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的文学与不变的文学

沼野：因为这第一个话题实在是太宏观了，所以我多啰唆了几句。接下来，我想就直奔几个主要话题，听听平野先生的意见。我们的下一个话题是“从过去到未来——对于小说家来说现代意味着什么”。

在我看来，所谓作家，既要从过去的小说中汲取养分，同时又要为未来的文学开辟新路，而无论是读者还是作家，我们又同样都生活在当下的时代之中。那么，与读者“同处一个时代”对于担负着继往开来使命的作家来说，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都知道，历史学家善于挖掘过去，科学家醉心于探索未来，宗教家则希冀死后的天堂。不过，实话实说，对于任何人来讲，没有什么比活在当下更重要的了。也许我的这种说法听起来特别像极端现世主义[11]的言论。但我们终究是生活在当下的这个时代，自己的生活和孩子们的幸福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在文学上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也就是说，文学也涉及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思考“现代”这样一个最需要被重视的议题。而对于小说家平野先生来说，他与“现代”有着更加异乎寻常的联系。平野先生初涉文坛之时还非常年轻，此后持续开展的创作活动也十分引人瞩目，凭借着惊人的智慧和大胆的实验精神，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自己的文学道路上开辟出了新的境界。

其出道作品《日蚀》的故事以中世纪的法国为背景，小说本身采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文体，文中还特意大量使用了许多生僻的古汉字，部分内容就连担任芥川奖评审委员的许多前辈作家也必须借助词典才能看得懂。评审委员之一的石原慎太郎就曾在评审意见中专门提出过质疑：《日蚀》中所展现的玄学意趣也好，逼真的拟古文风也罢，难道不使用这样的创作手法，现代文学就不能复苏了吗？但是，不管怎么说，平野先生文学道路的起点，竟然就是这么一部在文体和内容上，连石原慎太郎这样相当资深的前辈作家都觉得晦涩难懂的小说。

诚然，《日蚀》的故事背景在空间（地理）和时间上都与“当下”的日本有着强烈的距离感，小说的文体也与现代日语相去甚远。在此之后，平野先生虽然也陆续推出了一些作品，不过若要论及标志着他的作家生涯进入到下一个创作阶段的代表性著作，就又要首推《葬送》这部小说了。这部里程碑式的长篇巨著，以19世纪40年代后半期的法国为背景，以作曲家肖邦[12]和画家德拉克洛瓦[13]为主人公，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艺术家和他们真实的人生经历、艺术作品为基础创作而成，是一部描写非常细腻的现实主义小说。在19世纪的欧洲，现实主义小说的顶点已经由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构建完成，而平野先生的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循着前辈的足迹，对现实主义文学巅峰发起的再一次挑战。这部作品的晦涩程度虽然没有达到《日蚀》的地步，但是它描写的依然是一个远离现代日本的时空。

接下来我想为大家特别介绍的是平野先生的另一部作品《溃决》。这也是一部内容精彩、震撼人心的大作。故事以现代日本为舞台，讲述了一个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时代背景下发生的恐怖谋杀事件。同时，作品中也加入了作者本人对于“罪恶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所做出的哲学思考。这部长篇小说的诞生是平野先生与“现代”主题的首次正面碰撞。作为小说背景的现代社会，战争与恐怖主义的暴力在全世界疯狂肆虐，互联网上也充斥着来自人类“内心的阴暗”。按照小说的观点，如果放任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一旦超越了临界点，我们的这个现代社会将面临难以修复的“致命性错误”，而其引发的严重社会灾难，也将如江河堤坝的“溃决”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小说的名称《溃决》似乎正蕴含着这一警示。

最后，我要向大家介绍的是平野先生的最新力作《曙光号》。这是一部带有科幻性质的小说，作品的背景就设定在不远的将来——2030年。如果有的听众朋友还从来没有看过平野先生的小说的话，我建议大家可以首先从这部作品读起。在今天讲座的后段，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向大家介绍另一部由我本人翻译的现代科幻经典——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4]的《索拉里斯星》。其实我自己本身就对这类科幻题材的作品很感兴趣，而且总是被其中天马行空的想象所折服。

在《曙光号》中所描述的未来时代，人类虽然已经成功地登陆了火星，而在地球上，美国总统大选之类的政治议题依旧如火如荼地展开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平野先生通过引入“分人”这个概念，来呈现个人在面对现代社会形形色色的人情万物时，被裂解出的各种身份、特质，并进一步深入挖掘了这种现象的本质。“个人”的人格，作为近代社会中的基本单位，往往被当作是一个无法分割的综合体。而与之相对应地，这部作品中的“分人”这个概念，则是人类为了应对社会中的各种情境、场面，或者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专门调动的某一部分自我。在神奇的整形技术的推动之下，“分人”现象不断蔓延，人类不得已开发出了能实现高精确度面部识别的摄像监视系统。这样的情节设定确实带有一定的科幻色彩，但是人类的“身份”或“特质”会发生分裂的现象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是我们长久以来就一直需要面对的一个社会问题。

在《曙光号》中，主人公的“分人”问题与夫妻情感等现实主题相互影响，不断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现代的社会问题在未来的投影。而且故事发生的时间就在不远的2030年，这样的时代设定可以说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也该七十六岁了。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不过对于各位青年读者来说，你们是肯定能活着看到2030年真实面貌的。无论是火星探测也好，面部识别系统也罢，这部小说中出现的科幻设定也并不是多么难以企及的奇幻空想，都是一些只要稍微发挥一下我们的想象力便触手可及的内容。可以说这部小说的创作，展现了今天平野先生面对未来的独特姿态，我对此也是很感兴趣的。顺便一提，小说中的主人公——宇航员“明日人”的名字其实也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

以上，我们通过四部作品，回顾了平野先生作为作家的“进化”历程。大家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其中的脉络：从中世纪的《日蚀》到19世纪的《葬送》，再到描写现在的《溃决》，以及描写未来的《曙光号》，作品中的背景时代逐步前移，由过去奔向未来。平野先生，这是您精心设计的创作之路吗，还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背后推动的必然结果？对于这个问题，我很想听听您的解答。而且，对于您这样一位既可以穿越过去，又能够放眼未来的作家来说，现代日本的“当下”又意味着什么呢？您觉得作家在构建自己作品世界的同时应该与眼前的社会保持怎样的距离呢，还是应该经常以某种特殊的形式与眼前的“当下”获得共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