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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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津轻(7)

我希望读者留意一件事。那一日,S先生的款待方式,正是津轻人热情好客的表现,而且只有纯粹的津轻人才具备。同样的情况在我身上也时有发生。因此,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写出来。每当有朋友远道而来,我都不晓得怎么招待才最恰当。结果只好满腔期待、毫无意义地左右忙活,甚至有过一头撞上悬着的电灯,将灯罩打碎的经历。吃饭时适逢贵客登门,我往往直接扔下筷子,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冲去玄关迎接,倒是让门外的客人愁眉苦脸心生不悦。我绝对做不到把客人晾在一旁,自己优哉游哉地继续吃饭。而我这么做的结果往往便是像S先生那样,本想竭诚尽心,拿出家里的所有好东西招待客人,反而让客人瞠目结舌,我也不得不在事后为自己的失礼专程向客人解释致歉。这种不得要领的全力以赴、即便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情与爱意的方式。在关东、关西人看来,恐怕反倒成了无礼的粗暴行径,让他们忍不住敬而远之。从S先生身上,我仿佛读到与之相类的自身的宿命。回去的路上,不由得对他既惺惺相惜又无比同情。或许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得加些清水调和稀释,才不会让他县的客人手足无措。相较之下,东京人总喜欢态度微妙地拿腔作势,上菜时也是一道一道慢悠悠的。尽管端上桌的并非“无盐的平菇”[75],我也曾像木曾大人[76]一样,夸张地表达过自己的热忱,迄今为止不知遭受了多少次东京那些傲慢风雅人士的蔑视,只因我常常急切地催逼妻子:“快去买回来,快去买回来。”

事后我听闻,接下来的一星期,S先生只要想起味噌蛋的事,就惭愧得无地自容,止不住猛灌酒。据说平日的他,个性比一般人都要腼腆细腻。从这里又可窥见津轻人的特征。纯粹的津轻人,平时绝不粗暴野蛮,远比行事不上不下的都会人优雅。待人接物大多细致体贴。这种克制的一面也会依照情况发生变化。当它如决堤的湖水奔涌而出时,当事人便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发展成“这是不加盐的新鲜平菇,快吃吧,快吃吧”的催促形式,换来浅薄都会人的蹙眉皱脸。

宴请结束后的第二日,S先生在家喝酒,羞愧地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某位友人上门拜访,揶揄地问他:“怎么样?后来被夫人训斥了一顿吧?”

S先生如少女般难为情地回答:“没,暂时还没有。”

看来,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挨骂了。

三 外滨

那天离开S先生家后,我回到N君的住处。N君再次与我对酌啤酒,夜里T君也被我们留了下来,同住他家。三人一块儿躺进里间的卧室睡觉。第二日大清早,我们还在睡梦中,T君已搭乘巴士回了青森,似乎急着赶去医院上班。

“在咳嗽呢。”我躺在被窝里,耳尖地听到T君起床后一边洗漱一边轻轻咳嗽的声音,莫名感觉悲伤,于是立刻爬起来,将此事告诉N君。

N君也坐起身,一边穿裤子一边神情严肃地说:“嗯,他咳了有一会儿了。”喜好饮酒之人,不喝酒的时候通常神情异常严肃。不,或许不仅是神情,连内心也变得毫不留情。

“那咳嗽听上去不大妙啊。”果然,N君看似睡着了,实则听得相当清楚。

“凭意志力是可以战胜的。”N君语调平淡,说完系紧裤腰带,“你看我俩,不也治好了吗?”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N君都在同呼吸道疾病做斗争。当时N君的哮喘特别严重,如今好像已经完全康复。

展开这趟旅行前,我曾与某本杂志约好,要写一则短篇小说给他们。如今截稿日迫在眉睫,于是那一日再算上第二日,我花了整整两天,把自己锁在N君家里间的卧室埋首工作。在此期间,N君也在他家对面的精米厂劳动。第二日傍晚,N君来到我写作的房间,问道:“写得差不多啦,写了两三页稿纸呢。我这边再有一个小时就完工啦。我可是把一个星期的工作都赶在两天内做完了。想着接下来可以一块儿去玩就干劲十足,工作效率高了不少。还差一点啦。最后再加把劲儿哟。”说着,他转身立刻回了精米厂,这一次,还没过十分钟,又出现在我的房间,道:“写得差不多了啊。我那边还得再等一会儿。这阵子机器运作挺顺畅的。你还没来我家工厂参观过吧?算了,那地方可脏得要死,你还是别来啦。好了,加油写吧,我也要过去了。”说完,人再次回了工厂。那个瞬间,迟钝如我,总算察觉N君的意图。他一定是想让我瞧瞧他在工厂手脚勤快的劳动模样,故意暗示我趁他就快完工的当儿,赶紧去见识一下。我露出了然的微笑,迅速完成手头剩余的工作,来到街对面的精米厂。N君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灯芯绒外套,站在一台巨大的精米机旁。机器运转很快,令人头晕眼花。他两手背在身后,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这儿真热闹啊。”我大声对他说。

N君闻言转过头,随即开怀地笑道:“你的小说写好了吗?我这边也快啦。你进来吧。不脱鞋也行的。”

话虽如此,我却并非那种趿着木屐大摇大摆走进精米厂的粗神经男人。就连N君自己也换上了干净的草屐。我四下打量一圈,没有看到室内穿的草屐,只好站在工厂门口默默笑着。我本打算赤足走进去的,可又觉得那么做既夸张又矫情,恐怕只会让N君感到尴尬,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每当我按常识行事,总是觉得非常难为情。这是我的坏毛病。

“这台机器个头真大呀,亏你一个人操纵得来呢。”我绝不是在奉承他,因为N君同我一样,对科学知识并不精通。

“不,操纵起来挺简单的。只要把开关像这样扭——”他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给我看,操纵那台巨大的机器时动作十分娴熟。比如,他扭动了好几处开关,发动机随即停止运转;又比如,怎样让稻谷喷出雪白的米粒,怎样让喷涌的米粒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我的视线忽然停在工厂中央的一根柱子上,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宣传海报。海报上有个男人,脸型像一把酒壶,他盘腿坐在那儿,正挽起袖口大杯喝酒。那只大酒杯里映现出小巧的屋舍与仓库。这幅奇妙的画作上印着一行简短的说明文:“饮酒伤身,不宜养家。”我久久凝视着那张海报,N君若有所觉地盯着我的脸,笑得意味深长。我也默默笑了笑。我和他是共犯。“真让人不晓得说什么好。”这是那一刻我内心的真实感受。转念一想,又对在自家工厂的柱子上贴着这样一张海报的N君有些怜惜。人不应憎恨美酒。至于我,手头拮据,连可供挥霍的屋舍和仓库都没有,顶多可以在那只大酒杯中塞进约莫二十本小说,那行说明文恐怕也该写成“饮酒伤身,不宜著书”吧。

工厂靠里的角落摆着两台闲置的庞大机器。我问N君那是什么,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两个啊,是制作草绳、编织草席的机器。可操作实在困难,凭我怎么也搞不定。四五年前,这片地方粮食歉收,根本没有碾米的生意,这样下去可就难办了。我每天都坐在暖炉旁抽烟,思前想后,咬牙买下这两台机器,搁在厂子角落里,试着摆弄了几次。我手脚不灵活,怎么都操作不好。这太让人失落啦。到头来一家六口只得节衣缩食地过日子。那段时间,唉,简直不晓得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呀。”

N君家除了他四岁的儿子,还有三个小孩,是过世的妹妹同她战死的丈夫的遗孤。N君夫妻俩理所当然地担负起照顾这三个孩子的责任,待他们视如己出。据他夫人说,N君十分溺爱孩子。听闻三个遗孤里,老大已经考进青森工业学校念书。某个星期六,那孩子没有搭乘巴士,而是从青森步行七里路,半夜十二点回到蟹田的家中,敲着门连声喊“舅舅,舅舅”。N君飞快下床,冲到玄关处拉开门,忘我地拥住孩子的肩,反复问他:“是走回家来的吗?哎?是走回家来的吗?”随即立马转头,又急又怒地对夫人胡乱嚷道:“快让孩子喝碗糖水,你再去煎块年糕,把乌冬面也热一下。”见他一叠声吩咐不停,夫人只说:“孩子很累了,让他先睡一觉吧。”N君夸张地挥舞着拳头:“什、什么!”这番争执来得着实莫名其妙,外甥看在眼里,不由得喷笑出声,N君也一边挥着拳头一边笑起来。于是夫人也跟着笑了。不知不觉间,方才尴尬不快的气氛烟消云散。我觉得,这段小插曲再次展现出N君宽厚笃实的品格。

“真是七上八下,风波不断哪。”我感叹,联想起自己的过往经历,忽然湿了眼眶。这位善良的友人站在工厂角落里,不甚娴熟地独自编织着草席的落寞身影仿佛历历在目。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

那天夜里,由于两人都如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以此为借口,我们又坐在一块儿喝起啤酒,聊的是土地歉收的话题。N君以前是青森县乡土史研究协会的会员,家里保存着不少乡土史的相关文献。他翻开其中一本摆在我面前,说:“不管怎么样,现实就是这么惨淡哪。”

如下所示,那一页记载着津轻的歉收年表,看着十分不吉利。

元和一年 大凶

元和二年 大凶

宽永十七年 大凶

宽永十八年 大凶

宽永十九年 凶

明历二年 凶

宽文六年 凶

宽文十一年 凶

延宝二年 凶

延宝三年 凶

延宝七年 凶

天和一年 大凶

贞享一年 凶

元禄五年 大凶

元禄七年 大凶

元禄八年 大凶

元禄九年 凶

元禄十五年 半凶

宝永二年 凶

宝永三年 凶

宝永四年 大凶

享保一年 凶

享保五年 凶

元文二年 凶

元文五年 凶

延享二年 大凶

延享四年 凶

宽延二年 大凶

宝历五年 大凶

明和四年 凶

安永五年 半凶

天明二年 大凶

天明三年 大凶

天明六年 大凶

天明七年 半凶

宽政一年 凶

宽政五年 凶

宽政十一年 凶

文化十年 凶

天保三年 半凶

天保四年 大凶

天保六年 大凶

天保七年 大凶

天保八年 凶

天保九年 大凶

天保十年 凶

庆应二年 凶

明治二年 凶

明治六年 凶

明治二十二年 凶

明治二十四年 凶

明治三十年 凶

明治三十五年 大凶

明治三十八年 大凶

大正二年 凶

昭和六年 凶

昭和九年 凶

昭和十年 凶

昭和十五年 半凶

即便不是津轻人,面对这份年表也禁不住叹息。自大阪夏之阵丰臣秀吉覆没的元和元年[77]算起,到如今的三百三十年间,当地共出现约六十回歉收。粗略估算,每五年就会发生一次歉收。接下来,N君又找出另一本文献让我看,那上面记载着:

至翌年的天保四年[78],立春吉日,冬风频过,三月上巳节,积雪未消,农家仍需雪橇载运。五月青苗生长,仅只一束,为赶农忙时序,着手插秧。然连日东风愈盛,六月入伏以来,密云重重,天色朦胧,罕有天清气朗之日。早晚天寒地冻,六月伏日仍着棉衣,入夜尤冷。适逢七月举行“睡魔祭”庆典(作者注:这是津轻每年例行的庆典活动之一,农历七夕,在临时搭建的板车上装饰描绘着武士或龙虎图案的五彩大灯笼,由当地青年打扮成民间传说或歌舞伎、狂言中的各种角色,一边拉着板车前行,一边载歌载舞地游街,且必定会在途中同其他城镇的大灯笼发生冲突,甚至争执。据传大灯笼的由来是这样的,当年坂上田村麻吕[79]讨伐虾夷之际,曾造出这种彩色大灯笼,引诱藏于山中的虾夷竞相争睹,乘机将其一举歼灭。我认为此种说法可信度不高。因为非但在津轻,东北各地都有此习俗。而东北地区的夏日祭上的山车,其外形也与大灯笼相去不远),道路不见蚊蚋声,屋舍内偶有耳闻,却无吊挂蚊帐之需。蝉鸣依稀,自七月六日起暑气涌现,临近盂兰盆节,可着单衣;自十三日起早稻出穗甚多,家家户户欢天喜地,以舞共庆中元;十五、十六日,日光泛白,似夜中明镜;十七日夜半,舞者散去,行人往来疏落,及至天将拂晓,厚霜忽降,稻穗倾折,往来老少,见者无不啜泣。

这番光景,除却“惨淡”,不知能用什么词形容。我们小时候,常听故乡的老人讲述饥荒时期(在津轻,将歉收称为“kegazu”,或许是“kikatsu”[饥荒]一词的方言发音)令人鼻酸的凄惨情状。那时虽然年幼不懂事,却也听得心情黯淡,哭丧着小脸。如今回到久违的家乡,竟然读到这样一份满目疮痍的记录,心中充斥的岂止是悲哀,甚至感受到某种莫名的愤怒。

“这样可不成。”我说,“说什么已经迈入科学的新时代,这些漂亮的场面话没有一点用处!连传授百姓如何预防歉收都做不到,简直太无能了!”

“不不,其实工程师们也在进行各种钻研,比方说培植耐寒的改良品种啦,插秧时期多加注意啦,如今倒是不会像从前那样颗粒无收。不过,果然还是不够啊,照旧每隔四五年就会遇上歉收。”

“太无能了。”我撇着嘴愤愤骂道,满腔愤懑,却不知究竟在生谁的气。

N君笑道:“沙漠中不照样有人生活得好好的吗?你再怎么发脾气也无济于事。你看,即便是这样的土地,也能诞生独特的人情风俗呢。”

“也算不上什么独特的人情风俗吧。连一处春风荡漾的舒适之地都没有,害得我每次面对南国那些艺术家,都觉得颜面尽失。”

“即便如此,你也没败给他们呀。要知道,自古以来津轻地区便易守难攻,从未陷落他县势力范围。哪怕挨揍,也绝不认输。”

我们的先祖甫一出生便遭遇歉收,啜风饮露,在艰难困苦中长大成人,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至今仍在我们体内流动。春风荡漾般的美德诚然令人羡慕,我们更多只能借助先祖悲哀的血脉为养分,竭尽所能培育出瑰妍的花朵,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或许我不该沉湎于过去、悲叹不已,而应该效仿N君,豁达地为乡民栉风沐雨的传统感到骄傲。何况如今的津轻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再次沦落为心酸凄惨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