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高楼索莫临长陌(4)
当初,胡叙受花喇人封赏,成为雍城城主,经过十年经营,又吞并了周边二十一座城池。如今,雍城乃是花喇东院大洲,雍城是首城。
二人也不再担心被人认出,反正时间倏地过了十六年,一切不复当初,除非遇到当年的熟人,两人便换了商旅服饰,渺渺扮做小厮,两人径自来到雍城。
这里的热闹程度登时是定州的好几倍,又值上阳佳节前后,人声鼎沸,渺渺不禁把想吃的羊肉面、汤都找地方喝了,又尝到了几十种糕点,萧景苼只是眉头紧锁,一副不悦模样。
渺渺心想,萧景苼可能还是在意城门前的大耻。
两人便没有说话,一边已经走街串巷来到了“桂涎坊”的商铺,这商铺原来并不难找,就在牌楼之下。
说着,里面的小二已经出来,果然正是上次进城的那队客商。“呀,原来是二位贵客!我刚才还在后间喂马!二位贵人可是要挑选香料,快快进来!”
那门很小,可能是怕香气散逸,两人便鱼贯而入,萧景苼以前并不把商贩放在眼中,知道这些人精明算计,逐利而往,毫无原则心中十分不屑。
但经历了渺渺对待偷盗五味苗的两兄弟的态度,竟然发现自己胸襟不如一个女流,便暗自审视自身,到底是哪里不如胡叙,到底如何防止再出现这样的背叛,已经让他不再轻视他人,他也开始去观察、去了解并理解每一个人。
他发现这座店铺的门很小,一般开门做生意,都喜欢门大,上次来时,还没有修好。
现在整个店显然已经是装好了,但竟然是个小门,莫不是黑店吧,萧景苼想着,腰间的短刀又握紧了,站在渺渺身前护着她。
前面的帘子一掀开,上次那个老者果然露面了。
看到是萧景苼和渺渺,便恭恭敬敬道:“二位贵人又换了装束!想来是觉得此处有趣,不妨再挑选挑选,我们这里有上好香料。什么品种都有……”说着,狡黠一笑。
然后便有一个俊美非常的年轻男子出来,和老者一起,引二人往里面走,墙面暗门之后,原来还有一间雅阁,各种名贵香料扑面而来。
萧景苼一下来了精神,这琳琅满目的程度,连大萧王室都会自愧不如,真是叹为观止。
渺渺却一个也看不懂,但觉奇形怪状,百种香味混合而来,还是很令人精神抖擞的味道。
只见那俊美小童在地上铺上竹席,竹席上有牙白色的团锦,席子只见的丝线又细又软。
老者请二人坐下,自己也盘踞在团锦之上,萧景苼想这地方可不是直接能坐的,就脱了鞋,跪在席上,臀部则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渺渺想学他那样,却觉得大腿生疼,完全没法坐下去,萧景苼笑着轻声道:“你还是站着吧。”
老者捋须微笑道:“这位小爷想来是无缘同席了。”
此时,那俊美小童拿出一段枯木——在渺渺看来,就是一段烂木头。用小刀挂了一些屑子到金色的盒子里,然后以一柄极小的拂尘将盒子里白玉般的粉末抚匀,又用模子将木屑压制成一个篆文福字。开始点燃。
烟雾缭绕中,那老者缓缓说道:“香之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
萧景苼想,果然,他要开始清谈了。他从来没有机会参与皇子们的这类清谈,封王到了寿阳后,也有一大堆豪强世家邀他前去,但他始终没去。
此刻,只觉这老者嘴里咕噜咕噜,啰里吧嗦,渺渺也秒懂他在清淡。
她看萧景苼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便道:“这水平是不是跟宏秾杨氏、安彤许氏差的远了!”
老者一下子惊的团蒲都歪在一边:“小哥还听过宏秾杨氏、安彤许氏清谈?了不得了不得!人不可貌相啊!赶紧看座!”
刚才的俊美小哥一下子交了喜多年轻小厮来,三请五请的让萧景苼和渺渺坐在上等楠木交椅上。
萧景苼皱紧了眉头,心想,这清谈真令人心急,自己今天是想来问如何炮制香料的,如能问到炮制之法,即使种植失败,或有机会翻盘成为其他香料。
忽听到门外那汉子扯嗓门道:“表莛少爷刚差人传话,要来拜会太公!”
二人已经听的很累了,萧景苼趁势作揖道:“您有贵戚来访,我两人不如下次再来叨扰!”便要抽身离开。
但那老太公拉住萧景苼,偏是不让走:“那更要留下来一起小酌一杯,我这表侄儿可是这雍城一等一的人物,认识了不会吃亏,只有好事儿!”
渺渺轻声道:“怎的对我们这么好!”
老者看上去老眼昏花,耳朵倒不笼,萧景苼还没回答,他倒先说话了:“二位莫疑,全城可都仰赖小侄呢,怎么会有人敢害你等贵客!咱们过往可是芜荇沈氏!虽然家道中落,这点风雅还是要有的!”
两人一听,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天堂有路咱不走,地狱无门还闯进来。
两人只能想着,事情没那么巧吧,沈氏也是大族,虽然散落各地。说不定是同名同姓的。
可是一炷香不到,沈莛就来了,没错,就是如假包换的、十六年后的沈莛。
当年雍城一役,沈莛也是大功臣一位,一洗前辱,论功行赏,官升一级。沈莛从四方四门督守擢为参将,五年后又迁雍城刺史。
这对在南梁已经没落的芜荇沈氏来说,是作为寒门的无上荣耀。按说此地在胡叙当权,商贸兴旺,早就不重门第了,能者便是才。但沈氏心中,似乎总还有一丝对望族的向往,想看到自己的家族重新显贵。
而沈莛没落时间太长,早年丧父,母亲改嫁,靠自己来到雍城打拼,如今平步青云,连个能显摆的亲属也没有,衣锦夜行,很不甘心。
后来打听到在花喇做生意的表叔父沈太公这一支,便恢复来往。去年,沈太公唯一的儿子沈也死了,沈莛便将他当做本房太公来孝敬,扩建了府邸,增派了奴仆。
沈太公不舍得放弃生意,还是继续做香料贩子。在城中已有一处大铺子,货物日间增多,沈莛就又派人寻觅了这一处,门面虽小,但内中别有洞天。
太公丧子之后,一心一意沉迷香料,一听说哪里有好料,便要亲自去看,那日就恰好从城外回来,听说沈莛找到了一间十分雅致的门面,就直接带了仆从前去,巧遇萧、渺二人。
“于隆、朱护,你们在门口候着,我就见见太公,喝杯薄酒!”沈莛一边吩咐完两个心腹,一边就已经笑呵呵的转身小步快走进了内堂,“侄孙儿今日……”他一眼瞥见堂前还有两个生人,立刻变了脸色。
沈莛二十年前曾是捕快,这些年虽然加官进爵,但对于逃犯的敏感度依然存在,他也曾机敏诡诈,眼前这两人,男的客商装扮,但在席上坐姿俨然帝王之气;那小厮仆从,明显是个女人,确扮作男子,而太公一向不见外客,怎么会让这样两个奇怪的人进来,再仔细一看这女的,眉眼间像极了十六年前跳城楼的妖女!
他今日未带佩刀,余光看到帘幕后某处有一把辟邪的桃木剑,便也顾不得是个装饰武器,就立刻取来,转眼间刀刃一端已经架在渺渺脖项间,这一幕何曾熟悉,渺渺大惊,今日又着了他的道儿!
太叔公急从首席站起:“莛儿,你这是作甚!这两位是贵客!”
沈莛道:“你可是十六年前跟萧景苼图谋不轨的妖女?”
渺渺还没说什么,萧景苼道:“你这叛臣贼子,快放下那把木剑!”
虽然是木头的,但萧景苼知道对于高手来说,即使是不开刃的刀,也是可以伤人的,自己不便靠近,万一激怒了沈莛,可就没命了。
但渺渺也不是吃素的,便道:“王爷莫惊,邵光的剑我都不怕,他一个叛将拿着一把烂木头刀抵着我,就有用了么!”
这下轮到沈莛惊了,邵光是萧朝当年第一大猛将,十二年前被魏后、厉福合谋害死,所以后来胡叙吞并西北二十一城才那么容易的,大萧的做法无异于自毁长城。
但转眼一想,他们既然那么厉害,当年怎么不出现,大萧早无良将,便重振精神,厉声道:“妖女口出狂言,且吃我一剑!”
渺渺没有躲过,被捅了一下腰部,十分疼痛,而刚才泡茶倒水那些年前男子,一个个吓的瑟瑟发抖,并无一人敢上前。
萧景苼也是看准机会,打碎桌上一个茶盏,闪到沈莛身后,碎瓷的利口抵住了他的后脖项,让他不敢再次击打渺渺。
太公却说:“别打啦,别打啦,莛儿,你看,你这些年做了官,手脚都生疏了,还被王爷制服了!”
沈莛怒道:“太公怎么帮外人说话!对了,这两魔头怎么被您弄来这儿的?”
沈太公颤颤巍巍道:“当年为高门大户配过香料,他们身上有我大萧贵人身上的香气,比如这位爷,他有一种松柏、桐子的清香,这位小爷身上,有连山上道人们的贵香,所以那天我就觉得我们有缘,还送了他们两个咱们铺子的香料,他们都是懂香之人啊,你莫要伤害……”
萧景苼想,这老儿鼻子果然是灵!渺渺心下也诧异道,“我离开连山很久了,但在“同尘馆”数日,房间里确实很香,可能是元和、静和二人留下的香料熏过的,吃饭前两人还送了几个澡豆。便道:“太公鼻子灵的很,这是宏秾杨氏、安彤许氏两位公子予我的……”
萧景苼暗道,我怎不知!
太公捋捋胡子,笑着去拉沈莛:“莛儿,你们有什么过结不能化解呢,在我老汉眼里,爱香之人、制香之人便是同道,你们为什么不坐下把酒言欢,而要变成个冤家呢?”
沈莛急道:“太公不知,若不是她,我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杀了他们,万一被胡叙知道他们还没死,我如何交待!”
他看看两边那些吓的瑟瑟发抖的清俊美男,不禁呵斥一声:“你们几个蠢货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把我的副将都叫来!”
萧景苼知道他要找帮手,今天很难脱身了,渺渺仍是不怕,就在想待会怎么才能抱住萧景苼给他挡住几刀。
太公却顿足捶胸哭道:“莛儿,我们沈家人丁不旺,我劝你也乘早辞了那营生,跟你媳妇儿好好生养几个儿子过活要紧!别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但沈莛依然执迷不悟,二十多年奋斗得到的官职,怎么可能说弃就弃?
当初,萧景苼和渺渺同时落到城外的陷阱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挖地三尺也没找到,沈莛便与胡叙就商议,对外散布他们叛国私奔的消息,让他们回来也没脸见人。
此时,这两人忽的神不知鬼不觉跑到自己家里来,老太公还好像鬼迷心窍一般的支持他们,真是让沈莛惊讶,或者说,是害怕,他一摸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于隆、朱护二人仗剑进来,但见萧景苼手持一个瓷器碎面,正抵住沈莛的后脖项,此地十分狭长,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汉有话好说,别乱来!”
渺渺道:“依着你们沈大人的狠辣风格,我们即使出了这座城,也别想活命,但是此刻若是了结了他……”
众人都道:“您三思啊!”
沈莛道:“一群饭桶,杀了我他们也别想出城,别打断她,且听她怎么说!”
渺渺道:“你不就是怕我们出去影响你当初的战绩吗,我们不说不就是了,其实要不是今天倒霉碰到你,除非遇到胡叙,谁还会记得我们呀!你看我们没田又没地、没钱又没房的,能威胁到你什么?”
沈莛犹豫不决。
渺渺又道:“倒是你自己!成天阴谋诡计、明争暗斗的,你累不累啊!”
太公赞道:“就是啊,我看着都累,我儿已是为了名利丧了小命,白发人送黑发人,莛儿,你不要执迷不悟,见好就收吧,你看,我为你攒下了这些香料,就做些营生,也够吃喝用度一辈子了,去趟那些浑水做什么!”
萧景苼虽不赞同,但此刻觉得这老头儿甚是可爱,也许儿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超然物外,清谈、焚香、享受人生才是他的第一爱好。
沈莛沈默不语。
良久,脸部复又泛起狰狞表情,道:“太公,想我少时,也没有什么志向,只是当差以来,见到的恶人忒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我放弃官职就可以解决的。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们亡!”
说着,忽然转身,萧景苼稍微偏了一下手,碎瓷片只在他的颈动脉前虚划而过,沈莛微微发福的身躯就离开了萧景苼一尺,两个副将立刻上前抱住他:“大人,你怎么样!”
两人脸上啪啪早挨了他两掌:“废物,不早进来!”
两人委屈的想,刚才不是你让我们站在门口的嘛,哎,长官说什么都有理啊。
渺渺道:“他三人如若把住这门,我们再难出去!”
萧景苼点头,两人夺门而出,由于所有小厮刚才都已经集中在了后堂,前面空无一人。
渺渺又道:“刚才那大哥在喂马。后面可能有马!”
两人便又跳上屋顶,这里都是一层的平房商铺,两人轻身功夫不错,轻松就绕到后面,找到了马,翻身上马。
而沈莛和两个副将还道是他们往外街跑去,一直胡乱追到永华门方休,却又哪里能见到二人影踪!
萧景苼和渺渺乘着两匹快马,连夜向南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