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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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受命危难

客氏听了,心花怒放,喜极而笑,道:“永贞说得不错,不如趁乱将皇位夺了,再把朱由检和中宫那娘儿们一杀,以后咱们说了算,看谁敢放一个屁!”大明天启七年秋八月。北京。

太阳仍像六月里那样炽白而明亮,而它的赫赫威严却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它变得温软,柔和,暖乎乎的使人发懒,发困。偶尔有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抬头看它一眼,随口说一句——“唉,最难忍受的一段就要熬过去了!”他的同伴听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我看也没啥好高兴的,夏天过了是冬天,冬天过了不还是夏天吗?”先前开口的那人不服气——“有点变化总比没有强啊,要不然,老天爷一个劲儿地煎熬着,老百姓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历史像一条浊浪翻滚的长河,这两个小人物的即兴对白甚至不能激起最最微弱的回声。路边一瘸一拐地行走的野狗乜斜着堆满眼屎的狗眼看了看他们,自顾低头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地嗅着远去了。

信王府的大门“咣啷”一声打开,气势如虹。

抢先走出来的,却是两个身着太监服色的人。胖一点的是信王府的太监王承恩,瘦一点的是紫禁城里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永贞。

在两个大太监的身后,一副八人抬的大轿颤悠悠地出了府门。

守候在门外的一队侍卫见此情景,不待命令,立即掉转马头,在前面开路。

这些侍卫全部身着赤黄色军服,乘高头大马,刀枪明亮,服色鲜艳。他们就是老百姓谈之色变的锦衣卫。

沿街的百姓远远地见他们出现,便逃得无影无踪。偶尔有一两个躲闪不及的,便只好双手抱头靠到墙跟下,等着这些威风八面的锦衣侍卫们过去,才小心翼翼地赶紧溜掉。

八名轿夫配合默契,抬腿落足极富节奏。他们大概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脚下行走如飞,而肩头却不怎么摇动,那大轿如同水中的小舟,轻快而平稳,乘轿的人感到舒适而惬意。

而此时的轿中人却根本无心享受这份舒适,在他端庄严正的面容下面,是纷繁杂乱的思绪。此人面貌清癯瘦削,略略有一点苍白,眉宇间隐隐露出一点忧郁的神色,出身的高贵与后天的修养使他看上去从骨子里透露出几分清雅与成熟,正是豆年华的女孩子们理想伴侣的样子。

他,就是当今天子朱由校的弟弟,信亲王朱由检。

今天,他是奉天启帝的圣旨到皇宫中见驾的。按照大明朝的祖制,藩王必须到自己的封地居住,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不许到京城,不许过问朝政,不许结交当地军政大员。可是朱由检封王的时候还只有十二岁,年龄太小,只得继续在宫中居住。这几年,他渐渐地长大成人了,可是,当皇帝的哥哥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位弟弟的事情。他整天忙着做木匠活,逛御花园,与小太监玩耍,吃春药,玩女人。他把全部的政事都推给了最为信任的大太监魏忠贤,而魏忠贤则整天忙着和一班有点脾气的大臣斗法,忙着收拾不服从自己权威的妃嫔,忙着建供奉自己的“生祠”,却来不及给朱由检安置一块封地。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转眼间信王已经虚岁十八了,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天启便请神宗的昭妃刘氏与自己的正宫张皇后两个人作主,为御弟朱由检选了三位王妃。但皇宫中除了天子的妃嫔与太子的新娘外,是不能容纳其他女眷的,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宫外修建信王府第。可是国库空虚,根本无钱建府,太监李永贞便请将惠王府整修一番,备信王居住。天启准奏,信王殿下这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安宁的小天地。

朱由检虽然出了宫,却不敢掉以轻心。魏忠贤的权势正炽手可热,不要说是朝中文武,即便是皇亲国戚,他也敢随意杀罚。世宗宁安公主之子李承恩因不满魏忠贤的专横跋扈,在家中发了几句牢骚,便被安插在他身边的魏党告发。结果,李承恩被判处死刑。按大明律例,像李承恩这样的皇家近亲,除非谋逆造反,不应判处死刑,魏忠贤不理这一套,最终还是将他杀了。因为有这样的先例,信王朱由检时时刻刻小心谨慎,说话做事都谦恪恭谨,丝毫不敢露出对这位当红大太监的不满。

不仅如此,他还不时派出心腹太监,密切注视着紫禁城里的风吹草动。正宫张皇后为人庄重严正,被魏忠贤与他的搭档、天启皇帝乳母客氏视为眼中钉。有一段时间,街上流传着这样的谣言,说张皇后之父张国纪要阴谋杀死天启皇帝,拥立信王。信王朱由检饱读“二十一史”,当然明白这谣传的份量,可是他无从辩白,因为那只是传闻而已。那时候,作为当今天子的唯一弟弟的朱由检,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两个月前,他的心腹太监徐应元禀告他说万岁爷生了急病,据说相当严重。当时他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哥哥赏赐给他不少东西,封他为王,给他娶了几位妃子,按理也说得过去了,可是他们兄弟之间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他们生下之后,就分别被生母或养母把持着,当作她们以后发达的资本,每个人的周围又是一群宫女和太监。兄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真正的交往。

后来,小太监们报来的消息越来越令他不安。皇兄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了,看病的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皇帝痛苦不堪地挣扎。

信王从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中看到了一点希望,只是他不敢说出来,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大逆不道——哥哥虽然也有过几个子女,却都早早地夭折了,现在他没有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按照兄终弟及的旧例,如果天启帝最终不治,那么,皇帝的宝座是不是会落到他信王殿下身上呢?

一念及此,信王朱由检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轻轻地闭上了双眼,意图把这个不恭敬的念头压下去。

大轿轻快而平稳地顺街而行,不多一会儿便已经到了紫禁城外。信王掀开轿子一侧的小窗帘,那紫红色的城墙立即映入眼帘。自从去年11月份出居信邸,他已经有9个月没有到宫里来了。为避免魏忠贤手下爪牙的注意,出宫之后,他便谢绝了任何朝廷上的礼仪活动。为了排遣时时袭来的孤独与压抑,他阅读了不少历朝历代的经典文献,像《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还有本朝开国太祖的《皇明祖训》,他都非常熟悉。有时候他就想,如果让自己治理一个国家,或许能够把它处置得井井有条吧!

在一番细细的思量之后,他自信自己有足够智慧与手段治理一个哪怕像大明朝这么大疆域的国家。他甚至有一点看不起被人们推崇备至的汉文帝与唐太宗。如果他做了皇帝,应该会比他们两个强一点吧?他有这个自信。

就在这时候,大轿忽然停了下来。王承恩打开轿帘,恭恭敬敬地说道:“殿下,请下轿步行入宫!”

紫禁城里,除了皇帝与皇后,其他人是不准乘轿或骑马的。如果有谁经特许在宫中乘坐二人小轿,都会被其本人或别人看作极为隆重的恩典。

信王下了轿,跟着李永贞向皇帝的寝宫——懋德殿走去。一路行来,信王看到了不少自己熟识的殿宇楼阁,香草幽径。不知怎么的,他的脑子里忽然又想起一件儿时的事情来。那时,自己大概十一二岁吧,皇兄朱由校刚刚即位,年幼的由检搞不懂哥哥折腾了半天到底当了个啥东西,以为和自己经常见到的那些白胡子老头儿们一样,封了个挺大的官儿。于是,他便扬着迷惑的小脸问道:“哥哥,你做的这个官,我能当吗?”

哥哥正沉浸在即位之后的新鲜之中,听了他的发问,楞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禁不住开怀大笑。他抚摸着这乖巧的小弟的头,说道:“能,当然能啦,等我当几年,就让你当!”

“圣驾万安了!”信王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中来。他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穿着金寿字大红贴裹的御前近侍太监正举着一张古里古怪的咒符,在懋德殿外游走,一边走一边机械地念着:“圣驾万安了!”

见到信王迷惑的神情,李永贞凑上前来,说道:“九千岁担心万岁的病情,特地命近侍人等佩金穿红,为的是祛病除灾,祈求陛下福寿安康!”

朱由检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继续朝宫内走去。早有小太监跑进宫中禀告,魏忠贤亲自迎了出来。

魏忠贤生就一副憨直老实的外表,此时因为痛哭天启皇帝,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更显得愚钝木讷。

他紧走几步,一边恭恭敬敬地向朱由检曲身行礼,一边说道:“参见信王殿下!”

朱由检有点受宠若惊,急切之间竟然楞在了那里!

在他的印象里,魏忠贤只在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惜薪司的下等太监时才这样谦恭谨慎。自从天启皇帝登基之后,他就变得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即使是他手下的爪牙,也不把亲王、妃嫔放在眼里。他今天这番举动,着实出乎信王的意外。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太监王承恩,替他打了圆场。他急忙挨到信王身边,恭敬得近乎谄媚地对魏忠贤说道:“信王奉诏进宫,不知万岁爷有什么旨意?”

魏忠贤两眼一红,泪水充满了眼眶,“唉,万岁自五月以来,龙体欠安,御医多方医治,毫不见效。兵部尚书霍维华进献的‘仙方灵露’,万岁喝了半个月,一点作用都不起。万岁怕自己不久于人世,才命人宣信王入宫,怕是有大事要托付信王殿下吧?”

信王朱由检此时也醒悟过来,顺水推舟地说道:“如此就有劳魏公公引路,带我去觐见皇上!”魏忠贤答应一声,转身在前面走。小皇帝的病情弄乱了他的大脑,他就像一条缠绕在天启帝这棵大树上的葛藤,只要这棵大树活着,他就可以任意伸展,恣意张狂。它甚至可以长得比大树还要粗壮,还要旺盛。

现在,这棵大树要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像一度自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比。他慌了,他流出了真诚的眼泪,他比谁都要真诚地希望皇上康健如初。

信王与王承恩走在魏忠贤身后,看着前面那个稍稍有点驼背的身影,心里面不禁同时发出一声感叹:“魏忠贤老了!”

魏忠贤在万历十七年入宫,那时他已经22岁了。万历做了48年皇帝,这才撒手西去。随后的光宗,也就是朱由检兄弟二人的父亲朱常洛即位不到一个月,便因为纵欲过度一病不起。当今天子朱由校已做了7年皇帝。粗略算来,魏忠贤今年已经60岁了,遮天的权势丝毫不能阻止一天天的衰老,死亡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向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临近了。

信王朱由检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衰老、恭谨的老人与那个气焰熏天、刻毒惨烈的“九千岁”联系起来。他还记得手下人偷偷向他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人在家中与朋友喝酒,酒酣之后对朝政发了几句议论。还没等他说完,锦衣卫破门而入,把讲怪话的人抓起来凌迟处死。

几个朋友头脑稍稍清醒一点没有随声附和,算是逃脱了一场大难。那个让天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九千岁,那个无事生非造谣生事让他信王朱由检凄凄惶惶的魏忠贤,就是眼前这个尽管衣着华贵,却掩不住那一身暮气的老人吗?

不容他多想,一行人已经到了天启帝的卧寝之处。在朱由检没有看到皇兄之前,皇兄倒是先看到了他。

朱由校正探身扶在床沿上休息,带着血丝的痰涎从他的嘴角挂出一尺多长。他的脸色既黄又白,全无一点血色。见朱由检走了进来,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友爱与欣慰,“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阵,慢慢说道:“弟弟,你来啦!”

由检慌忙倒地叩头,口中说道:“臣信王朱由检参见陛下!”

天启帝有气无力地说道:“快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客——气。”语气中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由检说了一声“谢陛下”,这才站起身,眼前见到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天启帝全身浮肿,扶在床边上的左手手指肿得像小萝卜,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浮肿的两腮止不住地抽搐。这哪里是一个刚刚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他分明已成了一只待毙的羔羊,一具残留着呼吸的走肉行尸!

天启帝,即使是在历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注定要永远被后人鄙夷和嘲笑。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木匠,他做的亭台楼阁,精巧细致,美妙绝伦。他甚至还设计了一套自动玩具,只要拧几下发条,玩具便会自动地舞上一阵,制作之巧,堪称一绝。就在做了拆拆了再做的忙碌之中,他体味到人生的快乐和成就感。如果他只是一户平常百姓家的王二或张三,凭借这门手艺,或许他会在周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而后娶妻生子,过上小康的生活。不幸的是,他降生在了帝王之家,命运要求他做的不是摆弄刀凿斧锯,而是治国平天下。对于这些他既弄不明白,又毫无兴趣。于是便有魏忠贤这样善解圣意的太监甘愿代皇帝行事,假借他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一定不知道,那些被凌辱、被敲榨、被压迫的人们,也许包括一些最最忠贞的大臣,都在心底里盼着他早点死去,好让自己、也让国家摆脱这噩梦般的岁月。

在他废寝忘食地做木匠活儿的时候,大明朝这辆破车也越来越快地向深渊中滑去。身为帝王,他有着太多消耗上天赐与的福泽的机会,终于在一次出格的玩耍中,“真龙天子”掉进了水里,呛了个半死,从那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过度的透支已经耗尽了他生命的福泽,死神已经离他不远了。

也许是对自己的荒唐有几分愧悔吧,病入膏肓的天启皇帝怔怔地看了他风华正茂的弟弟半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弟弟,你一定要做尧舜那样英明的君主呀!”

年轻的朱由检不知道天启帝心里转过一些特别的念头,只仿佛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秘被皇兄一眼看穿,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冷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眼睛慌乱而漫无目的地从皇帝、宫女和身边的魏忠贤脸上扫过,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惶不安地说道:“臣死罪,死罪!陛下怎么能这样说呢……臣真是罪该万死!皇上正当盛年,只须加意调理,龙体康复有日,怎么能说出这样令天下臣民惶恐的话呢?”

天启帝的精神恢复了一点,没精打采地喘息了两声,说道:“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弟弟不可推辞!”

信王一脸的惶恐,战战兢兢地站在皇帝卧榻之前,就像掉进陷阱中的绵羊,孤立而且绝望,只是一个劲地说:“陛下这样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哥儿,信王既然这么谦恭礼让,就别老挤兑他啦。依老婆子看来,哥儿不如将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之子收为自己的儿子,替哥儿延续一脉香烟。”

这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在信王耳边炸开,惊得他目瞪口呆。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挨到了龙床旁边。她身着一品夫人的服色,因为久处深宫,肤色和身材保养得都还不错,徐娘半老,风韵依然。这人就是天启帝的乳母,被尊为奉圣夫人的客氏。

尽管信王早就听说过皇兄对客氏礼敬热爱有加,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但今天仍然觉得她的言谈举止太过嚣张——这妇人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天启帝似乎并没有受那么大的震动,他的眼睛里露出慈爱的神色。“客妈妈,你好吗?朕这个样子,也没法陪你玩了。朕恐怕活不了几天啦,我已经传旨封侯哥哥为伯爵,封良卿为太师啦!”客氏是天启的乳母,在入宫之前有一个儿子,叫侯国兴,天启帝平常就称其为“侯哥哥”。魏良卿是魏忠贤的侄儿,封宁国公。

客氏似乎并没有把皇帝的话当成一回事,露出夷然不屑的样子,说道:“老婆子和你说收良卿的儿子当干儿的事,你倒来扯‘伯爵’呀、‘太师’呀什么的,有个屁的相干?”

天启帝脸上露出一丝歉然的微笑,说道:“这事你不是说过吗,朕倒是无所谓。可是,封伯爵、封太师,朕说了算,认义子得皇后同意才成啊,皇后不愿意,朕不是也没有办法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来,天启的脸憋得通红,伏在床头一个劲儿地直喘。两名宫女急忙凑上前来,轻轻地又是揉,又是捶。

这些话听到信王朱由检的耳朵里,直惊得毛骨悚然。他简直怀疑皇上是不是发烧热昏了头,才这样毫无主见,传位这样关系祖宗基业的大事,怎么在他眼里竟视同儿戏!可是看他说话的逻辑与神情,却绝非发热病的样子。信王茫然了。

天启喘够了,重新抬起头,说道:“皇后执意让朕传位给信王,朕也觉着这样更好些,这才召信王进宫。谁知道他也不愿意当皇上——”说到这里,天启转过头看着弟弟由检,继续他的话题,“弟弟,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省得让你嫂子老在我耳边聒噪!”

信王瞟着虎视眈眈的奉圣夫人和九千岁,心里怦怦乱跳,拿不定主意是现在答应下来,还是继续推托下去。正待开口——

“信王——!”随着话音,从宽大华美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她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真红大袖衣霞披,红罗长裙,正是天启帝正宫皇后张嫣。

张皇后走得急了一点,头上凤冠上的珠串荡来荡去,说话也带着一点喘息之声。不容由检向她见礼,她便急急说道:“皇叔,情势急迫,义不可辞,你不念天下苍生的安危,也当珍惜二祖列宗的家业。如果再存妇人之见,扭捏推托,一旦事有不测,皇叔罪过大矣!”说罢,一双凤目直直地盯在信王身上。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信王禁不住精神一震,从皇后严正而略带责怪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她急切的期盼。

张皇后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皇叔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朱由检仿佛突然明白了全局,果断地听从了张皇后的吩咐,跪倒在地,叩头道:“臣朱由检奉旨谢恩!”

张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紧张了许久的神经松弛下来,忽然有一点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两边的侍女赶紧过来,扶着皇后到旁边落座休息。

魏忠贤、客氏、信王几个人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道下面该是什么节目。

这时,天启帝讪讪地笑道:“你们看,我这个正宫婆娘可有多厉害,连小叔子她都管得到。”在场的几个人可没有皇帝这么轻松,他们都在暗暗掂量着刚才这一幕可能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天启帝见大家不发一言,便拿眼睛看着信王说道:“弟弟,你嫂子脾气不好,性情刚烈,恐怕为人所不容,你即位之后,可要好好对待她呀!”

信王又一次跪倒在地:“陛下钧命所托,臣不敢不竭心尽力!”

旁边的张皇后听到这里,泪水模糊了双眼,又无声地从双颊滑落下来。丈夫尽管昏庸无能,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可他对自己的一份情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呀!如果不是他在对待自己上的坚定态度,自己恐怕早被魏忠贤与客氏除去了。

张皇后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廷上正邪之争与后宫中的勾心斗角,但她性情端庄严正,容不下恣意横行的客氏与魏忠贤。有一次,她趁皇帝不在,把客氏召来,数说她的罪过,痛加申斥,而后命令太监往死里打。若不是天启帝闻讯匆匆赶到,客氏恐怕在劫难逃了。因此,客、魏与皇后结下仇怨,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皇后总希望丈夫幡然悔悟,将这两个祸害除去。一次,皇后正在内宫读书,天启帝走了过来,问道:“皇后所读何书?”皇后冷冷说道:“《赵高传》。”天启帝默然,讪讪地走了。

客氏与魏忠贤对张皇后恨之入骨,决心彻底铲除她。就在天启六年九月,魏忠贤指使亲信御史上书攻击张皇后之父张国纪,说他强占民产,殴毙无辜,书写匿名文榜,诽谤朝政。魏忠贤还找来一名死囚孙二,让他上书说皇后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张国纪所生。可是孙二不过是一个粗鄙之徒,又不认识皇后,在刑部大堂,把太监教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招供前言不搭后语。重刑之后,竟然说出是受人指使,吓得魏忠贤急忙派人将他杀了灭口。

天启皇帝不喜女色,对张皇后却颇为敬重。攻击张国纪的奏章,他一律留中不发。最后见臣僚们没完没了地攻击,便将张国纪革职,让他回老家反省。他还下了一道诏书,不准再深究议论皇后的事情。尽管魏忠贤与客氏又曾多次密谋策划,造谣生事,张皇后的中宫地位始终坚定不可动摇。

今天此刻,病入膏肓的丈夫还在记挂着自己的生活与安危,这不能不令张皇后感动,尽管她对丈夫有着太多的不满,还是在心底里原谅了他。

天启帝呆滞无神的目光又转到了魏忠贤的脸上,看到他红肿的眼睛,衰老的面容,憨直的神情,皇帝潮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动的神色。就是这个魏忠贤,忠心耿耿,为他“分忧”,替他“操劳”,让自己尽情地斗鸡走狗,耍蛐蛐玩鸟做木匠活,而他却把那纷繁复杂无聊透顶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称赞他的功德,这是一个多么干练又多么忠贞的股肱之臣啊!

他把目光转回到由检的脸上,说道:“弟弟,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任大事,弟弟尽可将政务托付忠贤,他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啊!”

信王赶紧说道:“陛下尽可放心,臣一定会善待勋旧大臣!”

魏忠贤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道:“陛下知遇之恩,魏忠贤九死难报。臣但愿代陛下生病,换取陛下的安康!”

天启帝的眼角淌出了两滴浊珠,表示出他此刻的心情。他慢慢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们去吧。”

魏忠贤与朱由检离开御榻,并肩走了出来。

由检知道,自己尚在宫中,生杀予夺全都操在魏忠贤之手,便尽量低声下气,谦恭礼让。岂料魏忠贤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也极想给信王留下一点好印象。天启这棵大树倒了,他在没有想好应付之计前,最好不要给未来的皇帝造成不好的印象。

朱由检先开口了——“皇上病重,魏公公日夜守候操劳,太辛苦了!”

“皇上有忧愁,咱家辛苦一点,正是本分所在。”说着,魏忠贤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而后二人无言可对,一段难堪的沉默。

信王感到宫中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还是赶紧告辞回府为妙。他刚要向魏忠贤辞行,忽听得有小太监叫道:“九千岁,圣上有旨,召内阁阁臣,五府、六部、都察院大臣及科道官员到乾清宫见驾!”

魏忠贤答应一声:“咱家知道啦!”

趁此机会,信王说道:“魏公公要随銮伴驾,由检不敢叨扰,就此告辞了!”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拖着病体的天启皇帝半卧半倚在御榻上面,召见匆匆赶来的朝臣们。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群臣除了轮值办公的在各自府衙工作外,其他绝大部分在家里,喝茶的喝茶,会友的会友,读书的读书,陪小妾的陪小妾。忽然间被皇帝匆匆召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启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上朝了。群臣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生龙活虎的青年。而此刻,他病怏怏地半卧在床榻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魏忠贤红肿着双眼,坐在御榻旁专为他安置的绣龙墩上,一言不发。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天启帝开口说道:“众位卿家,朕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群臣中立刻一阵骚动,尽管人们看着皇上也像是没几天好活的样子,但话从皇帝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人们还是感到震惊。

此刻,魏忠贤直了直腰板,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扫过,整个朝堂立刻鸦雀无声。

天启帝吩咐道:“阁臣、九卿、科道诸臣近前来!”以魏忠贤、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为首,下面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及张瑞图、李国木普等头面大臣围拢到御榻之前。

天启帝道:“朕即位以来,耽于嬉乐,荒废政事,幸亏有魏忠贤、王体乾,夙兴夜寐,操劳国事,有诸卿任劳任怨,为朕分忧,使朕庶几免负昏君的名声。朕己将大位传给御弟由检,他虽然年轻,但聪慧沉静,会做一个好皇上的。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计大事,以后诸卿有疑难之处,尽可找他们二人商议。”

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凤来忙不迭地答道:“皇上任贤勿贰,诸臣敢不仰体圣意!”

天启帝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连声说道:“好,好!”

天启帝的最后一次坐朝就在他自己的一连串满意的“好,好”声中结束了。只是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满意,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下得朝来,魏忠贤立刻派人去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和奉圣夫人客氏。

不多时,两个人先后赶到。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一切客套都全部免掉。魏忠贤一挥手,侍奉的宫女和太监全都退出殿外。偌大的懋勤殿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窃窃私语。“体乾,今儿个皇上召信王进宫,打算把位子传给他,看来事情可有点麻烦。”魏忠贤道。

“都怪中宫那娘儿们,要不是她老在中间横三阻四的,皇上恐怕早就认咱家翼鹏当干儿了,皇位还会轮到信王头上吗?”客氏气愤难平地插嘴道。

客氏说的翼鹏是魏忠贤的侄孙、宁国公魏良卿之子。这孩子出世不到三个月,客氏和魏忠贤一直想把他献给天启帝认为义子。

“不知九千岁有何打算?”王体乾问道。他任掌印太监,位置本在身为秉笔太监的魏忠贤之上,可是在魏忠贤面前,他仍旧是一副卑躬曲膝的模样。事实上他能有今天,还是得力于魏忠贤的举荐提拔,而魏忠贤之所以不作掌印太监,一是因为掌印太监事务太过烦杂,另一个原因是他不识字,好多文牍之事做不来。

“咱家近日哀痛皇上病情,心神大乱。你有什么良策,不妨说来听听。”魏忠贤道。

头脑机敏的王体乾审时度势,情知自己与客魏二人已经踏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他全身心为魏忠贤考虑,毫无保留。

此刻见魏忠贤问起,他便开诚布公地说道:“依我看来,皇上虽已说过传位信王,知情者不过数人而已。有奉圣夫人在,让皇上改变主意也并不很难。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张皇后,只要说服了皇后,九千岁就可大功告成,那时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一席话,说得魏忠贤频频点头,道:“不错,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中宫张氏顽固得很,恐怕不易对付!”

“哼,姑奶奶真后悔早没有斩草除根,把她们父女俩连窝端掉,咱们如果早点下手,她能活到今天?”客氏恨恨地说道。

王体乾言语行事走的都是阴柔的路子,对客氏动辄就张牙舞爪、狂妄叫嚣的样子颇有点不以为然,只是大家利害攸关,而且客氏与皇上的关系正是他们几个为所欲为的资本,他这才容忍了她。

“既然张皇后是个硬钉子,那就先从她身上下功夫吧。依卑职看来,若是硬让皇后认良卿之子为义子,恐怕不大容易,但如果告诉他某一位宫人有孕,怀了龙胎,皇后定然会大喜过望。到那时,再用良卿的公子假充是宫人所生,不就简单了吗?”

魏忠贤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道:“这计策倒也不错,只是皇上现在连命都只有半条了,哪还能御女呢?”

客氏接口说道:“你咋就这么老实呢?!良卿、国兴、光先,哪一个不是色中饿鬼,让个把宫女怀孕还不是小菜一碟吗?再者说啦,就是她没有怀孕,咱们说她怀孕了,还有哪个不知死活会来核查不成?”客氏所云“国兴”乃侯国兴,是客氏之子,“光先”名客光先,乃客氏之弟。二人与魏良卿都是客、魏子弟。

“客妈妈所说极是,宫人怀孕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不必当真。关键是要张皇后承认此宫人怀的乃是陛下之后,一旦她承认了,一切疑难自会迎刃而解。”

魏忠贤道:“既如此说,你看谁去劝说张后承认这事呢?”

王体乾道:“不如派涂文辅去吧,九千岁你老人家、卑职我、朝钦、永贞咱几个在张皇后的心里都挂了号,涂文辅的名声还不错,派他去更合适一些。”

“好吧,就让文辅辛苦一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吧,宫里的事情交给你办最妥贴牢靠。”魏忠贤打了一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睡眼,做出最后的决定。

王体乾到底怀了一点私心,把劝说皇后这棘手的活计推给了涂文辅。信王若是即位,会对他们采取什么态度,王体乾心里没有底,但是掉包皇帝的儿子,将来一旦漏了风声,不用查《大明律》也可以知道,绝对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的结果。这事想起来就头皮发紧,还是让别人去干吧。

涂文辅也不是傻子,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可是,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的一条小命都攥在魏忠贤手里,能不听他的吆喝吗?

夜晚的坤宁宫安静而平和,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在这里居住。张皇后虽然生性嫉恶如仇,为了自己的尊严与信念不惜与客氏、魏忠贤撕破脸皮大动干戈,但她平时倒是满心喜欢安宁平静的,待人也是慈爱宽容,坤宁宫的仆从人等对皇后都是既尊敬又感到亲切。

涂文辅来到宫外的时候,皇后刚刚用罢晚膳。她对涂文辅的印象确实不如对魏忠贤、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那么恶劣,又不知道涂文辅此行意欲何为,便传旨让他进宫。

参见礼毕,涂文辅说道:“奴婢今天来,是为告诉娘娘一件天大的喜事!”

张皇后道:“喜事从何说起?”

涂文辅故意顿了一顿,拿眼睛瞟了瞟皇后身边的太监、宫女。

皇后会意,道:“你们都退下!”太监和宫女们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涂文辅抬头看时,皇后身后仍有四个宫女一动不动,便转着眼睛示意皇后将剩下的四个宫女打发出去。

张皇后有点不耐烦了,道:“既是喜事,焉有背人的道理?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使女,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涂文辅道:“恭喜娘娘,奴婢适才听到一个消息:陈宫人有孕,我主有后啦!”

张皇后闻听此言,双眉一挑,急急问道:“此话当真?”正欲询问下去,忽然头脑中有一道电光闪过,一个念头在皇后的脑海中出现了。

她急迫的面容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一双凤目凝重而犀利,仿佛直直地透入涂文辅的五脏六腑,令他心惊胆战。随即,皇后冷冷说道:“陈宫人有孕,怎么本宫不知道,却要你来告诉!”

涂文辅道:“两月以来,娘娘衣不解带,日夜关注皇上御体,合宫上下尽皆感泣。奴婢不敢以杂事扰娘娘清听,所以娘娘有所不知。”

皇后点点头,又厉声问道:“那陈宫人怀孕几个月了?万岁何时临幸过她?”

“陈宫人已有五个月身孕。”

“万岁卧病只有两个多月,陈宫人有五个月身孕,论理早在万岁爷龙体欠安之前就该呈报,为何拖延至今日方才呈报本宫?”

涂文辅料不到皇后这般较真儿,一时辞穷,细细的汗珠渗出额头。

“快说!为何至今方才呈报?!”张皇后步步紧逼。

见涂文辅支吾不语,皇后更觉有诈,便道:“皇帝行踪不比常人,有起居注在,谁也做不了手脚。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么罪过?!”

涂文辅牙一咬,心一横,昂然说道:“娘娘,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了吧,不然,恐怕于娘娘多有不便!”

张皇后性情刚烈,最受不了奴才的要挟,此时猜到了事情的究竟,更加义愤填膺,她用手指着涂文辅破口大骂:

“你这奴才,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本宫若是欺软怕硬之人,也不会与魏忠贤这等欺君误国之徒撕破脸面。如今从命则天理良心不容,难脱死罪;不从命则权阉当道,专横跋扈,也难逃一死。左右是死,不从命而死,尚可以在九泉之下无愧于与二祖列宗相见!”

顿了一顿,张皇后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凛然说道:“王贵人、张裕妃、李成妃、范慧妃、武宫人、赵选侍,死了的死了,废黜的废黜,再多一个张皇后的冤魂记到你们这群狗奴才的账上,也算不得什么,客氏和魏忠贤有胆,把本宫也杀了吧!!”

涂文辅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情知张皇后万难压服,不待她把话讲完,便灰溜溜地逃离了坤宁宫。

张皇后犹自恨恨不已,又痛骂了一阵,这才安静下来。想起自己身为一国之母,竟然被一个掌权的太监欺凌,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来为她撑腰分忧,不禁大为伤感,怔怔地呆了一会儿,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皇后所说的王贵人等人,正是客氏与魏忠贤密谋陷害的后宫妃嫔中著名的几个。从来宦官擅权,都是讨好结交后宫妃嫔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其间有迫害妃嫔的,也是倚仗受宠的妃嫔打击压制失宠的嫔妃。到了魏忠贤这里可就与历代大有不同了,客、魏掌权之后,大多趋炎附势之徒都想方设法,巴结讨好二人,这就更使得客、魏二人骄横恣肆。有一两个不识厉害的妃嫔,看不惯他们的专横跋扈,又倚仗着天启帝的宠爱,不免与客、魏二人冲突起来。王贵人在天启帝面前说了几句客氏与魏忠贤朋比为奸,气焰不可一世的话,便被魏忠贤派人扔到河里活活淹死,向天启帝谎称她暴病而亡;张裕妃身怀有孕,客、魏二人恨其不依附自己,矫旨将其幽禁起来,断绝她的饮食供应。张裕妃饥渴难忍,在天下大雨的时候,爬到殿门口,仰头喝宫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最终还是被活活饿死了;范慧妃有孕,客氏务绝皇嗣,使她流产。慧妃因此而失宠,被客氏幽禁到偏僻宫中;李成妃素与范妃交好,偷偷在天启帝面前为她求情,被客氏侦知,也将她幽禁起来,成妃乖觉,鉴于裕妃饿死的先例,便偷偷在房间的夹壁中预先藏好食物。客氏关了她半个月,见她丝毫没有要饿死的样子,心里发虚,便把她放了出来,贬为宫人。其他如赵选侍等人,情形与裕妃、成妃大同小异,先后被客、魏或者杀死,或者矫旨贬斥。

魏忠贤并没有因为张嫣是正宫皇后便有所约束。他与客氏合谋,意图废掉张后,另立魏良卿之女为后。天启三年,张后怀孕,消息传出,举朝欢欣,臣民皆曰:“我主有后矣!”谁知这正犯了客、魏之大忌,魏忠贤借掌司礼监的方便,将皇后宫中太监、宫女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不到一月,皇后身边已没有一个熟面孔。张皇后是精明人,见此情形,心中有一股不祥之感,她把自己的忧虑告知天启帝,谁知皇上压根不相信。他说:“客妈妈仁慈和蔼,魏忠贤忠贞为国,哪里会来害皇后!再者,皇后之身乃社稷所倚,纵使他们有包天之胆,也不敢来打你皇后的主意呀?”张皇后虽然怀疑客、魏,但也觉得自己贵为皇后,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她竟然想错了。一日晚间,张皇后觉得腰间隐隐作痛,便命侍立的宫女给她捶捶腰。那宫女在张皇后身上又是掐又是捏,还不时朝皇后下腹部猛捶。张皇后急忙喝令她住手,自己的腰间更加疼痛难忍,便匆匆上床休息。第二天早上,皇后腹痛难忍,急忙起床小解,谁知竟排出来一个成形男胎。她惊得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待熹宗来时,清查那捶背的宫女,却早已无影无踪。此后皇后再无生育,其他嫔妃即使有孕,也都惨遭客氏迫害,而天启帝就因此得了一个断子绝孙的命运。

信王辞别魏忠贤,急急地催促抬轿的仆从脚下麻利点,赶紧打道回府。

坐在轿中,他兀自对刚才的场面心有余悸。他并不知道,身居中宫的张皇后的处境远比他更为惊心动魄。就在他入宫之前的日日夜夜里,张皇后寸步不离天启皇帝,深怕客氏与魏忠贤做出什么不利于皇帝与朝廷的事来。

进了八月,皇帝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太医却一个个束手无策,皇帝,眼见活不成了。皇后恐怕魏忠贤乘机下毒,鸩杀皇上,每次进药,她都一定先亲自尝尝,这才端给皇帝喝。

魏忠贤也嘀咕张皇后会趁自己不在时,向发烧发得颠三倒四的皇上进言,怂恿他发出不利于自己的诏书来。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也绝不离开皇帝半步,“尽心竭力”地在皇帝身边侍奉。

在这无声的对抗中,意志与动机成了抗衡的决胜条件。无赖出身的魏忠贤到底熬不过端庄严正的皇后,就在这一天早上,他见皇帝睡了,便回到比邻的懋勤殿去沐浴更衣。乘此机会,皇后便叫醒皇帝,问道:“陛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帝位传诸何人?”皇帝答道:“皇后看该如何处置?”张皇后意志坚决:“帝位非信王莫属!”天启帝答道:“那就传给信王好了。”张皇后见机会难得,便道:“陛下何不召信王入宫,亲自将此事告之于他,也显得陛下手足情深!”天启帝道:“好吧,那朕就传旨,召信王入宫,将皇位传给他。”就这样,才有今天的信王入宫。魏忠贤回到懋德殿,传旨的中官早已出了紫禁城,眼见追不回来了。

信王如蒙大赦一般地出了紫禁城,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同时却想到:家中的妃嫔们该等急了吧?

他猜得不错,王妃周氏此刻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信王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按说该回府了,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皇上还没有驾崩,魏忠贤该不会对信王怎么样吧?再说还有张皇后,她是一个有主见不退缩的人,有她主持着,魏忠贤不会对信王轻举妄动吧?不过也难说,皇后本人不是也被害流产了吗?皇上像个孩子似的,随便被客氏和魏忠贤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除掉信王,又有什么难的呢?

信王根本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他们害信王有什么用呢?信王即便在府中也谨小慎微,从没有露出过对客氏与魏忠贤的不满,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谋害信王吧?李永贞来请王爷入宫时,不是非常恭敬的吗?

但是,奸佞之徒害人之前又有几个是横眉冷目,不都是口蜜腹剑?哎哟,对了,今天李永贞来信王府的时候,神色就很不自然,八成是心里有鬼吧?再说一旦皇上驾崩,信王自然是皇位的首选人物,客氏与魏忠贤肯定不喜欢让信王即位,自然要先把信王除掉,去掉心腹大患。别不是他们已经暗害了皇上,再假传圣旨让信王进宫,一并谋害了吧?

客氏与魏忠贤不会有这么大胆,敢谋害皇上吧?即使他们谋害了皇上,信王一直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不招谁不惹谁,他们不会这么蛮不讲理吧?

这些念头颠来倒去,在周氏的头脑里绞作一团,搞得她的头像要炸开了一般。她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个准头。有时想到信王可能被魏忠贤谋害的惨状,她的小嘴一扁一扁的,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离开父母才刚刚半年,若不是顾及到自己已是王妃的身份,她早就号啕大哭了。

周氏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索性站起身来,到袁妃的住处走去。

袁妃与田妃是在三月份被信王娶进府中的,那时正好是在信王与周妃度完蜜月之后。袁妃也出身小户人家,与周妃都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故而她们两个特别谈得来。

田妃也正在袁妃的屋里。田妃来自富甲天下的扬州,家境相当宽裕,她的生母早逝,继母是扬州的歌舞伎,从继母那里,田氏学到了许多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的淑女们永远都学不到的艺术修养与品位。这些修养使她很快就适应了信王府的气派与奢华,深得信王的欢心,也因此招来了周妃的敌意。周妃为人恪守礼仪,安于妇道,在她看来,田妃正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信王游冶娱乐,玩物丧志,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妻子所应当做的,于是,周妃在田妃跟前便故意摆正妻的架子,旁敲侧击地嘲讽田妃几句。田妃是聪明绝顶的女子,自然知道周妃这样做的缘由,大多情况下,她都是低声下气,委屈求全。周妃的小小的不平衡发泄出来了,自然也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三个小女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都是本性善良乖巧的女人,当然不会掀起滔天大浪,小小的不快也只是生活中的一点调剂,几片花絮,过后仍然是一片风和日丽。

当为丈夫的安危而提心吊胆的周妃来到袁妃的窗下时,听到田、袁两个妃子也正谈论着信王:“我猜想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信王与别人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别扭,他是皇上唯一的弟弟,别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是田妃平和而自信的声音。

“我听老太监王承恩说过,说信王在宫里住着的时候,……”

说到这里,袁妃抬头看到愁眉苦脸的周妃走了进来,赶忙过来见礼,说道:“周姐姐,我与田姐姐正念叨着信王呢,这么晚了,信王咋还不回来呢?”

这话正击中周妃痛处,她的眼圈忽地红了,泪水随之差点涌了出来。她急忙转过身去,不愿让自己的关注之状被别人见到。

田妃见状,急忙用话岔开,问袁妃道:“你刚才说信王在宫里时,怎么样来着?”

“那时,信王与庄妃李娘娘在勖勤宫住着。一天,信王午睡,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那龙甲烂然,头角峥嵘,龙须在黑暗中鬣鬣飘动。信王从梦中惊醒,当时外面正风雨大作。王承恩还说,暴雨过后,信王到院子里玩耍,有奴婢去打水,信王逞能,非要抢过来打给李娘娘看。谁知道,水打上来了,里面有两条金色的鲤鱼,大伙都觉得奇怪得不得了。信王到院里另一口井里又打了一桶水,又是两条尺多长的金鲤。后来,信王让人把金鲤鱼放到了西苑的太液池里。你说古怪不古怪?”

周妃小声说道:“我记得古书上说,乌龙、金鲤,是真龙天子的化像。不过这事不要乱说,不然会给信王带来麻烦。”

没想到周妃说了这话,袁妃反而兴趣大增,兴冲冲地对周妃道:“你是说,没准咱们信王会当皇上?那咱们不都成了娘娘啦?”

“别瞎说,如今世道这么乱,当皇上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早点离开京师,到封地太太平平当王爷的好!”周妃感叹道。

这时,田妃慢悠悠地说道:“我看咱们王爷倒是挺像个明君的样子,有时候谈论起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好像如果换了他来治理,什么乱子都能摆平了一样!”周妃想到进了宫的信王,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唉,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当了皇上又能怎么样?”

这时,田妃的侍女小毛头急急地走了来,见三位王妃都在,便敛衽禀报道:“启禀三位王妃,管事太监徐应元来报,王爷已经到了府门外了。估计这时已经进府啦!”

周、田、袁三人听了,不约而同都“腾”地站起身来,匆忙向外走去。尤以周妃最为急迫,走在最前面。

三人赶到府门时,信王正从轿中钻出来。

情到浓时,周妃的眼睛里只剩下信王一人,全然忘了身后还有田妃、袁妃和一大堆仆人与太监。像一只小鸟一样,她纵身投入了信王的怀抱,死死抱住信王并不伟岸的身体,脸贴到信王的胸膛,眼泪哗哗直淌。

信王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地呆住了。过了片刻,才似乎明白了情由,心下大受感动,眼眶也湿润了。

田妃见状,立即转过身来,对迎接信王的下人们摇动双手,做出各自走开的样子。袁妃以下,丫环、仆妇、太监、宫女会意,纷纷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而后,田妃冲着被周妃死死箍住,一动也不能动的信王挤眉弄眼地做了两个鬼脸,拉着袁妃跑了。

王府上下的人们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信王满脸羞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上半身都被周氏死死抱住,丝毫动弹不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霎时间传遍他的全身,信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关注、被爱的幸福。在他只有4岁的时候,生母刘氏便死掉了,幼小的由检便由养母——通常被称作“西李”的康妃照料。他不是长子,以后几乎没有可能入继大统,于是,势利的宫女、太监们便都围绕在他的长兄由校的身边,没有人把他与他的长兄相提并论。后来,哥哥当了皇帝,康妃在和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的争斗中失势,朱由检便又交到“东李”庄妃的手中。庄妃疼爱他,但是并不能代替母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再加上客氏与魏忠贤日渐得势,就连庄妃都受到了他们的欺压,更何况只有十几岁的由检。长久的被忽视,养成了他孤僻而又有一点病态的自尊的性格。他需要被关注、被关爱、被关怀,现在,这种渴望终于在这个小女人身上得到了。她是多么地爱他啊!

看着乖巧的田氏不费力就化解了这个尴尬的局面,信王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小妮子真是一个鬼精灵!三个女人之中,就只有她最让自己感觉自在与舒适,不论是琴棋书画,蹴骑乘,还是吟诗作对,煮酒烹茶,几乎所有的雅人韵事,她都是行家里手。她是一个天生的尤物,是上天赐与自己的无尚的尤物!

周妃的冲动终于缓和了下来,抱着信王的双臂也松开了。她拿袖子擦了擦朦胧的泪眼,四周围看了一看,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态,一丝红晕“唰”地飞上了双颊。她抬眼看了看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的信王,气急败坏地瞒怨:“都怪你,都怪你!害得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说着,她的小拳头擂鼓似地捶在信王的胸口上。信王顺势一揽,周妃站立不稳,又一次投入了信王的怀抱。

嗅着信王身上散发出的男性的气息,周妃感到温暖与安全。她仰起头来,对信王说道:“你以后不要再进宫了,好吗?”

信王柔声说道:“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你对我说的吗?别人要害你家相公,就是躲在王府里也逃不掉啊?只不过你以后不要当着这么多人哭鼻子了,说不定大伙现在都正在背后偷偷地笑话你哩!”

周妃的脸颊又红了,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都怪你,都怪你!”

信王道:“好啦,好啦,本王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咱们该吃晚饭了。”说罢,拉着周妃的手,并肩向王府的正厅走去。

小家碧玉出身的周妃一直对刚才的失态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她好像觉得每一个侍奉的下人都在偷偷地看她。这使她越发窘迫,胡乱地吃了几口,便推说不舒服,起身回自己的寝处去了。信王对这位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很了解,便随她去了,自顾享受大半天的奔波与惊险之后的安全与放松。

一想起不久之后,自己就是君临天下,威慑万方的君主,他就不由地既紧张又兴奋起来。这样想着,信王的头脑禁不住有一点飘飘然。他几乎忘了一个时辰之前在宫中提心吊胆的情景,仿佛治平这千疮百孔的大明朝就像他刚刚喝下的那一勺燕窝羹那样既轻松又惬意。

在接下来的十来天里,信王密切地注视着皇宫中的风吹草动。

信王府的太监们都是从宫中带出的,他们与宫里的同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信王十分明了,他经常派既可靠又机灵的太监像高起潜、吕直、王坤、张彝宪等人秘密地与宫中执事太监见面,打听宫中的动静。可是,除了皇帝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估计没几天好拖了之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信王也不便出头露面,只得强压下急切与迷惑,静观其变。天启帝的病眼见是没有办法治愈了,客氏与魏忠贤慌了手脚。客氏人虽精明,但到底是女人,平时在宫中作威作福,恣意横行惯了,使她养就了一种无端的优越感,好像她生来就应该享受现在所拥有的富贵荣华。她差不多已经忘了当年那个二十多岁的侯二媳妇是个什么样子,忘了当年自己什么都不懂,被宫中的小太监呼来喝去的样子,对权势的长久占有腐蚀了她的灵与肉,当年的精明与机敏,已经被一种没来由的张狂取代了。

但王体乾、魏忠贤、李朝钦、李永贞等人的紧张情绪影响了她,她在肆无忌惮地讥笑他们的怯懦与过敏之后,也似乎感到未来或许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魏忠贤是流氓无赖不折不扣的样板。这类无赖在碰到遵纪守法,胆小怕事的善良人时,便极尽欺凌侮辱之能事,其气焰之嚣张,气势之张狂,令人不堪忍受,人们都认为他有不可估量的能量。但是,一旦形势刚刚露出不利于他的苗头,这无赖便凄凄惶惶,不可终日,如果有人真的兴师问罪到他的头上,他便会颜面扫地,动不动就求情讨饶,磕头下跪,为保住一条贱命,不惜抛弃一切的尊严与人格——假如他有尊严与人格的话。

魏忠贤在天启帝日益病重的日子里,全然没有了主心骨。以前在宫中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九千岁,现在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透露出悲哀与绝望。

八月二十日,魏忠贤亲自督造的前朝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经过两年的施工,耗费了无数的土木银两,终于插剑悬牌,宣告全部竣工。

三大殿气势雄伟,制作精良,极尽人工之巧,不愧皇家气派。按理说,像这样百年不遇的大工程完工,必定要有一番盛大的庆典,加封一批督造有功的大臣。然而这时候天启帝却已经没有机会来看它一眼了,魏忠贤也正心烦意乱,没有闲心再为自己大吹大擂一番。他只是让秉笔太监石元雅草拟了一道圣旨,叙三殿大功,准许自己的一个弟侄世袭侯爵,又封另一个侄儿魏良栋为安东侯,就无声无息地收场了。

这天夜里,无所作为的魏忠贤正在乾清宫里侍候病入膏肓的天启帝。忽然,从南方的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异至极的叫声,那声音嘶哑哀苦,凄厉苍凉,听得魏忠贤魂飞毛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天启帝也从睡梦中惊醒,像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死死抱住在一旁服侍的张皇后,而后对魏忠贤道:“魏卿,这是什么声音,这般令朕心里发毛?”

魏忠贤急忙说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马上去查清实情来回复陛下!”

说罢,他立刻整装出宫。这时,那叫声又响了起来,魏忠贤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心中顿生怯意。他对跟在身后的李朝钦说道:“快去叫锦衣卫多派几个人来跟着,我咋总觉得不大对劲!”李朝钦答应一声去了。魏忠贤乘上自己的座桥,四名干练的太监立即抬起,行走如飞。在前殿后宫这块禁地,有资格出门坐轿的只有两个人,皇帝与魏忠贤。客氏虽然尊贵,也是偶尔在回娘家时,才动用轿子。大轿转瞬间出了乾清门,进云台门,来到新落成的建极殿外。那怪异的叫声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早有一大堆宫女、太监聚在殿外,数十盏灯笼照得建极殿外一片明晃晃,这些人大都仰望殿顶,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有眼尖的小太监早见到乘着座轿而至的魏忠贤,立刻小声招呼同伴:“别说话,魏公公到啦!”这一声低语,就如同一道闪电,霎时击中在场的每一个人,本来杂乱无章的人群立刻肃然无声。宫女、太监自动排成两行,行参见大礼,齐声道:“参见魏公公!”

魏忠贤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待大轿停稳,侧身走下。嘴里说:“到底是什么玩艺儿在叫?”小太监争先恐后地指着建极殿顶道:“在那儿。”

他顺着刚才小太监们指点的方向看去,但见建极殿的殿檐之上,站着一个东西,从远处看去,好像是一只大鸟。

“拿几盏灯来,咱家看不清楚。”魏忠贤一边仰头看,一边轻声说道。顿时有十几盏灯蜂拥而至,团团围绕在魏忠贤周围。小太监们一个个竭尽全力将灯笼举高,恨不得胳膊再长出二尺来。

殿顶果然是一只怪鸟,其大如鹅如鹳,通体乌黑,如铁铸的一般,丝毫不动。

正当魏忠贤全神贯注地看着它的时候,那大鸟忽然大声鸣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忠贤魂飞魄散,汗毛根根直竖。他有一种转身逃命的冲动,刚退了半步,猛然醒悟到身后是百十名宫女、太监,若是在他们的众目睽睽之下逃奔,岂不成了宫中的笑柄!

这样想着,他故作镇静,厉声对身后太监说道:“立刻给咱家调一百弓弩手来,把这只贼鸟射死!”

谁料他刚才做势欲逃的样子早被人们看到眼里,数十名太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跑得无影无踪。有十几个逃得慢的,听见魏忠贤的呼喝,急忙停住脚步,迫于多年来魏忠贤的积威,他们形成了唯命是从的本能。有两个小太监听清了九千岁的命令,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这时,李朝钦带着几十名锦衣卫来了。问清了缘由,便有几名佩有弓弩的锦衣卫士张弓搭箭,向那鸟射去。

不知是手法生疏,还是被这恐怖的景象吓破了胆子,十几只羽箭射出,大鸟仍然纹丝不动。魏忠贤更加心慌,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身边一个拿着弓的年轻锦衣卫,道:“咱家每日请粮请饷,却养了你们这么一群没用的东西!”

年轻的锦衣卫哪里见到过九千岁发那么大的脾气,双腿不自觉地一软,瘫在了地上,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杀,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一股暖流顺着大腿而下,他吓尿了裤子。片刻之后,一百名弓驽手赶到。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羽箭像雨点般密麻麻射向大鸟。

那只大鸟忽然极高昂地叫了起来——“哈——哈!”接着,它像一支利箭,逆着密如急雨的羽箭,向魏忠贤疾冲而来。

魏忠贤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数十名锦衣卫立刻冲上前来,在他的四周排成一道圆形的屏风,将吓昏了头的魏忠贤团团围在核心。

与此同时,大鸟已翩然而至,利爪疾伸,抓向魏忠贤。

魏忠贤急忙将头一缩,顺势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护住头颅。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几滴湿漉漉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伸手抹了一下,借着锦衣卫们大腿缝隙间透过的灯光看时,赫然便是红红的鲜血!

原来,那大鸟一击魏忠贤不中,乘势掠起之时,利爪疾探,掀掉了他身旁的一名锦衣卫的头盔,连带着撕去了他的一块头皮。那锦衣卫士兵痛不可忍,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怪叫,“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惨叫声与鲜血把魏忠贤吓得不轻,待搞清了鲜血不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时候,他才稍稍定下一点神来。这时却又传来一声大鸟那幸灾乐祸般的干笑:“哈——哈!”

魏忠贤觉得这鸟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一时间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这时,两个乾清宫的小太监赶了过来,对他禀报道:“启禀魏公公,万岁爷大事不好,请魏公公赶紧回宫,陪銮伴驾。”魏忠贤有了一个体体面面摆脱困境的借口,便对李朝钦说道:“你在这里盯着,一定要把这个贼鸟给我宰了!”说罢急匆匆回乾清宫。

那大鸟仿佛听清了魏忠贤的言语,又是两声凄惨悲切苍凉阴厉的干笑:“哈——哈!”笑声中仿佛是无限的嘲讽与蔑视。笑过之后,大鸟无声无息地倏然而逝。

魏忠贤忧心忡忡地回到乾清宫,见李永贞也在那里,便急急问道:“陛下怎么啦?”

李永贞没有回答,打手势示意离开御榻。二人从暖阁中走出,李永贞从袖中取出一束白莲四大纸花,打开来看时,上面有一缕鲜血,长二寸余,阔三四分。见魏忠贤不解,李永贞说道:“九千岁请细看,这是刚才从陛下那里清出的!”

魏忠贤接过,放在眼前细瞧,但见那血渍呈暗红色,似肉非肉,似痰非痰。用手轻轻碰碰,凝结如筋。魏忠贤大惊,红肿的眼睛看着李永贞道:“此物从何处清出?”

“从万岁爷的鼻子里流出的?”

“可曾招御医前来诊治!”

“刚刚派人去叫,却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正说着,御医到了。他先见过魏忠贤,再到御榻前给张皇后见礼,而后给天启帝按脉诊病。御医心里明白,天启帝的病情恐怕神仙也没治了,自己之所以还要装模作样一番,只不过是搪塞责任而已。

诊完病况,魏忠贤将御医招至一旁,低声问道:“皇上龙体如何?”

御医跪倒在地,道:“微臣不敢信口开河!”

魏忠贤道:“但言无妨。”

御医心想,不如趁此机会将实情说出,让九千岁心中有个数,免得将来皇上殡天,自己吃罪不起。便说道:“臣观圣上之病,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依脉象来看,圣上肾脏衰竭异常,三天之内可保无虞,三天之外则非微臣所敢逆料了。”

魏忠贤心里“咯噔”一声,急得口不择言:“你说万岁爷只有三天好活了?”

御医道:“圣上受命于天,福寿自非凡人所能忖度,命数超出常理亦未可知。”

魏忠贤懒得听这御医绕圈子,不耐烦地挥手道:“我都知道啦,你去吧!”

御医如蒙大赦,匆匆忙忙地去了。

本就让那大鸟给搅扰地心烦意乱的魏忠贤,此刻更加不知所措。他像一个不会泅水的人,眼见自己所乘的大船正在无可挽回地一点点下沉,却想不出一点补救的方法,只剩下无可奈何的长吁短叹,哭天抹泪。

皇帝也是凡人,也要有生老病死,上天绝不会因为他自命天子的身份,便惠顾他更多的福寿。天启皇帝有着太多的机会浪费挥洒他本不厚重的福份——他喜爱香花,京城附近便遍植异种花草,南方两广一带督抚便将花草置于特种药材中间,保其鲜美,派快马辗转万里送至京城;他好骑射,九边大帅蕃府便挑拣最优良的骏马,进贡皇帝,希图幸进;他喜欢吃食美味,仅是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馈膳局、管炭局、抬膳局的服侍官员便有一千多人。其饮食制作之考究,花费之巨大,令人瞠目结舌;他酷嗜操锯弄斧,东南一带的花梨、紫檀、红木便源源不断进入皇宫,大臣们竭精殚智搜寻奇异木材、漆布、家具式样,讨他的欢心。

终于,过度奢华的享用耗尽了上天赋予这个年轻帝王的福泽,他的生命之烛燃到了最末的一节,死神在向他招手了。

几乎比御医预测的时间短了一半,就在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天启帝就到了弥留之际。

越来越严重的浮肿使他比生病之前胖了几圈,刚刚生病时还是肿胀发亮的皮肤,此刻已变成暗黄色。他的口鼻中不断流出像血像痰像口涎像鼻涕的东西,流出不一会儿就结成又韧又硬的痂。偶尔有片刻清醒的时候,皇帝会眼睛定定地看着在身旁垂泪如线的张皇后,眼角也涌出一滴半滴表白他心意的泪珠。腰间的剧痛在他身上与心里已经引不起什么反应,甚至死亡也不再对这个才刚刚23岁的年轻人有什么威慑作用,他疲惫得已经麻木了。

在他时断时续的意识里,时间仿佛是他心爱的千里马“朱霞骢”,忽快忽慢,忽走忽停,记忆的河流在宝马的行色匆匆之中,重新被他浏览了一番——

那年,杏花落了,桃花开了,西苑鹤鹿成群,姹紫嫣红。一窝窝的小鸟破壳而出,张开鹅黄的小嘴唧唧待哺。还是皇太孙的朱由校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把鸟巢翻过来,把惊恐得发抖的雏鸟拢在手心。他开心极了。

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失足掉下来,衣服撕破了,手和脸都划出了口子,管事太监,御前牌子,打卯牌子们吓得脸色煞白。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本来摔得就不很重的由校开心地笑了。他不敢让宫里管事的大太监王安知道,因为那会遭到那个一脸严肃正经的老太监的责难。可客妈妈和魏忠贤就不一样了,他们逗着他玩,引着他玩,和他们在一块儿,自己多开心呀!魏忠贤不喜欢王安,他也不喜欢,后来王安不知怎地从宫里失踪了,一直也没有再露面,真奇怪!

隆冬时节,西苑的湖水结成一块硕大无比的美玉,真美呀。这时,太监们拿来经过他改造过的冰床,用红板作成,四周围着护栏,既漂亮又安全又轻快。玩的时候,两个太监在前面拉,两个在后面推,只不过瞬息之间,就能飞快地走好几里地。当时他坐在冰床上,兴奋得嗷嗷直叫。

当然,让他最为痴迷与得意的,还是做那些工巧妙丽的木工活。他在庭院中盖的小宫殿,高不过三四尺,雕镂刻画,玲珑剔透,精美绝伦。就连召进宫来的能工巧匠,也做不出那么漂亮的活计来。记得那年宫里用来记时的刻漏铜壶有渗漏,还是身为万岁爷的他亲自动手,修补得完好如初。他装制的西洋自鸣钟,就连西洋人汤若望都吃惊不已。看着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那目瞪口呆感叹莫名的样子,他真是开心死了。

那一年,天启祭祀方泽坛,那天可真热呀。到哪里去玩一玩,凉快凉快呢?对了,西苑!西苑的水碧绿碧绿,高永寿、刘思源两个太监,陪着自己登舟解缆,三人相顾欢笑,恣意享乐。大风忽地刮来,船上的金火壶酒具尽皆没于水中,他和两个太监也掉进水里,自己那时可真害怕呀,无边无际的碧波眼见就要吞没了自己,可自己连根稻草把抓不住。最后怎么着了?

对,是谭敬跳进水里,把自己救了出来,这小子,不枉自己平日疼他一场,危急时刻还真管事哩。

天启帝浑浑噩噩的头脑里,断断续续闪过几次还算清晰的念头,之后便成了一片混沌。

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从床上飞起来。天地间突然明亮了好多,一道白光从天上直射而下,自己仿佛要在这白光中溶化了一般。

他舒适极了,那感觉就像第一次吃春药的感觉一样。他要走了,离开这个他享乐了二十三年的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的园林更加美不胜收,那里的玩艺儿更加花样翻新,那里的美食更令他食欲大振,那里桌椅床柜、亭台楼阁更加巧妙精美。那里只有欢乐,只有享受,只有美妙,只有心情舒畅。他要走了。

被紧急招来两名御医轮流替天启帝把了几次脉,又不放心地翻了翻万岁爷的眼皮。这才垂头丧气地对着守候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他俩一举一动的张皇后与魏忠贤,轻轻地摇了摇头。顿时,整个乾清宫哭成了一片。尽管张皇后与魏忠贤都早已知道皇帝的病已然不治,死亡只是迟早的事,但他们还是承受不住这位荒唐帝王的离去。皇后与权监这两个冤家对头都同样地流出了真诚的眼泪,痛惜天启皇帝的英年早逝。两个人几乎没有一点共通之处,却都有一种失去了依靠的感觉。皇帝没了,敌对的双方都认定以后的日子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处处潜伏着危险,生存只有更加困难。

经历了一段珠泪滚滚的悲痛之后,张皇后首先恢复了理智。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在这关键时刻,她的基本素质发挥了作用。宫中尽是客氏与魏忠贤的天下,自己孤身一人,势难与之匹敌,须得尽早将皇帝驾崩的消息透露出去,迎接信王入宫承继大统,免得魏忠贤一手遮天,把持大局。

回到自己的坤宁宫,张皇后立即招来一名贴身小太监,道:

“你立即出宫,到信王府邸,就说皇帝已然晏驾,请信王早做准备!”

那小太监答应一声,转身离去。刚刚走出十几步,又被皇后招了回来。皇后续道:

“你转告信王,入宫之后称帝之前,千万不可吃宫中食物,喝宫中汤茶。另外,你在街道之上,想方设法将皇帝已然晏驾的消息张扬出去,务必令京城老少尽人皆知。此事如若办成,本宫重重有赏!”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

“娘娘如此看待奴婢,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不敢奢望娘娘有甚赏赐。”

“好啦,赶紧去吧,说不定待会儿你连皇城门都出不去啦!”

小太监说了一句“娘娘千岁保重!”便飞身离去了。皇后看着那小太监伶俐的背影在宫门口消失,口中喃喃说道:

“但愿上天保佑我大明天下万勿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皇后提心吊胆地为出宫去的小太监祈祷的时候,魏忠贤也正在懋勤宫里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

费了半天劲,皇帝还是不知趣地死掉了。现在他的尸体正晾在乾清宫里,没有人再为他的一声呻吟而惊慌失措,跑前跑后。太监宫女们虽然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心里却早不把他当成刚刚死掉的皇帝了。

既然皇帝已经没用了,再陪着他在那里也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趁现在大局未定,召集心腹人等商议一下天启皇帝殡天后朝廷与宫中的局势。派去召呼王体乾、李朝钦、李永贞、刘若愚、田尔耕等人的小太监早出去了,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到来,魏忠贤不由地有些烦躁。

外面脚步声响,魏忠贤心里一动,终于来了可以聊几句的人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进来通禀的小太监说道:

“禀公公,坤宁宫派人来宣皇后懿旨!”

魏忠贤一阵失望,情绪更加烦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一阵来传皇后懿旨的小太监,直看得那小太监心里发毛,双腿直抖,懿旨在手中也跟着抖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魏忠贤才夷然不屑地吐出一个字——“念!”他既不摆香案,又不跪地听旨,只是用后脊侧对着来传旨的小太监,听张皇后有什么说道。

小太监打开懿旨,拿眼角瞟一瞟魏忠贤,开始朗读。

张皇后在懿旨中说了三件事:一是将天启皇帝去世的消息传布宫内外,举国哀悼;二是命礼部即刻准备为大行皇帝发丧事宜;三是命内阁辅臣草拟大行皇帝遗旨,迎信王朱由检入宫即皇帝位。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读完了,魏忠贤半晌无言。他的心中一片茫然,拿不定主意该应付这突然的变局。王体乾、田尔耕他们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连平日里躲都躲不开的客氏这时也不着面了呢?

他回过头来,见传旨的小太监还楞楞地站在那里,便开口吩咐道:

“把懿旨搁到桌子上,回去吧。咱家都知道了。”

小太监刚走,王体乾就到了。魏忠贤抄起皇后懿旨,递给王体乾,一边说道:

“中宫那娘儿们可够狠的,万岁爷刚殡天,她连哭都还来不及,就迫不及待地要主持朝廷大计啦!”

王体乾接过懿旨,详细看了一遍,心里预感到形势不妙。他转过头来,对魏忠贤说道:

“皇后已然有所行动,九千岁如今可有应付的方略没有?”

魏忠贤道:“咱家请你们来,就是要商讨应付时局的法子,谁知道你们一个个慢慢腾腾,等全到齐了,恐怕早让那娘儿们给一网打尽啦!”说着,他抬手向坤宁宫的方向一指。

王体乾微微色变,说道:

“既然如此,千岁何不先下一令,宫中大小人等非经千岁准许,不许出宫半步。先将消息封锁在宫中,等咱们想好了万全之策,再公布万岁爷驾崩的消息。到那时主动权握到千岁手里,自然不怕有人捣鬼造反。”

经王体乾一提醒,魏忠贤也感觉到封锁消息似乎很有必要,急忙对自己贴身小太监说道:

“听见王公公刚才说的没有?快给咱家传令,从此刻起未经咱家允许擅自出宫的,都给我先拿起来搁到北镇抚司,让许显纯给我好好招待他们。”北镇抚司是锦衣卫专管看押、审讯犯人的地方,其头目许显纯官拜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是魏忠贤的得力鹰犬之一。

小太监领命去了。王体乾继续说道:

“如今万岁爷刚刚晏驾,朝廷内外形势未判,九千岁宜当机立断,早做打算。或者迎立信王,收及早拥立之功;或者另寻他途,剪除障碍,自为取代之计。机遇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还请千岁勿失良机!”

魏忠贤双眉紧锁,沉吟片刻,说道:

“咱家何尝不想早点廓清局面,只是中宫那娘儿们顽固得紧,宁死不从咱家的意见,事情难办得很哪!”

这时,守在宫门的太监高喊一声:“奉圣夫人到!”紧接着,客氏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不待魏忠贤将情况讲完,客氏便高声嚷嚷起来:

“这娘儿们屡次三番跟咱们作对,早就该把她干掉了,没了皇上,宫里面咱们说了算,干吗不找几个杀手,夜里进去把她宰了?!”

王体乾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稍稍压了压心头升起的反感,说:

“如今万岁爷刚刚晏驾,人心不稳,若是皇后突然遇刺,必起大乱。人们素知奉圣夫人与九千岁和中宫皇后有隙,皇后有事,恐怕对于夫人与九千岁多有不利。”

“那就白白让她横在那里阻挡着咱们不成?”客氏愤愤不平。

“即使要对张皇后不利,也不单在这一时刻,如今最紧要的是如何把握时势,以期对夫人与九千岁都有好处。”

王体乾正说着,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三个人悄悄走了进来。魏忠贤说道:

“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

李永贞、李朝钦都是少不更事之徒,眼睛里只有荣华富贵,肚子里全是阿谀奉承,若是论起应变才略,问他们可是找错了人。这时,听魏忠贤问起,李永贞说道:

“依奴才看来,如今万岁爷新去,朝廷外尚不知晓,九千岁不如趁此机会,闭了京城九门,不许一兵一卒进出。而后由九千岁亲自主持信王即位大典,大典之后,逼迫信王将帝位禅让与九千岁。谅信王不过是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孩子,能有什么胆识?刀斧压到脖子上,自然乖乖将皇位奉出。满朝文武之中,崔呈秀掌兵部,吴淳夫掌工部,周应秋掌吏部,薛贞掌刑部,田尔耕掌锦衣卫,都是九千岁一手提拔。其他大小官员,七八成也都拜在九千岁名下,若是九千岁举事,他们都不会吭一声,即便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拉出去砍了就是。待京中大局已定,再传旨诏告天下,到那时生米做成熟饭,外地督抚纵有不服,也不敢逆天行事。万一有一两处勤王兵马,也弄不成多大气候,命各地大兵围剿,自然会倾刻土崩瓦解。不知九千岁以为这样可行否?”

这一番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在场人等皆相顾失色。甚至连早有此议,心里一直图谋不轨的魏忠贤也不禁骇然。他腮帮子上的两块肉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脸色微微一变。

客氏倒是听得心花怒放,喜极而笑,道:

“永贞说得不错,不如趁乱将皇位夺了,再把朱由检与中宫那娘儿们一杀,以后咱们大伙说了算,看谁敢放一个屁!”

魏忠贤心里自然愿意照此计行事,不过他到底老练一点,知道事情并非像李永贞说得那么简单。盘算再三,心里还是没底,见王体乾、刘若愚沉默不语,便向他们询问:

“你们两个意下如何?”

刘若愚向来对李永贞骤登富贵之门便觉天狭地窄的轻狂作派不屑一顾,听他竟吐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来,心里着实感到岌岌可危。以前大家不过是趁着天启皇帝怠于朝政,矫旨行事,排斥异己。今天这次聚会之后,不论将来何时追究起来,恐怕都难逃谋大逆的处罚。想到此处,冷汗顺着他的后背淌出,他思量着如何摆脱干系,把自己从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们之中跳出来。

这时,恰好魏忠贤问起,刘若愚欲言又止。他既不赞成客、魏谋反,又不愿扫魏忠贤的兴致,嗫嚅半晌,这才以一种披肝沥胆的口气说道:

“九千岁既然将如此大事交与我等议论,我等敢不庶竭驽钝为千岁谋划?永贞所云固然是可行之计,若到紧要关头不妨大刀阔斧,依其行事。不过,千岁之所以能有今之威德,全在千岁不辞劳苦为万岁料理政事,其中尤以批朱最为紧要,而这些都要仰仗万岁爷的声名才令天下人信服。若是不假万岁爷的名义,单凭千岁的宝谕,恐怕就没有同样大的效用。中外臣僚都因为千岁在万岁爷面前一言九鼎而仰慕千岁,趋附到千岁驾下,若是千岁取万岁爷而代之,群臣是否仍旧趋之若鹜,恐怕难以预料。”

说到这里,刘若愚顿了一顿,偷偷看了魏忠贤一眼,见他正聚精会神倾听,没有不高兴的表示,这才大胆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万岁爷传位给信王的时候,信王惊惧惶恐,不知所措,这也是千岁亲眼所见。由此看来,信王似乎比已经晏驾的万岁爷也强不到哪里去,千岁爷根本不必担心信王对千岁不利。再者,正如永贞所言,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以及各地督抚,大多为千岁所提拔举荐,纵使有人欲对千岁不利,也该考虑千岁在宫中与朝廷上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有人执意与千岁为难,千岁提督东厂,田尔耕、许显纯执掌锦衣卫,也不是任人随便揉捏的。”

刘若愚一番言语,说得魏忠贤频频点头,他本就对明目张胆地造反谋逆心有疑虑,听刘若愚头头是道地一分析,登时觉得自己进可攻,退可守,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不由信心大增。其实,魏忠贤在与这群“谋士们”商议进退方案的同时,另一套方案也正在实施之中:在上次与王体乾议事之后,他就已经着手准备推出一套让宫女怀孕的把戏。令客氏与自己弟侄之辈与几名最近曾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昼夜宣淫,待宫女怀孕之后,再声称所孕乃天启帝的子嗣。

之后逼迫信王退位,再名正言顺地以自家孩子即皇帝位,那时自己就可以不动声色,完成改朝换代的大业,稳稳当当居中摄政,岂不比动刀动枪,结局尚难预料的厮杀要强得多吗?他不太喜欢乘机举事,轰轰烈烈地折腾。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只是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他才不肯对这些左膀右臂言明。

恰在此时,小太监引着田尔耕进来。田尔耕的府第与办公衙门离皇宫都很远,尽管他知道事情紧急,片刻也不敢耽搁,还是晚到了这么长时间。

一进门,田尔耕便匆匆说道:“听说万岁爷驾崩,遗诏命信王承继大统,这是不是真的呀?”殿中的六个人闻听此言,都不禁一楞。王体乾机敏,首先发问道:

“都督是从哪儿听来的这消息?”

“口害,我来的路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我派两个弟兄抓了几个来一问,说的都是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吗?”

魏忠贤、王体乾一听,不由面面相觑,神色黯然,计划尚且没有安排妥当,风声已经走漏出去了。看来,再要封锁消息从从容容布置是不可能了。

田尔耕见大家神色有异,不安地问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王体乾说道:

“乱子倒是没有,只是大家不想过早把消息泄露出去而已,现在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了,那就听之任之吧。”

众人都被这突来的意外弄得有点懵懂,半天纳不过这个闷儿来。

还是王体乾最先恢复了冷静,他对魏忠贤说道:

“九千岁,事已至此,不如命令礼部的官员赶快准备丧礼,公布张皇后懿旨,命内阁黄立极等人草拟大行皇帝遗诏,尤其要派人先将信王迎进宫中,以防他被别人所左右。”

魏忠贤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点子,只好依了王体乾的主张,催促内阁的黄立极、张瑞图、施凤来、李国木普赶紧草拟大行皇帝遗诏。在场的七个人都有了事情做,各自去张罗自己的一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遗诏草拟出来了。王体乾听小太监读了一遍,觉得还说得过去,便亲自拿着,跑到乾清宫,念给已换了丧服,正为先帝守灵的魏忠贤听。

魏忠贤根本也弄不明白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到底具体是什么意思,只大致估摸出是把皇帝位传给朱由检,没什么差错,便说道:“好了,就这样子吧!”

魏忠贤在乾清宫里守着天启皇帝的尸体哭红了眼睛,王体乾在张罗着皇帝的丧殓事宜,张皇后在为信王的迎立提心吊胆,而此时在内阁值房,四位大学士也正处在忧虑与惊骇之中。这一天应该是施凤来值班,当李永贞带着张皇后的懿旨与魏忠贤的指令到值房时,他正在为宫中紧张的气氛感到不安。

没有人来告诉他天启皇帝已然归天,他也不敢擅自走出去打探消息。巡逻的锦衣卫官兵忽然间增添了许多,平日里阴森却还宁静的紫禁城的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偶然间有办事的太监从值房的门前走过,也都是慌慌张张的样子,转眼间又无影无踪了。

老于官场的施风来立刻嗅出宫中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用仔细分析,他就猜测出八成是天启帝出了问题——首先,皇帝的身体越来越糟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为此他曾向御医私下里打听过,知道御医们对皇帝的全身浮肿与腰痛全无办法;其次,如果是后宫嫔妃出了事情,不大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是张皇后也不会。再说皇后的身体一直很好,不可能突然间有什么不测;再次,从宫中锦衣卫应变的效率上看,必是魏忠贤亲自下的命令,才会有如此神速。既然魏忠贤没出事,那肯定是宫中其他重要人物出了问题。

李永贞匆匆而来,结束了施凤来的胡思乱想,也证明了他的推断。内阁之中,以施凤来与内监关系最好,他本就擅长辞令,性格又极为柔媚温和,故而很得李永贞等人的欢心。

相见礼毕,李永贞申明来意,立等着施凤来草拟遗诏。

施凤来惊骇之余,不免为自己的敏锐感到得意。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判断正确了,早在魏忠贤刚与客氏成为相好的时候,施凤来便看出他们二人身上可能蕴含的能量,从那时起,他便有意识地与仅是慈宁宫办膳的魏忠贤拉关系。两个人分处内宫外朝,又有各自绝无联系的日常活计要做,相互接触的机会几乎绝无仅有,但施凤来这个名字还是在魏忠贤的心目中留下了一点印象。这一点点印象最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魏忠贤得志之后,没有忘记这个没有给自己帮过什么忙,而在自己地位卑微时却把自己当成个人物来看的施凤来。于是他由右谕德进少詹事,进詹事,擢礼部右侍郎,转左侍郎,充《三朝要典》副总裁,进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阁,虽不是一步登天,也还算一帆风顺。在这过程中,施凤来最擅长的两件法宝便是机智与柔媚,今天的事情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机敏与聪明。

草拟遗诏事关重大,施凤来身为次辅,却也不敢自专,在征询李永贞的意见之后,立即派人去请黄立极、张瑞图、李国木普三人。

三人府第距皇宫都不很远,片刻功夫,便赶至内阁值房。

喘息未定的黄立极等人听到天启帝去世的消息都不禁吃了一惊。四人之中,李国木普年纪最轻,地位最低,在官场上混的时间最短,所以天启帝的驾崩对他来说触动最小,也仅是臣子闻知主上去世时应有的惊骇与伤感而已。

黄立极等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知道,皇帝的去世必会引起朝廷中政局的变动,自己是魏忠贤一手提拔起来的,若是新主登极与魏忠贤不洽,难免将有一番血雨腥风,自己恐怕难免被殃及。

不过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一闪念而已,因为遗诏正等着四个人来草拟。

四个人都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写篇文章自然手到擒来,而且遗诏的内容又是早已限定好了的,于是由书法最漂亮的张瑞图执笔,四人边商量边拟定,片刻之间,遗诏已然写就。

李永贞将草拟的遗诏前后通读一遍,见无舛误,便向四位大学士告辞,急匆匆地回复魏忠贤去了。

内阁值房中冷清下来,黄立极坐在太师椅中,头低得快要碰到了前面的案子;李国木普双手手指叉在一起,两个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两眼看着黑洞洞的屋顶发呆;张瑞图大概写字写得累了,左手正轻轻揉揉捏着右手手腕;施凤来坐在灯影里,两只眼睛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想从中读出一些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天启帝的驾崩使他们平素有规律的生活陡起波澜,每个人都在分析估量着这个消息可能带来的影响。对于遗诏传位的信王,几个人都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不过偶尔在一些重大的庆典场合谋一面而已。如今信王将要承继大统了,他将会给内阁中的几个人带来什么呢?在他继位的这段时间里,该不会发生什么突然的事变吧!

还是首辅黄立极打破了沉默,他清了清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直响的涎痰,抬起已然有些昏花的老眼,紧一声慢一声地说道:

“万岁爷已然殡天,遗诏恐怕要明天才能公之于众。老朽以为,既然先帝遗命信王即皇帝位,我等不如先到信王府劝进,既是忠于先帝的旨意,也是向信王表白我等的诚心拥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不知道这样做魏公公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咱们?”张瑞图停止了柔捏手腕的动作,小声地说道。“既然遗诏已然命信王即帝位,魏公公肯定是首肯了才让咱们草拟的,我觉得到信邸劝进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妥。若不然,可以找英国公张惟贤、礼部来宗道、吏部周应秋、都察院李夔龙几个商量一下,若劝进则大家结伴前往,若不劝进则大家都不出头,这样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灯影里的施凤来经过一番思虑,说出这些话来。

此言一出,黄立极、张瑞图都禁不住暗暗点头。施凤来所说几个都是朝廷中的头面大臣,如果他们与内阁中的四人共同进退,那么此举将来无论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在发落时都要慎重考虑一番。而且这几个人中,张惟贤乃是张皇后的娘家哥哥,自魏忠贤秉政之后便深居俭出,称病不朝。来宗道乃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与魏忠贤的死党兵部尚书崔呈秀有交情,属于客、魏集团的外围人物。李夔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应秋是吏部尚书,都是魏忠贤的心腹。这几个人有的与魏忠贤毫无瓜葛,有的与他不远不近,有的是他的得力帮手,这样一来,不论将来谁主朝政,追究起迎立信王的事情,黄立极等人都能有例可援,不致陷于被动。李国木普也猜出了施凤来的良苦用心,颇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十四年的仕官生涯也早磨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他站起身来,对剩下的三个人说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赶紧派人去请英国公等人吧。现在已是戌时将过,再迟就到半夜啦!”四位阁老依次走出内阁值房,这时施凤来忽然想起一事,立即停下脚步,道:

“口害,”边说边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光顾议论政事,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今天是我值房!”

当大钟寺的钟声敲过两下的时候,黄立极、张瑞图、李国木普、张惟贤、周应秋、来宗道、李夔龙等人,在随从与护卫的侍卫之下,浩浩荡荡开赴至信王府外。

张惟贤、周应秋几个人各怀心事地应允了一起到信王府向朱由检劝进的提议。天启帝的驾崩使本来清晰明白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谁也摸不准时局会朝哪一个方向发展。九千岁魏忠贤长久以来盘踞要津,斥逐异己,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仍旧会是朝中势力雄厚的一派。刚刚奉诏即位的信王将会对魏忠贤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信王与客氏和魏忠贤的关系远不如天启帝与魏忠贤及客氏的关系深厚。信王即位之后,对魏忠贤决不会像他的哥哥那样热情与信任,是大致可以肯定的事情。但是,信王会和魏忠贤翻脸吗?魏忠贤会不会利用他在宫中的势力,把信王改造成天启帝第二呢?

每一个身在朝廷之上的人都无法将自己置身局外,无形的风浪波及之处,即使你不去碰它,它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将站错了位置的人无情地吞噬掉。

张惟贤、黄立极、周应秋一干人等其实都不愿意在局势明朗之前有所行动,只是他们在朝廷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使他们躲到家中生病,也会被认为是一种态度,与积极行动同样有可能是错误的选择。掂量来掂量去,还是跟着大伙一块行动冒的风险少些,于是,每个人都抱着或轻或重的押宝心理,来到信邸门前。

时间已是深夜,信王府却依然灯火通明,与平日府门深闭,灯火阑珊的景象大是不同。

拿着劝进表笺走在最前面的张惟贤和黄立极都注意到了这点变化,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的都是惊疑与惶惑——莫非信王府中有什么变故?

黄立极的仆从上前敲开角门,申明来意。不一会儿,王府中走出一个太监,从服色上看是高级太监的模样。

果然,那太监走过来拜见张惟贤与黄立极,说道:

“在下乃是信王府总管徐应元,请问王爷与首辅大人有何吩咐?”

黄立极上前一步,说道:“请问徐总管,信王可在府中?我等有要事要见信王千岁!”

“我家王爷刚刚被涂文辅与王朝辅两个人接进宫中去了。”徐应元道。

“进——宫——去——了?!”黄立极不由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透着惊讶与疑惑。

前来劝进的人群立刻一阵骚动,国公、大学士、尚书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大同小异的神色:出乎意料,疑惑,惊讶。每个人都用眼睛在询问着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难怪这些人惊疑不定,信王的这次举动确实也是历史上所仅见。依照历朝历代留传下来的惯例,凡是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的藩王,都必须有一番劝进的程序。大臣们递上劝进的表笺,敦请继承人以天下苍生为念,继承皇帝之位。继承人则宣称自己无才无德,不足以承担统御天下的重任。群臣再劝,继承人再辞,经过三次请求与推托之后,才“迫于”群臣的拥戴,勉为其难地承继皇帝之位。这当然不过是无用的程式而已,但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今天信王没等大臣前来劝进,就风风火火地搬进了紫禁城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难怪黄立极等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信王是怎么搞的。

徐应元见众人神色有异,不敢多问,只轻轻咳了一声,道:

“王爷,黄大人,各位大人,若没有其它的事情,应元告退了!”

黄立极仿佛突然从惊疑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

“啊,啊,好吧,我们没事了,徐总管请回吧!”

徐应元丢下这群王公大臣,自顾回府去了。

张惟贤与黄立极对视了一眼,同时莫明其妙地摇了摇头。

信王已然进宫,这里没什么好做的了,众大臣交头接耳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各自回府,等明天早上去哭奠天启皇帝。

信王府前的八九顶大轿先后离开,各自朝自己的方向散去。灯火依然明亮,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凄清。远远的钟声传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黄立极坐在柔软舒适的八抬大轿中,听着轿夫们轻快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听着远远传来的一两声夜枭的悲鸣,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总也理也不出一个头绪。

这是一个乱糟糟的夜晚,各种突然的刺激使这位年近八旬的老首辅有点应接不暇,他的作息规律完全被打破了,这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此刻,心神松弛下来,倦意便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尽管有好多事情还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想出一种合理的应变方略,可是疲倦的感觉却越来越难以抗拒。

他接连打了几个深长的哈欠,须发皆白的头不时地低下,又强忍着抬起来。这么十几次拉锯般地挣扎之后,他的身子一歪,靠在轿子的一侧,睡着了。

就在黄立极昏然入睡的同一刻,信王的精神却出奇地警醒,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心惊胆战,凄凄惶惶。

皇帝的名分还没有正式降临到他的头上,只能供皇帝和后妃就寝的乾清宫自然还不能让他居住。再说乾清宫还被天启帝的尸体占据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和礼部官员把偌大一座乾清宫搞得乱作一团。他先是在宫中的东暖阁枯坐了半个时辰,冷眼旁观忙得晕头转向的人们。后来,由魏忠贤出面,请他先到文华殿暂住一夜。

信王孤伶伶一人端坐在文华殿里,感到秋夜的肃杀之气直透骨髓。今天进宫时来得太急,竟然忘了带一个得力的小太监随身而来,如今空旷寂寥的文华殿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对着两支摇曳不定的烛火。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举动了。

自称奉张皇后之命的小太监走后不久,魏忠贤手下的两个太监涂文辅和王朝辅便备了轿子来请信王进宫。

当时他正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皇城中的风吹草动,皇兄把祖宗的江山基业给了自己,自己有着将之完完整整地传诸后代的责任。一想到自己君临天下之后,驱除鞑子,荡平南蛮,富国强兵,重建开平之世的辉煌前景,年轻的信王就禁不住热血沸腾,浮想联翩。自从得知皇兄不久于世的消息之后,他心中的惶恐与悲伤随着时日的绵延而逐渐淡漠,另一种情绪反而在潜滋暗长,那就是认定了皇帝的无尚威严、权力和信誉即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有时候,他幻想着自己君临天下之后,勤于政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万民欢悦,四夷宾服的情景,都不由地露出会心的微笑。在意识的深处,他甚至有一点盼望着皇宫中来了特使,宣告皇帝殡天,命他入宫承继帝位。

他有时也意识到这种念头有一点卑鄙,皇兄对自己关照得不少,自己却在盼着他早点死去,着实有一点“大不敬”的味道。可是,他越是有意识地压制这种欲念,那念头反而越来越强烈地冲击他的心灵,这让他经常处在一种兴奋与自责的交替往复之中。

今天,张皇后派人送来的消息,好像在他还算宁静的心湖中抛下一块巨石,波澜顿起,幻象丛生,各种在他的心目中蓄积已久的念头实然间齐集心中,令他简直不知道何去何从。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仿佛在他的耳畔响起,我朱由检不久就是大明朝的皇帝了!

这种心情在涂文辅、王朝辅两个人来时正达到高潮。信王跪倒在地上,听二人宣读圣旨,衣服簌簌发抖。在场的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异常情形,大家都在猜测,大概王爷忍受不住失去皇兄的悲痛与忧伤吧。

兴奋与狂喜左右了信王的头脑,他甚至来不及考虑到此时入宫是否合适,就匆匆忙忙答应了随二人入宫。他也清楚宫中都是魏忠贤的天下,自己随时都可能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局面,甚至会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前丢掉性命。可是,君临天下的诱惑实在太强了,他要入宫,亲自盯住那个人人都在觊觎的位置,不让别人捷足先登抢了去。

周妃并不稀罕皇后的宝座,她只为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胆。张皇后派来的小太监说的话,更让她心惊肉跳,从宫中出来的老太监的嘴里,从自己独特的女人的敏感中,她认定张皇后的为人可信,张皇后的担心有理。

她出身平民之家,入信王府也只有半年的时间,当然不知道皇帝进宫根本不用这般心急火燎的。那应该是群臣三次劝进,新帝推辞不掉“勉强”接受,在锦衣卫护从,群臣前呼后拥的情形下入宫。而现在丈夫要独自一人进那龙潭虎穴般的深宫,这个年轻的小妇人除了心神惨淡,背地里偷偷洒上几滴担心的泪水之外,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大堆糕饼打在一个包袱里,偷偷塞在信王宽大的袖子里,而且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不要吃宫里的糕点,不要喝宫里的水。现在那包着糕饼的包袱还揣在信王的袖子里,他的胳膊一动,就能感受到不算轻的包袱的份量。他分明地感到一丝感动,一丝甜蜜从心头掠过,自己离府的时候,那小妇人哭得多么悲切呀!袁氏和田氏也都愁云惨淡,黯然神伤,尤其是田氏,在她的神情体态之中本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淡哀愁萦绕其间,此刻,当她真地愁眉不展的时候,那份浓浓的忧伤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神俱碎,怜爱之心大起!

当时的信王也被这伤感所传染,生出一片凄凉苦楚。看着这三瓣带雨的梨花,他暗暗庆幸自己的幸运,三位王妃个个都淑德贞慧,情深意长,朱由检何德何能,一举而获三位美丽贤良女人的垂青。如果自己真的登上帝位,定要让三位王妃享遍人间荣华富贵,享受皇帝的无限宠爱!

那包袱还提醒他危机四伏的险恶环境,他是天启皇帝唯一的同父的弟弟,又是遗诏指定的帝位继承人,而他进了宫,却要把自己的吃食做贼似地藏到袖子里!信王——也就是未来的皇帝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要报复,报复那些让他如此狼狈的人们!

夜深沉,信王却仍旧毫无睡意。秋天的紫禁城之夜已然有点寒凉,夜的静谧与诡谲更令他从心底里发毛。

领他到文华殿的太监告退之后,人们仿佛把他完完全全给忘掉了。没有人来服侍他的起居,没有人来帮他解脱难堪的恐惧与寂寥,殿外黑如墨染的暗夜中不时有巡逻守夜的内官匆匆走过,却没有人来理会这位未来的皇帝。信王枯坐在书桌旁边,看着“突突”跳动的蜡烛,支楞着警觉异常的耳朵,一刻一刻地捱着这漫漫长夜。

夜,像一团漆黑的浓浊的粘液塞满紫禁城上的天空,又以一种缓慢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滴、一滴地落下,而那浓浊昏黑的天空却丝毫看不出这粘液的逐渐稀薄。

“嗄——”一声乌鸦的啼鸣划破夜的寂静,过分注意外面动静的信王冷不防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吓出一身的冷汗。

惊魂甫定,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信王刚刚安定了一点的神经又亢奋起来。

那声音到了门外,忽然听“哎哟”、“扑通”、“呛啷”一连串的声响抖然响起!

信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呼”地站起来,两只手死死抓住书案的一角,眼睛紧盯着漆黑的殿门口,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吐出一声喝问:“谁?!”

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在殿门外试探着问道:

“里……里面有什么吗?”

信王听出了那人的恐惧与胆怯,放下了一点心,说道:

“谁在外面?”

一个身穿太监服色的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柄长剑。

信王眼里一看到那暗夜里寒光凛凛的长剑,禁不住惊愕非常,刚刚坐下的身形又猛地站了起来,有一点歇斯底里地喝道: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的这番举动反倒把那太监吓了一跳,那太监似乎并不比信王胆子更大,他惊得倒退了一步,手里的长剑捏得更紧了。

“我,我是巡夜的太监,你,你是谁?”

信王看他不像是要行刺自己的样子,一颗乱跳的心这才回到了肚子里。他慢慢地坐回到椅子里,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贴身的衣服也都已经被汗水浸湿,微风过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是刚刚驾崩的万岁爷的弟弟,信王,我奉遗诏进宫来继承帝位。”朱由检极力想给持剑的太监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象。

他的目的达到了——那太监一听,立刻把剑一扔,全身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

“王爷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让王爷受惊了!”

信王见状,恐怖之感尽去,急忙说道:

“你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在殿门外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奴才叫王德征,是都知监巡夜太监。奴才生来胆小,这文华殿外一片漆黑,奴才心里害怕,想快点走过去。谁知道越忙越出错,奴才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脚下不知让什么东西一绊,摔了个跤,连剑都脱了手。奴才不知道王爷在这儿寝处,让王爷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

信王看着王德征谨小慎微的样子,心情轻松下来。在这凄清寂寥的黑夜,有这么一个胆怯的太监和自己相伴,倒也不错。

他和颜悦色地对王德征说道:

“不要老跪着,站起来吧!”

“谢王爷!”说着,王德征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剑还在地上,就弯腰把它捡了起来,要把它入剑鞘。

信王见了,触动了心事,急忙说道:

“王德征!”

“奴才在!”

“把剑呈上来,让本王观赏一番!”

王德征倒转剑柄,将剑递入信王手中,退后两步,弯腰曲背地等着信王发落。

长剑在手,信王的安全感又陡增了几分,他看着这柄精钢打制的宝剑,口中念念有辞:

“嗯,不错,不错!”

一边说着,一边尽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

“王德征,你能不能把此剑给本王玩儿两天,回头我再赏你把好点的!”

“王爷赏脸,奴才感恩不尽,哪敢贪图王爷的赏赐!”

“那好,把剑留在这儿,你去吧!”说到这里,信王忽然想起这王德征说自己胆小,便改口说道:“你可以先在殿里等上一会儿,有其他巡夜的过这儿,和他们一起走!”

王德征知道跟前这年轻人三两天之后便是皇上,便抓紧机会要让他对自己留点印象。他解下身上的剑鞘,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道:

“王爷既然赏脸将剑留下,奴才恳请王爷将剑鞘一并收下,免得剑刃锋利,不小心伤了王爷千金之体,奴才吃罪不起。”

信王也觉得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摆在桌上不像个样子,便顺水推舟说道:

“难为你想得周全,我日后有机会定要重重赏赐于你!”

王德征跪倒,道:“谢王爷!”

过了片刻,信王觉得无聊,说道:

“你们每天巡夜,很辛苦吧?”

“谢王爷关照,奴才们为了皇宫的安危,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你们每夜又冷又黑地巡逻,应该给你们点赏赐才是——”想了一想,他继续说道,“本王要犒赏巡逻的军士与太监,不知道该向谁下令?”

王德征道:“祭享、宴劳、酒醴、膳馐之类事务,都由光禄寺主持!”

“那好,你就到光禄寺跑一趟,就说是本王说的,让光禄寺准备酒食犒赏巡逻军士。”

“奴才代巡更守夜的弟兄们谢陛下恩典!”说罢,王德征出殿传令去了。

“陛下”二字传到信王耳中,他不禁为之精神一振,仔细玩味这两个字,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片刻之后,整座紫禁城忽然响起如沉雷般的欢呼声,侧耳谛听,千百人正一齐高声呼喊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信王孤寂清冷的心情骤然开朗,这响彻紫禁城的欢呼声温暖了他的心,他第一次体验到身为皇帝的无尚威严,他甚至有一点陶醉了。天气仿佛也慑于天之子的威严与权力,渐渐出现了一丝灰白,入宫后的第一个黎明来临了。

信王这时才感到一丝疲惫与困倦。整整一夜,他一直枯坐在文华殿的书案旁边,双睫未尝交接,而且滴水未进。

他从袖中拿出周妃给他打点的包袱,解开,拣了两块已然冰凉的糕饼塞进嘴里。

生下来就娇生惯养的信王哪吃过这么凉的东西,那平时热热的、略带一点粘的、喷香的糕饼忽然变得冰凉棒硬索然无味。他不由得又想起造成这种情势的魏忠贤,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在这时,一快糕饼卡在了嗓子眼,上不来又下不去,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蒙住了信王的双眼。

大清早,文武百官齐集午门之外。

他们之中有的已经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但绝大多数是在早朝的路上风闻皇帝死讯的,在没有得到正式的诏告之前,谁也不敢做出皇帝已经死了的样子的。

这些人乱哄哄地赶来,却被挡在午门之外,守门太监怒目横眉,不让一个人进入。百官都不知道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便在午门外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过了一会儿,负责把守午门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用走了出来,抱拳对心急火燎的群臣说道:“各位大人,万岁爷已然驾崩,请大家回府换了丧服来行哭临之礼!”

众人闻听,急忙调头回府,去换丧服。这时内阁大学士张瑞图身穿丧服来至午门,众官见了知道消息不错,立即催促轿夫加紧速度回府换衣服。

张瑞图看着百官乱糟糟的样子,心里面有一点得意,自己到底是内阁辅臣,朝庭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知道得早,行事自然从容不迫。

不久,文武百官都换了丧服,来到午门之外,请求入殿哭临。

纪用又转了出来,抱拳向百官道:

“各位大人,你们可曾带了成服?”

众官一听,禁不住又是一愣,有的更是懊悔不迭。原来,大明祖制议定,帝王之丧,百官着素服,戴乌纱帽,束黑单带,到内府听遗诏。而后在本署斋宿,早晚到几筵哭。三日后服成服,早晚哭临。自成服日始,二十七天除服。也就是说自皇帝之死,近一月时间不能出宫回府,没有成服自然不行。

百官又一次坐轿乘马,匆匆回府取成服,又匆匆返回。如此往返奔波,百官个个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

纪用看把百官折腾得也差不多了,这才开门放行,让他们去哭临天启皇帝。

不多时,乾清宫里便传出了嘹亮的集体哭嚎之声。

王体乾在宫中往返布置,催督礼部官员准备治丧仪仗及器物用品。魏忠贤哭得眼睛红肿,阴着脸侍立在天启帝的灵侧,虎视眈眈,一言不发。

群臣百官哭临礼毕,退出殿外。

一名小太监急急地走了出来,尖声喊道:

“崔尚书请留步,九千岁请你入殿,有事情商议。”

群臣百官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兵部尚书崔呈秀的身上,那其中有嫉妒,有鄙视,有羡慕,有怀疑。

崔呈秀尽力做出自然而然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又回到乾清宫中。

魏忠贤已在描龙雕风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憨厚木讷的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天启帝的死亡搅乱了他养尊处优的生活,也搅乱了他镇定自若的心神。

他示意崔呈秀在一旁坐下,崔呈秀却不敢照办,依了平时的程式,他行了叩拜大礼之后,才恭恭敬敬地在椅子的一角坐了,欠屈着身子,随时准备站起来回话。

崔呈秀曾拜淮扬巡按御史,卑污狡狯,不修士行,为当地百姓所不齿,说是从来淮扬官吏,没有像他这样贪婪无耻的。当时,赵南星任吏部尚书,趁考核京官的机会,要把他撤职发配。崔呈秀走投无路,连夜赶到魏忠贤的私氏阝,叩头流涕,请求魏忠贤援手,还说高攀龙、赵南星都是东林一派,挟私排陷,坑害忠良。为表孝忠之意,他还认魏忠贤作义父。当时魏忠贤也正受朝臣攻讦,肚子里憋着不小的火气,思量着在朝臣中找几个得力的心腹,假借事端倾陷攻击自己的大臣。崔呈秀的投怀送抱正合了他的心意,二人互为倚靠,相见恨晚。于是魏忠贤矫天启帝圣旨,不准议论贬谪崔呈秀。从此以后,崔呈秀有恃无恐,在朝廷上排斥异己,攻击良善正直之士,贪婪无耻为所欲为。魏忠贤有了这个既得力又无耻的干儿子,如虎添翼,把他当作左膀右臂,几乎每天都找他谋划方略。

此刻魏忠贤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两只红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阴鸷狠辣的神彩,只是愣愣地往前看着,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还有满脸谄媚神色的崔呈秀。

半晌,他才缓缓地字斟句酌地说道:

“遗诏已经拟好,指定信王即位,现在只有黄立极他们四个和信王本人知道。你看是诏告群臣百官呢,还是把他们几个或抓或杀,咱们自己说了算呢?”

崔呈秀早已听多见惯了魏忠贤动辄就把朝廷上的一品大员投到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要不就是把哪位公卿拉到午门按倒臭揍一顿事情,所以今天听他说出要把内阁辅臣和信王连窝端掉这样骇人听闻的话来,却也并不感到震惊。思虑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把遗诏的内容泄露出去了。”

“哼,”魏忠贤夷然不屑,“黄立极他们几个都是咱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向来没坏过什么大事。擅自泄露朝廷机密,谅他们也不敢!信王在昨天夜里已经接进宫里,现在正居住在文华殿,根本没机会说三道四。”

“爹爹神机妙算,滴水不漏,孩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崔呈秀不失时机地捧了一句,脸上是真诚得无以复加的神色。

魏忠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容。这几天王体乾、李永贞等都忙得一团糟,顾不上每日必上的吹捧课,崔呈秀两句发自肺腑的恭维话,听到魏忠贤耳朵里,确实有几分舒服受用。“永贞、朝钦、尔耕、良卿他们几个有什么看法?”崔呈秀先探口风。

“他们也是各说各的理,拿不出一个一致的意见。”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魏忠贤见崔呈秀良久不语,心里着急,便开口催促:

“我儿有什么看法,不妨明言,我决不怪罪你就是了。”

“孩儿以为万岁爷新崩,朝廷内外局势未判,此时固然是天赐良机。但是如今追随在爹爹身旁的人,趋炎附势的太多,真心归附的太少,爹爹大权在握时他们蝇集蚁附,拜倒门下,一旦形势不利,他们立即土崩瓦解,甚至反咬一口,落井下石——少了真心归附的人,恐怕难以成事。此其一;

爹爹目下德高望重,威德被于四野,万民称颂,固是事实。但是爹爹把自己的意见加于圣旨之上则可,取而代之恐怕小民百姓不会答应。当年王莽居太傅位,行皇帝事,天下称其贤,一旦称帝,则朝野反对者风起云涌;曹操兴义兵讨平四方割据,满朝文武尽出其门,自己不敢居皇帝位,还是落得个汉贼的名声。爹爹如今名满乾坤,权倾朝野,功德无量,只是若取朱氏而代之,恐怕难逃众口。此其二;

孩儿现掌兵部,有调兵之权却无兵可调。尔耕、良卿掌锦衣卫,爹爹自己提督东厂,倒也有十几万人可供调谴,可是这些人大都是纨绔子弟,平日锦衣玉食,神气活现,若论到敲许勒索、严刑逼供也还拿手,若要两军对垒或是攻伐战守,恐怕非大乱不可。一旦有勤王军队攻到城下,爹爹与孩儿恐怕都不能有所作为。此其三……”

崔呈秀还待继续说下去,偷眼看魏忠贤面色越来越难看,像被捅了一锥子的皮球,一点一点地泄下气来,他不由地收住了还要长篇大论的话头,惴惴不安地等着魏忠贤发话。

时间像凝滞住了一般,暖阁里死样的静寂。魏忠贤脸色阴沉,眼看就要滴下水来。崔呈秀的分析字字句句都直戳到他的痛处,令他无法再硬充好汉。当年左光斗、魏大中、李攀龙、赵南星、杨涟等人联合起来对付他,情势岌岌可危,只是在顽劣无知的天启皇帝的庇护下,他才得以安然无恙,并且伺机制造大狱,令那些骨骨更之士个个惨死狱中。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了皇帝的威权至高无尚,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敢于利用皇帝的名义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业绩”来,甚至掌握了后宫嫔妃的生死。同时,这也使他对皇帝产生了极为严重的依赖心理,认准了只有得了皇帝的欢心才能为所欲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宫里与朝中的实力已经完全可能掀起一股滔天恶浪,从而或许能够改写大明朝的和他自己的历史。环境造就了他,也腐蚀了他,他早没了当年把自己阉了入宫时的光棍血性,没有了蒸不熟、煮不烂的无赖作风,眼下他只有无所作为,束手待毙。

楞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魏忠贤才从绝望的深渊中露出头来,用一种乞求的神色看着崔呈秀,道:

“那么,你看咱家该怎么办呢?”

崔呈秀看着干爹老态龙钟的样子,心头掠过一丝怜悯和失望,他倒宁愿魏忠贤耍一通泼皮无赖的硬气,来一个鱼死网破,或者富贵已极,或者千刀万剐。谁知道他却如此的懦弱,与几个月前的阴毒强狠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自己已然和他坐在了同一条船上——船不漏大家都没事,船漏了谁也甭想活——也只能尽力而为,挽救大家同时也挽救自己的命运。

想到此处,他信心十足地说道:

“爹爹尽管放心,谅信王十七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即便他有本事,满朝文武,宫中掌权太监,都是爹爹的人,他一个光杆皇帝能变出什么花样来不成?——咱们的势力若要取代大明天下自然尚嫌单薄,若是用于自保富贵荣华则绰绰有余。爹爹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宫里宫外,毕竟还都是您老人家的天下哩!”

这一席话,把魏忠贤说得精神立刻好转了许多,灰暗的气色也仿佛透出一点生气,宛如死而复生了一般。精神一好,头脑跟着也灵光了起来,说话语气也沉着了许多:

“既如此,那咱家就宣布遗诏,而后率领文武到文华殿劝进如何?”

崔呈秀道:“爹爹英明!这样既收拥立之功,又暗示群臣不要打错了主意!正是一箭双雕之计!”“好,那就这么办!”魏忠贤精神复了原,决定立即发诏劝进。

文华殿。

信王朱由检跪倒在地,身后英国公张惟贤、首辅黄立极等群臣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大片。王体乾正在宣读大行皇帝遗诏,魏忠贤神色木然地站在他的身后。

……皇五弟信王,聪明夙著,仁孝性成,举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惜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雪图。因布告中外。钦此!

“万岁,万岁,万万岁!”信王与群臣同时高声呼喝。

遗诏宣读完毕,魏忠贤立刻率文武百官、皇家勋戚、军民耆老呈上劝进表文。

信王这时才恍然明白了即位的程序。其实历代史书典章都明明白白地写着,精通典章制度的信王本来也谙熟于心,只是太激动了,以至把三次劝进的程式丢到了脑后,慌慌张张地就进了宫。

不过现在补上也为时不晚,信王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他平时注意浏览历代礼仪典制,应付这些并不为难。

第一次劝进表笺呈上,信王略略考虑片刻,就在表笺上批道:

“览所进片戋,具是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间?所请不允。”写罢,信王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的陪同之下,退入文华殿西暖阁中。

过了片刻,魏忠贤又代表臣民将第二道表笺呈上。这次,信王胸有成竹,提笔在表笺上刷刷点点,批道:

“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淳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

不一会儿,第三道劝进表笺呈上,信王知道照例这是最后一道了,便答应了群臣所请,批复道: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群臣百官欢呼万岁,信王便从此成了大明朝的第一十六代帝王。

接下来的事情庞杂而繁乱,礼部的人还没有把先帝丧葬之事准备立落,便又匆匆为新皇帝登基东奔西走。

信王一夜没有睡觉,早饭又只是干咽了两块糕饼,又疲乏又饥饿,头脑稍稍有些发沉。可是他这是第一次与群臣百官打交道,不愿给人留下年纪轻轻便精力不济的印象,只好勉力撑持。礼部尚书来宗道亲自送来改元年号,请信王御笔点用。

信王注目看时,只见礼部拟定了四个年号,是“乾圣”、“兴福”、“咸嘉”和“崇贞”。信王寻思:乾者天也,乾圣即苍天之圣,自己何敢当苍天之圣?于是他在心中便否定了第一个。

再看下一个——“兴福”,朱由检轻轻摇了摇头,他素喜清雅,不喜欢像“兴福”这样喜庆却俗里俗气的名字。

他的目光慢慢移至第三个,首先看到的却是“咸嘉”的“咸”中藏着一个“戈”字,主刀兵,不吉利,便继续向下面看去。

“崇贞”,信王微微地一笑,这名字听起来温润,两个字看起来也不错,挺合自己的心思。他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觉得美中不足,便提笔在“贞”字上加了两笔,成了“祯”字,然后在“崇祯”名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道:

“就用这一个吧!”

来宗道刚走,钦天监就来禀报,说明天就是黄道吉日,请新皇准备好登基大典。

信王精神一振,腰板不自觉地一挺,目光里饱含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刚才还昏沉疲惫的神色一扫而光。在他的身上,洋溢出年轻人特有的蓬勃之气。

在一旁侍奉的王体乾与魏忠贤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此时,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两个人都读出了隐藏得很深的鄙夷与忧虑交错在一起的复杂心境。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清晨,新一轮朝阳自地平线缓缓升起,阳光下,紫禁城的红墙碧瓦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四天前才刚刚修复落成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金碧辉煌,高高坐落在三层汉白玉丹墀之上,气度雍荣,气派不凡,天朝大国的威严与气势,仅从这巍峨而华美的三大殿便被表露无遗。

信王朱由检头戴冕旒,五彩珠玉发出细碎而清脆的碰撞声;身穿兖龙袍,五色丝线织就的日月星辰光彩夺目;腰横白罗玉带,披大绫六色彩绶,着朱袜红鞋。他端坐在建极殿的宝座上,接受群臣百官朝拜。

三大殿在万历年间烧毁,常年废圮,三大殿正式典礼也有几十年没举行过了,因而掌礼大典的鸿胪寺官员对这般规模宏大的登基大典生疏异常,调度乖张,漏洞百出。新皇帝已然登上帝座,群臣百官还在乱哄哄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魏忠贤立于殿下,不时拿眼角瞟一眼新皇帝,看到的总是一张严肃的脸。新皇帝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静静地等着群臣百官调整队伍。

因为天启帝刚刚去世,朱由检传命免了朝贺之礼,鼓乐之类都设而不作。午时,群臣归位,即位大典正式开始。

皇帝升御座,将军卷帘,尚宝卿将玉玺印敕陈于宝案之上。知班官宣布百官班位,赞礼官宣读行礼仪式。群臣行过四拜礼,立起身来。

捧表官从殿西门进,内赞官高声宣布进表,捧表官跪地,受表官跪接表,将表陈于表案之上。宣表官上前跪下,展表官将表接过展开,宣表官宣读。宣读完毕,各官曲身低头而直身起立,自殿西门出,归于拜位。

赞礼官宣布拜礼,群臣百官行五拜礼,再将笏板插于腰间行三鞠躬礼。再拱手加额,三呼万岁。

偌大的建极殿中久久回荡着“万岁——岁……”的声音,这盛大的景象令年轻的皇帝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满足,他沉浸在这皇家独有的威严与气派之中。

新皇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自己第一次见到朝拜礼仪的情景:

那时由检还只有四岁,根本不晓得朝拜是个什么东西。祖父万历皇帝久久不立太子,惹得群臣疑神疑鬼,生怕皇帝不把位子传给长子常洛,而传给宠妃郑氏之子常洵。偏在这时,一个半疯的人手持一根枣木棍子闯进东宫,见人就打。这件事自然牵扯到皇帝与郑贵妃,东林的官员吵闹不休,逼得二十几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得已在慈宁宫接见了群臣百官。

慈宁宫里气氛森严冷峻,被激怒的万历帝强压着心中的不满,装作和颜悦色的样子,叫过由校的父亲常洛,对群臣道:“这个儿子极孝顺,朕也极怜爱。如果朕还有别的企图,为何还要立他为太子?”说罢,他又把由校与由检拉过来,让群臣看看仔细,说:“我的几个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父亲也帮着祖父说话:“我们父子亲情何等深厚,而外臣却无缘无故议论纷纷。你们这些作臣子的目无君上,害的我也成了不孝之子!”

四岁的由检看到群臣为祖父的威严所慑服,个个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太子仁孝!”。突然,跪在后排的一个官员怪叫一声,把万历祖孙三代吓了一跳。万历皇帝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看他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为又是顶撞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烧。当即,万历咆哮起来,命左右护卫太监把那个叫刘光复的御史揪出来,乱棍打了个半死,又命人把他送到刑部予以重处。

在朱由检的心目中,那一次朝会一片嘈杂混乱,但是那些跪伏在地惊恐万状的群臣还是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祖父龙颜大怒的赫赫神威,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啊!这些神色木然的朝臣,又是多么的可鄙与可笑!

“轰隆隆……”

一连串的炸雷把新皇帝的思绪拉回到登基大典上来。他抬头看时,这才发觉天空不知从何时变得血一样的绯红,群臣百官的脸上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时,又一线惊雷沉沉然自西北天际滚滚而来,那雷初时声音并不响亮,低沉而阴险,仿佛在它的背后隐藏着莫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待来到紫禁城的上空,忽然间炸开来,泄下令人骇然变色的惊恐与慌乱。

朱由检的心中也不禁充满了恐怖,脸色微微一变。不过,这时每个人的脸色都被天空的鲜红映得失去了本色,在远远跪倒在地的群臣百官看来,他还是无动于衷,镇定自若。只有在他背后左右侍立的心腹太监王承恩与徐应元才看得见皇帝冕旒上的五彩珠玉在微微抖动,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格格”声。

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得有些魂不附体的群臣见到皇帝处危不乱,也都强自镇定下来,按部就班地继续行大典之礼。

礼毕,新皇帝传旨,诏钦天监进前,询问刚才的变异。

钦天监的官员出班,沉吟片刻,说道:

“启奏陛下,适才天鼓鸣响,主西北大旱,且有刀兵之灾。”

朱由检心里一沉,涌出几分惊悸与苦涩,而脸上却不动声色,待钦天监奏罢,镇定自若地扫视全场,侃侃说道:

“古来君子无凶兆,君子而有凶兆,正是上天所以警示其笃行修德,洁身自爱。天定所以胜人,人定亦能胜天。而今边备松弛,士卒疲蔽,官吏无能,百姓穷困,故而天鼓鸣响。此正是警策朕躬与诸卿黾勉同心,共励公忠,宽刑省罚,洁己爱民。诸卿亦应痛改旧习,勤于政事,以不负先帝托付任用之重。”

群臣百官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齐声呼道:

“陛下圣明!”

新皇帝略略点头,随后传旨:

“免除朕登基香烛仪式,所省下的银两用补六部吏僚历年积欠,不足部分由户部补齐!”

群臣百官欢声雷动,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的声势远比刚才的山呼隆重数倍,百官的脸上都露出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

待欢呼声平息,新皇又发一道旨意:

“边关将士顶风冒雪,披星戴月,以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着户部即刻筹备银两,补足拖欠边关军将之饷银!”

群臣又是一次快慰的欢呼。

魏忠贤因为自己是上公的爵位,站在群臣百官的前排,耳听着一次又一次震动大殿的欢呼之声,看着新皇帝指挥若定,井井有条地处理政务,不由地感到一股凉气自心底迷漫开来,渐渐笼罩住他整个衰朽老迈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