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津轻(6)
那一日,聚在一块儿赏花的人,热情程度各有不同,可是看上去仿佛都想听听我对小说的理解与想法。于是,他们问我什么,我便回答什么,并不多言其他。我严格遵循芭蕉翁的游历戒律——“有问必答”,却对他立下的更为重要的规矩视而不见——“毋揭他人短处,彰显己身所长。世间最卑劣之事,莫过于嘲讽他人以夸耀自我”。然而,我终究做出了“世间最卑劣之事”。虽说芭蕉肯定也曾尖酸刻薄地讲过其余门派俳谐诸人的坏话,可大约不至于像我这样,明明没有真本事,偏要做出横眉怒目肆意批判其余小说家的浅薄行径。我这种做法,既招人不悦又厚颜无耻。当他们问及日本某位五十多岁的作家时,我忍不住脱口回答,那人并不怎么样。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那位作家的旧作,让东京的读书人怀抱几近敬畏的心情,甚至将他奉若神明,形成某种奇怪的风潮:大家之所以坦言自己喜欢崇敬那位作家,不过是为证明读书人高尚的趣味罢了。正所谓“偏袒至极,反竟害之”,或许那位作家也甚为困扰,苦笑不已。然而,我很早便见识过那位作家奇妙的气魄,本着前文提及的津轻人的愚昧心态,“抑或卑贱之人,仅依一时武运,夸耀威势,拒不屈从”,而不愿表露欣喜,更没有率性地跟风附和。直到近日,重新阅读了那位作家的大部分作品,我虽承认他写得不错,却并未从中寻出格外高尚的趣味,反倒认为那种露骨得令人不快的薄情,正是他擅长的。他笔下的世界充满吝啬小市民装腔作势的一喜一忧,毫无意义。作品主人公偶尔会对自己的生存方式进行“充满良心”的反思,可就连这种描写也带着特别陈旧迂腐的味道。如此惹人生厌的反思,不做也罢。或许作者的本意是想远离文学性的青涩,结果越发深陷其中,弄巧成拙,显露格局的逼仄狭隘。还有那些刻意营造的幽默诙谐,意外地散布于故事的多处细节,却因作者终究无法摆脱自我局限,绷着一根无趣的神经战战兢兢,以至于读者完全领悟不到笑点。听闻有人将之评价为“贵族式文风”,我觉得这种浅薄的批评简直不可理喻,根本就是“偏袒至极,反竟害之”。我想,真正的贵族,即便仪容不整,也能豁达从容。法国大革命时期,当暴徒们闯进国王寝宫时,那位法国国王路易十六[73]尽管是个昏君,依然哈哈笑着,当场夺过其中一个暴徒头上的革命帽子,毫不在意地往自己脑袋上一扣,高声呼喊“法兰西万岁”。那些被热血染红眼睛的暴徒,竟然被国王与生俱来、不可思议的气度感染,不由得随国王一起高呼“法兰西万岁”,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老老实实撤出了寝宫。真正的贵族,便具备这样一种天真无邪、不加矫饰的气度。那些紧紧抿着嘴、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的家伙,反倒在贵族的仆从里很常见。诸如“贵族式文风”一类的形容,大家还是不言为妙。
那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一块儿喝啤酒的几个人大都对那位五十多岁的作家非常感佩,一个劲向我打探作家的情况。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芭蕉翁的游历戒律,冲口而出上面那番极不动听的坏话。话一出口,我更加来劲,直讲得眉飞色舞、蹙眉咧嘴,最终偏离原本的话题,奇怪地扯到“贵族式文风”。在座诸人,没有谁表示赞同我的见解,从今别来的M先生更是神情困惑地自语道:“我们几个可从未提及愚蠢的‘贵族式文风’呢。”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对醉汉的胡言乱语十分没辙。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笑容微妙而复杂。
“总体来说,”我的声音近乎悲鸣,啊,我并非在说作家前辈的坏话,“千万不可为男人的外表所骗。那个路易十六可是世所罕见的丑男哪。”我说得越发离谱了。
“但是,我很喜欢那个人的作品。”M先生偏偏立场明确地发表意见。
“在日本,那人写的小说还算不错吧?”青森医院的H先生语气折中地谨慎道。
我的立场越来越尴尬。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好。嗯,还算不错。可是,我人就在你们面前,关于我的作品,你们却不置一词,难道不觉得过分吗?”我笑着说出心里话。
大家不由得微笑。见此情景,我得寸进尺般滔滔不绝起来:“我的作品啊,虽然写得一塌糊涂,但我这个人心怀大志。只因抱负太过沉重,导致现在走得磕磕绊绊。你们眼中的我呢,一定是一副愚笨无知、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有我自己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气度。我一点也不认为,端出松叶形的糕点,在青瓷瓶中插上水仙做装饰,便是所谓的高雅。那才叫暴发户的趣味,那才叫失礼。真正的气度是什么?是在黑黢黢、沉甸甸的岩石上摆一圈洁白的菊花。花朵下面必是一方污秽不堪的大石头才行。这才堪称真正的高雅。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以为把茎里穿有铁丝的康乃馨插在杯子中的女学生做派,就叫艺术的高雅。”
这番言论简直匪夷所思。“毋揭他人短处,彰显己身所长。世间最卑劣之事,莫过于嘲讽他人以夸耀自我。”芭蕉翁的这条游历戒律,是近乎严肃的真理。事实上,我这个人的确卑劣得很。由于这个卑劣的恶习,我在东京的文坛始终只会让所有人感觉不快,大家视我为肮脏愚蠢的家伙,敬而远之。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两手撑地,往后仰起身,“我的作品写得实在糟糕。无论怎么辩解都于事无补。不过,你们好歹认可我一下啊,怎么说我也能达到你们喜欢的那位作家十分之一的程度吧。就因为你们丝毫不认同我的小说,我才变得这么肆无忌惮、口无遮拦。你们快夸我几句啦。哪怕说只有他的二十分之一也好。快夸夸我。”
众人捧腹大笑。见他们笑得那样开心,我才如释重负。
蟹田分院的事务长S先生站起身,用久经世事者所特有的仁慈口吻,劝解道:“怎么样,我们换个地方再聊吧?”并说已预先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了午饭。
我向T君使眼色道:“这样做合适吗?”
“没关系。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T君起身穿好衣服,“我们先前计划过了,听说S先生藏有配给的好酒,待会儿大家还想不客气地多喝几杯。总不能老让N先生为我们费心啊。”
我顺从地依照T君所言而行。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有T君在身边陪着,我便安心不少。
E旅馆的店面相当气派,房间里的壁龛很讲究,厕所清扫得干净整洁。即便独自前来投宿,也不会感到寂寞。大体上说,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馆比西海岸的更加高级,或许得益于往昔接待诸多他县客人的传统。过去人们前往北海道,必然会从三厩乘船出发。为此,这里的外滨街道从早到晚忙着迎送来自全国各县的旅客。
E旅馆的料理中也附有螃蟹。
“果然不愧是蟹田啊。”不晓得是谁感叹了一句。
由于T君不喝酒,此时已率先开始吃饭。其他几人先品尝了S先生带来的美酒,然后才用餐。S先生乘着醉意,语气陶然地说:“我这个人呢,无论是谁写的小说,都很喜欢,读来也很有趣,嗯,人人写得都很精彩。所以,我对小说家特别有好感。不管哪位小说家,我都喜欢得很。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将来我打算让这小子去当小说家。至于名字,我给他取名叫文男,汉字意思解释为‘有文气的男子汉’。他的脑袋啊,仿佛同你的脑袋形状差不多。容我冒犯一句,正是像你这样,头盖骨扁扁的形状。”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头盖骨是扁的。关于自身容貌的各种缺陷,我以为此前已了然于心,却从没察觉连脑袋的形状也很奇怪。莫非我身上还有许多缺点,只是自己尚未发现?况且前一刻我才大放厥词,讲了别的作家的坏话,此时内心忐忑得无以复加。
不想S先生越发来了兴致,再三热情地邀请道:“酒喝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到我家去坐坐吧,意下如何?来吧来吧,稍微坐坐就好。也请顺道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拜托啦,苹果酒嘛,蟹田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怎么样?”
我十分感激S先生的好意,却忽然对那句“头盖骨扁扁”的形容感觉沮丧。我想早些躲回N君家里,蒙头睡一觉。倘若去了S先生家,恐怕不单是我扁扁的头盖骨,就连脑袋里的东西也要被一眼看穿,指不定还会招来言辞激烈的痛斥,一想到此,心情更加沉甸甸的。我像之前那样,使眼色问T君意见。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你快去”,我只好义无反顾地赴约了。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一会儿,说:“要不你就去一趟吧?S事务长平时几乎不会喝得这么醉。他盼了很久才等到你的大驾光临哪。”
我于是决定赴约,不再拘泥于他对我扁扁头盖骨的形容,我宁可将它当作S先生风趣的玩笑话。看来,一个人只要对容貌没了自信,就会斤斤计较此类鸡毛蒜皮的细节。或许不只容貌,如今我最匮乏的,是“自信”。
待我去到S先生家才发现,在他身上,津轻人狂热的待客本性已然暴露无遗,即便同为津轻人的我,也禁不住瞠目结舌。
只见S先生刚进屋,便一叠声地对他的夫人吩咐:“喂,我把东京的客人带来啦。终于带来啦。这位就是此前提过的太宰。打个招呼吧。快些出来拜会客人呀,顺便把清酒拿来。哎,不对,我们刚刚才喝过清酒,那把苹果酒拿出来招待客人吧。什么,只剩下一升了?也太少了吧!再去买两升回来。等等,把晒在檐廊下的鳕鱼干蒸一蒸吧。再等一下,得先用铁锤锤软和了才能蒸,不蒸是万万不行的。等等,你那种锤法怎么可以啊,还是我来吧。鳕鱼干呢,是要这样锤的,这样,看见没?啊,痛死我啦!嗯,就像这样锤。喂,把酱油给我。鳕鱼干必须蘸酱油的。还差一个杯子,不,差两个,快拿过来。等等,用这只茶碗代替也可以。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两升酒回来。等等,把孩子带过来见见客人。那小子将来能不能成为小说家,不如让太宰来鉴定一番吧。怎么样怎么样,这颗脑袋的形状,这里,果然是扁扁的吧?我就觉得和你的头盖骨形状很像呀。很好很好。喂,把孩子带到那边去玩吧。实在吵得人头疼。当着客人的面,这么邋里邋遢的成何体统!和暴发户的趣味没什么两样!快点再买两升苹果酒回来。你看,客人都要溜掉啦。等等,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客人吧。来,快给客人斟酒。苹果酒就拜托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想匀点咱们家的砂糖过去吗,就分些给她吧。等一下,砂糖还是别给大婶了,咱们家的砂糖得全部送给东京的客人。记住啦,可千万别忘了哟!全部,都要送给客人!先用报纸包一层,再拿油纸裹起来,缠好绳子才能献给客人。怎么能放着孩子哭都不管呀,太没礼貌了。和暴发户有什么两样!贵族可不会是这副德行。等会儿,我不是说过吗,等到客人要回去时再奉上砂糖也不迟嘛。来点儿音乐,音乐!放一放唱片吧。舒伯特、肖邦、巴赫,随便哪位的都可以,快放音乐。等下,这是什么?巴赫吗?停停停,简直吵得人受不了。这还怎么让人聊天呀!放点安静的音乐吧。等等,菜都吃光啦。去炸点来。那蘸酱可是咱们家引以为傲的东西,就是不晓得合不合客人的口味。等一下,除了炸,再把贝壳蔬菜汤炖味噌蛋也端上来。这道菜出了津轻可就没地方吃啦。对对,味噌蛋。味噌蛋最好啦。味噌蛋,味噌蛋。”
此处我的描写,绝无一丝一毫夸张。这种疾风怒涛般的待客方式,正是津轻人热情好客的表现。鳕鱼干是把大块鳕鱼肉于大雪中冷冻晾干后制成的,符合芭蕉翁清淡闲雅的品位。S先生家的檐廊下就挂着五六尾鳕鱼。席间,他颤巍巍地站起身,随便捞过两三尾,用铁锤乱敲一气,还因此弄伤了左手拇指,然后跌坐下来,几乎爬着给大家依次斟上苹果酒。至此我终于搞清楚一件事,之前他形容我那扁扁的头盖骨,绝不是有意取笑,也并非幽默的玩笑。S先生仿佛发自内心地尊敬有着扁平头盖骨的人,觉得那没什么不好。津轻人的耿直可爱,由此可见一斑。
接下来,在他的连声催促下,味噌蛋终于上桌。我想对一般读者稍微介绍几句这道贝壳蔬菜汤炖味噌蛋。在津轻,牛肉锅和鸡肉锅分别被称作“牛肉炖贝壳”和“鸡肉炖贝壳”。我推测应该是“贝壳烧”的方言发音[74]。这种烹煮方式如今已不多见,可在我小时候,津轻这里炖煮肉类,最常用到的食材便是体积较大的扇贝。或许从前人们固执地相信用贝壳炖煮,可以熬出鲜美醇厚的高汤。总之,这是从原住民阿伊努人那里传下来的遗风。我们这儿的人都是吃这种贝壳烧长大的。而贝壳蔬菜汤炖味噌蛋,是将味噌和柴鱼片放进贝壳蔬菜汤里熬煮,放入鸡蛋做成的一道家常菜。虽说是很原始的料理,却是专门做给病人吃的。倘若生了病没有食欲,可以把这道贝壳蔬菜汤炖味噌蛋淋在米粥上吃。这种吃法也是津轻所独有。S先生怕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连连催促他的夫人做这道菜让我品尝。我实在招架不住他的热情,恳请夫人无须张罗,并说自己吃得太多,已经很饱,随后从S先生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