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黎谷良沈小丛准备在深圳找工作,我在心里默默预祝他俩顺利找到工作,希望他俩开始人生新的生活。
黎谷良在人生低谷的时候想到我,是对我的信任,他原本想我出面帮忙找份工作的。在他看来,我在深圳有几年了,利用已有的人脉,介绍一份工作应该没问题。事实上,在平时生活中,我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下了班看书写作,连朋友聚会都很少。突然想到为他们找份工作,的确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搜罗了半天,没想到与哪个企业老板有交情。
黎谷良见我没表态,说自己张罗。
隔日,黎谷良去书报亭买了几张深圳本市的报纸,查找招工信息,他举着报纸递给沈小丛说:“这上面有许多招聘广告,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岗位。我看了一下,有些适合我,我在上面用笔圈过了。你是研究生,条件比我好,工作肯定比我好找。”
沈小丛接过报纸说还没拿到学位证,条件与你差不多,你能干的,我肯定能干。他看到黎谷良信心十足,激起找工作的信心。他拿过报纸认真看起来,看到报上几处招工信息被红色圆珠笔圈过,便仔细阅读。
圈过的广告多是招物流,仓管员,保安,酒楼楼面经理等等。没有圈过的大多是招文员秘书,而且只招女性。也有总经理秘书要男性的,多是大学以上文化程度。
沈小丛权衡了一下,打算先找份基层的工作做一段时间,合同不用签太久。给自己暂时找一个栖息之所,长期住招待所花费不低,等拿到学位证再作长远打算。况且,找一份简单的工作,与黎谷良结伴,互相有个照应。沈小丛想到这里,着重在物流仓库保管员保安的几个广告上仔细看。招工条件不高,应聘应该不难。
沈小丛说:“黎大哥,你去哪应聘我都跟着你,去登广告的招工单位应聘,说不准能成。尤其招聘保安的服装厂,又是招两个人,身高年龄我俩基本符合。”
黎谷良也想与沈小丛在一个单位,俩人经过两天相处,他觉得沈小丛这人不错,值得信任。应聘时间,是在隔日。
黎谷良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替他俩开心,我对黎谷良说,明早送你们去招工单位。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说好陪他俩吃完早饭,送他们去八卦岭。当我来到招待所,他俩已经出门了。
黎谷良在公交车上打电话跟我说,这两天添不少麻烦,再说两个男人找份保安的工作不算难事。
我想也是,要想在深圳生存下去,首先得熟悉交通路线,八卦岭在福田辖区,区政府门前有直达公共汽车,交通比较方便。
黎谷良沈小丛早上起床,认真梳洗,扫去心头阴霾,把心情收拾得跟窗外阳光一样明亮。黎谷良想,既然要活下去,就得活出样子,陆可俊跟了别的男人,她看中的是房子和上海户口,她想要的得到了,正是自己给不了,那就放手,何苦伤感缅怀不能自拔。应聘保安,在深圳第一份工作,不管高低贵贱,是新的开始。他觉得干好这份工作不是问题,如此想着,心头涌出一股喜悦。
沈小丛与黎谷良想法不同,他认为,先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有工作做,有钱吃饭,有地方睡觉,再慢慢寻找任千雅。
黎谷良沈小丛坐的是早晨第一班去八卦岭的公交车,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车厢里空荡荡的,加上他俩只有四个人。售票员很热情,用普通话招呼他俩坐好,面带微笑问他们哪站下。
黎谷良觉得深圳服务人员态度好,服务意识强,不像上海,连餐厅的服务员都能给顾客脸色看。
换了一趟车,辗转找到招工的服装厂,已近上午八点。沈小丛和黎谷良都感觉饥肠辘辘,在路边小吃摊吃了早点,然后去服装公司门外等候。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公司大门外空地上挤挤艾艾站满了前来应聘的男男女女。沈小丛心想,该公司仅招两名保安,一名财务,一名文秘,四个名额来了这么多人,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如愿以偿。
大门终于开了,出来三名保安,其中一人在门边贴了一张黄纸,另两名维持秩序,招呼众人排队按顺序叫号进门应聘。
黎谷良觉得有些不对,一下子出来三名保安,怎么还招,他走上前询问。
维持秩序的保安告诉他,两名保安名额在昨天招满了,今天招的是财务与文秘。
黎谷良大脑嗡嗡作响,双腿竟然有些发抖,他问,“昨天刚登的广告当天就招满了?”
保安说:“兄弟,快点去别家应聘吧!过了年找工作的人多着呢!昨天来应聘保安有一百多号人。两个名额,这么少,能过夜吗?”
黎谷良眼前的地面在旋转,他忽然觉得在深圳找份工作没想象那么容易,即便最普通的工种,他有些茫然。
早起赶路,信心像鼓起来的帆,风停了,帆布松垮垮的。
沈小丛听到服装公司的招保安的名额招满了,有些惊讶,没影响他找工作的信心,没感到意外。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每年春节过后,打工潮南下,农民工找工作比较困难。他只是没想到,保安这样的普通工种,工资待遇不算高,竟然如此炙手可热,众人争抢。
沈小丛看出黎谷良倍受打击,脸上情绪低落,像正午太阳晒蔫的叶子。
沈小丛揽着黎谷良的肩膀安慰他说:“没关系,咱们去下一家,凭咱俩的条件,在深圳找到一份暂时栖身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黎谷良脸上勉强挤出笑容,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在说,我没你有优势,年龄也不小了,连点像样的枝术都拿不出手。虽说闯上海前几年开过餐厅,那点餐饮水平,要在深圳立足,不可能的事。再说,投资餐饮需要大笔资金,自己带的这点钱,维持两个月生活都困难。黎谷良的这些话只能放在肚里,表面还得装出年长者的成熟镇定。
黎谷良沈小丛离开服装公司,又去下一家酒楼保安部应聘,仍是招保安一职。可是,等他俩赶到公司,名额也招齐了。黎谷良问招聘经理,招不招厨师。招聘经理问黎谷良会什么菜系。黎谷良说会上海菜,招聘经理笑着说,咱们是粤菜,不收上海菜厨师。
第二家应聘结果,沈小丛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沮丧。
接下来的几次应聘,黎谷良沈小丛仍按报纸上的招工信息前往应聘,虽然起早赶到招聘点,都是招满了的结果。
经过打听,他们这才弄清其中缘由。
凡是招工单位有了招工名额,如果招工对象没有学历和技术要求,名额虽是该单位人事部门登报招聘,事实上都被公司内部的熟人介绍占去了。
经历几次应聘失败,沈小丛有些动摇最初想法,他无意参与基层职员岗位的竞争,他有意拿出本科文凭试聘更高的职位。但是,一旦应聘成功,签一年或者更长的工作合同,很不合算。还有不足两个月拿到硕士学位,到那时应聘的职位工资能要更高。沈小丛知道,黎谷良没有高学历,他只能参与基础工作的应聘,而且他需要一份工作。如果自己先找到工作离开他,他定会失落的。来深圳,最困难的时候认识两个人,得到他们帮助,以兄弟相称,也有了兄弟感情,这个时候不能丢下他。沈小丛思来想去,决定继续跟着黎谷良一起去找工作。
沈小丛吸取教训,等报上招聘广告登出来再去找,肯定迟了。沈小丛对黎谷良说不看报纸,先出击。黎谷良一想,也对,每次按招聘时间去应聘都被告知招满了。于是,他俩每天起早坐公交车到工业区一间间工厂去看,主动上门应聘,争取第一时间找到要人单位。
春天是深圳招工旺季,来深圳找工作的人,每天火车绿皮车一趟趟拉进来,还不算空运的。应该说是深圳找工作最难的时间段,仓管物流或保安这种流动性大的普通工种还没公开便招满了。没有特殊情况,这类岗位人员不会离岗也不轻易跳槽,基本都是来自农村的青年。来城里找份工不容易,所以,他们很珍惜,也很卖力。
黎谷良并不气馁,每天从工业区到食街,辗转奔走,一间间工厂一家家酒楼打听。他坚信,在上海闯荡了十几年的人,在深圳一定能找到一份普通工种的工作。
转眼过去了半个月,福田区的几个工业区几条食街让他俩跑遍了,竟然没有成功应聘。有几间酒楼贴出招服务员,多是要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
沈小丛黎谷良每天早上兴致勃勃满怀信心出门,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回招待所。黎谷良看到我,会露出羞愧的样子。我安慰他俩说,来深圳几个月找不到工作不丢人,你们还没了解深圳,满眼都是陌生人,连正常交流都觉生疏,怎么找工作。等你们熟悉深圳,了解深圳,走在街上不再胆怯,到那时候你俩就快找到工作了。沈小丛附和说:“对呀,我们每天只不过是在福田辖区寻找,还没走遍深圳呐。”
其实沈小丛有另一个心思,他每天跟在黎谷良屁股后面跑,找没找到工作没放在心上,心思主要放在走过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他希望在人群中看到任千雅的身影,幻想某日与在深圳街头与任千雅不期而遇。所以,凡是小公司以及餐厅酒楼,由黎谷良进去问。工业区内的大公司写字楼,由沈小丛上楼找人事部。先问招不招工,再问做财务的有没有叫任千雅的。
黎谷良没找到工作,沈小丛也没找到任千雅,但是,沈小丛对福田区商业和工业分布有了大致了解。比如:金地工业区与福田区政府仅隔一条新洲路。上步工业与华强北电子商业街相连。最具规模也是深圳最早的工业区是八卦岭工业区,已经逐渐往商业转型。原本工业区内大型服装电子等工厂往二线关外搬迁,他了解到,深圳正在往高科技信息产业转变。沈小丛心里清楚,今后的工作方向,不会首选工业区。
找工作连连受挫让黎谷良很难过,同时让他难过的是每天黄昏回到招待所面对我的询问。我也没想过他俩找份工作这么难,我看到黎谷良在我问他找工作过程时,显得面红耳赤,汗水涔涔。我也被他的难堪弄得不忍心再问,尤其看到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如做了亏心事,我只好多方开导安慰,再不询问。
我明白黎谷良窘态来自于他钱包没多少钱了,为打消除他的紧张,我把他俩的住宿费悄悄预付了一个月。我想,一个月应该可以找到工作了。
我提醒他们,找工作别局限于福田区的几个工业区,往罗湖还有南山区发展。
这天下午,沈小丛意外地在一根电线桂子上看到一张新贴的广告,仔细阅读,是电子厂招普通工人。也没说是什么工种,工资每月八百,包吃包住。沈小丛想到自己没做过电子方面的工作,等于是一窍不通,厂家不会要的,没细看。本想离开了,包吃包住这几个字,像一块磁铁紧紧吸引着他。
他指给黎谷良看,黎谷良也被包吃包住吸住了。
黎谷良想,虽说每月只有八百块钱,但算下来也有一千五、六百了。再说此时有份工先做,把自己安顿下来,解决当务之急的吃住问题。
沈小丛看了一下招工地址和招工电话,立即掏出手机打过去询问。
电话接通了,招工单位什么也没问,留下他和黎谷良的手机号和名字,便叫他俩明天过去上班。
电子厂不在深圳市区,在东莞的樟木头。
他俩站在广告栏前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历尽千辛万苦没找到工作,而这份工来得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他们不是骗子公司吧?再次查看招工广告,想从上面找出破绽。招工信息没提到要交押金之类的要求,黎谷良放心了。心想不管真假,明天去应聘再说。他在本子上抄下工厂地址电话。虽然对深圳还不熟,按电话号码的区分,樟木头离深圳该不是很远。
不管是真是假,他俩决定先去工厂看看再说。
第二天,沈小丛黎谷良起大早坐车去樟木头,他俩倒了四趟车,用了三个小时,找到招工的电子公司。保安带他去厂里报到,报到时负责接待他的中年妇女没问他俩以前干过什么?问他们有没有在电子厂工作过。沈小丛黎谷良如实回答,没干过,中年妇女没再往下问,登记了俩人姓名,拿了两把钥匙给他俩,挥手叫保安带他们去宿舍。
沈小丛黎谷良心里忽上忽下无着无落,一种不着边际的感觉。心想这是什么电子公司呀?应聘太简单了吧。
来到男工宿舍,十个人一间的宿舍,还是铁皮搭建的棚子。他们走进去,意想不到里面竟然有刚来的两名大学生。自我介绍,一个是河北人姓黄,曾是中学英语教师;另一个广西人姓石,当过小学数学教师。他俩来深圳两个多月了,几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钱,不得不来这里当一名普通工人。
相同的经历,很快让他们熟悉起来。
四个人聊熟了,这才明白,共同目标都是冲着包吃包住来的。黄、石二人不计较工资多高,而是要一个地方能住宿能吃饭就行。
四个人有些伤感起来,他们在想,深圳究竟是不是年轻人的天下。
深圳开始热了,太阳刚爬过树梢,铁皮棚里闷热如蒸笼。
第一天没安排上工,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宿舍又呆不住。他们放好行李,既然没事做,四个人相约去樟木头走走,结伴走出宿舍。
走在街上,老黄和老石见到炸油条的早点铺子,吞咽口水掏摸口袋,俩人掏遍所有口袋一共凑足三块钱。黎谷良说:“我请两位吃早餐吧!”叫了油条和粥。
老黄愧疚地说:“兄弟,不怕你笑话,我俩从昨天中午就没吃饭了。昨晚俩人分吃了一张饼,在公园草地上睡了一觉,不敢花掉仅有的几块钱车费,怕今天到不了樟木头,喝的水也是公园水池里浇花的水。”他说完这些,眼里滚出泪水。
沈小丛黎谷良听了他的话,心中大为震惊。心想,自己吃的那点苦,比起他俩真是天堂与地狱了。
沈小丛说:“黄大哥,石大哥,好歹我俩身上还有点钱,你们放开了吃。”
“谢谢兄弟。”老黄和老石分别握住沈小丛黎谷良的手使劲摇。
黄、石二人确实多天没吃顿饱饭了,如果不是俩人结伴互相鼓励,都不知能不能撑到现在,此时仅仅是油条白粥,可在他们眼里远远胜过山珍海味。
四个人来自不同省份,一顿简单的早餐让他们迅速结成好朋友。
他们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便被叫去上班。
走进工厂,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什么电子公司,只能算一间作坊。几张旧乒乓球台拼成长条,四周围坐男男女女年龄不等的工人,手上做着不同的活计。
工作并不复杂,但是要细。分别将两根铜丝插上寸长的电路板,再套上一个红色塑胶套子,每个模具摆一百个,摆满交与另一个车间另一道工序进行点焊固定。这种活女孩子做起来不难,男人粗手大脚明显笨拙,
元件看起来像一个二级管,老黄说不是二级管,是常用的一种电子元器件,不是高科枝产品。沈小丛黎谷良不懂,看着别人做,不久便学会了。开始两天还行,三天过后便枯燥无味了。上班时间又长,早上七点半上工,中午十二点吃饭,连休息带吃饭仅半个小时。十二点半又开始工作了,一直到晚上六点吃饭。六点半再干到十一点半才能下班,手上从早到晚重复一件事。
伙食不敢想象。
陈年米煮成的饭管够,一碟水煮青菜上面趴两片肥肉,下不去一碗饭。变换的是青菜变白菜,白菜变萝卜土豆。沈小丛黎谷良看着那两片肥肉,有时还带寸长的白毛黑毛,看着便想吐。好在沈小丛黎谷良俩人身上合计还剩几百块钱,晚上下班便叫上老黄老石去街边每人一碟三块钱炒河粉充饥,以此度日。
沈小丛心想,别把这世上包吃包住的事想象得很美好,真的是人们常说的,吃的比猪差,干得比牛累。
他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太多人不把你不当人看,不要骂外国资本家心黑,中国人欺负中国人不比外国人逊色。”短短几天时间,他亲眼见到并亲身体验挣扎在另一种环境下的底层人。
原本雄心壮志要干出一番成就的,三天后化成阳光下一缕水蒸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小丛边穿铜线边对黎谷良说:“大哥,我要这么干下去,很快便成斗鸡眼了。”
黎谷良悄声说:“兄弟忍忍吧!好歹也等发了一个月工资再说。”
沈小丛心想有道理,不能就这么白干呀。
夜里回到宿舍,微弱的灯光下蚊子绕着灯泡嗡嗡地飞,可是他们连驱赶蚊子的力气都没了,倒头便睡,任其叮咬。
干了两周,原来是晚上十一点半下班又往后推迟了一个小时,没有周末和休息日。由于睡眠不足,加上长时间灯光下劳作,沈小丛开始头痛。
可是,沈小丛犯的头痛病连觉也不能睡,他去镇上私人诊所买几片止痛片吃。他弄不清止痛片是不是假药,反正吃进去一点效果也没有,整日里头痛欲裂。接下来更让沈小丛忍受不了的事发生了,原来工厂时间制改为记件制,每天每个人上班定时改为定额定量,要是完不成,就不能下班睡觉。有个别手慢的,改记件后一直干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才回到宿舍睡觉,早上七点半又起来了。
沈小丛黎谷良实在无法忍受,一天早起后,乘大家上班走光了,与黎谷良悄悄拿起行李走了。走这天离发工资还有十天,保安看着他走出厂房的的,连问也没问。
事实上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月,老黄老石也走了,他们领了工资,不是八百块,而是五百块,原因是他做完的活交与第二个车间点焊时,有许多铜丝掉出来了,要返工扣掉三百。他们不知道,这家作坊式的电子公司,每月中旬便开始将时间制变为记件制,用这种方法让许多工人坚持不到领工资那一日。
回到深圳,黎谷良沈小丛仍回福田区政府的招待所。樟木头的打工经历使他俩不再相信贴在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专心在深圳市内找工作。
又过去了一周,黎国良沈小丛仍没找到工作。
这天黄昏,他俩坐在公交车上,沈小丛说:“黎大哥,明天我们分头应聘,我往罗湖,你去南山,我们把网撒大一点。”
黎谷良心中明白,是自己拖累了沈小丛。想到这里,黎谷良笑着说:“这个办法好,找到招人多的单位互通电话。”
沈小丛说是呀,到时我俩还在一起。
黎谷良心中苦笑,他知道沈小丛能做的工作,自己未必行。
沈小丛也清楚,自己找到工作那天,便要与黎谷良分开,他不忍看到黎国良失落的眼神。
果然,仅隔一天,沈小丛便在华强北一家电子元器件公司找到销售工作。沈小丛很想说服老板,招多一个人。可是,他们招工条件必须具备本科文凭,这是硬性规定,沈小丛只得作罢。
晚饭时黎谷良变得沉默寡言,他的情绪变化影响我和沈小丛。原本沈小丛找到工作该庆祝的,我只字未提,沈小丛也没有把明天上班的喜悦显现在脸上,自觉回避敏感话题。说笑少了,话也不多,空气非常沉闷,仅听到筷子与碗碟相碰的声音。
黎谷良一顿饭没吃完,浑身已经汗流浃背,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掉。
终于,黎谷良说:“兄弟,我来深圳投奔你,找不到工作,成了你累赘。
听了他的话,我心头一揪一揪的。
“谷良,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是兄弟。一个人在外闯荡,谁还没遇到点挫折,不就是眼下没找到工作吗?你这么说是没把我当朋友当兄弟。”
“我被同床十年的妻子抛弃,与你北京相识,参加了两天的笔会。我低谷时,你留我,我不把你当兄弟,我黎谷良还是人吗?”
黎谷良说番话时,声音哽咽,眼圈发红。
沈小丛见黎谷良如此动情,忍不住了,握住我和黎谷良的手说:“李哥,黎哥,你俩是我走上社会遇到的朋友,在我心里,你俩是我异姓兄弟,是你俩使我有信心与陌生人交往。在学校接触的是网络新闻,大多是官员腐败,骗子,离婚,争家产,明星绯闻,城管与小贩追逐撕扯。正面的很少,仿佛这个社会人心已经肮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你俩让我有信心信任陌生。”
失去爱情的男人,内心很脆弱,这个时候生命只剩下朋友的友谊,兄弟感情值得信任了。
我望着黎谷良和沈小丛,想起自己在深圳,没有熟人,没有朋友,一个人默默支撑下来,并不是能力强,而是忍耐。我想,我能给他俩的,不过是帮他们付点房费,请他俩吃几顿饭。这点帮助如果能让他们渡过难关,今后再次面对他俩,我心中也不会内疚。
我握紧沈小丛的手点点头说:“老板喜欢卖力的员工。无论是私企还是政府机关,努力工作都能得到老板欣赏。”
沈小丛在我的手上,用力回握几下。
我没有安慰黎谷良,而是对他说:“深圳虽然没有上海面积那么大,但是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最后都能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你也一样,别急,慢慢找,我们帮你一起找。”
沈小丛第二天去公司报到,他带着行李离开我和黎谷良。
我原本送沈小丛去公司的,为了照顾黎谷良失落的情绪,仅是将沈小丛送到公交车站。
黎谷良从来没想过男人的自尊在失去爱情,失去工作之后竟然如此脆弱,薄如纸片。
沈小丛走后,他和我说话越来越少,尽量回避与我接触。
为了减少这种局促不安,黎谷良每天很早出门,晚上很晚回来,回避我请他吃饭的尴尬。
我知道他身上带的钱不多,后来才知道,他为了减少开支,早餐在外吃一碗白粥,中午和晚上在路边买几块钱的饭盒。
即便这样,一天下来,加上他来回坐车,一天也要三十块钱的开销。到后来,他把中午饭免了,出门带的一瓶水喝完了,喝不要钱的自来水。
阳光是一柄拂尘,以曼妙柔软拂拭人们的脸颊。他又像一个老人,宽慰着行走他羽翼下的每一个人。黎谷良却没有感受到这份关怀与温暖,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无心欣赏浸润在蓝天下闪光的楼群。
这天,他行走在深圳大剧院前的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一位满头黄发,脑后束一条马尾的男人。男人穿黄色花格子衬衫,黄色印花中裤,脚上黑白相间的皮鞋。黎谷良与黄发男人擦身而过,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黄发男人侧目瞟了黎谷良一眼,目光中盛满冷漠和警惕。
黎谷良看了看擦身而过的黄发男人,上下打量自己身上汗津津的装束,忽然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补丁,像缝在名牌衬衫前襟的一块补丁。
想想自己也是从上海来的,如今走在另一座城市的街头,衣着与眼前的繁华格格不入,他顿时感到自惭形秽。
风起处,一只红色塑料袋随风奔跑漂浮。
黎谷良的心随包装袋起伏旋转,没有方向,任风牵引。
中午,黎谷良无意中来到上梅林中康路。
上梅林原是自然村,1992年改制为上梅林居委会。2002年6月成立上梅社区居委会,暂住人口居多,人口密度较大。辖区内有13家工厂,9个物业生活小区, 上梅新村和祠堂村2个城中村。
中康路两侧分布商店,餐厅,发廊。
黎谷良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觉得与上海闵行区生活了十余年的沪青平公路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路两侧榕树和樟树与沪青平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有区别,他真的误以为回到上海了。
黎谷良有几分恍惚又有几分激动,他看到靠近梅林路的人行道边一排溜坐着二十多个男男女女,他们大多是中年人。男人面前摆放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电工、司机、搬运工。女人前面的纸板上写着保姆、钟点工。
路边还停有几辆小型货车,车厢上喷着几行白底红字,修水管,掏厕所,楼顶防水补漏。
黎谷良明白,这些人在等雇主。
他望着这群人安静地坐于马路一隅,却还环顾左右聊天,有说有笑,黎谷良眼前豁然一亮。这段日子自己主动上门,问招工单位是否要人,几乎跑遍了福田区的工业区,问了几十个老板,却一无所获。何不学这群人找工作的方法,坐等活干,挣点小钱,解燃眉之急。黎谷心思活络了,心情也开朗起来。他回顾以前做过的工作,拿得出手又轻车熟路的技术,有样学样在面前立一张广告牌。他思来想去,惟一能想到的事,曾经开过小饭馆,当过厨师,烧过安徽菜。他看遍了所有等候雇佣者面前的牌子,没有谁写厨师。
黎谷良有几分气馁 ,却又不甘心。
这时,一辆小型货车在路边停下,坐在路边的人群呼啦围上去。
“老板,要搬家?”
“老板,要几个人噻?”
“老板,是不是厕所堵塞了,我会通。”
……
二十几个中年男人争先恐后堵住车门大声询问。
稍显肥胖的雇主艰难地挤出车门,他大声说:“我要五个壮劳力通下水管道。”
雇主的话音还没落,一群人拼命往车上挤,有两个身高马大的中年人,凭着一把子力气,拨开人群,迅速钻进驾驶室后座。
几个年老体弱的挤不进去,干脆爬进货车拖斗,也不管雇主要不要他,一屁股坐下来。
“年纪大的下来,我要人挖下水道,通排洪渠,要年轻力壮的。”雇主直着脖子指着车斗里的老者大声喊。
爬进拖抖的几个老人,谁也不愿下来,坐在车斗里一动不动。
驾驶室内一位满脸皱纹年过六旬的老人,担心雇主把他撵下来,哀求说;“老板,我年纪大,可我身体强壮,有力气。”老人边说边伸出右手,握紧拳头举了举,以示强壮。
“老板,他行的,在我们老家,我们搬石头,拉纤,都干过。城里这点活没啥子。”
一位没能挤上车的中年男人向雇主求情说。
雇主看了看车上的老人再看看求情的男人说:“看你俩怎么像爷俩?”
“哄!”车内车外发出一阵哄笑,中年男人和老人也笑了。
“是噻,是父子俩噻,如今出来找钱不容易哦。老家两亩山地种粮够一家人全年口粮,不出来找钱,娃儿读书结婚建房子没得钱罗。老了不敢得病,病了医不起噻。”
中年男人可怜巴巴地说。
“是噻,老板。不能跟你们城里人比哦,你们有房有工资,找钱容易。我们农村人不出来找钱不得行,没钱感冒都治不起哦。”
拖斗里有位老人说。
“是噻,老板,可怜可怜我们进城打工的农民。”
最先挤进货车后座的两名壮汉,模仿中年男人腔调。
众人又笑了,雇主也笑了。
“好,好。我事先说明,丑话说在前头,施工期间,因体力不支发生什么意外,我不负责任。你们大伙作证,年纪大的我说了不用的,你们求情出来赚钱不容易。我有言在先,现在我用了你们,干活的时候累得晕倒了,漫天要价,讹诈我,我可不认账。说白了,我也只是个小包工头。”
“放心吧,老板,我们都是厚道人。你找活给我们干,感激还来不及。”中年男人说。
雇主这种阵势见多了,知道这些人上了车再让他们下车,很困难。多费口水无益,无非多付几个人的工钱,他不情愿地开车走了。
黎谷良站在路边,静静观察雇主与这群人的对话,他听出这群人的口音,来自四川。
他想,这些都是卖苦力的,只要雇主给活干,多少还是能赚些钱的。不需要技术,只要能吃苦,肯出力。
黎谷良心动了,他很想知道这样卖一天苦力,能赚多少钱。他走近与雇主对话的中年人身边,小声套近乎:“听口音你是四川人?”
“是噻,四川古蔺县的,老板要几个人?”
中年男人望着黎谷良,两眼泛光,他的话音还没落,又有几个老人和妇女围拢过来。
“老板要几个人……”
黎谷良被他们包围了。
“我不是雇主,我也是找活干。”黎谷良见状,有些手足无措,脸也白了,忙不迭向围住他的老人妇女解释。
众人听了他的话,转身散去,面露失望又有几分敌意。
“大哥,当一天搬运工能挣多少钱?”
黎谷良讨好地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没理黎谷良的问话,转身离开,依旧坐在人行道内侧的水泥花坛边。
黎谷良孤独地站在人行道中间,望着众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悲凉。
枝叶间一只昆虫懒洋洋有气无力的嘶鸣。
黎谷良明白中年男人的冷漠。
他们都是出来找活干,找出路,都不容易。自己加入其中,无疑是在抢他们碗里的饭。
黎谷良想到此心生愧疚,默默转身离开中康路,离开这群人。可是,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身望着坐在路边花坛边的人,他们有说有笑,摆龙门阵。他心里说:“我也需要找活干,我也要找到出路,为什么要内疚。自己一身力气,何不学他们先卖力赚点钱再说。”
想到这里,黎谷良返身坐在马路牙子上,加入其间,等候雇主。
日头正午,路边停下一辆绿色小型货车。
车子没停稳,众人呼拉围上去。
黎谷良学他们的样子快步冲过去,他自己也没明白哪来的一股力气,抢在众人之前抓住车门把手。
车停了,黎谷良打开车门,一位稍胖的中年男人下车。
“老板要人干活吗?”黎谷良抢先问。
“要钟点工,女的,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有吗?”胖男人边说边往上撮了撮裤带,顺手往脑后撸了撸头发。
“呼啦!”女人全围上来了。
黎谷良仍没松开车门把手。
“你是女人噻?还不松手?”中年男人用力挤着黎谷良说。
黎谷良无奈,松开车门把手,悻悻地站在一边,几名妇女面容涨得通红,眉眼媚笑,内心迫切希望雇主看到自己。
挤开黎谷良的中年男人推着一名模样周正,有腰身的妇女说:“老板,这是我媳妇,做得一手好家务,做得一手好川菜,你要她吧!”
“老子不吃川菜,你想辣死我呀!”胖男人生气地说。
“老板,别生气噻,不吃川菜不要紧,她还会做面食,咸水面,裤带面全会做,保您满意。”中年男人满脸堆着与他媳妇同样媚笑表情说。
胖男人的目光在几个女人脸上扫来扫去,又在中年男人的媳妇的女人脸上看了看。他看到中年男人的媳妇比另外几个身材丰满,也年轻,他说:“你真的会做裤带面?我离开老家好久没吃过裤带面罗。”
“真的会做,保证吃在嘴里筋道。”中年男人的媳妇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胖男人又看了看这个女人,目光落在她滚圆高耸的胸脯上,他的喉结轻微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就你了,上车吧!”胖男人说着按了一下手中的车钥匙,听到“唧,格登”声响,胖男人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被挑中的妇女扭动丰满的屁股,绕过车头,走到车子另一侧,打开副驾驶室车门,欠身坐进去。
黎谷良恋恋地望着远去的车子,退回到路边树阴席地而坐。
中年男人望着拉走他媳妇的小车“呸呸”吐了几口口水,大声说:“狗日的龟儿子,不吃川菜你吃屎。有几个钱烧包的,找钟点工,操你妈拉个巴拉子,老子找到钱,给老子舔沟子。”中年男人骂完了,退回到人群里。
没被挑中的几名妇女听到中年男人骂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小声嬉笑。
短暂的骚动平静下来,众人仍懒散地坐在路边或花坛边,等候下一个雇主的到来。
黎谷良远离人堆,在这群找生活的人群里,孤身一人,只能靠自己。经过短暂观察,知道雇主大多开车来,黎谷良不停地用眼睛扫视有可能车来的方向,随时做好冲锋的准备。
太阳从头顶正中向西偏移,黎谷良走出树阴,仰起头让阳光直射在脸上,顿时觉得浑身暖暖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流动。他感觉到积压在心底的愁闷松动了,冒着热气,开始蒸腾。
黎谷良睁开眼睛,他看到阳光像盛开的希望,灿烂在不远的前方。
仅仅因为找到可以挣钱养活自己的方法,便改变了黎谷良近乎垂死的心情。
此时,黎谷良听枝叶间昆虫懒洋洋有气无力地嘶鸣,变成了一首优美舒缓的抒情歌曲,那么动听,那么深情款款。
操四川口音的中年男人与其他几个男人围坐一圈斗地主,他们不时低头商量嘀咕,中年男人偷偷摸摸瞄向黎谷良这边,几个人莫明其妙齐声哄笑。
黎谷良听到了他们的笑声,睁开眼睛,与中年男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黎谷良感觉中年男人的目光里有些诡异,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没往深里想。
他看出来了,这几个人肯定来自四川同一个地方,是亲戚乡邻关系。中年男人敢大胆挤开自己明目张胆挑衅,有可能是这群人的小头目。
黎谷良心想,无非就是做份苦力而已。此时他到是想看看这几个四川人想干什么?有多大能耐?
黎谷良晴朗的心情被破坏了许多,他坐回树阴下,耳朵警觉地搜寻路过的汽车声,路过和要停的发动机声不同,他默默而又警惕地留意。
一股汗馊味从腋下飘出来,他知道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闭上眼睛。
说来奇怪,两个雇主拉走几个人之后,再不见有车停下来。围坐打牌的四川人也散开了,各自拿起准备好的废纸箱垫在身下,在树阴下或躺或坐闭目养神。
黎谷良有几分不解,难道他们不想抢活干吗?
他想,如果此时能来一个雇主,肯定没有谁能比自己更快抢到第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日头向西,太阳将树阴拉至马路牙子边,树底或躺或坐的人爬起来,活动四枝。
人们无精打采,像被太阳晒蔫的草叶。正在这时,请钟点工的那辆轿车回来了,车停稳,妇女从车上下来,脸色红扑扑的。
胖男人摇下玻璃窗对妇女说:“过两天我来请你。”
妇女冲他嫣然一笑,说:“拜拜。”
“老婆,累了吧,刚泡的茶,喝一口。”中年男人拿起一只绿盖子的玻璃瓶迎上去,讨好地将玻璃瓶递给妇女。
“赚了好多钱?”中年男人眉眼带笑,问妻子。
“看着挺富态个男人,抠门,一个钟给七块钱,我跟他说现在是十块钱一个钟了,可他硬是不同意。硬说不干走人,还说不送我回来,让我自己坐公共汽车。我日他个先人,南山后海,让老娘坐车回来。老娘想了想去都去了,七块就七块了,累死了。”妻子说完接过丈夫手里的茶杯,拧开绿色盖子,喝一口,呸呸吐去嘴里的茶叶沫子。她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掏了几下,塞进男人手中,之后扭动丰满的屁股走进妇女堆里。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一个瘦小的女人用羡慕的口吻说:“我看到胖男人紧盯你屁股看,男人就喜欢你的大屁股,女人屁股大真好。”
几个女人齐声尖笑,声音刺耳。
大屁股女人脱下拖鞋举起来欲打瘦小的女人。
“要死呀!别让她男人听到了……”
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小声说。
瘦女人不服气地说:“怕什么?她男人还不知道她是去赚钱噻!你们看,她去的时候脸色蜡黄蜡黄的,回来脸上红扑扑的,胖男人不蔫哦,把你弄舒服了……”
几个女人笑声更大了。
正欲围拢打牌几个的男人不知几个女人笑什么?纷纷起身朝她们走去,想要凑热闹。
瘦女人对其中一个男人佯作喝叱:“走开,女人家家的说话男人听啥子哟!婆婆妈妈的,好不好意思噻!”
几个男人讪笑走开了,明白女人家说的话与自家男人有关。
中年男人没有上前凑热闹,他的嘴里哼着小曲,手指在嘴里抹一下,拈着女人塞在手里的几张票子,有声有色地数着。数完了,心满意足地装进腰间的黑色腰包,嘴里不满地骂着:“日你个先人板板,广东佬就是抠门,一个钟给七块钱,先人个板板。”
瘦女人听了中年男人的话,撇了撇嘴,提高嗓门干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