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左季高因祸得福 樊军门辞官明志
京中郭嵩焘、王闿运正在为左宗棠的事费心思。
“人找了不少,但没有顶用的。大家都知道季高这回得罪的不只是一个官制台,还有众多的满人,躲还来不及呢,谁愿此时掺和进来?现在只有肃中堂这一条路还可以走走。肃中堂向来惜才,敢为汉人说话。老兄是肃中堂的座上宾,此事费心非老兄莫属。”郭嵩焘道。
王闿运面露难色道:“我在中堂那虽有些脸面,但这么大的事也不敢去随便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兄就勉为其难吧?”郭嵩焘再次请求。
王闿运也不好推托:“我只能试试,不能抱太大希望。”
第二天,王闿运在肃顺下朝前赶到他的府上。肃顺满面喜气,王闿运上前施礼道:“给中堂请安。中堂今天心情不错,定是遇到了喜事。”
“今天皇上赏了一副墨镜。”肃顺满心欢喜,戴起来让王闿运看。
王闿运恭维道:“中堂为皇上殚精竭虑,皇上圣明,不赏大人还赏谁呢?人不分满汉,只要有才能,中堂也敢大力举荐,满朝上下,还有谁有这样的气魄!胡林翼、曾国藩这些汉臣,无一不是中堂举荐,也无一不是能干之臣。”
肃顺摘下墨镜,盯着王闿运问道:“你劈头就说这么一通话,是有什么事吧?”
“在下不敢隐瞒,的确要为一人说情。”
“是左宗棠吧?”肃顺马上猜到了。
“正是。在下与左季高无恩无怨,之所以为他求情,实为大清社稷着想。现在东南半壁沦于贼手,想要收复这半壁江山是离不开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这些人的。天下人尽知曾、胡、左是湘军三大关键人物,如果左宗棠倒了,湘军必受影响。而中堂重用汉臣,不少满臣是有看法的,如果中堂听任左宗棠倒了,那骆秉章肯定难逃干系,骆秉章倒了,曾国藩、胡林翼这些与左宗棠关系密切的汉臣还能站得住吗?到时中堂……”王闿运分析道。
这话把肃顺说得心头一惊。的确,这一阵满臣们接二连三上折子,开始还只参左宗棠,后来连骆秉章、胡林翼等人都指责了。如果左宗棠倒了,少不得会有连锁反应。他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现在保左宗棠不仅是为他一人。皇上那里我自会尽力,但仅凭我一人还不行,最好是有内外大臣们上书作保,我才好开口说话……”
王闿运闻言立即出了肃府,去找郭嵩焘商量上折之事。
“你我都是湖南人,上折不合适。但其他人对季高缺乏了解,而且谁愿担这个风险呢?”王闿运有些担心。
郭嵩焘想了想道:“看来只有求藩祖荫了。他不但文才好,而且能仗义执言。从去年入值南书房后,就深得皇上赏识。”于是,两人在广和居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清代实行满汉分居制度,宣武门外是流寓京官和士人们聚居之地,广和居位于此地可谓得天独厚。这里的各道名菜都是传自于聚饮的京官士人,南北风味,东西特色,名闻京师。虽说是饭庄,但轩窗洁净,壁悬楹联,颇具文雅之风。
酒过三巡,三人已颇有醉意。藩祖荫道:“两位肯定有事,不然怎能破费请在下到此?”
于是,郭嵩焘就把事情的原委如实说了。
“你们这位湖南老乡如何雄才大略在下并不清楚,也不好妄谈,但你们知道在下最佩服什么吗?那就是季公的操守!入幕多年而不贪一文,实属罕见。凭这点,这折子在下一定上!”
郭、王二人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站起来一起向他敬酒。
当晚,藩祖荫便将起草好的折子请郭嵩焘过目。折子并不长,郭嵩焘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
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所向克捷,由骆秉章调度有方,实由左宗棠运筹决胜,此天下所共见,而久在我圣明洞鉴中也。上年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宗棠规划之中,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宗棠为人负性刚直,嫉恶如仇,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郭嵩焘看后赞不绝口,只是有些忧虑道:“藩兄此疏一上,就得罪官制台了。”
“若能救下季公,在下又何必计较其他。”藩祖荫十分坦然。郭嵩焘拱手道:“那在下就代季高谢谢老兄了。”
第二天,藩祖荫就把折子带到了南书房。南书房是当年康熙所设,主要是选拔文采出众的翰林士子做文学侍从。这些文学侍从官品不高,也不操重权,但因有机会接近皇帝,也成为要职。
这天议完朝政,咸丰把肃顺留下了。
“最近有人上折子为左宗棠陈情,认为骆秉章调度有方,实由左宗棠运筹决胜。说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想必这折子你也看到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给朕说说。”
“臣认为藩祖荫对左宗棠有些过誉,但却不无道理。臣认为此次左宗棠被参,一是他帮骆秉章整顿湖南吏治,得罪了一些人;二是近年来骆秉章、胡林翼、曾国藩等与发匪作战,屡建奇功,朝廷多有依赖,引起了咱满人的不满,因此向左宗棠下手,实则是为了打击汉臣。”肃顺应道。
“曾国藩、胡林翼在剿贼中纵横驰骋,功不可没。但朕又怕他们尾大不掉,因此六七年来,对他们屡有褒扬,却一直没升他们,尤其曾国藩,编练湘军已愈七载,至今还是在籍侍郎。”
肃顺当然能体会咸丰的苦心,于是劝道:“皇上担心的是,毕竟曾国藩是汉人。但臣可以身家性命担保,曾国藩极崇孔孟之道,绝不是心怀妄念之徒。观其数年来居功不傲,有功未奖而无怨,可知其人忠心事主。此人不仅责己甚严,对子弟亦教诲有方,又有容人之大量,将士属吏同僚,无不心悦诚服,可供皇上大用。”
咸丰一眼看穿了肃顺的心思:“你是不是要告诉朕,两江总督出缺,你要安排什么人了?”
肃顺一激灵就跪倒在地:“朝廷用人大事,臣再借个胆也不敢妄专。”
“这样最好。朕对你荣宠有加,也可让你回家养老!”咸丰冷着脸道。
“雷霆雨露都是天恩,臣任由皇上处置。”
“你明白就好。”咸丰缓和了语气,“朕问你,满人都是‘糊涂虫’、‘浑蛋’这话可是你说的?”
“臣是说过。”肃顺立即承认,“不过,臣说的是那些整日提笼遛鸟、空食仓粟的游手好闲之辈,绝没一概而论。臣也是满人,就认为自己不糊涂。”
咸丰听肃顺这么一说,又可恨又可笑:“好你个肃顺,脸皮比城墙还厚,自夸也不脸红。”
听这话,肃顺知道雷霆已过,因此又借机进言:“皇上,咱满人真要好好整顿一番了。想当年祖宗入关,八旗劲旅何等勇猛?可如今洪逆作乱,我满人所带八旗及绿营兵,先是一战即溃,后是不战自溃。我满人承平日久,世受恩典,多纨绔,少伟男,皇上不可不查。”
咸丰叹息道:“朕又何尝不知。当年皇祖雍正爷也曾改制让满人自食其力,可最终收效甚微。如今朝廷内忧外患,上下稳定最为要紧,整顿旗务,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如此轻看满人,可知天下毕竟是咱满人的。你把满人得罪尽了,难道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臣只知忠心事主,从不想后路。”肃顺回奏道。
“嗯,朕知道了,你跪安吧!”
肃顺犹豫了一下,还是斗胆道:“既然皇上称赞臣的忠心,臣更不能只顾自己荣辱,还请皇上保全左宗棠。”
咸丰还未最后拿定主意,于是便道:“这事以后再说。”
安徽宿松湘军大营,曾国藩正与他最器重的学生和幕宾李鸿章谈起左宗棠。
李鸿章是安徽庐州人,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是同年进士,两人关系很好。后来李鸿章入京随父读书,就拜了曾国藩为师。李鸿章很聪明,二十五岁就中进士。太平军起事后,他奉旨到安徽办团练,在军事上表现出非凡的才能,屡打胜仗,因此招嫉。他在安徽官场待不下去后,就到曾国藩的军中当了幕宾。
曾国藩幕府中人才济济,他每天都与幕宾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局势。这天,曾国藩见天上彤云密布,大雪将至,便说道:“少荃,看来今天必有大雪。季高今天就到,我已派人前去迎接,你我同到营外相候如何?”
李鸿章道:“学生出营接季公即可,何劳恩师大驾?”
“此次不同以往。他此时心灰意冷,受不得一点冷遇。”曾国藩摆了摆手。
正议论着,一个亲兵进营禀告道:“报告大帅,左先生已到营外。”
闻言,曾国藩、李鸿章一前一后连忙迎出帐外,只见左宗棠和王德榜正向大营走来。一脸落魄一身粗布棉袍的左宗棠趋前几步,拱手道:“涤帅,左某要打扰了。”
曾国藩笑脸相迎,正要介绍身边的李鸿章,却听左宗棠道:“涤帅不必介绍,如果猜得不错,这位就是涤帅高足李少荃。”
李鸿章闻言一拱手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前辈之才天下尽知,晚辈仰慕已久。”
此时鹅毛大雪纷纷飘落,曾国藩挽着左宗棠的手走进了军帐。
室内炭火熊熊,四人围火而坐。左宗棠将外衣脱了道:“涤帅,左某这些日子心灰意冷,不想一到这就受到如此款待,真有到家的感觉。”
“季高客气了。想当年曾某兵败靖港,心灰意冷,也想投水了断,是你出城相慰,否则曾某早成古人了。治军以来,我等何日不受构陷诋毁?如今我脸皮厚了,心也硬了,只要皇上不要我死,我就不死,人各一张口,任他说去。”曾国藩劝道。
“涤帅气度令人佩服,只是蝇营狗苟实在让人活得憋气。此番我只想领一队人马,到战场上去痛痛快快杀敌,明刀明枪殉国,总比被小人暗算来得痛快。左某从未亲临前敌,但行兵布阵,绝不输于总兵、提督。”左宗棠又道。
“季高差矣。你是运筹帷幄之才,又何必到前线拼杀?譬如老夫,从军以来从未临敌对阵。人各有异,量才而用,前敌后营,同样尽忠报国。”曾国藩大摇其头。
左宗棠叹息道:“只怕我是报国无门啊!”
曾国藩劝慰道:“你不必太灰心,胡抚台、骆抚台还有我的保折都递上去了,京内也已托人打点,肃中堂已答应向皇上陈情。皇上圣明,不久就会有定论的。你来之前我正与少荃商量安庆之战事,正好听听你的意见。”
天黑了,帐内亮起灯火,三人秉烛夜谈。
次日一早,曾国藩刚刚起床,李鸿章便匆匆来报:“恩师,江南传来消息,说江南大营再次被长毛攻破了!”
曾国藩一翻身便坐了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快请季高过来商议!”
养心殿里,咸丰指着面前的一摞折子道:“这些日子,为左宗棠说情的人不少呢!骆秉章又上折子了,还把樊燮贪污不法的证据寄了过来。樊燮不干不净,还有脸告别人?胡林翼也说左宗棠这人刚明耐苦,精熟方舆,晓畅兵机,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请朝廷惜此人才。曾国藩亦上折求情。”
“皇上,这是汉人结党,互为奥援。臣以为不仅要严惩左宗棠,对与之勾结之汉臣也要严加参劾。”桂良奏道。
“江南需满汉合力才能收复,臣以为应该让左宗棠戴罪立功,以助时局。”肃顺向来与桂良意见难一致。
“江南大营已站稳脚跟,假以时日,必能克复金陵。绝不能让汉臣们恃功自傲,以免尾大不掉;更不能灭了长毛,又养出几个‘三藩’来。”桂良寸步不让。
正争持不下之时,太监安德海匆匆将八百里密折捧来。咸丰看罢之后脸色苍白,身体摇晃,幸亏被安德海扶住才没倒下。咸丰锋利的目光扫了桂良一眼,又愤怒地把密折甩到他的脸上。
那正是江南大营统领和春奏报大营被破、请求朝廷治罪的密折。
江南大营是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太平军定都金陵后,清军为防太平军东进苏、常,而在金陵城东建起的。1856年,杨秀清、秦日纲攻破了向荣统领的江南大营。同年,由于太平天国发生内乱,清军重建江南大营,由和春统领,陆续聚集了五六万人,太平军几次攻击都未能冲破。和春报称大营固若金汤,清廷也是寄予厚望。
谁料此次李秀成率军攻占了浙江省城杭州,把江南大营的主力吸引了过去,他却率主力悄悄北上,与金陵城内的太平军同时发动进攻。江南大营一百余座营盘全部被毁,大量的枪炮、火药、铅子以及白银十余万两尽入太平军之手。急速回援的和春中了埋伏,幸被部将救起,才连夜逃到了镇江。
桂良等人被这个败讯惊呆了。咸丰剧烈咳嗽起来,直冒虚汗,跌坐在御座上。大臣们都慌了,有的叫御医,有的喊皇上保重龙体。肃顺却非常冷静,大声道:“大家不要惊慌,先让皇上回暖阁休息。”
“你们都出去!你们都给朕滚!”咸丰半躺在床上,稍稍缓了过来,指着那帮慌乱的大臣疾言厉色,又对站在身边的肃顺道,“你不叫御医是对的,不然传出宫去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大清像朕的身体一样,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皇上多虑了,皇上春秋鼎盛,身体绝无大碍。刚才不过是着急了些,现在臣悄悄去请御医过来瞧瞧。”肃顺应道。
咸丰却摇了摇头:“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不必请御医。朕是又惊又气,惊的是和春前些时候还言称江南大营固若金汤,没想到不出一个月就被攻破。朕气的是这些满臣只顾与汉臣争个上下,全不把朝廷安危放在心上。”
肃顺一边给咸丰捶背一边道:“皇上不必生气,臣以为满臣们争这口气也并非坏事,至少可以给那些汉臣敲敲警钟,让他们明白没有皇上的恩泽,不要说立功,他们就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你总有自己的理由,朕看重的正是这一点。”咸丰好像突然想到,“两江总督出缺已经有些日子了,此职关系剿贼大业,必须由知名大员实领,胡林翼、曾国藩两人可择其一就任,你说说,看谁合适一些?”
肃顺斟酌道:“论资历,胡林翼任湖北巡抚已有几年,出任总督顺理成章。不过,他在湖北一切举措尽善,此时不宜调动;在籍侍郎曾国藩用兵稳慎,如果他出任两江总督,那么长江中游有胡林翼,下游有曾国藩,声气互通,不愁反贼不靖。”
咸丰连连点头道:“好,就照此拟旨。另外,湖南左宗棠不知有多大年纪?”
“四十九。”肃顺知道转机来了,情不自禁浮出笑意。
“正是为国效力之际,如果才堪大用,当尽快用之,过几年精力也就衰了。”
肃顺知道左宗棠已转危为安,并且将因祸得福,拱手道:“皇上圣明,臣即刻拟旨。”
咸丰又补充一句:“把这个谕旨抄给官文看。”
五天后,上谕就到了安徽宿松湘军大营。
那天午饭后,曾、左、李三人出营踏雪,刚出大帐,但见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地就高喊道:“圣旨到!在籍兵部侍郎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随即命令放炮接旨。
钦差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在籍侍郎曾国藩,自编练湘军以来,公忠体国,战功素著,着赏加兵部尚书衔,并署理两江总督,江苏、江西、安徽三省大小官员悉听节制。左宗棠熟习湖南形势,战胜攻取,调度有方,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襄办团练,抑或调赴该督军营,着曾国藩一并复奏。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左宗棠已感动得伏地痛哭。
“皇上圣明,此结果早在意料之中。我立刻上奏皇上,请你留营助我剿贼。为了克复安庆,我打算移师祈门。季高可回湖南,速募一军,以助我后路。”曾国藩劝道。
左宗棠和王德榜随即起程回乡,走了十八天才回到长沙家中。他回来得真及时,周夫人和大儿子孝威都病得厉害,正打算写信让他回家呢!
周夫人身体本来就弱,当年左宗棠赴京赶考,有传言说他在路上病死了,周夫人一着急,从此就落下了病根。这次左宗棠遇到这么大的麻烦,出门后又是杳无音讯,总督府的官差几乎日日监视,周夫人忧心如焚,旧疾复发,已经病了两个多月。
孝威从小身子就弱,家中有难,他是长子,自然要与母亲分担。他又要读书备考,结果也病了。
孝威是左宗棠最钟爱的孩子,听说他因为备考而病,大不以为然,责备他不该如此醉心于科名:“读书原本是为明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如果品端学优,即不得科第也为人所尊;如果只会写一笔时派字,作几句工致诗,摹几篇时下八股,骗一个秀才举人,就是中进士又有何益?”
周夫人不忍丈夫如此责备儿子,为他开脱道:“读书求科名原也没错,你又何必如此责备?他若不肯用功读书,不是更让你忧心如焚?”
左宗棠来到东厢看孝威还在昏睡,叹道:“唉,都是我害的。夫人,朝廷已不打算要我的命了。”
“这个我早已知道。前些天骆抚台已来过,郭大叔给他来信说朝廷大概要起用你了。”
左宗棠叹气道:“官场凶险,是非难论。这次大难不死,我打算还是回柳庄做我的湘上农人。”
周夫人向来是随左宗棠的心性,应道:“夫唱妇随,全家都听你的。只是你退隐农田,真甘心一辈子做个湘上农人?你埋头经世致用之学,苦研天下舆图,是可兼济天下苍生的。现在说去说留还太早,毕竟朝廷还没准话,夫君何不再待些日子?”
周夫人说得不错,无论是朝廷给曾国藩的谕旨还是郭嵩焘传回的消息,只能表明朝廷打算起用他。但朝政错综复杂,说不准风向就可能大变,现在做打算还有些太早。于是左宗棠不再去想,请郎中给夫人和儿子看病后,就回了趟湘阴老家扫墓。
从老家回来,刚进门管家就迎了出来道:“老爷,骆大人正等着您呢!听说皇上给您圣旨了。”
左宗棠有些慌乱,是凶是吉心中无数,因此问道:“骆抚台脸色如何?”
管家不明所以道:“也没什么特别,还是白白胖胖的。”
见管家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他也不再细问,便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骆秉章迎出正堂朗声道:“左宗棠接旨!”
左宗棠闻言便跪到地上,骆秉章展开上谕,却并不立即宣读,好像在观察左宗棠的反应。这么僵了一小会儿,骆秉章才开始宣读:
军机处字寄湖南巡抚骆秉章,今日军机大臣奉上谕:左宗棠刚明耐苦,畅晓兵机,精熟方舆,在湖南赞助军事,成效卓著。着赐三品京堂,赏花翎,赞襄湘军军务。现浙江、江苏、安徽、江西军事吃紧,着左宗棠先募一军,训练有成后即赴戎机。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左宗棠高呼道,人却没有立即起来,他乐极生悲,伏地痛哭起来。
骆秉章连忙去扶:“季高,想不到傲视天下的你也有落泪的时候啊!”
左宗棠站了起来,过了一会便恢复了常态,拱手道:“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不说了,今天在下在寒舍宴请抚台大人,务请赏光。”
“夫人正在病中,我不宜打扰,已在衙门备了酒宴,请先生现在就去。”骆秉章道。
“当初蒙难,不少人都避之不及,现在因祸得福,在下实在不想看那些小人的嘴脸。”左宗棠不肯去衙门赴宴,转身吩咐管家道,“你现在就去请王朗青,还有赖先生。”
两人很快就来了,周夫人匆忙之间准备了几样小菜,骆秉章也把衙门的酒菜带了过来。左宗棠第一杯酒先敬王德榜,他说什么也不肯受。骆秉章劝道:“先生很少敬酒,这杯酒你是受得起的。在先生最难的时候,只有你与他朝夕相处,除了你,没人受得起第一杯酒。”
王德榜一饮而尽,眼泪夺眶而出,笑道:“在下真为先生高兴。这些日子里在下一直在想,如果先生这样的人被蒙冤问斩了,那老天就真是不长眼了。”
第二杯酒左宗棠敬骆秉章。他蒙难以来,骆秉章一直为他奔走,先后三次上奏为他开脱。骆秉章坦然受之,不过他不愿独受这杯酒,因为胡林翼、郭嵩焘、藩祖荫也都在为他奔走呼吁。
“季高,今后你作何打算?”酒过三巡,骆秉章问道。
“在下本想退隐田园,继续做湘上农人,但天恩高厚,实不能辜负。但奉诏入仕吧,又实在不惯尔虞我诈的官场习气。”左宗棠似乎还没拿定主意。
“先生应该奉诏,如果你不肯奉诏,不但对不住皇上的恩泽,也会招来不测之祸。虽然天心大转,但满族权贵依然耿耿于怀,你若不奉诏,正好给他们再次发难的借口,那时就连皇上也未必能救得了你。且先生杀身大难都闯过来了,还怕入仕吗?先生才堪大用,位列督抚也不过转瞬之间,那时先生之气左右着官场,官场习气又奈何先生?”骆秉章极力主张他奉诏入仕。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左宗棠听着舒服。他何曾把天下人放在眼里?有胸中那份傲气在,他自然不会临阵退缩。拱手道:“知我者,骆公也!”
趁着酒兴,两人商讨招募兵勇之事。左宗棠想新招一军称楚军,与湘军区别,营制参照湘军但不囿于湘军。
“涤帅营官多用文官,在下则不同,要多用果敢朴实的武夫,何也?文官运筹帷幄则可,阵前御敌则不可,当初涤帅出师不利,靖港之败就在于此。还有本朝制度,文员积功可以升州、县、府、道继而巡抚、总督,各自开府统领一省或数省,那时就不愿在他人脚下盘桓,难免指挥失灵。而下层武员,积功升迁,到提督已是非常不易,依然要受督抚节制。至于勇丁,曾氏兄弟多从原籍湘乡招募,弊端尤多,一旦失利,往往是举县尽哀,士气容易受挫。所以在下打算在全湘招募,这样便于优中选优,强中择强。”左宗棠豪气顿生,挥舞着筷子道。
骆秉章对此大为赞同。
“带兵难在筹饷,楚军还要仰仗抚台。”左宗棠又道。
“这话自不必说,就是再难,也不会让楚军为难,谁让我们亲如兄弟呢?”骆秉章笑着应道。
送三人出门时,左宗棠拍着王德榜的肩膀道:“当初我曾说过,要给你谋个七品的顶戴,现在看来,七品太对不住你了。等招募成军,你就任亲兵营营官,正五品衔,只要你杀敌积功,我保你一路升上去。如果有人说我左宗棠拿顶戴报私恩,就由他们说去。不过你记住,如果你不是那块料,顶戴我可以保给你,也可以摘了去。”
王德榜也是心高气傲的人,道:“在下不巴望先生特别关照,在下的顶戴要一刀一枪杀出来。”
送走客人,周夫人便劝道:“我知道你不会甘心做个湘上农人,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经历了这次劫难,你要改一改脾气。置身官场,你不要总是锋芒太露。”
左宗棠虽然口里应,但却并未往心里去,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尽快招募成军。过了没几天,他就做了一件锋芒毕露的事。
当初朝廷发布的上谕中,有论及左宗棠有“似此等劣幕”的说法,所以湖南官场中左宗棠得罪的那些人,在他吉凶难卜时每提及他时总用“劣幕”二字相代,甚至有人故意让他听见。这二字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人家是讳疾忌医,他则来个反其道而行之,着人做了一大块标牌,挂在他的府上,上书“钦封劣幕衔三品京堂襄办湘军军务左馆”。他则一副短衣短衫的农夫装束,持一柄大蒲扇,搬一张竹躺椅在门外匾下,坦胸露腹,挥扇纳凉。
这块匾一挂起来,立时传遍了长沙城,同时传遍的还有他的一套说辞:湖广官场不少人以“劣幕”论我,上谕中也曾有“劣幕”二字,但皇上天恩高厚,恩赏我三品京堂湘军襄办,可见上谕中的“劣幕”非湖广官场的“劣幕”,是一种荣耀而非一种耻辱,所以“劣幕”二字在左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
樊燮见此结果心有不甘,便跑到武昌求见官文,问道:“大帅,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天意难违啊!”说完,官文拿出上谕让他看。
樊燮看过上谕,跪倒在地道:“末将受此大辱,还请大帅主持公道。末将一人受辱事小,可这关乎满人的脸面啊!”
官文有些不耐烦了,道:“樊军门何必如此?我朝向来重文轻武,本部堂又能如何?再说,你丢的是自己的脸,何能说是全满人的脸?”
樊燮默默不语。
官文见此又安慰道,“左宗棠是骡子脾气,他不入官场则矣,入了官场不必我们费心,他那德性非招杀身之祸不可。老弟尽可拭目以待!”
樊燮听出这不过是搪塞之词,什么叫拭目以待,还能待什么?不过是叫他打碎牙齿和血吞罢了。他一时心灰意冷,道:“末将明白了。谁让末将没有功名,只是个为国拼杀的武夫!末将早该弃甲归田,看破世道人心了。”
这话就有些责备官文的意思了,他冷淡地回应道:“事情不能总怨别人,自己的屁股总要先擦干净才是!不过你也不容易,本部堂还是可以上奏保你留任的。”
樊燮无意回答,摇着头出了总督衙门。
他原本只是革职留任待勘,这次回到永州,他就写好了自请回籍的折子交由鲍起豹转奏。他换上一身布衣,回家等候旨意。他还写了“王八蛋滚出去”六个字供在祖宗牌位前,又让两个儿子全部换上女人内衣。他拉着两个儿子跪在祖宗面前,剖白心迹道:“左宗棠一举人耳,视武人为犬马,既辱我身,又夺我官,且辱及先人。今将六字辱骂摆于祖宗面前,以不忘此耻。不肖子孙解职归田,将延访名师,教子成才。自即日起,两个犬子皆服女人内衣,寄望他们孜孜功名,若中与左宗棠相同功名,方可换穿男衣;若中进士点翰林,方可撤去耻辱牌。樊燮在此明志,请祖宗见证。若祖宗地下有知,助我子孙成此心愿,雪此奇耻!”
后来樊家两子都获功名,大儿子还中进士点翰林,成为有名的学者。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