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闯进上海求生存
一 当上伙计
杜月生闯到上海这年,上海还仅是一座小城,方圆也就十多里,城墙残破,苍苔点点,一条护城壕将这里分成了两个世界——壕内居住的是中国的平常百姓,房屋都低矮破旧,虽有的地方在建楼房,但也是刚刚开始,全没有后来的气象。而壕外便是各国的租界,那里的洋楼房与华界的破旧平房形成了鲜明对比。倒是十六铺这地方,已显得相当繁荣,人来人往,两边店铺林立。
十六铺所以会这样,原因是这里属于上海水陆交通的要冲,从外滩直到大东门,沿黄浦江建有五六个轮船码头,那些开往津沽、宁绍及往长江上游各埠行驶的轮船,大多停泊这里。因此在这些码头附近,每天从早到晚,便是一片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的景象。
从杨树浦来到这里的杜月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立刻看花眼了。这时他夹在人群之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如果不是看见街边有卖水果的人在吆喝,他可能会一直呆呆地走下去,体验着城市与乡下的不同生活。经过多次打问,杜月生终于找到了堂伯杜阿庆所在的“鸿元盛”水果店。
此前,杜阿庆在杨树浦曾见过杜月生两次,只是那时他还小,还没有今天这么高的个子。杜阿庆没有料到杜月生会来找他,因此初见杜月生时,很是吃了一惊。等杜月生把那封信交给他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杜月生是在家乡呆不下去了,打算让他在上海帮忙找个事做。杜阿庆看完信,瞅一眼杜月生说:“好,我现在去跟店老板说一说,看能不能把你留在这个店里。”
杜阿庆去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就见他领着“鸿元盛”水果店的老板来了。水果店的老板来到杜月生的跟前站下,上下看了看杜月生,见杜月生虽然穿的衣服破旧,但人长得还算清秀,且透着一种机灵,就点着头对杜阿庆说:“好,我看就留下吧,只是当个学徒,还是老规矩,没有工钱。”
那个时期,都说行行出状元,其实也行行非常讲究收徒弟。什么修鞋的、修脚的、搓澡的、泥水匠、棉花匠,等等,只要是个能混饭吃的行当,必要有师徒之别,师徒之分。而一个水果店,充其量也就是个摆摊卖水果批发水果的,可是你想在这里挣口饭吃,找个事做,那么首先便也要做学徒。
在水果店当学徒,跟当时的其他行当一样,也是先要学艺三年,三年之后,才算师满出徒。这也就意味着,杜月生虽然在“鸿元盛”水果店找到了事做,可是除了每月给个零花钱之外,是没有任何工钱的。
初始,杜月生不知行当里的规矩,所以很不情愿。但堂伯告诉他,说自己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否则要想在上海立住脚,除非你有其他本事。听人劝,吃饱饭,初入上海的杜月生,便在这样的规矩下就成了“鸿元盛”水果店里一名学徒。
刚开始做学徒,杜月生有些不习惯,总感觉自己被别人呼来唤去,仿佛是所有人的仆人一样。因此,心里不免怀了一些怨气,心想这哪是人做的事情。想当初自己在高桥镇,小伙伴们哪个不尊称自己为老大,即使有什么好吃的,也是先给自己吃第一口。由于心里有这个怨气,自然在杜月生的脸上也显露了出来。为此,堂伯杜阿庆悄悄告诉他,在这里不比在家里,做什么事情都要学个勤快。堂伯还说:“月生,这方面你要跟王国生学一学,你看人家,比你来得还早几天,可人家做事多勤快!”
第一次听到王国生的名字,杜月生不以为意,心说都是学徒的,他愿意干他干去,反正我不愿意给别人当奴才。然而,很快杜月生就改变了他这个想法,因为王国生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已引起了水果店老板的重视,王国生可以到外面跑业务了。
看着王国生能到外面走动后,杜月生就将王国生当成了自己的榜样。同时在水果店里,只要他一有空闲时间,便跟王国生呆在一起。到此,杜月生也完全信服了堂伯杜阿庆的话,开始变得头脑机灵起来,只要老板和师兄们哪个一吩咐,他必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再也没发过一句怨言,更没顶撞过谁。
如此表现,杜月生逐渐也像王国生一样,获得了“鸿元盛”老板的认可,也讨得了师兄们的喜欢。为此堂伯杜阿庆还夸奖起杜月生,说没想到你小子头脑还灵光,我的话你还真听了,就这样好好干吧,将来定会有个出息。
再说这个“鸿元盛”水果店,其实它最初也就是个卖零散水果的小店,只是近些年随着上海的码头变大,人群聚多了,加之又成了通商口岸,所以才慢慢做起水果批发的买卖,但也属于中间批发,而不是直接批发。
这里所说的中间批发,就是“鸿元盛”从更大的水果店进货,然后再转手批发给专门零售的一些水果店和小摊贩,从中赚取差价的利润。当然有的时候,“鸿元盛”为了能有更大的利润,也会派伙计到黄浦江边的轮船上去联系,见有运水果的货船停在那里,便直接批发买回成批的水果,然后再向外面批发。可是,像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因为那种大的买卖基本都让上海的一些帮派垄断了,一般人很难有这个机会。
这天上午,“鸿元盛”水果店的老板把杜月生叫到自己的面前说:“月生,我看你头脑机灵,也很会做事,今后你就去跑码头和送货提货吧。”
杜月生见老板让他去跑码头,心里自然无比高兴,也一扫原来的心态。如此一来,杜月生每天都能看到上海的街景了,以及了解到在上海发生的一些事情。同时,他也知道了在上海这个地方,不但有法国的租界和英国租界,而且还有警察,有侦探,有青帮,还有虞洽卿和黄金荣这样的人物。
随着杜月生的视野不断地扩大,这时候的杜月生充分地感到,上海这个地方可是自己的发展之地,今后自己一定要把握住机会,说不定将来自己在这里也会成为一个人物。
此时的杜月生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他的感觉没错。因为这时候的上海正属于四方杂处,人不分中外,士不分贫富之际。凡来此闯荡之人,都把这里看成是出人头地的台阶,成名成事的舞台,仿佛一弯腰,你就能在上海这个地方随处捡到黄金。然而,就在杜月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他遇见了麻烦。这天,杜月生被“鸿元盛”的老板派出去送货,刚走到半途,忽然被街上的一个地痞拦住了去路,非要看看他送的是什么。杜月生见这个人歪戴着帽子,脸脏兮兮的,于是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就是不让这个地痞看。地痞看了杜月生一眼说,你个小崽子是外地来的吧?你知道大爷我是谁吧,我说看你的货是给你个面子,不要惹大爷生气。
杜月生自来上海以后,还从来没有打过架,如今被这个地痞大爷长,大爷短地一骂,立时就勾起了他以往好打架的脾气,过去就给了这个地痞一个耳光。可是,杜月生毕竟是孩子,结果这个地痞遭了杜月生一个耳光后,不但没有退缩,反倒一脚将杜月生踹倒了,然后将杜月生骑在了他的身下,接连打了杜月生十几个耳光之后,这才将杜月生放了。
按说这次杜月生受到了欺负,回到水果店里向其他人诉诉苦也是应该的,可“鸿元盛”水果店的老板得知杜月生在外面被人打了之后,却怪杜月生在外惹是生非,这样会给店里带来麻烦。当老板怨完他之后,堂伯杜阿庆又来训斥他,说瞧瞧你,刚吃上两顿饱饭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夹着尾巴做人这个道理你懂不懂?而更可气的是,一些师兄和伙计们趁此也怪怨杜月生,说他不知深浅,要是在外面被人打死了,也就像被人当个蚂蚁踩死了。
听了这些言语,杜月生很不服气,心想:“难道这个世界杀人就不偿命吗?”这个答案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回想起了自己在杨树浦的时候,那时自己虽然浪迹街头,可在孩子群里,哪个不围着他转,尊他杜月生为王。倘若如今还在杨树浦,量一些地痞流氓也会给他个面子。
这天晚上,由于白日受到了大伙儿的怪怨,杜月生有些睡不着觉了。躺在用木板搭起的床上,他感觉水果店里的人都太胆小了,也太不明白事理了,难道被人欺负时也要忍气吞声吗?越这么想着,他的心里似乎越气,同时也越怀念自己在高桥镇生活的日子。这时,躺在一边的王国生见杜月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对杜月生说:“月生,你还没睡啊,我看你就忍了吧,其实白天大家说的也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怎么个为我好?”杜月生不理解王国生的话。
王国生悄声说:“月生,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今天你招惹的可能不是青帮的人,如果是青帮里的人,今后咱们店里的麻烦可就来了。”
王国生一提到青帮,杜月生被吓得一吐舌头,说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看来今后还真得小心一些为好。话虽这样说,但在杜月生的心里他已经拿定主意,他认为自己要想在上海混出个人样,今后不被欺负,并且将来能有脸回去见外婆,从现在开始自己就要像当初那样多交各种朋友。只有朋友多了,自己在上海才有个照应,自己今后的路才好走。有了这等想法,杜月生似乎看见了自己美好的未来。
二 水果月生
上海毕竟是上海,要想在这个神鬼出没复杂的环境里交朋友,是何其艰难!首先,此时的人心已失去道德标准,单以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又来自乡下的小伙计,既无钱摆酒席请客,也无特殊才能对他人产生吸引力,更无任何媒体替其大肆炒作、广做宣传,谁会知道你杜月生是哪路神仙呢?
教训是应该总结的,思路是应该挖掘的,因此杜月生在朦胧之中便产生了要经营自己的想法。当然他的这种想法开始是简单而又朴素的,并没去想如何为自己扬名立万。他想的只是让自己在上海这个地方从此不再吃亏,从此不再遭受别人的欺负。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杜月生除了在水果店与王国生交往外,他也开始向外拓展交朋友的圈子。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杜月生凭自己的义气与人联络感情,结果是四处碰壁,没有人看得起他这个在水果店当学徒的乡下人,甚至还有人骂他是到处钻营的小瘪三。
所谓的瘪三,其义是说生存状态很不好的人钱袋一瘪,便会成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人,有一瘪三落空之意。故此,在当时的上海和苏州一带,人们只要看不起谁,往往都以这样的话骂谁。同时,也贬说这样的人是个流氓、地痞、无赖,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混混。
杜月生当然明白小瘪三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力量单薄,不能与这些骂他的人去计较,如果真要计较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样遭了多次骂,杜月生有些失望了,知道自己这么瞎摸乱闯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这一年,因俄国侵占东北,身在上海的商界学人、爱国志士,汇集到上海的张园,召开了一次拒俄大会。
当时,与会者齐声谴责俄国对东北的“并吞”政策,并指斥清政府的亲俄外交“昏昧狂惑”。也就在同一时间,曾参与组织过拒俄义勇队的秦毓鎏、黄兴将原来抗俄学生军改为军国民教育会,并在一份《发起军国民教育会意见书》中指出:“俄拒东三省,各国必与之争,争必出于战,无论孰胜孰败,吾之大地终非吾有矣。……东三省亡,而吾之土地皆随东三省俱亡矣。因此必须建立军事组织,反对俄国侵略。而清政府是拒俄之阻力,故必先除阻力,进行反清革命,事成为独立之国民,不成则为独立之鬼雄。”接着,又提出以起义、暗杀等方法,采取先除阻力的革命行动。
到了第二年,即1904年,终于爆出了革命性的火花。黄兴组织的华兴会在湖南起义,这个消息传到了上海,一时间人们的热血沸腾了,纷纷上街举行游行。可以说,当时真是风云际会,各路好汉出场。而身在上海的杜月生,由于这一年他才十六岁,加上亲眼目睹这种感人的盛况,便也带着一份激情去凑起了热闹,手举一面小旗,高呼着口号,加入到了这支游行的队伍之中。
但“鸿元盛”水果店的老板见杜月生这样,却不高兴了。他认为水果店就是水果店,绝对不能出一个敢造朝廷反的人。何况杜月生跟着游行队伍这么胡闹下去,那么将来倒霉掉脑袋的一定不是他杜月生一个人,肯定自己这个当老板的脑袋也要跟着搬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鸿元盛”水果店的老板当机立断,等这天杜月生手拿小旗子从外面一回来,他当众便下了逐客令。
听见老板轰自己走,刚才还是兴高采烈激情飞扬的杜月生,仿佛感到自己一下子从一座山峰之上,跌入了万丈深渊。只见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移动地方。
等他明白过来时,他的行李已被老板让人扔在了他的脚下。老板冷冷地对杜月生说:“现在你是一尊大菩萨,我这个庙太小了,已无法装得下你,我看你还是自谋高就吧。”
此时的杜月生很想哭,因为他感觉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难道别的国家侵占我们的领土,我们就没有任何责任吗?我们就不该游行示威声讨吗?
但哭是没有用的,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再回来。
当杜月生扛着行李离开“鸿元盛”水果店的时候,堂伯杜阿庆来送他,说月生,如今上海这么乱,事情也不好做,我看你还是回乡下去吧,在乡下要比在上海太平。
本来临行之前,杜月生想与店里的伙计王国生告个别,无论怎么说,他俩也算是朋友。但当时王国生不在,到外面运水果去了,还没有回来。这时听了堂伯杜阿庆的话,杜月生也知道,如今失去了生存糊口的地方,自己在上海也真是无法再存身了。可一想到要回到高桥镇的乡下,他又有些很不情愿,要知道,当初他在舅舅家也被轰过。但杜月生又仔细想了想,感觉自己如果不回乡下去,也确实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好去。就这样,杜月生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低着头离开了上海,回到了乡下。
这次回来,杜月生的个子比原来长高了许多,人也显得眉清目秀起来。舅舅朱阳声见杜月生变了样子,长得像个大人了,所以就没有再说让他滚的话,倒是显得很欢喜,说月生这两年变出息了,我听说现在上海城里很乱,有这回事吗?
杜月生点点头,告诉舅舅确实有这回事,但他没敢说自己在上海是被水果店的老板赶回来的,只说是想外婆了,这次只是回来看看。外婆对杜月生一直都挂念着,今天一见杜月生变得懂事了,心情非常激动,忙拉着杜月生的手说:“月生,快让外婆看看,这两年你在上海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闻听外婆这样说,杜月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自己当初对外婆还夸过海口,说自己要在外面混出个样子,可如今却没有任何作为就回来了,真是有些愧对外婆对自己的爱护。有了这种压力和心情,于是杜月生便产生了想在高桥镇做些小买卖挣钱的想法。他把这个意思对外婆说了,外婆自然很支持他。可做买卖得有本钱,思来想去,最后杜月生便决定去赌棚再赌一把,能赢个本钱。
这一次参赌,杜月生的手气很顺,一上手他就用自己在上海积攒的零花钱下注赌赢了。等到快要天黑时,他把自己的口袋都赢满了。眼见天色已晚,自己衣袋里的钱也足够做本钱了,杜月生便直起身,打算不玩了。可哪行都有哪行的规矩,赌场自然也不例外。眼见杜月生退出了赌局,即将走出门去,这时有个赌徒不干了,说这是谁家的崽子,赢了钱就想跑,还讲规矩不讲?
这个赌徒如此一说,另一个赌徒过去就把杜月生拦住了,对杜月生说:“想走,可没有那么便宜,你至少再玩一个时辰。”
因在上海已经见过一些世面,十六岁的杜月生自然不会惧怕乡下这样的赌徒,于是便硬着口气对拦他的人说:“你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抢钱不成?”
杜月生的话音一落,拦住他的那位赌徒就笑了,说:“我不想做什么,但你就是不能走。”说罢,只见这个人把他的手一挥,立刻过来三四个人,一拥而上把杜月生按倒在地,拳来脚往朝杜月生的身上招呼。
自小杜月生就没少打架,可以说是从打架堆里滚出来的,因此便还了手,与这些人对打起来。俗话说:“好汉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何况杜月生才刚刚十六岁,而这些人都已经是壮年的汉子。结果,杜月生架不住这种人多势众的进攻,不一会儿就被打翻在地,脸也被人用脚踢肿了,紫青了一块。到此,杜月生才像忽然明白,人活在世上,有些时候人是最不讲道理的。为了泄愤,于是杜月生经过几天时间的联络,便把原来跟他要好的那一些人召集到了一起,趁着深夜之时把那家赌棚给砸了。
这回气是出了,在家乡显然也呆不下去了,没办法,杜月生只好又离开家乡,第二次去了上海。
第二次来到上海后,杜月生凭着自己对水果店的熟悉,很快就在上海南市的一家水果店里找到了事情做,身份还是学徒,还是像当初在“鸿元盛”水果店一样,没有薪水,每月依然只给点儿零花钱。
但这次杜月生有了生存的经验,他没有再乱来,更不去街上凑热闹。而这次他在工作期间,还逐渐练就了一手削水果的绝活,一把水果刀捏在手上,他能与人一边聊天一边极快地将一枚水果的皮均匀的削下,一削到底,果皮绝不会在半途断裂。
特别值得一提的,杜月生去削有些坏了的莱阳梨,只见一只烂梨子,他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下刀,刀尖点处,烂疤即除,旋即就见果皮似蛇皮一样被削下,逢上买主照样还能卖上价钱。
虽说这个手艺不算什么高超的本领,更不能封疆列侯,可在当时的一些顾客眼里,却认为这是一种艺术。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很多人知道了上海南市有个削水果手艺极高的小伙计,并还给起了绰号,称他为“水果月生”或叫他“莱阳梨”。
如此,杜月生在这个水果店里干了一年,因工作踏实,能力出众,店老板便提拔他去外面跑街拓展批发业务。然而,这次被重用和提拔后,使得杜月生在上海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又迷失了。
因为他去了赌场,并且还偷偷输掉了水果店里的几笔业务款。
三 遇见救星
就当时杜月生的心理,原是不想去赌的。可在上海的南市,他一无亲,二无故,加上他也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了。至少他同许多人一样,希望自己有很多钱,可以随便吃,可以随便花,同时还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但赌博历来不能发家,只要你经常去堵,那么等待你的便只有输没有赢。杜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输掉了业务款,而他又无处借钱摆平这个事。自然,水果店老板在查账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件事,他当即把杜月生叫来,问是什么原因。杜月生知道自己闯下了祸事,支吾着说:“我……我……我想暂时挪用一下,我会还上的。”
水果店老板当时都气疯了,说就凭你个学徒的,你能还个什么?就连如今的吃住都是我管着你。水果店老板越说越气,过去便扇了杜月生一耳光。之后,还认为不解气,就把杜月生的衣服扒光了,说你滚吧,像你这样的人,我这个店里要不得你。就这样,水果店老板毫不留情地把杜月生赶出门去。
又一次失了业,也失去了吃饭的地方,杜月生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只好流浪街头。这天晚上,杜月生从南市走到十六铺,又从十六铺来到黄浦江边。什么叫凄苦,什么叫孤立无援,这一次杜月生是真正体会到了。
多年以后,当杜月生在上海被人称为杜先生的时候,有一次他同样站在黄浦江边,回想自己当年的情景时,还能感觉到那晚的风很凉,夜很冷。
也许是机缘巧合,或者说是命运的安排,正当杜月生在上海的街头四处游荡无处可去之时,有一天他遇见了当初和他同在“鸿元盛”水果店里当学徒的王国生。
现今的王国生,已经熬出了师门自立起门户,并且开了一个有些规模的水果行。王国生一见到杜月生,当即很是欢喜,说,月生,这一年多你去哪了?自从你走我们就没有再见面,我还以为你回乡下去了呢!
杜月生脸一红,说我回去又回来了,你现在混得可好?
王国生说:“我现在也开了一个水果店,名字叫‘潘源盛’。”
听王国生这样说,杜月生当时就把头低下了,说你混得比我好多了,如今也成了老板,看来我真是个没有本事的人。
王国生说:“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谁知道你今后会怎样呢,将来当个大老板也说不定。”
杜月生苦笑一下说:“我现在都流浪街头了,我哪还有机会当大老板?国生,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王国生没料到杜月生此时正流浪街头,于是出于同情,也看在杜月生与他原来交好的份儿上,便对杜月生说:“哎呀月生,你怎么不早说?我看这样吧,你不如到我的水果店里给我帮忙,工钱我照发。”
杜月生听完王国生的话,初始感觉自己很没有面子,有些不好意思去。可转念一想,现在自己都这样了,自己哪还有什么面子,于是就跟随王国生来到了“潘源盛”水果行。
这一回,杜月生在“潘源盛”水果行里不但不再是学徒,而且王国生对他礼敬有加,水果店的活儿基本都让其他伙计去干,在别人看来,简直分辨不出他俩谁是“潘源盛”水果行的老板,谁是“潘源盛”水果行的伙计。
其实,杜月生与王国生的交情是真正用友情建立起来的。
那还是杜月生在“鸿元盛”水果店做学徒的时候,一天,王国生外出运水果遭了雨淋,回来后便头重脚轻栽倒在了店里。当时王国生一身雨水,全身湿透,没有人肯背他到床上。后来就有人把杜月生喊来了,是杜月生把王国生背到伙计们住处去的。接着,又负责去给王国生抓药,熬药。当王国生从昏迷中醒来,知道了这一切,曾拉着杜月生的手说:“月生,这次你帮了我,你的情我一定会记住,只要我有能力那天,我也一定会帮助你。”
当时杜月生对王国生所说的话也很义气,他说:“国生,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们都离家在外不容易,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只要你的病好了,比什么都重要。”现如今,杜月生沦落了,而王国生也果真有了些能力,因此当他得知杜月生流浪街头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向曾经帮助过他的杜月生伸出援助之手。不像有的人,整天用嘴大讲特讲知恩图报的话,可一旦自己真正有了能力,就把原来帮助过他的朋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朋友在最困难的时候来求助于他,其不但不帮助,还要在人前嘲笑曾帮过他的朋友如今太没有能力。而更甚者,不但背信弃义,还落井下石。就好比“为朋友两肋插刀”那句话,很多时候往往不是去为朋友两肋插刀,而是要将一把刀插在朋友的肋骨上。
这次也算杜月生很幸运,他遇见的是一位真正知恩图报的人。自然,杜月生在王国生所开的“潘源盛”水果行里做事,也是非常认真的,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帮助王国生做生意,把“潘源盛”水果行做大做强。
别看此时杜月生在赌场上是失败者,但他经营水果生意还是很有头脑的,故此在他的帮助下,王国生的“潘源盛”水果行生意便开始越做越好,没多久,“潘源盛”水果行还在十六铺一带创出了名头。眼见杜月生这么为自己卖力气做生意,有一次王国生与杜月生开玩笑说:“月生,看来你真有做买卖的才能,将来如果你要自立门户,肯定能开成个全上海都闻名的水果行。”
但此时的杜月生,好像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不在开办水果行上。
由于杜月生在“潘源盛”水果行帮助王国生做生意尽心尽力,所以王国生对他就更加器重,到1905年杜月生十七岁时,他已经是“潘源盛”水果行的正式店员,不再是帮忙做事了。
成为正式店员的杜月生,此时每个月可领取一份薪水,逢年过节,还能获得店里额外发放的礼品和银钱。自此,杜月生就有了一些积蓄,他也开始为自己添置一些新的衣物。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杜月生这么一装扮,再加上他眉清目秀,俨然犹如在学堂里读书学生,已没有了原来他那种贫寒的样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杜月生被十六铺小东门那个地方吸引住了。
说来,这十六铺小东门自上海开埠以来,因得水上交通之利,已日渐形成一个繁荣的贸易港口。当时,一些通过吴淞口从黄浦江上舶来的商船货船,大多都在十六铺小东门外停靠,因此这里也就成了商贾云集的场所。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商贾云集,必会催生出为商贾们服务的行业。比如茶馆、酒店、赌场、戏园,乃至娼妓业,等等。小东门东临黄浦江,南接陆家浜路,西邻豫园城隍庙,北靠新开河外滩,可以说是连接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而这里之所以叫小东门这个名字,原因是当时上海的城厢有一门位于此处,故而便有了这个“小东门”之称。
小东门这里之所以吸引住了杜月生,并非别的原因,主要是这里有很多小赌摊和赌馆,同时还有妓馆和暗门子。杜月生从小就学会了赌博,为此还差点儿卖掉乡下老家的祖屋,现在他手里有了些钱,便把原有的决心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然,这时候的杜月生已不是为赌而赌,他是梦想着凭此能弄到更多的钱财。
可以说自从杜月生在“潘源盛”水果行有了一份固定薪水之后,他就开始经常光顾这里了,哪怕他到外面去为“潘源盛”水果行办事,他也要抽空儿跑到小东门的赌摊或者赌馆玩上两把。至此,杜月生没有将更多的钱赢来,反倒将自己原来身上的一些积蓄输得精光。
如此一来,杜月生的人生轨迹便又将面临新考验了,但不知他将作出怎样的抉择。
四 狂赌乱嫖
这个时候,如果杜月生收手不去赌,也许他的人生将是另一种轨迹。但是好赌钱的人都有个习惯,那就是越输越想赌,希望把先前所赌输的钱再赢回来。因此,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输了赌,赌了输,如此便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由于经常去赌钱,似乎使杜月生也赌出了大胆量,他不但在小东门这里赌,有时候还去上海八仙桥的宝带门外去赌。但光赌钱还倒罢了,此时的杜月生还沾染上嫖妓的恶习。因为无论是小东门还是八仙桥,这两个地方除了有赌摊赌馆之外,也有招揽生意的妓馆妓院。尤其是十六铺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人口庞杂之地,除了买卖店铺商行以及赌馆外,其中也有多家供嫖客消遣的地方。
当然无论是妓馆还是妓院,在这里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称为“书寓”,这里的妓女都能弹会唱,房间也布置得清香典雅,其优秀者,还能书善画,吟词作赋,且口才极佳。如果谁在街上见了这些人,而不是在书寓里见的,常会让人误认为是名门闺秀,或者淑女一般的人物。但这样的妓女也有自己的规则,就是多限于只把盏陪酒言话,而不搞肉体的服务与交易。二等的称为“长三”,这样的妓女大多能喝酒,每次陪酒只收三块钱,茶围也收三块,所以叫作“长三”。三等的称为“幺二”,这类妓女在陪酒时只收两块钱,茶围收一块钱,所以叫“幺二”。而三等下之的,就没有什么级别了,皆通称为“野鸡”,即那些在男人面前撩衣解扣,靠与男人欢合谋求生活之道的妓女。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来就不怎么守正的杜月生,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身边又无好的榜样和师长教导,自然就会萌生与女人欢爱的渴求。
初始,杜月生也知道像妓院妓馆这样的地方自己是去不得的,一旦去了,也许自己就很难再把持住自己了。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一次他与几个赌友在街边的小店里喝酒,几个人喝着喝着就议论起女人来,说“书寓”里的女人怎么怎么好,只是都给那些有钱人准备受用的,普通人根本沾不上边儿。这几个人说来说去,见杜月生始终不言语,就拿杜月生涮开了,说:“月生,你怎么不搭言啊?瞧你那一本正经样,定是还没有开过荤吧!”一个人扯出这个话题,其他人就跟着起哄,说月生,我听说你当初削水果最讨女人的喜欢,咋没跟喜欢你的女人睡上一觉?这个人说完了,旁边的另一个赌友就把话接过去,说月生睡没睡过女人你能知道吗?像他长得这么周正,不睡女人才怪。几个赌友就这么言来语去哄着杜月生,使得杜月生的脸红起来。最后,有一个赌友见杜月生的脸红了,就说:“月生,你脸红什么啊?我听说你什么都敢做,不妨今天就跟我们去开个洋荤去,也让我们看看你的胆量究竟有多大。”
此时的杜月生,最怕别人瞧不起,经这个赌友拿话一激,当即就站起来说:“这有什么,抱女人不就跟赌牌一样吗,有什么不敢做的。”
其实,这几个赌友时常都光顾妓院,也是有意想拉杜月生下水。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凭什么我黑你不黑?你杜月生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正经!这时候眼见对杜月生一激成功,几个赌友便都鼓起掌来,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这样,敢作敢为才算有本事。于是,杜月生借着酒劲儿,就跟着这几个人去了小东门的一家妓院。
在这家妓院里,杜月生首次体验到了女人的好处,之后便乐此不彼,就像他赌钱一样着了魔。也就在这期间,杜月生认识了“小八股党”中的一名打手,这个人名叫顾嘉棠。
顾嘉棠,小名泉根,上海人,家住上海赵家桥,过去他因为曾在上海的北新泾种花,所以得了一个“花园泉根”的绰号。后来,因他打架敢玩命,也会些功夫,所以就成了十六铺这里“小八股党”中的打手,而且以“四大金刚”的诨号出名。所谓的“小八股党”,其实也就是一个流氓团伙,好事不干,坏事做绝。什么拦路抢劫、背后打闷棍、抛顶宫、抢烟土、偷窃,等等,总之他们没干过任何好事。在十六铺,如果谁提起“小八股党”这四个字,没有不骂的。当然骂他们的时候,都是在背地里骂,不敢让“小八股党”的人知道,倘若被他们知道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他们报复。
杜月生自认识了顾嘉棠后,就更信马由缰起来,不但赌钱,嫖妓女,而且还为自己增加了一个项目,那就是跟着顾嘉棠经常在一起胡吃海喝,等吃完喝完,就又去赌钱嫖妓女。杜月生这般做法,显然开销就会加大,他在“潘源盛”水果行每月所得的那些收入,很难再支应得开。但杜月生有办法,没有钱就借,就挪用公款,反正“潘源盛”水果行的业务款差不多都从他的手上过,截留一笔就足够他玩上两天。长此以往,王国生就知道了这件事,但看在当初是师兄弟的份上,王国生常常是忍而不说,只有当杜月生玩得忘了时间,夜不归宿,过了两三天才回到“潘源盛”水果行时,这才劝上几句说:“月生,做什么都要有个度,时间长了你的身体会亏空的。”
杜月生头脑精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王国生知道了,只是没有直接说破而已。这时他用手揉着红肿的双眼,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王国生的规劝。但过了没两日,他又沉迷于赌嫖上去了,即便水果行里有事想让他去办,也很难见到他的影子。
王国生看见杜月生实难改掉嫖赌这种恶习,就不再劝,也不让杜月生再去跑业务收“潘源盛”水果行外面的账了。但有一项他没有禁止,那就是每个月不但仍然给杜月生的薪水,同时还给多加了些工钱。
面对王国生的这个做法,杜月生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愧对人,所以对王国生不让他去跑外面业务的事情,也没有产生任何怨言。此后,杜月生因为感觉自己再呆在“潘源盛”水果行实在很没意思,就开始跟“小八股党”的人混在一起,参与其拦路抢劫、背后打闷棍和抛顶宫的行动。这样杜月生很快就在一群小流氓里称王称霸起来。
一天,一个小兄弟对杜月生说:“老大,你对水果行情那么熟悉,怎不也弄些水果来卖,我与其他兄弟可以为你看摊,该做什么你还可以做什么去。”
经此提醒,杜月生一拍脑壳仿佛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说可不是怎的,我们光偷光抢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是应该做点儿生意了。很多人都知道,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需要本钱的,没有本钱,你就进不来货,没有货,你就做不成任何生意。可杜月生有窍门,只见他去了“潘源盛”水果行,并找到“潘源盛”水果行的账房先生黄文祥。之后,杜月生通过账房先生黄文祥之手,从“潘源盛”水果行低价批发来了几筐即将烂掉的水果。而这个黄文祥也很会做事,在主持批发给杜月生不好的水果时,他也在里面夹带着一些好的水果批发给杜月生。
黄文祥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杜月生在“潘源盛”水果行时跟他关系不错,二是他也知道杜月生与王国生的关系,何况杜月生弄些水果去卖,自己也算帮了杜月生一把。不管黄文祥是出于何种心理,反正杜月生对此非常感动,因此对黄文祥说:“黄先生,等有一天我发达了,我一定会回报你。”
当时黄文祥听了杜月生的话,只是笑笑,并没有把杜月生这句话当真。因为就当时杜月生的情况而言,他在上海既没有地位,也没有社会背景,更没有大商巨宦提携,仅有的也就是他在赌场结交的一些赌友和在上海大街上认识的一些流氓小混混。他杜月生要想发达,真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甚至是难上加难。
后来,当杜月生在上海真的发达之时,他确实没有忘记这位账房黄文祥对他的帮助,并且特意寻到黄文祥,将其请到自己的府上,让其做了杜公馆的一位账房先生。到后来,黄文祥去世了,杜月生又将黄文祥的儿子黄国栋聘到杜公馆,接替其父黄文祥的职位。就连黄文祥的另一个儿子,后来也获得了杜月生的提携与照顾,致使黄家的人都对他无比感念。
再说杜月生,自他摆摊设点卖水果后,卖水果的事是不用他在街上吆喝的,他身边的一些小兄弟就替他办了。这时候,每逢杜月生要去赌钱,常还要带上两个小兄弟,形如他的保镖或者打手。然而,杜月生一走,照看水果摊的这些个小兄弟便盘算起来,心说就这点儿水果哪够卖的,一会儿不就卖光了吗?这些人一商量,便去找顾嘉棠,说要加入他们“小八股党”的抢劫行动。恰好这天十六铺的码头上来了几只运载水果的货船,“小八股党”正准备夜里去抢,所以顾嘉棠就应下了,说晚上你们跟我去,保准让你们满意。
夜里,黄浦江上灯影晃动,几艘装着水果的货船静静地停靠在十六铺的码头上。“小八股党”的成员与杜月生的一些小兄弟们开始行动了。趁夜色掩护,他们在江滩上匍匐前进,当他们距离装水果的船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忽地拔地而起,窜上货船,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水果包就跑。等有人发现时,他们便棍棒砍刀齐舞,夜色中也不知谁被打伤或者砍伤了,疼得“妈呀妈呀”大叫。
这次偷抢水果成功后,第二日杜月生就知道了,他连连夸说这些小兄弟干得好,干得漂亮。从而,也使杜月生感到,做事就要讲究个人气,只要有人维护你,哪怕是一些流氓小混混,也总胜过你一个人单打独斗。
然而,杜月生没有想到的是,他高兴的太早了,一场灾难正在向他慢慢走近,差点儿使他命丧在上海的黄浦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