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见海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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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痛楚往事

方浩儒挂断了陈溪的电话后怒气难消,面对谭斌的询问,说了陈溪提出的要求。发牢骚间他猛然晃过神来,急忙打电话给何艳莹想让她暂时回避,等自己回公司再说。不料何的手机一直没人接。他又打到公司总裁办,接电话的是打杂的小文员,告之何艳莹匆匆忙忙赶去人力资源部,连手机都忘带了——陈溪已经抢先一步,叫走了何艳莹……

谭斌提醒方浩儒,眼下还是要集中精力应对方氏董事局那边的压力,家务事则宜“快刀斩乱麻”,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顺了陈溪的心意。估计何艳莹即将知晓一切,何艳彩那边也得尽快解决。

方浩儒随即冷静下来,联系何艳彩约她马上见面。谭斌则建议方浩儒这次不要出面,他让小周带路,自己代替方浩儒赶去了郁金香城堡。

何艳彩见到谭斌的那一刻,心出奇地静,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没有搏动。

谭斌坐下后,三言两语讲了讲方浩儒目前的处境,言下之意不用直说,何艳彩也听得明白——终于又要分手了,再害怕也躲不过去……只可惜,这次,她连人都见不到了,哪怕他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态度,她都希望能再看他一眼。

“他说,上次给你钱,你没有要。这次他也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所以没有让我带钱过来。不过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提出来。”谭斌低着头,他头一次发现,这种话说出来并不容易。

何艳彩浅浅的笑容中透出一丝欣慰:“嗯,他这样做,也算是对我有点儿尊重了……我谢谢他!”她顿了一下,轻轻地问了句,“他有什么东西要拿走吗?”

“应该没了吧。他跟我说,结婚后几乎没在这儿住过……得,话我带到了,先这么着吧!”谭斌觉得这种场面十分尴尬,起身想早点逃离。

何艳彩抿住嘴,微微点了点头,她不想在一个局外人面前失态,起身准备送客。

“谭总!请等等!”当谭斌快走到门口时,何艳彩忍不住又叫住了他。

谭斌随即转身奇怪地看着她。

“我看得出,您是Michael最好的朋友。我……能求您一件事吗?”何艳彩走到他面前,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期盼。

谭斌看着她,点头道:“你说吧。”

“请等一下。”她转身跑上了楼,很快又下来,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小信封,将它递到谭斌面前。

“请您能否……帮我个忙,帮我把这个交给他,让他以后就带在身上——您可以说是您送给他的……我无所谓。”何艳彩说着讪笑了一下。

“这是什么?”谭斌有些好奇地接过信封,翻来覆去看着。

何艳彩直接拿回信封,打开,取出里面一片用纸折成的小方片。

“别担心,这只是一道平安符,绝对没有恶意。”她平静地将符又放回信封,再次递给谭斌,“Michael表面上生活得风风光光,有钱,有地位,不缺朋友,更不缺女人。可我相信,您也看得出来,其实他的内心一直都非常沉寂,非常孤独……他缺乏爱,没有安全感。”

谭斌再次接过信封时没有说话,看何艳彩的目光中却现出惊讶。

何艳彩并没有看谭斌的表情,垂着眼帘继续说道:“这个符是我特意去为他求的,听朋友说那个寺庙很灵验。师父告诉我,这道符可以保佑他一生都会有亲人陪伴在身边……我知道,我不配爱他,但我也真心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一些。尽管我看得出,他非常爱那个小姑娘,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始终没有摆脱那种孤单……这个符我保存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给他,因为他从不愿意和我说他的心里话。我不介意您以您的名义,我想您肯定也希望他好……所以……他过得好,我们都会开心——是这样的对吧?”她随即抬起眼睛,咧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借以掩饰有些哽咽的尾音。

“成,我给他带过去。”谭斌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隐约开始能理解方浩儒以前那些“拖泥带水”的行为,也许他们之间的藕断丝连,并非世俗概念中的男欢女爱。

“谢谢您成全。”何艳彩又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了门,平静地站在门边。

“别的就不多说了,你自己保重吧!”谭斌说话间拍了一下她的肩,逃一般地出了门,他实在没法面对眼前的这种局面。而他刚离开,何艳彩便立即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拼命地用水拍洗着脸颊。

出了公寓楼,谭斌走到绿化带边上的临时泊车位,小周正站在车边等着他。

“走吧!”谭斌随口说道,伸手拉开了副驾席的车门。

小周也拉开了驾驶席的车门,忽又停住。“谭总,您看那边……好像是方总的车!”

谭斌扭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急急驶过来,就停在不远处的车位,果然是方浩儒本人从车里钻出来,他下了车也不看四周,只顾着向公寓入口疾步走去。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谭斌预感不妙,一边丢话给小周一边追了过去。

他跑回到公寓一层的电梯间,见方浩儒已经按了上行键在等电梯,立即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你小子怎么又跑过来啦?不是跟你说了我会跟她说清楚的嘛!”

方浩儒看他一眼,甩掉了他的手,说:“我上去看看她,就一会儿,你在下面等我。”

“你脑子进水啦!还嫌不够乱啊你?!”谭斌仍揪住他不放。

“她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连面儿都不照一下就甩了她——我做不到!”方浩儒又伸手解开谭斌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准备进入刚好开启的电梯,却被谭斌用力拽了回来。

“我说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分都分了,还上去干吗?!”谭斌怒喝道,拽着方浩儒的双手用力摇了一下,似乎想把他从梦中摇醒。

方浩儒突然眼露凶光,就势反手猛地抓住谭斌的衣领将他逼到墙边,从牙缝中挤出几字:“你他妈算是男人,就给我让开!”说罢瞪了谭斌一眼,松手进了电梯,又从正要闭合的电梯门间丢出来一句话,“在外面等着我!”

谭斌瞪着已关闭的电梯门,整了下外衣,无奈地骂了句:“都他妈‘一根筋’!”

何艳彩静静地靠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那是以前方浩儒总喜欢坐的位置。

她搂抱着一只靠垫,傻傻地凝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北京的夏天难得有今日这般明媚而柔和的阳光,洁净如洗的晴空连一片薄云都没有,如同一块平整的电影幕布。她依稀还可以从中看到,那些自己和他在一起的画面。尽管他的影像模糊不清,但那些直硬的线条仍可勾勒出一副冷峻的神态,而她总能从那没有热度的目光中,挖掘出令自己陶醉的温暖,即使这美妙的画面早已铺就了悲剧的底色。

她痴迷地欣赏着那些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美丽影像,任凭泪水在脸颊上放纵……

门有动静,她不由得转过头,就像做梦一样,梦里男人那缥缈的身影此刻忽而在眼前清晰,正如往常一样伸手关门,脸上搭配的,依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漠然表情。

方浩儒关好了门,抬眼望向何艳彩,又将双手插进裤袋,平静地走了过来。她有些迟钝地站起身,看着他在不远处停下脚步面向自己。

“你一个人在家,怎么连门都不锁好?”他注视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话语仍然没有温度。

何艳彩下意识地抹了下脸——她再软弱,也从不在他面前流泪,同时又尽量挤出些轻松的笑容:“你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拿吧。”

当她经过方浩儒身侧时,他突然抽出裤袋里的一只手拉住了她。

何艳彩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但觉他冷淡的脸色与平常并无区别。

方浩儒不作声,转过身将何艳彩拉得更近一些,抬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未擦净的泪痕,继而将她搂入怀中,慢慢裹紧。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另一手则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摩挲。

何艳彩很熟悉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却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暖……她把脸紧紧地贴靠在他的肩上,再一次用手摸着他厚实的胸膛,真真切切地体会着他传递到自己体内的温柔,突然觉得胸中凝冻已久的泪水迅速融化,控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她等了这么久,最后终于等来了一次,可以在他的怀抱里痛快哭一场的机会……

谭斌和小周坐在车里等着,终于看到方浩儒从公寓楼中出来,他急忙推门下车走了过去。方浩儒见到谭斌,淡淡地说了句:“让小周帮你把车开回你公司,你坐我的车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

谭斌默默点了下头,回头大声告诉小周,自己则与方浩儒一同走向他的车。刚走到车前,便见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前,何艳莹很快从车上下来,她转脸无意间看到绿化带后面的奔驰以及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目光正好和他们撞到一起。看清对方是方浩儒及谭斌,何艳莹即刻意识到陈溪所言都是真的。她又愤恨地瞪了他们一眼,扭头跑进了公寓楼。

“她来了也好,能陪陪她姐……咱们走吧!”方浩儒低吟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谭斌随他一起坐进了车里。

待车驶出了郁金香城堡,谭斌开口问道:“你们那个Lisa,她一直不知道你和她姐的关系吗?”

“不知道。何艳彩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当然更不会说。”方浩儒驾着车,语气平淡,眼睛盯着车窗外的路面。

谭斌沉默了片刻,小声嘀咕了句:“看来小溪已经跟她谈过了,还是要让她走……”

方浩儒也是一阵沉默,之后开口:“会给她补偿,另外我会想办法安排她去别的公司,小溪死活不让她再跟方氏有瓜葛,可她毕竟是无辜的。”

“但这也不能怪小溪……”谭斌总是帮陈溪说话。

方浩儒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沉:“我知道。我也承认,这整件事儿,罪魁祸首就是我。”

谭斌也望着前方,调整了一下坐姿。“问你一问题。”

方浩儒不语,继续驾着车。

“这么些年,过你手的女人也不少了吧?小溪当然不一样,但这个何艳彩——我没觉着她有什么特别的,你怎么还挺放不下?”

方浩儒仍然默默地握着方向盘,好像谭斌的问题根本与他无关。

“嘿!嘿!甭在这儿装傻充愣——问你话呢!”谭斌进一步逼他。

方浩儒又偏头斜了他一眼:“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不是问你了嘛——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成了家还跟她藕断丝连的……真喜欢她?”

“不知道。”

“这叫什么话啊?!”谭斌皱了下眉,“你喜不喜欢她,自己都不知道哇?那我问问你,要是倒退回解放前,让你娶她做姨太太,你会吗?”

“应该会。”方浩儒看着前面,说话间又讪笑一下,“只要小溪没意见。”

“哼,亏你还拎得清谁轻谁重……不过看来,你对何艳彩,还是有感情的。”

方浩儒闻言没有回应,慢慢将车靠向路边停了下来,仍然不看谭斌,低声道:“我一直都排斥对她动感情……坦白说,即使我们家不反对,我自己也没法接受她的过去。”

谭斌斜眼瞟了他一下,又问:“那……如果她过去不是那样,你又没遇着小溪,你会娶她吗?”

方浩儒淡淡一笑:“这我可说不好。如果她过去不是那样,现在又样样都好,谁能保证她不会又是个刁蛮任性的主儿,还能像现在这样低眉顺眼的?”

“嘿呦,我倒觉得,您好的就是这一口儿!瞧瞧你以前的那一堆,哪个不是跟她一样百依百顺、服服帖帖的?我估摸着老安头儿那闺女八成也是这德行吧,有事儿没事儿老跟你这儿起腻,末了还不都是一样歇菜了?甭说,也就小溪这丫头,从来都不哈着你,见天儿的还总跟你吵,真就拿你拿得死死的!”

方浩儒听了这话觉得没面子,条件反射地回顶了一句:“得了吧!就她,再这么闹下去,迟早也得掰——不掰也得揍她一顿!”

谭斌嗤的一声冷笑:“你就甭跟我这儿张狂啦,回头在人家面前还不定什么样儿呢!得了得了!扯远了!我就问你,你既然这么在意小溪,何艳彩那头怎么早不撒手?我看你——也不像是真拿她来打野食儿的……别是也动了心思了吧?”

“别瞎掰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方浩儒嘴上这么说,脸上并没有委屈不服的表情。

谭斌自然不理会,继续追问:“她到底哪点比小溪强?总得有一样儿,勾着你的魂儿了吧?”

“她们哪儿有可比性啊?她倒是比小溪心眼儿多,只不过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嗯……这倒真是。她虽然有心眼儿,但对你是够真的……而且说句公道话,至少现在,小溪还真不如她了解你。”

方浩儒听了,不由得转脸看谭斌。

谭斌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那只红色小信封,递给了方浩儒,边看着方浩儒打开信封,边说道:“这是何艳彩托我带给你的,说是特意替你去庙里求的平安符。她也不介意你跟小溪说是我送的,只要带在身上就行了。据说,带着它,能保佑你一生都有亲人在身边儿陪着,不会再感到孤独……”

方浩儒出神地望着手指间捏着的平安符,久久没有说话。他突然又抬头看向车外,不理谭斌,也不看手中的符,目光游移地望东望西,却不知该投向何处才能摆脱眼前这令人伤感的一幕。

谭斌见方浩儒闷声不响,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一直面朝车窗看着外面,好像在用力咬着牙根儿。看得出,他貌似平静,实则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静静地靠着座位许久,方浩儒忽然坐起身将手伸进西服内袋,掏出钱夹打开,默默地将平安符塞进他与陈溪的婚纱照背面,接着合起钱夹,揣回衣袋。之后,他又呆坐了片刻,用手指掐了一下眉心,随即准备再次启动车,却被谭斌拦住。

谭斌用左手推着方浩儒,同时伸出右手打开了自己身边的车门:“下车!换位置,我来开!”

两人调换位置后,谭斌问:“去哪儿?”

“你看着办吧!找个能喝酒的地方就行。”方浩儒懒懒地应着,接着将座位靠背放低了些,闭起眼不再说话。

何艳莹冲出电梯,在2801房门前用力按着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往常风采怡人的姐姐此时却是一副憔悴面容,看清是她时又现出一脸的错愕。

“莹莹,你怎么来了?”

何艳莹一路上都在想着见到姐姐时要如何怒斥她,然而当真的面对此时已憔悴不堪的姐姐时,她禁不住也跟着心碎,喊了声“姐——”便扑到何艳彩身上痛哭……

“莹莹,你怎么啦?这时候怎么没有上班?你别哭……到底怎么啦?”何艳彩强作镇定,扶着妹妹在沙发上坐下。

“上班……我还怎么上?!”何艳莹此刻又反应过来,一双泪眼紧紧地逼视着姐姐,“你为什么一直都瞒着我?!”

姐姐顾不得脸上的泪痕是否擦净,佯装不明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呀?我瞒你什么啦?”

“你和方浩儒!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面对妹妹直切主题的质问,何艳彩不由得有些钝哑:“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她突然低下头,感到无地自容。

何艳莹噙着泪,用鄙夷的目光睇睨着姐姐,嘴角弯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这种事情……你以为我愿意知道吗?!我都嫌脏了我的耳朵!Rosie,那个陈溪!方浩儒的正房元配!今天来跟我谈,让我这个‘小三儿’的妹妹离开公司——就因为你和她老公的丑事,我要来承担后果!!”

何艳彩愕视着妹妹满面的悲愤,恍惚间终于明白,早前谭斌言语中一句含糊其词的“你妹妹他们也会妥善安排”究竟有何隐义,她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愤怒地大声叫道:“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哼,你觉得,你有资格去指责她吗?”何艳莹冷笑着,语调中又多了几分尖刻。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深深地戳进了何艳彩的心里,她禁不住捂住胸口,又瘫坐到沙发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忽然搂过妹妹,喃喃而语:“莹莹……对不起……都是姐不好……”

何艳莹粗暴地甩开姐姐的手臂,低着头不再说话,默默抽泣,泪流不止。

“莹莹,求你别这样……你原谅姐……好吗——姐错了!都是姐的错……求你了……”何艳彩反复扳过妹妹想要摆脱的肩膀,苦苦地哀求着,泣不成声。如果可以,她甘愿承受所有的惩罚,哪怕是更加残酷的折磨,只要能让自己的妹妹远离这一切。

何艳彩突然顿了一下,又慌张翻找手机。“我给Michael打电话!让他同意你回去上班——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她抓到了手机,立即抖着手翻开机盖。

“你还找他干吗?!”何艳莹扑过来拽住姐姐。

“让你回去工作!他们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不能这样欺负你……”

何艳莹终于控制不住狂叫:“什么叫‘无所谓’?!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你当婊子还没当够吗?!”

何艳彩顿觉自己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忽像丧失理智一般抡圆了胳膊,啪地抽了妹妹一记耳光。妹妹立即被甩到了沙发上,捂着脸边看着姐姐边低低地哭,她暗暗有些懊悔说了重话,可是自己满腔的委屈也实在难以平复。

此时的姐姐,则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愤然咆哮:“没错!我就是婊子!我生来就是这么贱!就愿意给人家当婊子!”她僵了一下,又失神地望着妹妹,潸然泪下,“别人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我难道愿意这样吗……谁会自甘堕落?!”

何艳莹眼见姐姐受伤的样子又心疼不已,挪过来搂住了姐姐。何艳彩浑身一软,扑在妹妹肩上,姐妹俩抱头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一秒的时间渐渐带走了这间房子里往昔的欢愉、悲伤与激愤,安静如新的空间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窗外的天空依旧是那般纯净的蓝色,未沾染一丝忧伤。

姐妹俩把玩着手中空空的酒杯,靠着沙发依偎在一起,两双酒意迷离的眼睛一同仰望着蓝天。那一抹令人沉醉的色彩,让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家乡的天空。也是这样一片美妙的湛蓝之下,有她们快乐而艰辛的童年。

“姐,你还记得咱们县城中学边上的那条路吗?”

“嗯,怎么了?”

“你知道吗?每次你放学回家,那路边的墙头后面,总有几个男生趴在那儿偷看你。”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班同学告诉我的,她们都跟我说——你姐长得特好看!”

何艳彩笑笑不语,眼中闪露出异样的光华,如同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刚刚擦燃的小小火焰。

“后来你上了大学,暑假没回家,你们班以前的男同学,就是那个考到上海去的,还到家里来找过你,说是给你写信,都没回音……妈就告诉他,你假期还要打工,可能忙没时间。”

何艳彩依旧无语,而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深眸变得空洞无物。

“姐,我和妈都觉得……那男生挺好的,你为什么就不跟他交往了?”何艳莹又将身体靠得紧一些,继续道,“妈说,可能是你找到好工作,收入比他高,看不上他了……是这样的吗?其实我们觉得他还行……妈还说一提你个人的事你就急,所以我也一直不敢问你——姐,你真觉得找男朋友……一定要有钱吗?”

何艳彩转过脸深情地望着妹妹,抬起手臂搂住了她。“莹莹,如果说钱不重要,姐就是在说笑。你想过和别人一样的好日子,没钱就是空想。不过你得记住,踏踏实实地赚自己的血汗钱,别想着走捷径。否则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何艳莹听到她的话,暗暗感到脊背有些发凉。她突然坐直身体扭头幽幽地盯着何艳彩的脸,问:“你所说的‘捷径’是指什么?方浩儒就是你的‘捷径’对吧?你假期不回家,打工却能赚那么多钱——是不是都是他给的?!”

何艳彩被妹妹审视得又有些发怵,急忙换了个口吻,眼神游移而不敢正视妹妹。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不是……”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要听实话!”何艳莹仍紧盯着姐姐,义正词严。

何艳彩看了看妹妹,沉默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好吧,莹莹,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姐——千万别让妈知道……行吗?”

面对姐姐恳求的目光,何艳莹无声地点了点头。

何艳彩微微合上双眼,咬了一下嘴唇,希望尽量将痛苦咽回,好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卷带起的悲伤不会再让自己决堤。

“莹莹,你还记得那个翟伯伯吗?”

“翟伯伯?就是你认的那个——干爹?”何艳莹有些迟疑地看着姐姐。

“哼,是的……干爹……”何艳彩讪讪地笑着,扫向别处的靓眸中染着晦暗之色,“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干女儿……是他的情妇。大一时学校组织了一次社会实践,他来我们学校参观……就认识了。后来,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包了快三年,假期也是在陪他……”

何艳莹后来也在北京读大学,某次她去找姐姐,见过那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他腆着中年肚,脸上的皮肤松弛到微微一笑便是满面刀刻似的皱纹,看起来倒很慈祥,初次见面便出手大方,送给“干女儿”的妹妹一条足金的项链……何艳莹如今一想到那沾着耻辱的项链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她更无法想象,那个男人又会如何糟蹋姐姐青春美丽的身体……而每次假期后,妈妈都能收到姐姐的汇款,还有自己的学费……她此刻只感到阵阵眩晕……

“你好糊涂!那么老的男人……你怎么能这样?!”

“姐是糊涂。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什么都不懂……我们从小没爸,他开始对我很关心,还说要认我做女儿,我就真的信了……而且那时刚进大学,学校里很多同学家境好,穿好的,用好的,而我还得去小吃店打工赚生活费……姐是太傻了!顶不住生活的压力,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贫穷的困扰,能让妈和你都衣食无忧地生活,还能顺顺利利地供自己和你读完大学……我真是天真啊!那个姓翟的,原本说只包我一年,可谁知我根本摆脱不了他,只要他需要,甚至逼我逃课去陪他……直到大四,他全家移民了,我才算解脱。呵呵,人啊,一旦失了足,再摔跤就麻木了,辨别不出是非对错了……那时候同学们对我指指点点,我为了尽快找到好工作,又跟Ben上了床——呵呵,你知道的,我后来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何艳彩说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呢,我还没毕业就进了全球五百强的公司做实习生……呵呵呵呵,你还不知道……大家有多羡慕我呢!”她说着又继续笑着,泪水顺着眼角再次在脸上纵横。

何艳莹突然抓住姐姐的肩膀追问:“你说过,你和Ben分手是因为他工作压力大,脾气不好——真是这样吗?你上次身上的那些伤……真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弄的吗?”

面对妹妹急切又略带心疼的目光,何艳彩再也无法压抑深伏在心底的那个梦魇,开始不住地发抖,失声痛哭:“他是疯子!他变态!!他不是人!!!他心情不好就打我……用皮带抽我……趁我不备偷偷录了像,还灌醉我拍裸照……逼着我……陪那些客户上床……畜生!畜生!!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妈……我那时真的不想活了……”

何艳莹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蜷缩在沙发上战栗不止、哭得撕心裂肺的姐姐,不敢相信,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出类拔萃的白领丽人姐姐,竟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娼妓!

一直以来,在她的心目中,从小学习成绩优异的姐姐都是自己的楷模——考上了北京的一类大学,毕业后进入大外企,接着边工作边学习拿到了硕士学位,又凭着出色的业绩稳居金牌销售要职……以前在家里妈妈总对她说:“你看你姐……”接着便数落她哪里哪里不如姐姐……谁曾想到,这个光鲜的形象背后,居然裹藏着这么多的肮脏、卑贱,还有屈辱……

然而她毕竟是一直爱护自己的姐姐,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耻笑她、唾弃她,自己不可以……回想起那一次,何艳莹亲眼见到姐姐浑身的瘀伤和血痕……可以想象,那曾是一场多么丧心病狂的摧残!而今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姐姐极力阻拦她也接受那个男人的帮助,进入另一家知名企业……

“姐……对不起……现在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我受伤害,所以那时才不让他帮我安排工作的,我居然还误会你……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才把你打成那样的……对吗?他这是犯罪!你应该告他!”

“莹莹,你还太年轻,职场里有些黑暗的事,你还不懂……”何艳彩含着满眼的泪水,无奈地看着妹妹,“我没有他的证据,而他手上的那些东西,足以让我身败名裂……况且,有哪家公司愿意承认自己旗下有这种男盗女娼的勾当?”她抬手抚摸着妹妹尚显稚嫩的脸蛋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就算让他吃了我,也绝不能动你一根头发!他那时没安好心,让你去的那家公司是我们的客户,那老板是只狼——你懂吗?Ben就是个‘拉皮条的’!所以后来,我求Michael安排你做他的助理,虽然听起来不如那家的职位好,但可以踏踏实实地学东西。姐不傻,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我了解Michael是个公私分得很开的人,不会打自己公司职员的主意,并且他也是面试之后才同意用你的。姐只希望你能有个规规矩矩的开端——求他,其实也只是为你创造一个面试的机会,而你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得到这个职位的,真好。”何艳彩说着,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

何艳莹快速回忆了一下她进方氏时的面试过程,应该算是正常的。前任总裁助理是香港人,当时为了与家人团聚而申请调回香港工作。方浩儒面试何艳莹时确实做了很多实质性的考核,最后尽管肯定了她的潜质,但考虑到集团总裁的助理职位非同一般,她毕竟缺乏实操经验,所以起初只同意试用两个月,让她先跟着香港助理边工作边学习,之后视情况再定。而随后的两个月对何艳莹而言真可谓“炼狱”!她还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扣了整月的奖金,所幸最终凭着自己的勤奋咬牙挺过了那段“魔鬼训练期”,并得到了方浩儒的认可,成为方氏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裁助理。与她的经历相比,倒是听人事经理Jenny聊起那个赵玉芳的入职显得格外离奇,据说是通过陈溪进来的,方浩儒当时还亲自过问了这名小文员的待遇情况。

她静静地低着头沉思,又开口问姐姐:“你是怎么认识方总的?”

“哼,这又是托了Ben的福……”何艳彩冷笑一声,“方氏以前也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但因为价格问题,Michael突然决定不用我们的软件了。Ben当时恰恰需要冲业绩,于是拿我做诱饵……我和Michael确实过了夜,事后Ben又要我以‘性侵’为由要挟Michael同意签合同,否则就告他强暴。可是我真的喜欢Michael,没有答应……于是呢,哼,又挨了Ben一顿毒打,又拿那些录相和裸照来逼我……我实在没办法,只得去求Michael买软件。他知道实情后,找他的朋友——就是那个谭斌帮忙,安排人教训了Ben,并拿回那些该死的东西交给了我。没过多久,Ben因为业绩未达标被迫辞职,我也算是彻底解脱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Michael。”

何艳莹想想自己在方氏已有两年多,看来他们的关系已经很久了。

“姐,他对你……好吗?”

“那件事之后,虽然他让我住在这里,也给我钱,像是在包养我,但一直对我很冷淡,也不经常来这里。我听郭医生说,他也有其他的女人,只是都不太长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何艳彩凄然笑了笑,“但不管怎么说,跟着他的这段时间,却是我最安宁的日子,还有了一种生活的寄托。尽管他也看不起我,也会时常对我发脾气,但我不怪他,至少他对女人有最起码的尊重,不会打我、凌辱我,也不会靠女人的身体来为自己赚钱。”

“无论如何,他对你态度不好,也是一种欺凌!你为什么还要忍他?!”何艳莹仍有些气愤。

“莹莹,你不明白的。他即使冷落我,至少也是真实的,相比以前那些人,我仍然觉得他就是对我最好的男人……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被人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呵,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了……”何艳彩说着闭起眼睛,泪水又从眼角滚下。

“后来我自己终于在工作中可以正常发挥了,也非常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成绩。可是最初的那些事,让我始终摆脱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简直透不过气!想换工作也没用,总之在这个行业、这个圈子里,是没法子了……而那些接近我的男人,没个真心的,都只是想占我的便宜!我努力做成的每一单业绩,也都会有人在背后耻笑,说那是‘卖肉’的交易……哼,我早都麻木了,懒得管别人的笑容究竟是什么含意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扎扎实实地在工作中一步一步地提高,不要学姐……”

“姐——”何艳莹听着心酸,忍不住也跟着流泪。

“自从跟了Michael,我居然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只可惜,老天爷偏偏让我在沾染了一身污秽之后才遇到了他……我知道,我带着一个肮脏的过去,早就被剥夺了爱他的权利。呵呵,想想都讽刺,我以前将自己的人格和感情都换钱了,现在有的是钱,却天天都在还债……”何艳彩开始哽咽,用靠垫捂住脸嘤嘤而泣。

“姐——姐——你别难过了……你还有我……还有妈……”何艳莹边哭边安慰姐姐。

何艳彩抬起头,双手托住妹妹的脸:“莹莹,你一定要记住姐的教训!要在工作中端端正正的,别想着走‘捷径’,要明白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不要再让这个职场在造就你的同时,又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