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恶龙咆哮
从手术室出来的第一个晚上,由于麻醉的原因,爱人静静地躺着,身上几根血糊糊的管道也在静静地躺着。我目测这几根带有全血的红色管道就是有超级毒性的眼睛蛇。人和蛇暂时都在静静地躺着,过后会较量着,最终会搏斗到死,我就是用这样内心世界惊恐地注视着人与蛇的这场搏斗。
术后回病房医生对家属有医嘱:家属要不停地喊醒病人,每隔30分钟就要弄醒病人。原理:怕麻醉的药量或余量促使病人发生意外,而导致猝死,病人就此睡过去了,这就是我理解的人与蛇的争夺,和人与蛇的生死拼杀。我注视着这3条鲜红的引流管,鲜红的血从爱人的体内缓缓流出来,引流管模糊了,3条引流管竟然变成眼镜蛇伸着长长的舌头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爱人的机体。
我不时地按照医嘱摇摇爱人、拍拍他、摸摸他,让他清醒一小会儿。爱人说,我好困啊。看着爱人绝望、无奈、无力的眼神,我好心疼啊。我想起10年前的那次抢救,我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他一直在ICU抢救,在ICU躺了6天,是死是活,不知道,我也不知ICU里面在干什么。
那时候,职业的使然,我必须要闯进ICU看看医生们在干什么,爱人可好。抢救重地,是严禁家属的,更是严禁闯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人进出,我必须闯进,然后被赶出来;只要有人进出再闯进,再被赶出来......。然后、再然后......。那时候,我年轻10岁,什么都不在乎。
这次,已经过了10年了,10年后我老了,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我不知道我这次能不能带着爱人再次走出这庞大的恶魔的宫殿。我咋看着那3根引流管就是吃人的眼镜蛇呢,幻觉中,引流管(眼镜蛇)渐渐放大、再放大,它们都变成了3条恶龙,一条比一条鲜红,一条比一条鲜活。
术后的第二个晚上,3条恶龙就真的不再放过吞噬爱人的机会了,只见在搏斗中爱人大叫着:“ym,ym,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我握住他的手,无言以对,我知道,这是他在与恶龙厮杀和搏斗中的幻觉,厮杀、搏斗、我只有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
渐渐地,恶龙的所有拼搏厮杀在间隙中会休息;过一会儿,爱人又是一阵紧急呼叫,你们快来救救我啊。整个病房躺着的病人和家属静静地就这样毫无怨言地听着爱人的一次次呼叫、崩溃、自愈、又是静悄悄的一片鼾声,如此循环。
我走到每一个病友的床前悄悄打招呼,对不住啊,把你们弄得不能睡,真是对不起啊。病友们都是摇摇头说,没关系的,说,间隙间的崩溃我们都有过,我们都有过这种暗淡、崩溃、自愈的过程,我们病人的经历都是相似的,你们家属是无法知道我们病人心和伤的痛的。我迷茫在病友对我的窃窃私语中,失望、无力、压抑、忧郁、疼痛,都是些梦破碎的声音。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只有共患难并同样备受病痛折磨的病友们,会将今夜深深的吟痛和恶龙的咆哮静静地沉积在心中。
爱人又在喊叫,ym,ym,快来帮我拔管子啊,帮我把管子拔掉,我难受啊,不拔掉我就要死了。睡梦中,在和恶龙的搏斗中,他自己扯掉了一根管子,因为管子那头里面有气囊球,爱人还没有力气全部扯掉管子,快要脱落的管子挂在床边,我吓坏了,赶紧越级护士站,自己找到夜班值班医生。这时候深夜里2点左右,夜班医生披着外衣赶紧过来,慢慢将拉出来的引流血管推回去,医生安抚着爱人。管道鲜红的血潺潺流出,这都是他身体的血啊,为什么源源不断往外流?
10年前,爱人也是这样,全身布满了各种管子,股大静脉输血管左右两根、引流管左右两根、胃管、鼻管、手臂输液管左右两根,那时引流管流出来的也全都是鲜血,是止不住的鲜血。10年后,这一次的恶龙为啥是这样的相近又相似呢?
爱人又一次咆哮起来,这一次是较真的咆哮了,说,ym,ym,你不是最厉害的女人吗,你也是会摆弄这些针针管管的医务工作者,你咋就不管我的死活呢?你咋就不管我了呢?你想让我活活地被他们折磨死吗?难道拔管子你也不会了吗?在爱人的一次又一次疯狂地咆哮中,我彻底地崩溃了,这次是我自己崩溃了,我在黑暗的隧道里无能为力。恶龙的咆哮在继续。
恶龙的咆哮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年来,对于生命,对于我们的生老病死,我们俩早就说好,早就有约定在先。如果哪一天,我们某一方意外地先得了某种疾病,能治就治,花力气治,往死里治,我们就不治了。如果非要上手术台,我们坚决不治。我们俩还约定,我们俩发誓,我们保证不让对方吃苦,保证不让对方受病痛的折磨,不让对方插管,哪怕是插一根管子,不被钢铁冰冷的医疗器械摆弄或捆住。我们俩就这样,一方静静地陪伴着另一方、陪伴生病的那一方直到走完最后的路。
这次,我们俩终于打破了我们俩自己定的约定,我们撕毁了我们自己的约定,我们不但是上了手术台,我们还插了无数根管子,除了3根引流管,2根静脉管,还有吸氧管、导尿管,生命体征监察管、心电图管,还有那些冰冷的钢铁器械。谁破的约定?到底是谁破的?我们说好的,不上任何手术台,剩下的时间就是享受生命,怎么会变成了折磨生命,变成了生不如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