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了千年:杨雨品读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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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月亮每挪一步,相思更深一层(《望月怀远》)

大唐王朝最有风度的宰相诗人——张九龄,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在讲这首诗之前,我还是先隆重地介绍一下张九龄其人。因为大唐的明星诗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一不小心我们就会忘掉其中几位重量级人物,张九龄就是其中最重要,然而又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个。

你可能会说,张九龄既然是最重要的诗坛“大咖”,那他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遗忘呢?

别急,听我慢慢来解释。我先说说他为什么容易被人遗忘。在我们熟悉的那些大唐诗人中,无论是李白、杜甫,还是王维、孟浩然,或者是王昌龄、王之涣,又或者是白居易、李商隐、杜牧,他们都是真正靠诗歌杀出一条成名大路的。这其中虽然也有做官做得位置比较高的,例如王维、白居易等,但说实话,人们提起这两个人,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们的政绩,而是他们的诗歌成就。

张九龄就不一样了,人们提到大唐的明星诗人有可能会一不小心就忘了他,但一提到盛唐最重要的政界明星,却绝对不可能忘记他,也就是说,他的政治成就甚至超过了他的诗歌成就。然而事实是,张九龄在政坛上、诗坛上都具有开创一时之风气的领袖气质。

我们先来看看张九龄在盛唐诗坛的地位。张九龄生活的时代介于初唐到盛唐的过渡期,李白、杜甫都受到他的影响。这话可不是我的吹捧,这是清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刘熙载说的:“陈子昂、张九龄能独标一格,为李、杜开先。”(《艺概》)张九龄从政三十多年,团结了一大批诗坛俊才,像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等,都受到过他的提拔或者是关心、奖掖。没有张九龄,诗坛的“开元盛世”大概也不会那么群星璀璨了吧。

清代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这是现在最为普及的唐诗选本了——开篇第一首就是张九龄的《感遇》。这样的诗坛地位,就不用我再废话了吧?

再来看看张九龄在盛唐政坛的地位。我们都知道“安史之乱”是盛唐转向中唐的历史性转折。后人在反思这段历史的时候,曾有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中唐时候的唐宪宗被视为盛唐以后的中兴之主,他经常与大臣们讨论大唐王朝到底为什么会由盛转衰。有一天,唐宪宗又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他说:“想当年开元、天宝年间,万国来朝,四夷宾服,我大唐王朝是何等兴旺啊!怎么一个小小的安禄山就能毁了我大唐的江山呢?朕每每想起这事,心情就沉重得很哪。”

这时,中唐的一位名臣崔群走上前来,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以臣的愚见,一国之兴衰,和宰相的人选关系最为密切。宰相弄权,风气败坏,再强大的国家也会走向衰落的。”

宪宗显然觉得这个看法有道理,于是追问了一句:“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

崔群接着说:“大家都认为安禄山造反,是大唐王朝从盛世走向乱世的分界线,但我不这样看,我认为,从张九龄被罢相、李林甫被起用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大唐王朝必乱无疑。就算没有安禄山,也还会有‘李禄山’‘王禄山’的。”

显然,崔群就是想借用唐玄宗和张九龄的故事敲打一下唐宪宗,作为皇帝,一定要慎重对待宰相这个治国理政最重要的人选!

果然,唐宪宗听了崔群的话,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的确,唐玄宗一朝任用的三十四位宰相中,张九龄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一位,甚至可以说,将大唐王朝送到“开元盛世”巅峰,张九龄功不可没。可惜的是,唐玄宗后期荒于朝政,将张九龄贬到荆州,把宰相的位置腾给了李林甫,这一事件,不只是张九龄政治生涯的转折点,更是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这并不是崔群一个人的看法,宋代的苏轼就对崔群的观点表示完全赞同。

也许可以这么说,大唐政坛上的张九龄时代,其实也是大唐盛世最辉煌的时代,在这样的辉煌中,作为宰相的张九龄功不可没。

不过,我们这里并不是要评价张九龄的政治贡献,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聊聊这位大唐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最有风度的宰相诗人。他是大唐宰相里面写诗写得最好的诗人,又是大唐诗人里面政治地位最高、政治成就最大的宰相,这样耀眼的双重身份,一般人不得不服吧?

张九龄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据说,自张九龄以后,每次宰相向唐玄宗推荐公卿等高官人选的时候,唐玄宗总是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风度气质比得上张九龄吗?看来唐玄宗还是一个“颜值控”啊。

好了,讲了这么多关于张九龄这位诗人的故事,现在我们该来细细品诗了。

在我看来,作为张九龄最有名的诗篇,这首《望月怀远》是最具有盛唐气质的代表作。

首联就颇具盛唐的开阔气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很擅长描写自然风景,他的山水诗被视为盛唐山水诗成熟的标志。跟初唐山水诗比起来,张九龄笔下的山水风光,在雄浑宏大的气象之下,又蕴含了深沉幽远的情思。“海上生明月”,一下子就在我们面前铺开了一幅壮美的画面。“明月”当然是自古以来诗人最钟爱的意象之一,但将“明月”置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如此宽广的视线和胸怀倒真是有大唐的气魄。

被誉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一开篇也是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首诗仿佛开启了盛唐的序幕,到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再到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一轮明月就这样从亭台楼阁的狭小庭院中,走向了波涛汹涌的江河湖海,甚至走向了茫茫的边塞大漠。盛唐就这样迈着豪迈的步伐自信而稳健地向我们走来了。

但一味的豪迈并不是张九龄的气质。首联在这幅山水画卷上先大胆“泼墨”之后,第二联的情调突然变得柔美婉转起来,这一轮冉冉升起的海上明月,引发的是亘古不变的相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我真是喜欢“遥夜”和“竟夕”这两个词。“遥”是遥远的意思,“遥夜”就是长长的夜。从空间的距离之远延伸到时间之漫长,我们好像能够看到钟摆或者滴漏,在一点点、一步步计算着时间那缓慢而艰难挪动的轨迹。

南朝宋著名的诗人谢灵运也用过这个词——“遥夜明月鉴帷屏”。诗人在失眠的漫漫长夜里,眼睁睁地看着月亮一点点地从东边升起,又一点点地从西边降落。如果月亮也有脚,那么它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重重地踩在了失眠人的心上。

通常而言,我们总是嫌时间过得太快,而生命又太短暂,但对于两地相思的人来说,每一个夜晚都是“遥夜”,都是怎么熬都熬不到头的折磨,这怎么不叫人心生幽怨呢?

“竟夕”就是整夜、通宵的意思。“竟夕起相思”,月亮每挪动一步,相思就更深一层,幽怨就更多一分。一方面,怨夜晚太漫长;另一方面,却又宁可睁着眼睛独自守到天明。相爱却又不能相守的人,就是这么矛盾吧?

你有没有过失眠的经历呢?我是有过的。明明特别困、特别累,却又总是睡不着的感觉真是无比痛苦。关了灯睡吧,觉得房间太黑、太寂寞;开着灯吧,又觉得刺眼,影响睡眠;打开音频课听书吧,平时可能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是这个晚上偏偏越听越兴奋。反正,就是你越想睡越睡不着,做什么都不对劲。看来张九龄也是深谙失眠的痛苦,因此在睡不着的相思夜,他“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明月的光辉洒满了天地云海之间,明亮得就像白天一样,有这样可爱的月色,屋里的烛光反而显得有些多余了,于是他吹灭蜡烛,披上外衣,来到屋外,让自己全身心地沐浴在月色之中。

夜更深,天气更凉,而寒意袭人的露水竟然不知不觉中浸湿了衣裳。

“披衣觉露滋”,真是有情之人望月相思的经典状态。以前曹丕在写望月思乡的时候,就写到过类似的场景:“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杂诗二首·其一》)只有出神的时间太长,才会出现被露水浸湿衣裳还浑然不觉的境界啊。

后来杜甫在写望月相思的时候,也写到了相似的情境:“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

“披衣觉露滋”再一次呼应了上一联的“遥夜”“竟夕”这两个词,因为只有漫漫长夜的久久伫立,才会出现寒露沾衣这样的结果。所以,“披衣觉露滋”看上去并没有直接的情绪描写,我们却分明感受到了这位失眠人难以言传的孤独与忧伤。

正因为有了前面三联一环套一环的铺垫,最后两句的情绪才会顺势推上最高潮:“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虽然这两句诗化用了西晋诗人陆机的“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拟明月何皎皎》),但旧的意象却被张九龄翻出了新的诗意。无论是明亮的月色,还是浸湿衣裳的寒露,诗人此时此刻能够看到的、能够感受到的,都只能独自消化,没有办法与思念的那个人分享。“不堪盈手赠”,用什么来遥寄相思呢?这满手的白月光吗?这满身的寒露水吗?双手握不住月光的美,也握不住露水的凉,更不要说将这满手的月光当成最美的爱情信物,遥寄给远方的“她”了。

“不堪盈手赠”,爱你,却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你。这是多么无奈的痛呢?

罢了罢了,我的失眠,你未必知道;我的相思,你未必能懂。我还是回去睡吧,也许在梦里,我反而能够插上隐形的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与你梦中相会。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对梦中佳期欢会的期待,好像是张九龄给这首诗安上的一个愉快的尾巴,但我们只要仔细揣摩就能明了,谁又能真正在梦中相会呢?即便是真的梦到了,梦醒时候的凄凉现实又该如何面对呢?

诗读完了,我也真是由衷地佩服张九龄。我甚至不由得浮想联翩,张九龄笔下的那位“情人”,应该对应他生命中的哪一段情感呢?

很遗憾,对于这位唐朝最有风度的宰相诗人,我们的历史文献却并没有留下他太详细的有关爱情与婚姻的资料。但鉴于张九龄是唐玄宗最为怀念的盛世宰相,是被唐玄宗盛赞为身兼“儒学之士”和“王佐之才”的这样一位“动为苍生谋”的政治家,被公认为有才有德、有胆有识的一代贤相,如果他这首《望月怀远》只是被简单理解为儿女情长的爱情诗,那真是太小看他了。

那么,除爱情之外,还可以怎样来理解这首诗的情感呢?

当年屈原写过一篇《思美人》,其中有几句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这样的:思美人兮——我深深地思念着心爱的美人啊,我独自伫立,拭去满脸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她所在的方向。那么深厚的情意盘结在心里,我要向我的美人表白,可是道路那么遥远,也没有媒人能为我传递消息。我这满腹的忧愁和冤屈又能向谁倾诉、向谁发泄呢?我每日每夜地抒发着内心堆砌得满满的情感,却只能郁积在内心,没法传递给远在他方的美人啊!

原来,屈原笔下那个让他“竟夕起相思”的美人,就是高高在上的楚国君王。屈原开创了这种用男女爱情关系隐喻君臣关系的象征手法,从此成为古代诗人、词人常用的艺术手法,这就是所谓的“香草美人”手法。

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理解为屈原《思美人》那样的象征含义,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很显然,张九龄将屈原首创的这种象征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唐诗三百首》的开篇之作,张九龄在《感遇》中写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就明显有“香草美人”的象征寓意,用香草代指诗人高洁的品德,用美人眷顾象征君王的赏识与信赖。

顺便再呼应一下我在开头讲到的唐玄宗与张九龄的君臣关系吧。张九龄其实很早就看出了安禄山是一个有狼子野心的人,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安禄山因为贪功冒进打了一场本来应该是必胜的败仗,理应按军法处置,张九龄力劝唐玄宗立斩安禄山,以正军威。结果,唐玄宗一时心软,居然赦免了安禄山,让他回去了。

张九龄所料不错,安禄山后来在范阳起兵叛乱,发动了将大唐推向深渊的“安史之乱”。据说唐玄宗狼狈出逃的时候,还曾经泪流满面地说:“我一路听着马车的铃声,便一直想着张九龄当年说过的话,现在真是悔之晚矣。像张九龄这样有预见能力的宰相,我以后还能到哪里去找呢?”

而这个时候,离张九龄去世已经十五年了。

不知道唐玄宗在忏悔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张九龄早年写的那首《望月怀远》。“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月亮还是那一轮月亮,但唐玄宗手捧着的那一缕月色,再也不可能送给张九龄了。

当然了,从“香草美人”的角度来诠释《望月怀远》,这只是我们的一种合理推测,其实古人在诗里面将同性朋友的关系抒发成类似于“情人”的关系,倒也是很常见的。那么,张九龄诗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到底是男女爱情,还是君臣之情,抑或是朋友之情呢?我想,每一个读者尽可以见仁见智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既有开阔宏大的格局,又不乏细腻深微的情致;既有婉转缠绵的相思,又有清新高远的格调。这大概正是张九龄《望月怀远》的魅力,也是张九龄所代表的盛唐风度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