氏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终于,她酸涩的眼睛里又慢慢地积聚起几滴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过咸和门的时候,客氏既累且饿,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一步了。她索性两腿岔开,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地上,肆无忌惮地干嚎起来。
李朝钦回到魏府,正赶上要去上早朝的魏忠贤洗漱完毕,由心腹太监曹征淳、杜勋侍候着穿朝服,戴貂蝉冠,系玉带。
见李朝钦进来,魏忠贤道:
“奉圣夫人怎么样了?她有什么吩咐要对咱家说?”
李朝钦看了曹、杜一眼,稍一犹豫,魏忠贤会意,道:
“他们两个都是咱家心腹,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不必回避。”
李朝钦便将客氏所云原原本本讲了出来。魏忠贤听了,半响无言,有一点后悔没将曹征淳、杜勋支开。沉默了一阵子,他说道:
“我都知道了,你去吧。”
从魏府出来,李朝钦打定了一个主意,就是:立即上书,请求退休。
他在宫中呆了二十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套见微知著的观测本领。新天子即位,对魏忠贤客客气气,其实凡是皇帝与魏忠贤的心腹人物,都会感觉到尊重与恭敬背后的不和谐。李朝钦只不过是把这种紧张的状况,转化成相对应的行动罢了。
李朝钦亲眼见到了魏忠贤的怯懦与迟顿,感到深深的失望。他想,魏忠贤现在提督东厂,许显纯掌北镇抚司,田尔耕、侯国兴掌锦衣卫,崔呈秀掌兵部,满朝显宦大吏尽出其门,可以说绝大部分主动权都在他魏忠贤手里,而他尚且如此畏缩,如果让新皇帝慢慢控制了局面,恐怕他李朝钦也要陪着魏忠贤倾家荡产,甚至是挨一刀。倒不如趁现在还没有风吹草动,早点抽身,尚不失富贵,也落得一个轻闲。
主意既定,李朝钦便找来好友裴有声与谭敬,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二人皆有同感。于是,李朝钦与二人议定,先由自己上疏乞休,若蒙皇帝照准,其余二人再依次乞休,尽量不动声色,不要引起魏忠贤与崇祯的注意。
李朝钦乞休的请求上午才递上去,当晚,便有御前近侍太监来到司礼监,说万岁爷宣他到御书房见驾。
他随小太监一起向御书房走来。一路上,李朝钦愈发相信自己判断的准确,行动的及时。魏忠贤行事拖沓迟缓,反应迟钝,而皇帝却是当机立断,仅从行事的风格上,魏忠贤便已经输了一筹。
崇祯悠闲地坐在一张软椅里,闭目养神。今天,他抽空给田妃找了几支古琴曲。刚刚用膳的时候,听田妃演奏了两段,果然古朴淳厚,使人悠然而发思古之情,若不是惦记着还有一大堆奏折没有批复,他真想再细细品味一下那些古曲。
李朝钦的折子是最后递上来的,也就排在了最上面。崇祯敏锐地觉察到这份折子大非寻常。李朝钦虽然不是魏忠贤集团的核心成员,也是较为关键的人物之一,他为什么突然间要告老乞休?
从李朝钦的奏折上看来,他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打算退居山林,和魏忠贤及王体乾的假意试探大不相同。魏忠贤辞职,任是最没有经验的人也会看出不过是虚意试探,崇祯知道自己决不能准奏,可是他又不愿意言辞热烈地挽留他,只好不冷不热地温旨慰留。他已经烦透了魏忠贤,即便是假情假意地敷衍,他也不喜欢。
看着李朝钦乞休的奏折,崇祯微微笑了。他没有想到局面这样快便有了转机,那曾经令他心惊肉跳的魏忠贤,这么快就失去了他的威慑力,甚至连他的亲信都对他失去了信心。看起来,形势比他早先预料的要乐观。
崇祯立即决定召见李朝钦,看一看他到底是什么企图。乾清宫人多眼杂,不方便秘密讯问,还是御书房清静一点,于是他便命人去叫李朝钦。
他不愿让李朝钦看出自己心情急迫,便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王承恩是他身边多年的服侍太监,早从皇上的举动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启禀万岁爷,老奴刚才陪万岁爷在田娘娘那儿,听那曲子淳厚古朴,与宫里面平常所奏的曲子大不相同,不知道万岁爷从那里找到这么妙的琴曲?”
崇祯顿时兴致盎然,欣然说道:
“难为你能听出这琴曲的特异之处,这几首琴曲,皆为隋唐以前的人所作,时日既久,作曲之人,又都是当时的顶尖人物,自然与俗乐迥异。田妃先奏的一曲,名为《据桐吟》,乃‘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所作,世人都知道他善鼓《广陵散》,却不知他也作过几首琴曲。稽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自是大大不对,不过他生性洒脱,聪颖妙悟,且是操琴圣手,做出的琴曲自然也非同小可。不过在朕听来,这《据桐吟》虽是稽康退隐山野,吟啸野林时所作,逸绝清绝,但还是有若干愤激之气杂于其间,其调激切,与全曲闲适清雅之调不甚和谐。这恐怕是性格使然,再也改不了的,所谓音为心声,稽康壮年罹难,为权势所杀,恐怕也不是偶然所至。”
王承恩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称是。崇祯得意,愈发精神焕发,侃侃而谈:
“这后一首名叫《梅花三弄》,虽然清丽敏妙,赏心悦耳,曲子倒不是如何稀见。不过这里面有个故事,颇为风雅,朕说给你听听:说是东晋王徽之乘舟出游,泊于青溪之侧,听说桓野王乘车于岸上经过,便命人说与野王,道是久闻他吹笛的本领妙绝一时,可否为自己吹上一曲。桓野王曾拜豫州刺史,与名将谢玄破苻坚于淝水,以军功封永修县侯,进号右军将军。按理他也是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不应自降身份为陌生人吹笛,然而桓野王也深慕徽之其名,当即下车为作《三调》之曲,曲罢,乘车飘然而去,二人连面都未曾一见。《梅花三弄》便是自《三调》笛曲改作琴曲的。桓野王也是高人韵士,但他一生顺利,功名成就,所作之曲便温润明泽,不似嵇康《据桐吟》有不和谐之音。然则说到才气纵横,清丽卓绝,似乎还是嵇康之作略胜一筹,正如和氏之璧即便略有瑕疵,仍不失连城之价,较诸一般上品美玉,到底有着不同之处。”
王承恩作凝神谛听之状,不时面露微笑,仿佛十分欣赏赞叹崇祯的渊薄与独到。待崇祯讲完,心悦诚服地说道:
“万岁爷还没到弱冠之年,便已有如此学识见识,真是自古以来帝王之中少有。”
崇祯会心一笑,道:
“朕也不是生来就会,不过比古来帝王勤奋好学罢了。成祖所编《永乐大典》,汇集古来人文图书精华,正是旷古伟业。只是这书卷轶浩繁,查找极难,而且历代丧失也不在少数。朕特命礼部尚书来宗道与翰林院编修吴孔嘉从其中找出这几首曲子,以备朕偶尔欣赏消谴之用。”
这些事情王承恩都早知道,他对琴曲也并不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想借个话题放松一下皇帝的紧张情绪。现在皇帝的情绪缓和了下来,而去召呼李朝钦的太监卢维宁也到了门外,朗声喝道:
“司礼监太监李朝钦奉旨候见!”
“让他进来吧!”崇祯情绪正浓,语气中透出几分兴奋与欢快。
李朝钦走了起来,行礼。
崇祯微微点头,道:
“看座!”
李朝钦吃了一惊,他进宫几十年,可从没受到过这样的礼遇,激动之下,“扑通”一声跪倒,接连磕了七八个响头,道:
“万岁爷前,哪有老奴的位子,折杀老奴了!”
崇祯正自心情愉快,这时便充满人情味地说道:
“朕听说你进宫也有几十年了,也算得上是三朝老臣,有个座位原也不过分。朕让你坐,你就坐了吧!”
李朝钦又磕一头,道“谢万岁爷恩典!”这才诚惶诚恐地坐了。
崇祯右手掂起一枚通体碧绿的玉镇纸,在手里把玩了几手下,然后举重若轻地问道:
“李朝钦,朕刚看了你的乞休书——你在司礼监供职多年,通晓政务,朕以后还要多方倚仗你等,因何这般急匆匆地便要告老乞休?”
李朝钦道:
“回万岁爷,不是老奴不愿服侍万岁爷,而是老奴近年来日见老迈,耳朵、眼睛都不听使唤了。奴才本想多侍奉万岁爷几年,无奈一则精神体力不济,一则看万岁爷沉机独断,明鉴万里,处置政事井井有条,为历朝历代英明勤政之主中所少见。老奴纵有心为万岁爷献策出力,恐怕也无处着力,只能贻笑大方,故而才上书乞休,望万岁爷放老奴安然离去,终老田园。”崇祯直视李朝钦,手里的镇纸也随之停了下来。说道:
“如今国事方殿,朝廷急需通晓政务的臣僚尽忠报国,李朝钦,你难道不能再辅佐朕三五年,待朕熟识了朝廷礼仪政务,再告老乞休?”
李朝钦道:
“老奴有心无力,还请万岁爷体谅!”
崇祯见李朝钦乞休出乎诚意,不似作伪的模样,心里面抑住不住的兴奋。不过,他研习历代皇帝的权术,多有恩威不测,喜怒不形于色的说教,觉得大有道理,便有意地模仿。但所谓恩威不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也不很明了,只得依照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做出个样子来。此刻,他心里着实为李朝钦的离去感到高兴,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李朝钦终归还是魏忠贤的羽翼,今天的乞休是不是出自他们的密谋策划,还没有最后吃准,只得将计就计,不管是真戏假戏,都要认真演下去。
想到这里,崇祯做沉痛状,道:
“李卿既然执意要告老乞休,朕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朕确需你这样的干练人才辅佐政事,你这一去,司礼监又少了一个得力的人才,实乃朝廷之失呀!”
李朝钦动情,又跪倒在地上,道:
“万岁爷这样看重老奴,真叫老奴感激涕零。万岁爷的知遇之恩,奴才恐怕是今生难报了——回到乡下老家,老奴一定为万岁爷供长生牌位,每日三次烧香,祈祷上苍保佑万岁爷福寿万年,中兴圣朝,作一位尧舜之君。”说着,长跪不起。
崇祯多少也受了一点感染,神情有些激动,说道:
“但愿满朝文武与宫中执事群臣都似你这般忠贞不二,那时中兴我大明朝,想来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李朝钦、王承恩、卢维宁一齐说道:
“万岁爷励精图志,中兴圣朝自然不在话下!”
崇祯意气风发,精神昂扬,直觉得自己已然作了中兴之主一般,连刚才还小心提防的李朝钦,现在觉得也仿佛亲近了许多。
他到底是一个明智的人,一阵神采飞扬之后,便恢复了理智,于是,对李朝钦说道:
“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李朝钦唯唯而退。
崇祯重又歪在软椅中,左腿搭在右腿上,脚尖一点一点,悠闲而快活。
心腹老太监王承恩谨恭地伺候在身边,此刻见皇上高兴,便趁机在他耳边进言道:
“万岁爷,老奴有一点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崇祯不在意地说道。
“万岁爷,前天王本政奉您的旨意,准许客氏出宫到私邸居住,现在你又准许李朝钦辞职。他们都是魏公公的私人,万岁爷接二连三这样处置,或许魏公公会起疑心。……”
没容王承恩说完,崇祯“豁”地从软椅中直起身来,面色微变,盯着王承恩道:
“我大明朝祖训,嫔妃、都人、太监,都不许议论朝政,你随朕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是,是。”王承恩唯唯而应。
“姑念你是初犯,饶过这一遭,下次再让朕知道,定然重重责罚。”
“是,是。”
崇祯这时才抬头四周看了看,卢维宁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关心,门外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陷入了沉思:王承恩说得不错,自己接二连三地削减魏忠贤的羽翼,一旦安抚不当,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前两天,他偷偷把魏忠贤进献的四名美女,分别赐给了锦衣卫右都督杨寰,都指挥使傅之琮,都督佥事董芳名,指挥佥事纪用。锦衣卫的大小头头都是魏忠贤的人,杨寰还是魏忠贤的死党。不过,崇祯也打听到杨寰与更走红的田尔耕、许显纯不睦,这是一个机会,他抓住了。傅、董、纪三人都是外围人物,向魏之心本不坚定,容易拉拢。有了这几个人,崇祯的心里多少有了点依靠,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凭这点实力,与魏忠贤斗无疑是以卵击石,况且这几个人的忠心程度也令人大起疑虑。必须先给魏忠贤一点甜头尝尝,不要让他感到心慌,然后再按部就班,逐步消耗他的实力……
“启禀万岁爷,魏公公的贴身太监杜勋求见!”卢维宁的禀报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崇祯一愣,一时间弄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来头,不由地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他此刻来这里做什么?”
没人能够回答,皇帝决定召见杜勋。
杜勋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清瘦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崇祯恍惚记得在魏忠贤的身边见过他几次,只是一向没有在意,此刻细看之下,倒也觉得这年轻的太监有点讨人喜欢。
杜勋神秘兮兮地说道:
“启禀万岁爷,奴才来此,是有要事要禀报皇上。”
“说吧。”崇祯吃不准这人的来意,不冷不热地答道。
杜勋稍稍迟疑片刻,瞟了瞟皇帝身边的王承恩,见皇帝仍无动于衷,只得硬起头皮说道:
“请万岁爷遣散身边人等,奴才有关于魏公公的秘闻要禀报。”
崇祯这才懒懒地对王承恩、卢维宁摆摆手,说道:
“你们先出去一下,别走远,”随后又回头对杜勋道,“有什么话,说吧。”
杜勋向前凑了凑,道:
“魏公公前日所献民女,被万岁爷推辞掉,命魏公公着即还之父母,择良而嫁,当时奴婢就在阁外,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料,因为有几个民女拜谢皇上恩典,惹恼了魏公公,他回府之后,命人将那些民女全部斩杀了——”
“你说魏忠贤将那二十名女子全都杀了?!”崇祯打断了杜勋的叙述,急急问道。说这话时,他额头青筋暴露,显然肝火大动。
杜勋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又低眉顺眼说道:
“这都是奴才亲耳所闻,魏府还有一名太监叫曹化淳,他可作证。我二人见魏公公如此草菅人命,把万岁爷的旨意当作儿戏,觉得魏公公此举大是不对,这才冒险深夜来禀告万岁爷。”崇祯立刻心里雪亮,看透了杜勋与那曹化淳的目的:不过是眼见原来的主子前程不妙,另选高枝而已。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对眼前这年轻的太监充满了鄙视,冷冷道:
“你来告诉朕此事是何居心?魏忠贤乃先帝托负重臣,办错一两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朕也不会深罪于他。你又何必冒险来告诉朕?”
杜勋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在来之前,他便和曹化淳二人商量了许久。凭二人敏锐的嗅觉,感到朝廷上风向要变,须得趁早选坚实的靠山。然而眼下魏忠贤仍然大权在握,未来情况难以逆料;二人又拿不准皇上会对魏忠贤采取何种态度,于是便商议由杜勋出面,拿一件魏忠贤的恶行作试探,看看皇帝的意向,再伺机投靠。魏忠贤平日所行恶迹多多,他们却挑杀民女之事报告,也是着实费了一番心思的。
杜勋想不到皇上竟好似对魏忠贤并没什么恶感,想到魏忠贤若是知道此事后,自己的下场,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崇祯看杜勋的可怜相,心里觉得可笑。这人是魏忠贤的心腹太监,正可以用他来监视魏忠贤的举动,不过必须先制伏了他,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若不然,他脚踩两支船,对自己不仅无益,而且有害。
呆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杜勋还在那里发呆,崇祯感到威慑之功已经收到,便说道:
“杜勋,今天你来告魏忠贤,朕念你是为君着想,其情可悯,不再计较,也不会对魏公公言讲——他是朝中重臣,朕甚是倚仗。不过——”话锋一转,崇祯用随意的口气说道,“以后,你与曹化淳若是真见到、听到什么于朕不利的言语举动,务须及时禀告于朕。记住了吗?”
杜勋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说道:
“奴婢领旨,奴婢领旨!”
第二天,有内监传旨,说新皇登基,普天同庆,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鞠躬尽瘁,勤谨操劳,居功至伟,特赐魏忠贤之侄宁国公魏良卿,魏良卿之子魏鹏翼二人铁券丹书,以张显圣上对魏家子孙世代信用恩宠。
魏忠贤率领魏良卿等人感激涕零地接了圣旨与赐物。魏鹏翼还在襁褓之中,由他母亲聂氏抱着,听旨叩头。铁券丹书向来只赐给那些德高望重,功勋章著的肱股之臣,是莫大的荣誉,整个大明朝也只有杨荣等十几位名垂青史的名臣得到过这份殊荣。现在皇帝将铁券赐给了还在吃奶的孩子魏鹏翼,足见他对魏家的尊重与倚仗。
魏忠贤在接到钦赐铁券的同时,也收到皇帝批准李朝钦退休的消息,他亦喜亦忧。自新皇登基那天起,他就收敛了许多,希望以自己卑微臣伏的姿态讨皇帝的欢心,保住自己已有的权势与富贵,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图。但是,如今李朝钦竟敢不先向自己禀报一声就擅自辞职,令他既气愤又有些忧虑。
而且,另一些事情也让他大伤脑筋。天启皇帝在世时,亲自批准为他建造生祠,一时间,全国各地督抚纷纷大兴土木,精选能工巧匠,挑拣上等梁木为他建造祠堂。先帝突然去世,各地赞颂他的表章,请求为他建立生祠的奏报,请皇帝为生祠命名的表章,仍源源不断地递到新皇的御案前,这些表章大都是天启帝在世时,各地督抚讨好魏忠贤的作品,因为在路上耽搁太久,才姗姗来迟。
这些不合时宜的奏折一递到崇祯那里,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新皇帝既不批示意见,也不发还司礼监或者内阁,成堆成垛的奏折,就这样无声无息,石沉大海。不要说是愚憨的魏忠贤,便是王体乾、崔呈秀也摸不清皇上到底是什么意图。
送走传旨的太监,魏忠贤一屁股坐在他的虎皮交椅里,头脑里千头万绪,总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他的小妾朝云窈窈窕窕地走了进来。魏忠贤虽是太监之身,但照旧妻妾成群,而且这些妻妾个个花容月貌,娇美异常。朝云生得眉清目秀,体态风流,又兼擅长各种游艺之术,且粗通文墨,故而深得魏忠贤的喜爱。魏忠贤贵若天子,权倾天下,但到底不能行男人之事,对待妻妾尽管表面上气势如虹,骨子里却有着言以名状的烦躁和自卑。
“哟,千岁爷,您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哪?”
朝云燕语莺声地说道。
魏忠贤正想心事,烦得不行,白了朝云一眼,没有说话。
朝云受了冷落,继续陪着笑脸说道:
“千岁爷,这么多日子您也不理我,朝云好烦呢!外面秋高气爽,小丫头们说后花园的菊花开了不老少,不如咱们到后花园饮酒赏菊吧?”
魏忠贤压抑住心头没来由的烦躁,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道:
“咱家还有正事要做,没空儿陪你,让曹化淳和杜勋陪着你去玩一会儿吧?”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千岁爷陪着我!”朝云撒娇。
魏忠贤本拟严辞拒绝,一抬眼正看见朝云一双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又看朝云身上一段难以言传的妩媚风流,不觉心动,便顺水推舟说道:
“好吧,咱家就陪你去玩一会儿。”
朝云喜笑颜开,道:
“千岁爷稍等片刻,朝云换件衣服,去去就来。”说着欢欢喜喜地去了。
魏忠贤的后花园占地有二百多亩,是天启三年,赶走了上千家住户,拓地修建而成。数千名能工巧匠齐集园中,在锦衣卫的监督之下各展平生本领,将一座花园修造得穷极奢华与精巧。小桥流水,奇花异草,假山池沼,亭台阁榭,无不匠心独运,精美绝伦。魏忠贤喜欢花草,园中草木品种既多,又都是京城少见的货色,每一种花草,又有从其产地挑选来的花匠专门养护,故而京城虽地处北方,魏忠贤园中花草却四时常青,赏心悦目。
时值九月,秋高气爽,时闻雁阵南行中的鸣叫声。魏忠贤登上一块山石,见秋水潺,波光粼粼,蓝天白云倒映水中,水色为之晶莹、温润。清风徐来,胸中尘滓渐渐远去,不觉心旷神怡。
“千岁爷,快来看哪,这儿的菊花开得多美。”朝云在远远地招呼他道。
魏忠贤循声望去,但见千百朵各色菊花正迎风怒放,朝云站在丛花之中,红朴朴的一张绢脸掩映在花丛间,端地是人面菊花,相映媲美。
忽然,一阵失落感袭上魏忠贤的心头。自己整日提心吊胆,与一干朝臣、与宫里觊觎自己位置的太监勾心斗角,又是何苦来呢?小心翼翼地陪伴在皇帝身边,惟恐有一点差错,这样的日子,哪里有回到家里饮酒打牌,种花赏花更惬意呢?倒不如明天上朝跟皇上说,自己辞了东厂与司礼监等等一切职位,也告老乞休了吧。
这念头一出现,他就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涯,魏忠贤早已洞悉了宫廷斗争的规则:宫廷就像江湖,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朝堂也是如此。一入官场,便起是非,你或是跟这一派合伙,或是与那一帮结盟,总之你不可能谁也不依附,还能在官场混下去。在没有分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之前,你想退出比赛,那就无异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
一想到这样做的结果,他就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退出朝廷,不要说那些被自己在北镇抚司的地牢里折磨而死的东林党人的亲朋同道们,就是现在每天见了自己臣伏恭敬点头哈腰的人们中,便不知有多少人跳出来,向自己展开攻击。归隐林泉,平常想想倒也怦然心动,悠然神往,真要做起来则无异于痴人说梦,一入官场,身不由己啊!
朝云掐了两朵在秋日里迟开的小花戴在耳边,偶尔弹掉草叶上一滴尚未消逝的朝露,兴致勃勃。她注意到魏忠贤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楞,便悄悄拈了一枝小花,绕到魏忠贤身后,伸手把那花儿捅到他的鼻子下,轻轻向上递去。
“啊——啊——啊啾!”魏忠贤打个喷嚏,从浮想中醒来,看见朝云青春活泼的脸。她的整个身子笑得仿佛乱颤的花枝,美不胜收。
“好呀!你这小蹄子,竟敢戏弄咱家!”魏忠贤知道受了作弄,装作气咻咻的样子,说道,“看咱家不抓住你,撕个稀巴烂!”
朝云掉头便逃,魏忠贤在后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追来。
朝云机灵,知道魏忠贤若抓不到自己,必然丧气,但是如果让他轻易抓到,他又觉得没意思。于是,在假山一侧来回转了几个弯,又故意钻到一条死路上,被慢吞吞追来的魏忠贤一把抱到怀里。
“千岁爷饶命啊!”朝云娇声娇气地说道。
魏忠贤喘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戏弄魏公公,你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千岁爷饶命,小女子知道错啦!”
从朝云秋水般的瞳子里,魏忠贤看到自己老境颓唐的脸,他的兴致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的手触到朝云饱满柔软的胸部,感受到她活泼充满朝气的心跳,“怦、怦、怦”,像一只小鹿在轻轻撞击,又像一支小鸟在欢快地跳动。他的鼻子嗅到年轻女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气。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动人魂魄朝气充盈的美妙躯体。当此时,魏忠贤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的衰老、丑陋与无能。
忽然,他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撕破长空的嚎叫:“啊——”
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几滴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滑下,这个曾经无恶不作,令天下人胆寒的老太监哭了。
朝云不知道这一切因何而起,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只愣愣看着他,生怕不小心惹恼了他,自己落一个悲惨的下场。
半晌,魏忠贤从愤激中清醒过来,渐渐恢复了理智,转头向朝云说道:
“走吧,咱们回去!”
这时,心腹太监曹化淳凑上来,说道:
“启禀千岁,徐公公派人来传话,来人已在待客厅等候了一阵儿了。”
瞬息之间,魏忠贤的情绪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他要稳住阵脚,继续修补扩充自己的关系之网,与任何试图威胁自己的权势与地位的人斗上一番。
他打发走朝云,随曹化淳到了待客厅。一名二十出头的小太监走上来磕头,道:
“奴才给九千岁请安了!”
“罢了,”魏忠贤道,“你们徐公公可好啊?”
“回九千岁,徐公公一向康泰,他说宫里人多眼杂,他无法亲自来给千岁爷请安,请九千岁见谅。”
“徐公公客气啦!”
“奴婢奉徐公公之命,有事要密告千岁爷!”
“慢!”魏忠贤回头,对曹化淳道:
“你去给这位小兄弟准备点茶钱!”曹化淳答应一声去了,魏忠贤说道:
“好啦,你慢慢说吧!”
“徐公公这一个多月来,有十几次轮值伺候万岁爷,说万岁爷每次看奏折的时候,见到各地督抚递来请求建生祠的奏章,情绪总是不大好。徐公公说,建生祠太过招摇,于九千岁的威德也并无补益,停建生祠,于九千岁的威德也无损伤,不如由九千岁出面,请求万岁爷传旨,停了生祠之事,省得因为这些本来没有多大益处的事情,弄得万岁爷不高兴。”
“这是徐公公本人的意思,还是万岁爷的暗示?”魏忠贤边考虑,边缓缓问道。
“这是徐公公的看法,徐公公说,他也只是提个醒儿,至于从还是不从,还是请九千岁自己斟酌。”
“你回去给徐公公说,多谢他的提醒,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徐公公,咱家向来重朋友,决不亏待朋友。”说着,他轻击两掌。
曹化淳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礼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五十锭金灿灿的小元宝。
魏忠贤道:
“咱家准备了一点礼品,你回去买双靴子,喝杯热茶。”
那小太监听说这些金元宝是给自己的,登时喜上眉梢,没口子地说道:
“谢千岁爷赏,谢千岁爷赏!”
这天夜里,魏忠贤招来王体乾、崔呈秀商议,他书房的灯光几乎彻夜未息。
翌日,魏忠贤递上奏疏,自请停止为其建立生祠。崇祯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有这番举动,当即说道:
“天下百姓为魏卿建生祠祝祭,自是民心所向,舆论之公。卿有功不居,更显出谦劳的美德,朕准了你的奏折,以成就你悲天悯人的情怀。”
魏忠贤道:
“有益于君国之事,忠贤自当率先重范,不辜负先帝与万岁爷的信任与优遇。”
崇祯道:
“魏卿能这样想,自然是家国之幸。不过先帝已赐建生祠之银两,户部已然安排发放了的,仍照前既定额度颁行;各地督抚已开工的生祠,准许继续修建完工。其余尚未动工拓地之祠,悉行停止。”
魏忠贤叩头谢恩。
崇祯颁旨,停了各地生祠,朝里朝外的显官大吏们似乎从中嗅出了什么风声,连吹捧魏忠贤的表章也倏然停止。魏忠贤仿佛从受人祭祀的神座之上一下子跌了下来,又恢复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太监。五天之后,一份迟到的请求为厂臣魏忠贤建祠的奏章递到皇帝手里时,崇祯看着其中称颂魏忠贤“功德巍巍”的句子,禁不住笑出声来。就连侍立在一旁的徐应元也似乎觉着这样的吹捧早已经不合时宜了。
崇祯不敢太过大意,也不愿让魏忠贤有失落之感。几天之后,他传旨,荫司礼监太监徐应元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王本政、王永祚、王国泰为指挥使,又荫徐应元、周世治、商辅朋、刘若愚正千户,曾文学、张宗德、商作霖、李永贞、曹化淳、石元雅百户。又过了几天,借辽东皮岛守将毛文龙从后金手中夺回一个小岛的功绩,荫魏忠贤、王体乾、胡良辅、郭尚礼等人锦衣卫指挥同知,并准许世袭。这些被加封的太监之中,有原来信王府的随侍宦官,也有魏忠贤的属下干将,皇帝一并加以提拔重用,使得魏忠贤的疑虑渐消,于心稍宁。
这一天,魏忠贤当值。值完班后,他又与刘若愚秘谈了许久,当钟鼓楼已经报过亥时之后,他这才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府第。
时间已晚,魏忠贤感到十分困顿,便胡乱洗漱一番,卧床休息。谁想到经过这一番洗漱,他反而睡意全消,躺在绵软舒适的床上辗转反侧,仍旧难以成眠。便索性叫小太监亮了灯,披衣起床,独自走出户外。
月如残眉,星光盈盈。一阵秋风袭来,魏忠贤接连打了两个寒颤,忽听背后有一点响动,定睛看时,却是曹化淳提了一盏灯笼,跟在了身后。魏忠贤竟生出一点感动,低声道:
“化淳,难为你这么晚还牵挂着我。”
“伺候千岁爷,原是奴才的本份。”胖敦敦的曹化淳看上去既勤勉又忠诚。
两个人一先一后,在夜色中行走,曹化淳提着的小灯笼发着昏暗沉着的微光。
不知不觉到了朝云的住所,魏忠贤想到娇美可人的小妾,不觉心里发痒,如此良夜,何不到她的房中休息,让这玲珑剔透的小狐狸精陪自己玩上一会儿?
想到这里,他来了兴致,走上去。“啪,啪”打了两下门,同时喊道:
“朝云,给咱家开门!”
没有动静。曹化淳走上前去,使劲扣了两下门环,又提高嗓音道:
“千岁爷来了,快起来迎接千岁爷!”
屋里传来朝云惊恐惶然的问话:
“谁……谁在外面?”
“千岁爷到了,快起来迎接!”曹化淳道。
他话音刚落,忽听屋里“咕咚”一声,像是有人从床上掉了下来,同时又是一声:“哎——哟!”却不似女人的声音。
魏忠贤起疑,使力朝门撞去,门没有开,肩膀却撞得生疼,他弯腰躲到了一旁。
曹化淳上前,飞脚踢去,那门却忽然“呼”地打开,一个黑影顺势窜出。
曹化淳一脚正踢在那人小肚子上,那人痛不可忍,“哎哟”了一声,却并不停留,依旧照直冲了过去。
曹化淳胖嘟嘟的身子被撞倒在地,灯笼也脱手飞出,灭了。就在灯灭的一霎那,他瞥见那人影原来一丝不挂。还没等看清是谁,那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魏忠贤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来人哪,抓刺客!”
整座府第立刻闹翻了天,负责把守魏府的,都是从锦衣卫中精挑细捡出的年轻剽悍之士,一有动静,反应极为灵敏。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士兵立刻封锁了各处通道,开始搜索。有二十几名锦衣卫专门保护魏忠贤。魏忠贤右肩仍旧疼得厉害,在那里眦牙咧嘴。曹化淳从地上爬了起来,审时度势,凑到魏忠贤耳边小声咕哝了几句。
魏忠贤醒悟,回头吩咐跟前的锦衣统领:
“你带人严守此处,抓到那刺客就给咱家带过来——咱家要到这里(向朝云房中一指)休息片刻,没有咱家命令,谁也不准走近房门一步!”
锦衣统领诺诺连声,魏忠贤带着曹化淳进了朝云卧室。朝云只穿了薄薄的内衣,坐在床头,不知是惊吓还是寒冷,正在簌簌发抖。她的面色苍白,平时鲜红的嘴唇也变成了紫青色。见魏忠贤进来,她凄然一笑,笑得十分勉强。
魏忠贤面若寒水,一言不发。他差不多已经猜出在他最为宠爱的小妾这里,发生了什么令他脸面丢尽的事情……
许久,他才恶狠狠吐出五个字:
“你——干——的——好——事!”
这时候,朝云反倒不怎么恐惧了,面容也稍稍有了一点红润。她慢条斯理地穿上外衣,一边从容不迫地说道:
“千岁爷,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啦,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魏忠贤咬牙切齿,正待说话,外面有人禀报:“启禀千岁爷,刺客已经拿到!”
“带进来!”
房门“呼”地撞开,两名雄纠纠的锦衣卫武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裸体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曲着身子,谁也看不清他的脸。曹化淳到现在还是浑身酸疼,他的屁股在了地上,痛苦不堪,见了那狼狈的裸体男人,恨极,上前一脚踢到他屁股上。那人雪白的屁股上立刻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底印。他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魏忠贤脚下。
那人就势跪在魏忠贤面前,哭泣连连地哀求道:
“千岁爷饶命,千岁爷饶命,小的一时包迷心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求千岁爷开恩,求千岁爷饶命,饶命!”
魏忠贤道:
“你抬起头来!”
那人抬头,魏忠贤与曹化淳这才认出他原来是府中的一个锦衣卫小头头吴亮成。
魏忠贤恨极,一腿蹬在吴亮成的下巴上,顿时把吴亮成鼻子、嘴角踢得鲜血直冒。他一动也不敢动,流淌着鲜血的嘴巴依旧在哀恳:
“千岁爷饶命,千岁爷饶命!”
这时,朝云看不惯吴亮成的丑态,从容说道:
“亏你也是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指望活命不成?当初花言巧语勾引我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吴亮成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朝云,又看看魏忠贤,忽然又伏下身子,翻来复去只有一句话:“千岁爷饶命!”
魏忠贤从一名锦衣卫腰间抽出一把刀,瞪起通红的眼睛,说道:
“我操你妈!你都玩到爷爷我的头上来了,还想活命,作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
说着,双手舞刀劈下,吴亮成从头至胸霎时分作两爿儿,死尸向旁边一歪,鲜血激喷。
朝云看着裂作两半的尸体慢悠悠地倾倒,登时有一种极度的恶心的感觉,她张开口,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旁人却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惊叫之声:“啊!——”
魏忠贤和曹化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两个人侧头看时,却见朝云双目直视,伸直了脖子尖声大叫不止。
曹化淳上前,半是强迫,半是搀扶,将朝云按坐在她精致华美的绣榻上,朝云的目光离开了尸体,叫声也随即停了下来。
魏忠贤把滴血的腰刀插在吴亮成的尸体上,低声下令:
“把这玩意儿抬出去化了,干净一点!”
两个锦衣卫武士扯着吴亮成的大腿,把他的尸体拉了出去。屋子里又剩下了两个太监和一个女人。
魏忠贤余怒未消,指着朝云骂道:
“你个贱货,咱家供你吃穿玩乐,在所有女人里头最宠爱你,你他妈的却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和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鬼混,说,你和吴亮成是怎么勾搭到一块的?”
只听得朝云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
“朝云是女人哪,朝云想要男人!”
这话听到魏忠贤耳朵里,宛若响起一个炸雷,他没想到这平日里温柔机灵的小女人竟会说出这样的恬不知耻的话来。
朝云并不理会两个人的反应,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朝云是女人哪,朝云要男人……”
曹化淳听得声音有异,提起一盏灯笼在朝云跟前晃了晃,只见朝云目光散乱,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青紫色的嘴唇依旧嚅动不止——
“朝云是女人哪,朝云要男人!”
曹化淳将灯笼撤下,转身轻轻对魏忠贤说道:
“千岁爷,她疯啦!”
魏忠贤也看出朝云神志已经失常,心里不觉一阵黯然。朝云的体态依然那样窈窕风流,头发依然那样飘逸如云,她的人却完完全全地毁了。魏忠贤静默了一会儿,对曹化淳说道:
“等士卫们都撤了之后,你带几个人把这屋子封了,把这女人——就封在这个屋子里吧。”曹化淳点头。
这一夜,魏忠贤满脑子都在反复思虑朝云与吴亮成的事情,眼前总有朝云妩柔澄明而又呆滞无神的大眼睛在晃动,耳朵里仿佛隐隐听到朝云平静的诉说——
“朝云是女人哪……”
到天快亮的时候,魏忠贤才熬不过越来越浓的困倦与劳顿,沉沉睡去。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魏忠贤才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夕阳透过雕花的纱窗,斜斜地照在东壁的一幅仕女图的一角,那是当世书画名家董其昌的手笔。
他的头脑依旧昏昏沉沉。发了一阵呆,才记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心里又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郁闷之感。
“千岁,刚才司礼监王公公派人来,说有事要禀报您老人家,奴才看您正睡得香,没敢搅扰您。”曹化淳小心翼翼地说道。
魏忠贤侧过头,迷离惶惑的目光在曹征淳脸上盯了好一会儿,才好像听懂了他的话,随即问道:
“人呢?”
“看千岁爷一直没有醒,奴才打发他先回去了,让他晚一阵再来。”
魏忠贤忽然想起今天是常朝,自己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搅昏了头,竟然忘了。他立刻振奋精神,说道:
“让他们赶紧预备茶饭,咱家用过饭之后要到宫里去一下。”
申酉交接的时候,魏忠贤的坐板停在了司礼监掌印房外面,早有小太监跑来,将魏忠贤迎了进去。
王体乾接到魏忠贤的捎话,还没有离开,见魏忠贤进来,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
“有劳千岁大驾,体乾心中着实不安。”
魏忠贤不理会他的客套,转身对服侍的太监吩咐道:
“这儿不用伺候,你们都出去吧。”
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与王体乾二人,魏忠贤缓缓在一张椅子里落座,抬头道:
“出了什么事儿?”
“九千岁,万岁爷已经照准了裴有声、谭敬二人的乞休疏,不知您老是否知道?”
魏忠贤一听,不禁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这几个狼心狗肺的杂种,咱家把他们从无名小卒一手提拔起来,他们竟然背信弃义,告退乞休连声招呼都没有一个——哼,等咱家腾出手来,有他们好日子过!”说罢,他仍然忿忿不已,臃肿的身子压得坐椅咯咯直响。
待他情绪稍稳,王体乾抬手指着房间一角,道:
“千岁爷请看——”
魏忠贤顺手指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在西墙下整整齐齐陈列着五个大箱子。他一时大惑不解,搞不清王体乾是何用意。
王体乾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魏忠贤细看,原来是一封封上等的银锭。
“千岁随卑职即刻去见万岁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王体乾重新盖好箱子。
“来人哪!”王体乾喊道。立刻有三四个太监跑了来。王体乾一指那些箱子,道:
“找几个人把这些东西抬上,随九千岁与我去见万岁爷!”
一路上,王体乾一言不发,魏忠贤自顾身份,不愿再问,心里却嘀嘀咕咕,不知王体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乾清宫灯火通明,崇祯正忙着批改奏折。他登基才一个多月,勤于政务的名声却早已在京里京外的官僚之中传扬开来,大伙都知道新皇帝心思细密,慨然有励精图治之志,于是谁也不敢再像先朝那样敷衍了事,奏章也尽可能写得清楚明白,生恐让新皇帝抓住把柄。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大明白事理的冤大头撞到枪口上,落个难堪。
几天前,一个工部主事上疏,疏陈足有三万余言,崇祯读了八千多字,还没有一件实事,气得他传旨将那位主事招来,当即打了他二十大板,这才稍稍平息了一点怒气。第二天,他继续读那奏疏,到二万三千字时,才提到疏浚河道,精简冗员,开源节流的建议,其中有几条确是当务之急。皇帝又把那主事找来,好言安慰几句,赏了五十两银子。同时,他还传旨,禁止诸臣章奏冗蔓。
对那些吹捧魏忠贤的奏章,崇祯一时不知如何应付。他不愿像先帝那样一律照准,随声附和,又不想随着自己的心意批驳一番,明令禁止,怕更令魏忠贤惶恐不安。最后,他只好采用一个折衷的策略,凡是这类表章,他都一律留下,不批旨,也不表态,奏章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
这样做,本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却产生了意料不到的效果:群臣拿不准皇帝持一种什么态度,愈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皇帝在无形之中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好像暗藏着什么心机。于是,吹捧表章日渐稀少,以至渐绝迹。皇帝也发现了留中不发的妙处,对于难以下结论的奏章,一律留中,把为难的球踢还给出题的大臣们,让他们去费神猜测。
对这些枯燥乏味的条陈与奏疏,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兴趣,整日整夜地翻看也不厌倦。魏忠贤在天启帝在时,一个人全权代替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所有重大军国事务,都经他的指示;崇祯即位之初,魏忠贤按惯例仍旧全权处理政务。但是,他这样做终究缺乏制度上的支持,崇祯即位,魏忠贤不敢再让人拿了奏疏乘快马到他府中请他批示,他自己又没有精力每天都在司礼监值班,于是,渐渐地,他对局面的控制能力减弱了,内廷遥控外廷的最有效的手段——批朱的权力改成由魏忠贤及其亲信与原来信王府的亲信太监共同分享。
再说这天晚间,魏忠贤与王体乾求见。崇祯今天心情还算平静,听到禀报,立刻搁下毛笔,微微一笑,说道:
“让他们进来吧!”
看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进几个大箱子,皇帝不禁一愣,问道:
“二位卿家,这是怎么回事?”
王体乾答道:
“启禀万岁爷,这箱子里是李永贞送给奴才的礼物,奴才一向立身严谨,不敢收这么贵重的馈赠,故而把它交给万岁爷,请万岁爷处置。”
从人将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银元宝,足有白银五万两!
魏忠贤这才明白王体乾用意何在,却想不通李永贞为何平白无故地贿赂王体乾。
崇祯也是一样的想法,随即问道:
“王卿可知李永贞为何给你送这么厚重的礼物?”
“奴婢不知。奴婢一向奉公守法,不意却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实在惭愧!”
“既然如此,明日朕将李永贞传来,当面质问于他。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太监,一年的俸禄不过两三百两,哪里来得这许多银子?其中必有隐情!”
正说着,御前牌子卢维宁禀报:
“启禀万岁爷,王永祚、王本政二人求见。”
崇祯对魏、王二人说道:
“你二人且退到一旁,让王永祚、王本政谨见!”
二王并肩走了起来,见魏忠贤、王体乾二人在场,似乎感到出乎意料,又见到几箱打开的银元宝,似乎明白了什么。
二人叩头,道:
“奴才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位卿家平身!”崇祯的语气透着亲切,二王都是原来信邸的老太监,如今一个在司礼监,一个在锦衣卫,正在走红。
王本政首先说道:
“启禀万岁爷,奴才与李永贞素无交往,但昨夜他忽然造访,还送给臣一份大礼,只说请奴才多多关照,却没有具体事情。奴才寻思,万岁爷常常训导奴才等要清廉自持,忠君为国,如今李永贞忽然送奴才这么大礼物,恐怕有违圣训。奴才不敢自专,特来请万岁爷示下。”信王府里的侍奉人等都知道崇祯喜欢谈吐文雅之士,所以他们说话也都学着避免俗语俚言,这王本政虽没读过几天书,但头脑机灵,长于记问之学,说出话来倒也中规中矩。
崇祯点头,没有说话。
王永祚续道:
“奴才的情形与王本政大略相同。奴才本想一早禀报万岁爷,只是看万爷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又怕此事让李永贞的亲旧探知,生出许多是非,这才夤夜来奏知万岁爷,谁知正碰上王本政,于是我二人才一起来此。”
崇祯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好像在强忍着怒气。半晌,他缓缓说道:
“那李永贞送你们礼物在哪儿?”
“现在宫门之外!”
“抬进来,让朕也看一看。”
立刻有二三十人抬着十余个大箱子进来,箱子样式与王体乾抬来的一模一样,不用看也能猜到,里面都是银元宝。
魏忠贤见状,心里面顿时凉了半截。李永贞拿这么多银子贿赂权阉,却唯独把他魏忠贤甩了出来,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已经不想再倚仗权势渐呈哀败之象的魏忠贤,想另攀高枝,继续做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魏忠贤怒火上撞,神态愈发不自然,脸色也阴沉下来。只是因为在皇帝面前,才不敢公然发作。
崇祯从一开始就留意魏忠贤的反应,魏忠贤的一点细微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时,他见魏忠贤几乎怒不可遏,便也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道:
“这李永贞到底有什么手段,聚敛起这许多财货,有了这样的太监,官吏安得不贪,百姓安得不贫?”
王体乾献出银子的本意是在讨魏忠贤的欢心,这时见皇帝已然发怒,便在一旁煽风点火:
“回万岁爷,李永贞在先帝之时,曾奉旨督修三大殿,督造信王府邸,奴婢以为他定是在那时辜负圣恩,于工程之中侵没银两!”
崇祯更是火冒三丈,忿忿说道:
“朕体念国家艰辛,上疏请先帝节约用度,只将惠王府略加修整,供朕居住。却不料李永贞竟自贪婪无耻,从中吞没,可恶!可恶!”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围着御案来回走了几圈,仿佛偶然间想到了魏忠贤还站在一旁,对他说道:
“魏爱卿,像李永贞这个样子,照我大明律例,该当何罪?”
魏忠贤正自气愤难平,听崇祯问到自己头上,便压了压怒气,平平地说道:
“依照太祖定下的律条,入人十贯即处以绞刑。万岁爷可以把李永贞召来,勒令他吐出全部赃银,而后命他到中都凤阳守陵,一则思过,一则以示万岁爷皇恩浩荡!”他不愿让李永贞就这么被勒死完事,他要让他慢慢受折磨而死,让他知道背叛他魏忠贤会落一个什么结果!
崇祯略略思忖了一下,道:
“这样也太便宜了他——不过,魏卿既如此说,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谢万岁爷!”魏忠贤的气愤被一阵报复的冲动所代替,谢恩的声音中充满了感激。
魏忠贤、王永祚等人走后,崇祯又在御案前坐了下来,想要继续批改奏折。可是,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事情还在他的头脑里盘旋:现在就连李永贞都已经与魏忠贤离心离德了,这真是一个好兆头!自己原先估计要铲除魏忠贤和他盘根错结的网络,要用一两年的时间,如今看来,形势要比自己设想得要容易,也许只需要五六个月的时间,自己就能摧毁这个不可一世的魔头了!
不过,崇祯也清楚地知道,尽管情势正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但是魏忠贤的势力依旧非常庞大,甚至足以威胁到他的生命。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魏忠贤还远没有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他仍旧需要冷静地等待,等待机会的来临。
局势变化之快再一次出乎了皇帝的预料,他耐心等待的时机很快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