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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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花流水

1

罗进并非假冒父亲,他扔在竹排上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时他看了孩子一眼,眼睛一闭,横下心来下手。跳水之后,他从水下钻出水面时听到了枪声,还有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他心头发紧,几乎窒息。

他知道可能没待脱身,他就会被乱枪射死于溪流。也可能被射伤然后溺毙。但是他决定干,拿自己的命,还有女儿赌上一把。上天庇护,子弹没有跟上,女儿的哭嚎急切地消失在哗哗流水声中。罗进在心里发狠:“妈的!妈的!”欲哭无泪。

他清楚自己将悔恨终身。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不是为自己逃命,他另有缘故。

黄昏时罗进潜进他冒险逃生的目的地。西斜阳光下一地狼籍。

这不是别处,就是清晨发生激战的山谷。公路上的两辆美式大卡车已经烧成了两堆焦炭,一股橡胶燃烧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漫。战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丢弃着乱七八糟的物件,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触目惊心。在清晨的战斗之后,已经有人到过这个荒僻的小战场,到访者快活地发了回洋财,他们拾走遗弃在地上的物品,拎走死者的皮包,剥下他们的手表,甚至提走他们的鞋,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死者鲜血淋漓的尸体则被弃之不顾,留给风和阳光去慢慢收拾。

罗进不知道公路上的卡车是早晨战斗中就烧起来,还是被后来跑来捡东西的人点着的。他记得出发前卡车的备用油箱都装满了汽油,这些油箱挂在容易受到袭击的部位,它们很容易起火。在卡车燃烧甚至爆炸之后,不可能有谁还能够活着呆在那里边。但是罗进心存侥幸。他躬着身子,快步跨过满地狼籍的破铜烂铁,扑向路中烧得光溜溜的卡车架。他在那边什么都没找到,车身所有可燃物已经全部化为灰烬,只剩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做一堆瘫在路面上。卡车残骸中没有可供罗进辨认蛛丝马迹的物品,没有尸体,也没有烧成灰的死人。

罗进跑下公路,在路下草坡上搜寻。即将下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动荡不安地拖在地上。罗进一一查看以各种姿式死在草坡上的尸体,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高温日照之后,这些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尸身上布满苍蝇和蚂蚁,有的还留着被野狗啃咬的痕迹。罗进在那些尸体间奔跑,孝子般不厌其烦地翻动那些尸身,辨认尸首,丝毫不计较尸体的臭味和狰狞。

没有。没有。

罗进往山下走,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岭下,晚风开始有些凉意,僻静山沟里的战场更显得荒凉而凄冷。罗进搜查山坡下各个隐蔽位置,乱石堆、荆棘丛、被掘开的旧墓坑、坡坎和崖壁。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气喘吁吁,竭尽全力,恨不得猎狗一样嗅遍每一寸地皮,甚至掘地三尺,找到藏匿其间的线索。

在一块巨石的后边,罗进看到了一把子弹弹壳,还有一枚未被寻宝者拾走的美式小手榴弹。有一只黑公文包丢在一丛蒿芒下,里边塞着一面小圆镜,还有胭脂口红和一卷草纸。天黑之前,罗进在草坡下的小溪边找到了一块布,这是一块有小凳面大,布质柔软的旧棉布,布面沾着大片血迹。破布附近的乱石滩上有一团黑斑,旁边星星点点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记,它们都早被阳光和风烘干,有如一些滴在石块上的墨点。罗进感觉身子在阵阵发颤,隐隐约约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伏下身子,几乎把脸贴在地上,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地上的痕迹,企图推测那些黑色血斑里潜藏的信息。全神贯注中他没留意身后的一个轻微响动,等他突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脑袋“膨”地被一支木棒击中,这一棒又准又狠,只一下就让他一个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有人朝他脸上浇凉水,他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感觉到后脑勺上火辣辣疼得厉害,他发觉自己已经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粒粽子。这时夜幕四合,前边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篝火边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有一股烧烤野物的香味随风飘散。

“他醒了。”

站在罗进身边,用水浇他的一个小个儿男子向篝火边的一个黑影报告。

“拖过来。”那黑影说。

小个儿男子抬起腿,朝罗进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来!”

罗进左翘右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双臂被绳子捆紧,他在地上晃荡蠕动就跟一只菜虫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时,罗进心里已经有数,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对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人讲的是北方话,眼前篝火边的人讲的是本地话,这种地方方言罗进刚好能够听懂。

篝火边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打赤膊,穿黑布短裤,另一个坐中间的一个黑脸汉子披件短袖布衫,手中抓着一块烤熟的食物正在啃咬。四个人,还有押着罗进的小个男子都是光头,赤脚,背着匣枪。

有人从篝火里抽出一支燃烧着的树枝,举到罗进的面前,把他的脸面照亮。

“嘿,”黑脸汉子说,“一脸的晦气。”

这天罗进确实十足晦气,早上他挨了一次袭击,好不容易跑掉,晚上自投罗网又挨了一次。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晦气缠身,喝口水也能呛死,这是在劫难逃。

黑脸汉子给罗进相过面,也不审讯,只询问手下人从罗进身上搜出什么了。罗进身后的小个子报告说晦气鬼身上只有屁,衣袋里连张手纸都没有,别说钞票。

罗进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连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几小时前罗进跳河逃走,为逃跑计在河里一边泅水一边扒掉自己的军装上衣,只留一条裤衩。湿淋淋从下游爬上堤坝后,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猴子般光着身子滴着水四处走动,恰好他上岸的堤坝边有一个农家土屋,静悄悄掩蔽在绿竹林中,院子后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农人衣裤,罗进趁四下无人,窜过去把衣服一抓就走,找个僻静地方赶紧穿上。他弄到手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土布上衣,胸前是一排布扣子,穿上去显得太小,可他只能将就,无法挑剔。这件刚被洗好晾干的破衣服里要能搜出钞票,石头里也能捏出水来了。

罗进觉得黑脸汉子该问他一些什么。罗进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自忖应对他们时必须尽量小心一些。不料黑脸男子可能忽然心情不好,竟然啥都不问,点点头就两字:“毙了。”罗进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就用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把他推倒于地,然后便有一个枪口顶住脑门。小个子男子看来是个急性子催命鬼,枪口顶上来二话不说“嗒”一下就扣了板机。

催命鬼枪却不好,没响。子弹被卡在膛里。

“臭枪。”罗进趴在地上嘿嘿发笑,“真他妈臭屁不响。”

小个子男子生气地再踢罗进一脚:“笑什么!”

他摆弄他的手枪,噼哩啪啦地拉栓。

“别急。”罗进说,“一手握紧,一手拽,小心走火打住自己鸡巴。”

“妈的是我毙你还是你毙我?”小个儿男子气坏了,骂道,“死鬼勾你脖子了你他妈还……”

黑脸汉子忽然走了过来,他把小个儿往边上一推,一拎领子一把揪起罗进。

“有种啊小子。”黑脸汉子恶狠狠问,“干什么的?”

罗进直视黑脸汉子的一对凶眼,阴着脸道:“不干什么,找死。”

“哪里人?”

“台湾。”

“我说怎么话里有股调。”

黑脸汉子说,台湾远远的在海那边,一个台湾仔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穿一件破衣服,浑身光溜溜只剩裤裆里的两个蛋,过海跑到这个荒山野岭,疯了似的在一个满是死人的偏僻山间窜来窜去,这是在干什么?

罗进说不干什么,玩呢,完了。

2

两年多前,罗进他们团驻防九江外围。时达官贵人云集庐山,在重兵护卫之下假名山胜地研究战事。那是一九四七年,国共之间如火如荼的内战主要还在北方进行,罗进的鼻子里还没有闻到呛人的硝烟。

一天上午,团里集中进行队列操练,本师少将师座刘传率师部其他长官亲临检阅。检阅后师长突然问团长:“你这里有一个罗进?”

团长说有这人,为团部参谋。师长问人在哪?团长即把罗进叫来。师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什么来历?”

罗进断定师长注意他肯定有些缘故。他没有怯场,在师座逼人眼光的注视下,他把腰杆挺得笔直。他报告说,他于民国十四年生于台湾,五岁那年,父母不愿接受占据台湾的日寇“皇民化”,携子渡海到了广东潮州。罗进的先人早年从潮州去台开基,潮州为祖地,因此一家人离台后便回潮投靠族亲。抗战时日军进攻潮汕,罗进随家人逃难到赣南,投奔另一个远房亲戚,不久父母在赣南相继过世。罗进从中学出来,弃学从戎,投军参战,曾随部在广东与日军激战数场,因战斗勇敢得到提升。1944年部队在广西与日军作战,战斗中舍命与敌肉搏,负伤,并立有战功。战后残部并入本团,至抗战胜利驻防九江。

“广西打的哪一仗?”师长追问。

“守桂林,在桂林作战。”罗进回答。

师长感叹,说他清楚。守军两万,对十万日军,巷战十日。突围中阵亡和自杀殉国的三位将官他都认识。那一仗惨烈之至。

师长说:“到车上去。”

罗进什么都没问,掉头上了师长的座车。他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会招致苦头的过失,何须害怕?罗进处变不惊,决定走着瞧。师长看都不看罗进一眼,即下令司机开车。车开出驻地往九江城里去,车停之际罗进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他到过这里。

一星期前,有天下午,团部参谋罗进接到命令,将一份机要文件送上山面交团长,时团长在山上参加一个军事会议。罗进开着团部的美式吉普赶路,文件送达后立刻返回。在庐山脚下,罗进看到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开始他没在意那车,方向盘向旁边一打绕了过去,已经绕开卡车了,罗进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姑娘一对燕子似的从卡车车头闪出来向他招手。

通常罗进不太管闲事,他对女孩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像其他同龄青年军官。罗进性子比较孤僻,不太爱讲话,跟异性相处总不自在,因此一见女孩就自觉退避三舍。那天已经绕开,按平日习惯他对两个招手而出的女孩只会装作没看见,一跑了之。可鬼使神差他踩了刹车,然后倒车回到军用卡车的旁边。

这辆车是师部运输队的,刚运一车给养上山,下山时奉命捎带了这两个女孩,不料在路上抛锚了。驾驶卡车的司机是个上士,他掀起车头盖修车,满头大汗。

“我们急着回去,能送我们进城吗?”拦车的一个女孩央求罗进。

罗进注意到两女孩年纪相仿,都是十八、九岁模样,看上去是两个学生。女孩都挺漂亮,央求罗进的那女孩圆脸,大眼睛,梳两条长辫,格外顺眼。

罗进跟驾驶卡车的上士说了几句话,问了点情况,然后让两女孩上了自己的车,让她们坐后边的座位。他把女孩送进城去,为此绕了点道。一路上罗进没多话,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了解女孩要在九江城的哪个角落下车。

圆脸女孩说了个位置。停了会儿,她问:“先生是哪里人?”

罗进挺奇怪,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女孩说:“您的口音挺特别。”

罗进说他是高雄人,台湾高雄。女孩微微一笑。罗进并没有转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感觉到身后这女孩脸上的笑容。

她再没问些什么。到地方了,两女孩匆匆下车。罗进说了一句话。

“以后切记,不要随便搭车,特别是军车。”他说。

女孩问他为什么?罗进自嘲说,她们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马乱,狼多人少,像他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太多了。

罗进把车开回部队驻地,当下就把两个女孩忘在脑后。

他哪知道这圆脸女孩是师长刘传家的小姐,叫刘小凤。刘小凤随父亲上庐山为母亲扫墓还愿,那一天是她母亲也就是师长太太病逝两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学跟刘小凤父女一起上山。刘传师长刚到山上,就接军部命令,紧急下山处理一项军务,小姐和她的同学留在山上,待祭祀完毕,由军需处一位军官安排搭车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们回家的卡车在山脚下抛了锚,罗进就像算计好了一般开着他的吉普赶到。师长的千金聪明过人,她在吉普车上随手翻看罗进扔在座位上的大盖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罗进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罗进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口音,她问罗进是哪里人,还在罗进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刘小姐怎么会对罗进的口音如此敏感?原来她的父亲,师长刘传和他已经过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贯福建漳州,这地方跟罗进的家乡台湾高雄一水相隔,虽分属两省,语言却基本相同,台湾人的祖籍地多为闽南各县,讲的都是闽南方言,仅语调、词汇略有区别,大同小异。

罗进就这样走进刘小凤的家。这个家很简单,就是刘传父女两人。刘小凤是在九江读的中学,她的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本可去上大学,却因为碰上战乱,加上母亲早逝,父亲离不开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会办的慈善机构里帮助做事,直到罗进懵头懵脑一头撞了进来。

一年后罗进和刘小凤在九江结婚。婚后不久,罗进的岳父刘传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师座大人有先见之明,在进军之前安排女婿罗进调出本部,到一位军中老友的部队去,当师部参谋。罗进去的这个师奉命留守九江,没有前往战地。

刘传说:“共军来势凶猛,不要让人家一锅煮了。”

他把爱女托付给罗进。他说,他只有小凤一个独生女,小凤的母亲已经去世,小凤从小就特别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这个孩子。

“没准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刘传离去那天,刘小凤痛哭了一场,罗进抱着妻子,只觉她浑身冰凉。罗进自己心头也异常阴沉。他知道战局不妙,岳父此去凶多吉少。两个月后他们的不祥预感得到应验,刘传的部队于安徽北部被解放军击溃,战斗中一颗哪叱般长有三只眼的炮弹不偏不倚准确命中师指挥所,刘传被炸得粉身碎骨,顷刻间灰飞烟灭。消息传来,刘小凤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现在只剩下罗进和她小夫妻俩相依为命。

罗进常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似乎跟刘小凤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罗进出身贫寒,个性内向,脸面阴沉,懒于去巴结上峰拍头头的马屁,即使头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睡觉也不会去做攀高枝的美梦。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让他碰上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有如珍宝。刘小凤大方开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细心周到,简直就是上天按照罗进的心愿创造出来的。只可惜他们运命不济,生逢战乱,结婚不久就遭到丧失至亲的重创,让刘小凤痛不欲生。罗进心情沉重,心知刘小凤头上的天空已经大半塌毁,从此只剩他这唯一的支撑。

罗进把刘小凤送到赣州,这时刘小凤怀有身孕。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九江的硝烟味一天比一天浓烈,罗进担心刘小凤陷入战乱,便百般说服,送她前往赣州,寄居在罗进的一个远亲家里。罗进的这门远亲是个破落家族,穷困潦倒,亲情淡漠,对刘小凤很不欢迎,情急之下无处投奔,刘小凤忍辱负重,只好去那里暂避。不久解放军席卷北中国,进抵长江北岸,然后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罗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江防不堪一击,全线崩溃有如暴风雨中的一堵破墙。罗进这个师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从那里东出福建,向沿海地带集结。部队撤往福建前,罗进开着一辆吉普车连夜赶进赣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刘小凤接出来,随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龙岩。

那一天晚上刘小凤紧紧揪着罗进的衣服说:“别扔下我们。”

她浑身战栗,就如当初她送走父亲时一样。

刘小凤上的是教会学校,信天主。她极其敏感,直觉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近乎迷信。当年她上庐山,在母亲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一股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动,认为是母亲要告诉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时见到了罗进,她一眼就认定这是母亲要跟她说的,一个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亲刘传离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车驶开时腾起的黑烟便失声痛哭,她在那黑烟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测的险恶火光,结果她父亲真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然后在赣州,在别后重逢,相携逃生,悲喜交夹之际,刘小凤紧紧揪住罗进的衣襟,满心里全是被遗弃的惶恐。

罗进安慰她说:“放心,有我。”

跟他们一起逃出赣州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其时刚满三个月,小名宝宝。

那一天他们从龙岩往东,部队奉命到福建东南沿海的厦门、漳州一带集结,准备背水一战,守住闽南,保住大陆东南沿海的最后一块基地以屏障台湾。罗进对战局不乐观,他很怀疑沿海这一块锯齿般的大陆边缘是否能够守住,但是没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爬出火海,别无他途,只能携妻女随部队奔窜东南。对他和刘小凤来说,闽南一带有些特别的意味:那是刘小凤的老家,与罗进的祖地广东潮州,还有他出生和度过童年岁月的台湾都近在咫尺。但是刘小凤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父亲刘传的行伍生涯飘泊不定,她早在童年时就随母投父离开家乡,故土对于她已经异常陌生。

罗进动员自己和岳父的军中关系,让刘小凤母女得以进入师部军官家眷专车随队撤离。撤退途中罗进所乘车辆紧随家眷车后,他是联络官,与护卫队伍一起行动,有不少事情要做。清晨停车龙潭山谷休整时,罗进曾抽空跑到前头家眷车辆那边探望妻女,恰刘小凤抱着孩子在车下边走来走去。她对罗进说,刚给孩子喂过奶,正在哄她睡觉。她说咱们宝宝真可怜,路上颠得厉害,总也睡不好,尿布换了又湿,小屁股都红了。罗进安慰妻子说,再坐几小时车,到地方就好些了。两人刚说几句话,传令兵跑来喊罗进,说长官有事找。罗进离开没多久,枪声突然爆起,山谷大乱有如着火的蚁窝。长官下令警卫连向山上伏击者发起进攻,罗进奉命参与督战,直到仗打不下去,部队撤下山坡,这时来不及了,家眷车辆已毁,刘小凤母女在漫山遍野“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化成一股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进随溃兵退守山坡废墟,走投无路,被迫扔出武器,投降,走出废墟,那时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他震惊不已。这天随部撤离的女眷坐了一车,婴儿不止宝宝一个,但是包着那么个花布包袱的肯定不是别人,就是她。看到她在共军手里,罗进整个儿懵了。他情不自禁抬头往山野四下里看,哪里看得到个刘小凤!

他知道妻子出事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丢下这个孩子。罗进从赣州城接出妻女那一刻就发现刘小凤对弱女极其疼爱,这个生于兵荒马乱之中,因为母亲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好的孩子总让刘小凤泪眼迷蒙。她说咱们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每时每刻都想抱着孩子,睡觉时候都不想放下。在危难时刻,这个刘小凤会替亲生女儿阻挡任何危险,不管有多少子弹呼啸而来,决不会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因此罗进在急流中丢弃女儿,跳下竹排冒死逃走。以当时情况计,老老实实当俘虏肯定是保命首选,但是为寻找妻子只有弃女跳水一招,对他来说此刻妻子更为重要。罗进分析,刘小凤丢开孩子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于意外,二是受了重伤。他是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妻子会这样突然离他远去,一死了之,因此认定她还躺在战地的某一个坡坎下呻吟,在等待他去救援。他得想办法赶紧逃脱,早点赶到也许还有救,拖延越久,刘小凤就越危险。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罗进终于奔回战地,搜查了那一片地区。他没在死人堆里发现刘小凤,只在小溪边找到一块布,还有石头上一些血迹。他无法断定它们是不是与刘小凤有关,是不是暗示着刘小凤的遭际和去向。枪声响起之前,刘小凤会不会把孩子暂时托给同车某位军官太太照料,自己跑到溪流那边洗涮孩子的尿布?然后意外受伤,无法跑回孩子身边?也许此刻她还躺在附近某一个旮旯,人事不省?罗进心存侥幸,苦苦搜寻,没料想会被意外一棒打昏于地。当一支驳壳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知道自己即将丧命之际,他的脑子里没有其他意识,只有刘小凤。他记起一个暗淡的黄昏,他把怀孕的刘小凤送到赣州寄人篱下,自己驾车匆匆奔返九江。刘小凤丝毫没考虑自己的处境,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临别时她紧紧拉着他,什么都没说,伸手在他的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罗进只见眼泪在她的眼中盘旋。

上天没有庇护。一切都完了。刘小凤遭难时他没能在她身边,他不惜抛女投水,千方百计想找回妻子,到头来只是把自己送到他人的枪口上变成个冤鬼,这就是他的大好运气。罗进把嘴角弯起来,对自己阴阴沉沉怪笑了一声。

3

后来罗进穿上黑土布短褂,打起赤脚,跟他在山谷中邂逅的那伙人混为一体。

因为一粒卡住破枪的臭子,罗进极其侥幸地没被这伙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纯种恶鬼一枪打死。臭子不光没要他的命,还把他一勾勾进鬼伙里,让罗进事后怎么想怎么感到滑稽。起初恶鬼们对罗进还不太放心,他们没给他枪,只让他提一支木棍。有一天他们攻打山坳里的一个小村,砸开一户农家的门,从里边拖出一男一女,罗进接过一支手枪,“砰砰”两枪干脆利落把两人毙掉,从此那支枪就归他使用。

罗进正式入伙,落地生根留在那片山地,不再是什么上尉参谋,货真价实变成了一个山间的恶鬼,俗称“土匪”。罗进别无选择。

他发誓要把这一带山水翻个遍,找到刘小凤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爱女狠心丢弃于江中竹排,冒死逃生,为的什么?如刘小凤所祈:“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没让他死在山谷和溪水急流中?那就是要让他找个水落石出。

罗进落草的这一块地面群山环绕,自古以来就有土匪出没,兵荒马乱年间更是匪多如蛆。罗进入伙的这个时候正是多匪之季,不同股的土匪窜扰山林,各有名称,番号变来变去,大的团伙有几百号人,小的也有十来弟兄,彼此不相统属,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罗进入伙的匪帮号称“东南反共纵队”,有百余兵力,匪首叫卢大目,就是在小溪边下令将罗进毙掉的黑脸汉子。卢大目自称“卢司令”,在当地匪帮里是个传奇人物。这人原为乡村无赖,跟邻居争吵出手打死人,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十数年,在闽南几个山区县份的边缘地带打下了一块地盘。几年前,卢大目势力坐大,竟然杀掉国民党政府委派的县长,将一座小县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严令地方当局组织会剿,务必肃清卢匪,边界地方几个保安团气势汹汹扑打过来,一路放火烧山,狼烟四起,折腾大半年,卢大目一根毛也没剿到。后来地方当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为了应付急转而下的危局,有个“剿共司令”派员上山招安,收编卢大目,把一张委任状送到他的手中,从此卢大目便有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的番号,并成为“中校纵队长”,奉命率部坚守山区一带,抵抗挺进东南的解放军部队。卢大目得到许诺,坚持半年,国军大部队会在美军支持下反攻回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另行委任,让他当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盘。

卢大目说:“什么委任状,大便纸。”

这不妨碍他打出人家给他的番号,他嫌纵队长叫不响,便擅自改称“司令”。他说咱还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这块地盘,以前国军来围剿,抢咱的地盘,咱就打国军。现在共军来了,要是他们也想抢咱的地盘,咱们接下来就跟共军打吧。

卢大目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杀人,还喜欢不怕死的人。罗进那天也算绝处逢生,不由分说被拖去枪毙,刽子手子弹卡壳,罗进对那破枪冷嘲热讽,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卢大目因此忽然改变主意,他把罗进从地上拖起来,问罗进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从海峡那边的台湾跑到这里来。罗进说他的事情一言难尽,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乡巴佬,他是国军军官,他的部队与共军遭遇,被打散。卢大目朝罗进的膝盖上使劲踢了一脚,说:“什么鸡巴国军,跟我当土匪得了。”

罗进就跟上了卢司令。他不怕死,还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为小队长。罗进自称叫“刘四斤”,他是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带谐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给自己命名,匪帮里从司令到小喽罗没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还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台湾仔”。罗进入伙的最初时日里,卢司令和他的“东南反共纵队”在山区里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地。那时解放军横扫东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大陆沿海地区,溃逃集结于大陆边缘的国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守住闽南屏障台湾的企图顷刻间即成泡影。在忙着收拾残敌之际,解放军大部队对活动于东南山地间杂七杂八的各种跳蚤“司令”一时还看不上,于是卢大目们手忙脚乱肆无忌惮只是作乱。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变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农民忽然拿出土铳砍刀,集结成一团,号称“民兵”,公然与各式各样的“司令”和“队长”做起对来。把这些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是一些随解放军一起打下来的北方人,以及在当地跟国民党政权打过多年游击的“土共”,他们接管地方,组建政权,立刻就成了卢司令们的心腹大患。

卢大目说:“杀。吓他们一裤尿,让他们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话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贬称,一如“北佬”。卢大目认为“北杠”是外乡人,而土匪土生土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一理。卢大目要让四乡里的泥腿子重温这一道理,让他们知道这块地盘依然属于他,跟着外乡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条。

有一天,罗进率本小队十个部下于黄昏潜往一个沿河小村,他们从上游划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罗进四处张望,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几个月前他跳水逃生之处。罗进不觉手心开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边。”一个手下悄悄对罗进说,“叫土门。”

他们想攻其不备偷偷打进村里,却不料下船时被土堤上的一个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转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哗,有农人取出猎枪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枪,打得铁砂子四处乱飞。罗进知道这些满脚泥巴擅长耕作的乡巴佬并不擅长打仗,猝不及防间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组织抵抗,他下令:“冲!”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击,一起扑下土堤,村里人乱糟糟只顾往外跑,罗进也不叫人追赶,只喝道:“快!”

他们包围了村头一间破草房,几个手下冲进去,一会就出来报告说:“没人。”

“给我搜。”罗进命令,“他跑不远。”

几分钟后他们从草房边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个中年人,这人有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衣裳褴褛,右脚有伤不能着地,走路一跳一跳,脚裸处厚厚地包着一层土布。

“就是他。”手下报告,“他就是吴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认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骂。

“干你妈土匪!”他说,“我有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都当民兵,一人一根枪找你们算账,总有一天杀光你们!”

这中年农人穷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几乎衣不蔽体。偏就是这个人早先暗中充当在山上打游击的“土共”的内线,为游击队的接头户。在“北杠”到来之后被委为村农会主席,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为新政权效力,自愿充当新政权的基层人员,为地方武装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带路当向导,还提着土铳跟他们一起袭击土匪,因此让卢大目们恨之入骨。几天前卢大目率队劫掠一个墟场,攻打墟场边的区政府,吴北斗为县大队带路赶去增援,解了区政府的围,还打死两个土匪。混战中吴北斗的脚裸中枪,回家养伤,被卢大目的眼线知道。卢大目决定杀掉吴北斗,让泥腿子知道跟新政权合作的下场,这项活交给罗进。

罗进没怎么折腾,让部下立刻处置吴北斗。他们把骂不绝口的吴北斗吊死在他家门口的一棵树上,在他的尸体还在树上动弹不止时点火烧了他的破草房。这草房内外没几件值钱像样的物品,焚烧它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味。任务完成,本该立刻撤出小村,罗进却突然心有所动。

“去给我拉个人来。”他说。

手下人窜进村边的屋子搜查。村里能跑的人早都跑了,屋门大多洞开,里边空无一人。但是也有一些妇孺来不及跑掉,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被拖到罗进的面前。这是个干瘦得像一根木棍的中年妇女,模样肮脏,脸面无神。她看到被吊死在树上的吴北斗,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你的事。”罗进说,“我问你话,老实说就行,不杀你。”

罗进询问说,几个月前,农历七月之中,是不是有一队共军押着一群俘虏经过这个村子?罗进看到那妇人眼睛滴溜溜转,他“忽”地拔枪,妇人惊叫,大喊道:“我说,我说!”

妇人说,确有那么一个下午,村外的小河那边响了几声枪,然后大军就进了村子,人不少,有百十号,还带着十来个被绑起来的人。大军在村子里没呆多少时候,匆匆忙忙他们就走了,他们留下那十来个俘虏,关在村头一间破瓦窑里,由吴北斗父子看住。两天后就有一伙游击队找来把俘虏接走。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罗进问,“几个月大的。”

妇人的眼睛滴溜溜又转了起来。罗进喝道:“老实点!”

女人当即抹起眼泪,哭着说她就一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那些打仗杀人的事情,她没见过什么小孩,她不敢乱说。妇人还说打仗的日子到处乱哄哄的,河里漂过一些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小孩,那些死孩子就像偷汉子的乡下女人生的孩子,刚出世就给扔在水里溺死,他们的小身子被水一泡,肿得像死狗一样。

罗进把手枪收回枪套里。他让妇人好好想一想,他说你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有没有听说一些被打散的女人流落在这一带?妇人说,兵荒马乱日子里什么事都有,听人说有个汉子上山打猎,回家时后边跟着个女人,是捡的。山上捡的女人就像打着的野兔子一样,后腿让谁拎着就算谁的,这种事大约是前生注定的。

罗进想起刘小凤,他心如刀绞。

4

罗进认为如果刘小凤仍然活着,只能流落在这一带。刘小凤年纪轻轻,一直都在长辈身边生活,缺乏独自对付困境的经验,落难之后很难跑远,因此罗进恶狠狠死死盯住这片让他遇到灭顶之灾的山地。他和他的小队依靠各种耳目,时而大张旗鼓杀进某个小村,烧房子、杀人,搅得鸡飞狗跳。时而趁夜色悄悄潜入某个安静的村落,躲进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在那里吃鸡、喝酒,探听消息。有时则埋伏在路上,把赶着黄牛背着犁具回家的农人捕到某个山洞进行审讯。罗进把手下十来个人变成一把梳子,他拿着这把梳子耐心梳理那一片山区,竭力不疏漏任何一个荒僻的角落,任何一个能够供人栖身的洞穴和早已毁弃的林中小屋。

他想,无论如何肯定会找到一点什么。

罗进和刘小凤失散的龙潭山谷地点偏僻,位于闽西南三个山区县份接壤的边缘地带,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就有几条小道与外界相连,四周群山耸立,远远近近散落着数十个村子,最近的村子也在十几里之外。这一带自然村大的有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三、两间破房,山高水冷守着几块狭小梯田。罗进于其间作乱的年月里,山地间的各土匪帮派一边烧杀抢掠跟新政权作对,一边还要为争夺地盘而彼此火并,睁大眼睛看住自家并算计别人。罗进活动的山区原分属不同帮派,他得时时小心遭到暗算。山间村庄的农人们已经拥戴新政权,他们以县大队、区小队为支撑跟土匪作对,罗进刚要把一条腿伸进去,就会有人举着砍刀朝他的脚裸劈来,他得加倍防备。

罗进锲而不舍,始终盯住龙潭附近山区,不惜付出代价。

有关山谷遭遇战的一些情况断断续续传到罗进的耳朵里。他听说那天黄昏有三个溃兵闯进距战地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子,开枪打死了一条狗,抢了一辆牛车赶出村去。隔两座山头,另外一个村子有一个富户当晚开门让一个不速之客留宿,那人衣衫褴褛,身上的军装几乎全都撕成条条,挎着支驳壳枪,可能是个被打散的军官。后来该军官不知去向,富户的大儿子出门,耀武扬威身上挎了支驳壳,村人暗暗相传,都说当夜富户院里有人惨叫,一定是主人眼红那枪,可能还发现不速之客有些细软,于是起了杀心,深夜杀客并毁尸灭迹。另外罗进还听说战斗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两个结伴而行的妇人湿漉漉如两条泥鳅一般从一条小水沟边钻出来,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放牛娃,用一个金戒指换走了小孩手中抓着的一块刚从火灰堆扒出的热地瓜,这两个女人蓬头垢脸,看上去都有三四十岁模样。

罗进步步摸索,似乎逐渐接近目标,局势忽然大变。

冬日里,卢大目派人传令,说情况紧急,要罗进率小队迅速撤出龙潭一带,向位于深山里的纵队老巢集结。罗进不太甘心,但他还是依司令的号令撤离,因为他势单力薄,只能以卢大目为靠山。他也知道要从大片陌生山岭中找出一个失散女人的踪迹有如在一头浑身乱毛的水牛身上找一只跳蚤,无法一蹴而就,得从长计议。

回到深山营地时,卢大目对罗进说:“你来给我对付共军。”

他说,这回要对付的不光是县大队,还有共军的正规部队。“北杠”杀回马枪了。

那一段四乡里的各股土匪争相折腾,趁解放军主力集中于沿海攻打厦门等地,共产党的地方政权尚未完全控制局面之际拼命活动,联手作乱,有的进攻区公所,有的伏击县大队,有的对民兵进行策反,甚至袭击墟场,向露天群众大会会场投掷手榴弹,炸得墟场血肉横飞。对方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探子报了。”卢大目说,“共军正规军杀回马枪,县城里来了一个连。”

罗进说:“山这么大,一个连算什么,一把沙子。”

“你跟共军打过。”卢大目说,“你给我看着点。”

卢大目让手下密切注视县城的情况。有一天卢大目的一个堂弟戴着顶斗笠气喘吁吁从山外跑进匪巢,给卢大目送来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片。

“他们把我抓去,”那乡巴佬惊慌失措,对堂兄说,“要我一定找到你。”

这是一封劝降信。写信的是本县新政权的县长,县长软硬兼施,以他手上正在扩充兵力的县大队和前来增援的解放军部队为威胁,责令卢大目部投诚。县长允诺说,只要卢大目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让他重新做人。

卢大目说:“‘北杠’先礼后兵,咱礼尚往来。”

他让堂弟带口信回去,说县长看得起,他很高兴,他愿意考虑县长的建议,只是手下的弟兄还不放心,如果县长真的有诚意,就请亲自来山寨谈判,保证安全。

卢大目吩咐收拾一间客房,摆一桌,一床,挂一面白蚊帐,准备迎接贵客。他还在客房旁边布置一间刑讯室,摆老虎凳、皮鞭和大铡刀,准备对贵客表达盛情。他说:“我打算拿我这些枪换一个县长位子坐坐,答应我的条件,给放蚊帐睡觉,不答应就用刑,割下他们裤裆里那两个蛋,晒干了藏起来,等国军打回来后拿去讨赏。”

卢大目挺牛。他的老巢位于深山,盘踞于一座当地特有的土圆楼上,防卫极其严密。土圆楼本为民居,是百余年前一些进山垦殖的拓荒者修建的,用于定居,也避野兽,防土匪。土圆楼建造得异常坚固,外围土墙厚达数尺,墙基圈石条,墙身用糯米加红糖和黄土、石灰捣实筑起,坚硬有如石壁,一炮轰去只能炸出一块白斑。数年前卢大目看中了这一座土圆楼,将楼内农户驱散,占为匪巢,而后不断经营,把个土楼修建得像一座大碉堡。堡内有水井,有粮草储备,上有枪眼,下有暗道,可攻可守可逃,成为卢大目称霸一方的重要凭借。卢大目说要让共军开开眼界。别说百来个共军加几十个县大队,来一个师都不管用,没有谁能用牙齿啃下他的这圈土墙。

几天后,对方谈判人员如约前来,不是县长,是县长亲自委派的代表。这代表很不一般:正牌共军,解放军某师后方工作队副队长,一个大个子“北杠”。这位代表带四个卫兵,各背一支卡宾枪,让卢大目的堂弟带路,加县政府一个秘书,一行人不动声色闯进了“东南反共纵队”的老巢。

卢大目说:“给他们点看的。”

一声号令,卢大目手下从各自的位置上亮出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呼啦啦从土圆楼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里伸出来对准来客,楼外两座小山包上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枪杆从层层壕沟里探头而出,如临大敌。

解放军谈判代表却不怕。他和他的士兵站在土圆楼外边,用枪顶着卢大目的堂弟,对着土楼大声喊:“卢大目出来!”

卢大目吩咐手下把大门打开,自己背着枪,带着卫兵走出土圆楼。

他们在楼外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旁分两边坐下,在上上下下百余枪口中进行谈判。卢大目自知占有绝对优势,不免趾高气扬。他对解放军代表说,他知道县城那边共军的兵力也就百来人,这不算什么。从前他跟国军打过仗,几个保安团都拿他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跟他讲和,让他当“纵队司令”,让他“保境安民”。他说:“如果要谈判,咱们可以谈谈这个。”解放军代表却不买账,说:“我不跟你谈这个,我们要你放下武器,投诚,把队伍带下山去。”

这个人不慌不忙。他说他刚从厦门来,厦门岛四面海水,岛上到处明碉暗堡,守军无数,号称固若金汤,硬得像一粒核桃。解放军捏起拳头,使劲一敲就敲开硬壳,全歼守军。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败兵也一样,很快将被解放军全数歼灭。

卢大目嘿嘿笑,说尽管打去,共军和国军谁打谁怎么打都行,打了台湾干脆连美国一块打,他都赞成。国军是给过他一张委任状,他根本没把那张纸当回事,如果共军打算给他换一张,他愿意考虑,只要别来抢他的地盘。

“你们打得下台湾,不一定打得了我这个土楼。”卢大目说。

“别指望你这一圈破墙,百来支破枪。”对方说,“顽抗只有死路。”

解放军代表脸色黝黑,细眼睛,眼神十分敏锐,没有丝毫惧色。他对卢大目说,他从北方一直打到南方,从来都一句话:“缴枪不杀。”

“不缴就杀。”他说。

那时罗进不在土圆楼里。罗进奉命率一小队人事先布置在山口处,那儿有一条狭长小道蜿蜒于山谷,是进出土圆楼的必经之路。卢大目让罗进控制山口,防止意外,还让他演一出戏:共军谈判代表到达时一声不出,放进来。返回时要来一下,就在山口这里,东一枪西一枪放着玩,不打人,吓他们。让共军记住这个山口,知道别跟卢大目作对,这山口是没法通过的,不用走到土楼,再多的人在这里也会给全部打光。

因此罗进守株待兔。解放军谈判代表一行与卢大目较量完毕,双方决定今天先谈到这里,以后再说,卢大目宣布送客。一行谈判人员走出山弯,远远出现在罗进望远镜里时,罗进命令手下人准备射击,玩他们,不对人,打高处:“听我的命令。”

罗进注意到一步步走进伏击圈的共军小队没有放松警戒,他们紧握武器,彼此间隔一段距离,首尾拉开,又互相照应,随时准备战斗。罗进心里清楚,通常情况下土匪再多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一队训练有素的正规共军。但是在这里不一样,狭长山谷,没有屏障,无处可跑,要是真打,山上埋伏的这排枪对准,下边这些人只能干挨爆炒,如油锅里的虾米,在居高临下的猛烈火力中必死无疑。

罗进看着他的猎物全部进入伏击圈。在下令开火前他移过望远镜朝山下一晃,忽然愣住了:有一个人跳进他的望远镜里:大个儿,脸色黝黑,表情警觉严峻,浑身裹着杀气,走在队伍的最前边。

罗进认出了这个人。更多的似乎不是从望远镜里的影子,是从那人的神态动作,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把他认了出来。这个人让罗进刻骨铭心,几个月前,正是此人指挥一场突然袭击,打垮罗进及妻女搭乘的车队,打散了罗进一家。后来在山坡废墟下,他朝罗进大喝一声,让罗进只穿一条裤衩,光着两腿走出龙潭山谷。

罗进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跟这仇人如此邂逅。

“好哇,好,”他压低嗓门,狞笑着挥手,“听我命令开火。”

他下令瞄准,说不跟共军玩了。瞄他们的头,还有身子,杀掉。

手下人问:“全杀?”

“一个不留,杀。”

他把头垂下来顶住地板,嘴里丝丝抽气,痛不欲生。

“队长,队长!”手下在一旁低声叫唤,“过来了,打吧?”

罗进一声不响。

“队长……”

“放下枪。”他低声喝道,“全部放下!”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看着那群人穿过山谷走出死亡之地。

一枪未发。那一会山谷异常安静,长长的峡谷中只有一片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