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迷到今
有清一代,若论才情诗心,第一当属纳兰容若,而不是借了电视剧在很多人那里把名字传得烂熟的纪晓岚。即便是和珅,学问也不输纪晓岚,只不过没有去写《阅微草堂笔记》那类鬼故事逗人消闲。编《四库全书》的时候,纪晓岚是总编纂,做具体工作,和珅则是他的上级,总裁官,负责验收,乾隆皇帝可没拿这事闹着玩。
还说纳兰。这几年,很有一批人,他们心中的偶像是纳兰容若,他们所表现出的发烧劲头,远不是电视观众们所比得了的。这些人在网上设坛拜祭、传递心曲,原本互不相识的人结成“组织”寻访纳兰留在北京的点点滴滴遗迹。这样一群“纳兰迷”在痴迷地追寻着在康熙朝仅活了三十几年的青年才俊,破费自己的“银两”,付出自己的时间,他们无悔许多次空对后海无情水,茫然西郊旷野天。一位年轻女孩,甚至由追慕而爱恋,成为纳兰的隔代红颜知己,相信昔日明珠府、今日宋庆龄纪念馆中说不定哪一棵大树后面,正顽皮地藏着那位旗装公子,所以,那里成为她经常前去的地方,盘桓沉思在树间亭下,不忍离去。
他们所痴迷的这个康熙朝的才子,今天,我们可以乘坐地铁去探访遗踪了。
我们可以有两个去处:坐2号线在安定门下车,往南部不远就是这两年火得谁都知道的后海北岸,那里的摄政王府和宋庆龄故居,就是当年纳兰家的府第。摄政王府是溥仪生父的府邸,如今是宗教事务管理局所用,常人进不去,那个大院西侧即现在的宋庆龄故居纪念馆,当初是摄政王府的花园,更远时候则统归康熙朝的权相明珠,纳兰容若当年就曾生活在那里。另一去处,要坐4号线,到颐和园北宫门下车,然后乘公交车到上庄水库下,那里是纳兰家的祖茔和庙宇所在地,现在辟为纳兰纪念馆了。
纳兰容若,叶赫那拉氏,清初权相明珠的长子,名性德,后为避讳,改为成德。如果仅此,那么,是不会引来那么多发烧友的,明珠的二公子比其兄的官要做得大许多,“政绩”更明显,却一个追寻者也没有。纳兰容若之走红,乃在于他的人品,他的才情,他谜一样的故事和他那只是稍微展露而未得尽现的武功。此外,还有人们对“贾宝玉原形”之说的猜度,谁让当年乾隆帝读过《红楼梦》之后说了一句:“此明珠家事耳!”
纳兰志行高远。他是贵胄子弟,其父明珠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一朝,但这位贵公子所结交的人却多是饱有学识的文士,绝无一个酒囊饭袋。康熙朝那些顶级文人,差不多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绝不参与权势争斗,与其父不一样,这在当时贵族中是不多的。他仅三十一岁的短暂年华中,填词是一项重要的生命活动,他的词内容上大致为三类:友情、爱情和狂情。前两者好理解,而这里所谓“狂情”,是指纳兰容若不为地位、利益所拘,别具一种怀抱,这怀抱中有着“我有迷魂招不得”的劲头,也有让人破解至今的深深隐忧。
纳兰一生,似有别人不可见的大痛,请读他的《忆王孙》:“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好一个“愁似湘江日夜潮”!
他有何等忧愁,竟至大浪横肆,排空而来?
难道是纳兰家族与爱新觉罗的世仇?是纳兰容若三次情爱的丢失?是给表哥康熙皇帝做带刀侍卫的无聊?
但不管这谜团如何解,纳兰之不同凡俗是可以肯定的。作出不同理解的人们不妨碍走到一起,为纳兰的特立独行仰面喟叹,借纳兰之庙堂,哭自己之凄惶。
纳兰的才情有他的《通志堂集》为证。《通志堂集》包括赋一卷,诗四卷,词四卷,经解序跋三卷,序、记、书一卷,杂文一卷,《渌水亭杂识》四卷。集子里有很多文章是对经史的诠解,这在古代文人那里是最重要的事情,所谓“道德文章”之“文章”指的便是这个。古人是余事才作诗,“正经”学问体现在经史子集的研究方面,现在则不全然如此了,诗词的地位自“五四”后大幅提高,不仅是现代语体诗,连带古人的诗词也成为独立研究学科。我们在《通志堂集》中可以看到纳兰容若的“余事”,也恰恰是那些“余事”引发了当代人的热捧。《通志堂集》里面收录纳兰词300首,较目前已知的348首,其实是少收录48首的。这些未收录的原因,大半由于避讳,他有些词,很让人不可解地愤世嫉俗,俨如地火;另一个原因倒是可以理解,水平不太高的、为皇上写的应制词一类。关于纳兰词,清末民初的学者们已给出了我们再也拿不出的最高评价: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
“纳兰小词,直追李主。”——梁启超
再早一些,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认为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徐釚在《词苑丛谈》称赞“词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纳兰词传至海外,高丽人惊叹:“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以李后主、苏东坡、辛弃疾、柳永来比拟纳兰容若,词论家给予这位清初年轻人的评价真够高的。
2005年夏,峨眉电视台播出《烟花三月》,内中有纳兰角色,便以《长相思》为题,征同题唱和,并设前十名,可随队往北京凭吊纳兰。这前十名所作唱和,很得古风,远非寻常名曰“诗词”实则顺口溜的文字所可比拟。一个纳兰容若,勾出那么多隐藏着的古典文学当代民间传人,此足见其魅力。
原明珠府花园大门,现宋庆龄故居大门
明珠花园内扇面形亭子
纳兰在人间只有短短三十年,其间,经历过三次恋爱。爱妻的早亡,知心侍妾的远去,都对他是沉重的打击。他的词里,爱情是一大主题,感动了许多后世性情中人。篇篇词真意切,难怪论家比之南唐后主。他曾有二妻二妾,都是美丽女子,有人说桃花运过好会折寿,是否为天下公理,不可知,但在纳兰这里却是应验了。其中发妻和最后的侍妾,都不但面容姣好,而且极通文墨,与纳兰情趣相投,惜天妒佳缘,未可久长。
纳兰一生虽短,但一个人在世上所能遇到的大事,几乎都没有错过。他读书,参加科举,中了举人;他恋爱,或早亡,或错过,或相隔;他受宠,以一等侍卫身份随康熙帝到处巡幸;他能文,赋诗填词解注六经,年纪轻轻就作出《通志堂经解》;他会武,曾背负朝廷特殊使命深入北国敌后,他死时康熙帝派人前去哭吊,大述其功却语焉不详;他是贵胄,却“惴惴有临履之忧”;他与曹寅同为一等侍卫,互有赠诗,又随康熙帝到过金陵曹宅,曹氏后人雪芹所著《红楼梦》,有人说即以纳兰故事为蓝本……凡此种种,构成纳兰容若神秘而引人想象的短暂一生。
城里的明珠府在什刹海北岸,其花园,即宋庆龄故居纪念馆。这里现在是一墙之隔的两所院子,面临什刹海,门前水面宽阔,绝无车马之喧;院内引水入园,极尽清秀。花园内有渌水亭,纳兰当年与朋友们雅集常在这里。亭为六角,南北有游廊相接,有水从亭下流过,周围树密石疏,幽雅得很。什刹海是野水,但引入院中,“性质”就不一样了,绝非谁想引就能引,当年明珠府是经了“御批”的,此可见康熙皇帝对纳兰家的恩宠。
永泰庄东岳庙山门
纳兰的更多遗踪要到颐和园以北的上庄水库一带去寻。
上庄之美,出人意外,沿着水库一路走去,水面浩荡,绿柳青芦,满目清幽。当年明珠家的明府花园就在此地,建于顺治十七年,坐北朝南,东西三里,南北一里,中部有多进四合院和跨院,西部为花园,东部为马库、马圈和田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仅存纳兰家庙遗迹两处,戏台一座。这两处家庙,其中一处在一所医院内的僻静处,是联袂的两座庙,一为龙王圣母庙,山门紧闭,刻有双龙拱卫的券门上的石匾被人为敲损,庙名模糊不清,但落款尚可辨出“康熙丙申年仲×月吉日重建”字样。山门前开阔地带东侧矗立一座雕刻精美的旗杆石,另一座则斜倚西侧墙边,看得出当年规制极高。墙内露出钟鼓楼上身,很是完好,据说当年庙内供奉着明珠画像和牌位。东邻另一座庙与龙王庙连墙而立,所不同的是这里是山门殿的大门形式,按说规格也很高,但券门和窗户已用砖头堵死,无从知晓庙名了。绕道从院北小门进去,见大殿雄峙,配殿俨然,间有栢树杂处。配殿现为医务人员宿舍,大殿为会议室,院内寂静,想是都在医疗室上班呢。逡巡再三,无从找到通往前院的路径,难以近距离观赏前殿和钟鼓楼,甚憾,但可从西墙外略睹庙宇之宏肆精美,然而仅仅这略睹,屋宇砖饰之考究,已够惊艳。
东岳庙是纳兰家另一座家庙,坐落于医院北边的永泰庄,山门、前殿、大殿、配殿、后殿和跨院均存,规模完整保留,也曾作为医院使用,现在则已腾空。山门三座,立于高台阶上,前为空旷广场,古貌森森。拾阶而入,西侧鼓楼尚在,东侧钟楼现为废弃水塔,三层殿宇具存,中殿为五脊四坡庑殿顶,这是规格极高的建筑了,可想纳兰家当时的权势。大院旷埌,间有遗石在地,上有精美雕饰,料是倒塌建筑所遗留的。东跨院尚有人住,屋舍瓦檐、窗户俱存古貌,很有味道。
此外还有被称为“小十三陵”的纳家墓地,得如此称呼,你想,那气派能小吗?那一带,当年还有曹雪芹祖父的家宅花园,规模也很大。纳家和曹家有世交,难怪后来乾隆皇帝对《红楼梦》所写内容有为明珠家事的猜测。纳家花园乾隆年被查抄,墓地在民国初年被多次盗掘,1966年,又遭受最彻底的破坏,宝顶炸毁,墓室掘开,墓园石碑、石像生砸碎,纳兰性德墓中棺具尸骨抛撒一地,据说被同族后人收拾起来。纳兰性德和卢氏的墓志被用作生产队的台阶,后被文物单位收藏保存。有人还保存了出自纳兰墓中的物件,为纳兰容若佩剑上完整的铜制剑格和剑鞘上的铜饰。那是1972年,村里盖房用砖,便到纳兰墓地去挖,结果在散乱的棺材旁发现一只御赐笔筒、一柄剑的铜饰,笔筒后来不知所踪,宝剑的剑鞘已烂,铜饰被此人保存起来,剑鞘铜饰有四件,上有蝙蝠、如意纹饰,剑格图案为草叶蝙蝠。
纳兰墓砖
纳兰墓石虎原物,为笑脸虎,现置于上庄纳兰纪念馆前
上庄一带原来还有不少与纳兰家族有关的庙宇,除了如上所述东岳庙、龙王圣母之外,还曾有天齐庙、城隍庙、七神庙、五圣庵、鱼神庙,真武庙、关帝庙等,现在已难寻其迹。水库北岸有纳兰纪念馆一座,前几年还很大,现在切去一半,较有趣的是保存着石虎一座,虎是笑面,温顺可爱的样子。正房里面陈列着纳兰若容的事迹和收集而来的文物。纳兰容若墓志铭的方形石碑就陈列在这里,其他如石碑残件、老房砖雕等,满含历史沧桑,让人追想当年。
永泰庄东岳庙第一层殿
永泰庄东岳庙大殿
永泰庄龙王圣母庙山门
上庄水库晚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首《长相思》现在写在纳兰性德纪念馆的影壁后身,凭吊斯人之后,默念着离去,一路湖水,青芦丛生,四野苍茫静寂,水面一道残阳,海天愁思正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