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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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枪声起

1

1949年,9月之初,值南国炎夏,天气闷热。

杜荣林必须决断。打,还是等?打一仗风险很大,弄不好不可收拾。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山岭上已经热辣辣火炉子一般。汗水从杜荣林的额头一层层渗出来,顺着眉梢流进眼角,眼睛里又涩又酸。他把手枪丢在地上,抬手用右手背把汗珠抹去。

于立春伏在一旁,从大石头的另一侧张望山下。他气喘吁吁,跟杜荣林一样满头满脸水汪汪,全是汗。他们俩率连队刚刚攀上这座山岭,急行军,赶路,想在太阳升起之前越过下边的山谷,但是迟了一步。

于立春说:“看来不行。他们没那么快。”

山坡下,一条土黄色线条在山谷里蜿蜒,那是一条简易公路,路旁有一条小溪,溪流的亮光在山谷里闪烁。简易公路弯曲窄小有如一条鸡肠,其狭窄处看上去就是一指之宽,车辆通过时似乎只能侧身而行。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四辆美式军用大卡车有如四块软木塞子,把小小鸡肠充塞得水泄不通。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钢盔背着武器的士兵围着卡车,在山谷里跑来跑去,弄出些响动,有几缕炊烟从卡车边升腾而起。忙碌于行军早餐的这些士兵们此刻浑然不知,山坡上藏着一百多个黑洞洞的枪口,从茂密的马尾松、相思树混杂林和满坡乱石、荆棘丛间伸出来,在对准他们。这是一个其貌不扬,在军用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山谷,很久以后杜荣林才知道本地人管它叫“龙潭”,居然还有一个大名。

杜荣林问于立春:“咱们赶他一下怎么样?”

于立春摇头:“如果赶不走呢?要是跟咱们粘上呢?”

杜荣林抬头看看东边,太阳正从东边山岭跳跃而出,火焰般阳光灼进了他的眼睛。

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杜荣林在这种事情上胆子特别大,不太在乎危险,就像这一仗。杜荣林看得出敌军比自己人多,一枪打去,他们很可能像被踩了尾巴的蛇一样回头给你一口。比较稳当的办法就是继续隐蔽,直到山下那些人吃完他们的早餐,剔着牙拥上他们的卡车,一窝跟着一窝离开这个山谷。不管如何折腾,他们总归会离开。但是不能不考虑其他意外,后边会不会还有敌军的大队人马?如果他们源源不断而来,这条路便难以通过。按照命令,杜荣林分队必须在清晨穿越这条简易公路,向南穿插,于傍晚前占领六十里外的一个渡口,他不能让部队无所事事躲藏在这面山坡上等待,让时间一点一点消失以致贻误战机。

“打吧。”他说,“冒点险。”

于立春点头,指着右侧一个小山头说,他带一个排运动到那边埋伏,防一手。杜荣林说好主意,要快。

于立春与二排长带着战士悄悄后撤,从山头另一边迅速赶往右侧山包。刚走,二排长赵波忽然折回来,在杜荣林身边卧倒。他说指导员让他留下来,跟着连长。

“于立春就是心细。”杜荣林摇头,“其实也用不着。”

他还是留下赵波。二排长枪法准,反应快,有他跟着不吃亏。

战斗准备悄无声息地做好,杜荣林举起手枪,开打。

宁静的山谷响彻枪声。

按照最好的设想,战斗打响之后,敌军应当一边组织火力还击,一边收缩人员,迅速登上他们的卡车逃逸。这四卡车对手尽管人多,眼下也就是四窝惊弓之鸟,折断一支树枝,这些鸟应当会扑腾腾飞得满天都是,片刻间不见踪迹。却不料这伙人不太像话,他们不替杜荣林着想,也没替自己着想,枪声响时他们一愣,缩缩身子,随之便反扑过来。只一瞬间,在卡车旁奔走的军人全都伏在路沟边,密密麻麻伸出了一片钢盔和枪口,一挺机枪“咯咯咯”猛烈吼叫,子弹风一样窜上山坡,然后步枪和冲锋枪声响成一片,乒乒乓乓到处火光。这支敌军训练有素,战斗力不弱,火力反击之后,他们居然一排排跃出路沟,借树木、石头为掩护匍匐前进,黑压压朝山坡上冲。

杜荣林面临设想中最不利的局面,敌人粘上来了。他稍稍有点意外,却不由感到兴奋。他发布命令,要他的人停止射击,让敌人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在阵阵发痒。

他喜欢这么打,尽管危险。他断定敌军指挥官犯了个小小的错误,该指挥官的情报人员不可能知道究竟,按照他们最大胆的估计,杜荣林及他所隶属的部队此刻应当还在三百里外,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山坡上。对方指挥官一定认为此刻在山坡上射击的是些零星武装,他们管这类零星武装叫“土共”。南方山地上窜来窜去的“土共”都打赤脚,戴斗笠,穿着各色便衣,一个个猴子般精瘦,晒得木炭一样油黑发亮,扛着些杂七杂八的枪,奉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原则。开着大卡车,戴着钢盔,配备着最新美式装备的正规部队常常不把这种武装太当回事,他们可不知道有时候却要为自己的判断错误吃点苦头。

杜荣林诱导着敌军沿着他们的错误路线继续行进,让他们逼近,近得几乎能看清士兵钢盔下气喘吁吁满是汗水的脸面,这才下令狠打。山坡上枪声陡起,一阵齐射,猛烈弹雨中敌军士兵就地卧倒,伏在各障碍物后头砰砰砰还击。山下敌军机枪拼命向山坡上扫射,提供火力支援。片刻,敌军吼叫,从藏身之处越出,再次冲锋。

于立春和二排突然开打,猛击敌军侧翼。猝不及防的这阵猛射杀伤力极大,敌人给打懵了,在山坡上滚作一团,势头大挫。杜荣林在这时下令开炮,藏在山顶石壁后边的迫击炮手当即动作,迫击炮弹轰然出膛,呼啸着扑下山坡,落在进攻者的身后,山坡上传出一声炸响,腾起一团火光。

敌军有所意识。尽管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迫击炮,这枚炮弹却让他们明白自己碰上的可能不是打着赤脚戴斗笠的队伍。山上设伏者火力相当猛烈,打得很有章法,还有小炮!这不是土共,可能是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敌军立刻改变战术,停止爬坡。他们四散开来,藏进石壁和坡坎之下,向山坡上拼命还击。他们手中的火器喷射着弹雨和火焰,子弹飞蝗般交叉扫遍山坡,断枝碎叶纷纷落下,迸飞的石片和跳弹“嗖嗖”响着四处乱窜。

留在简易公路上的人开始爬上卡车。

杜荣林突发奇想。杜荣林在战场上常有临时发作的嗜好,他有直觉,还时常伴有如神来之笔的战斗奇想。

他决定把仗打下去,他要改变他的计划。本来他只想把突然碰上的这一股敌人打跑,现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放过眼前这股敌军,要认认真真跟他们打一番。后来他想,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心咬住敌人可能不为别的,就因为敌军在他发动袭击之后居然反扑上来,而不是如一群老鼠般吱吱叫着赶紧溜走,这把他惹恼了。

“放过那些兵。”杜荣林对迫击炮手下令,“打车。”

赵波喊:“连长!”

杜荣林摆摆手把他压了回去。

几分种后简易公路上的头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变成了一堆废铁。

那时公路上的卡车发动马达,准备出逃。杜荣林的迫击炮弹并没有准确命中卡车,它在车前数米处爆炸,只炸飞了一堆沙石和黄土。卡车司机在急切中慌手慌脚,让车头撞上了路旁的石壁,长长的卡车鼻子当即撞凹,卡车变成一堆废铁瘫在路中央。简易公路本就窄小,抛锚的卡车一塞,严严实实,水泄不通,那里即刻乱成一团。

杜荣林下令机枪朝公路扫射,袭击敌军后方。敌人猛烈还击,杜荣林在对方炒豆子般的枪声中听出一丝慌乱,他还注意到山坡上有一些身影在悄悄向后蠕动。他们已经动摇,快撑不住了。

“冲!”

冲锋号陡起,战士们在尖利的号声中一跃而起,大声呐喊,朝山下猛扑。敌军如杜荣林所料慌了手脚,他们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放弃抵抗,争先恐后爬出临时掩体逃向公路。公路上,卡车的车轮没有士兵的手脚麻利,在头一辆车撞上石壁,阻断了东去的通道后,剩下的三辆卡车没有其他出路,只有掉头往回。大卡车在如此狭窄地段掉头极不容易,三辆车挤在一起,在马达轰鸣声和枪声中转来转去,像三头蠢笨的狗熊抱在一起拉拉扯扯彼此无可奈何。杜荣林的战士逼近山谷时,公路上靠后的两辆卡车终于掉好头,开足马力往西奔逃,士兵们攀在驾驶室的踏板、扒在车箱板壁上,一边随车晃荡一边胡乱射击。后边另一辆车最终没掉过头,留下的敌军不再指望车轮,他们接二连三跳下卡车,像人们从即将沉没的轮船跳入水中一样。简易公路下边有一条小溪,他们奔向小溪,向溪对岸的山岭落荒而逃。

那时山谷间响彻吼叫:“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杜荣林快步下山。他意外地发现溃逃的土黄色军装中有一些杂乱的色彩,就像受了惊吓忽然腾起的鸦群中东一只西一只掺杂着五彩斑斓的花蝴蝶。那竟是一些妇女,穿着红色、白色或者花格子衬衫,裙子和各式女鞋的妇女。还有小孩。远远的,杜荣林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枪声和呐喊声的间缝里,在横飞的子弹、呛人的硝烟和热辣辣的阳光中,凄厉的哭声像一支锥子,顽强地钻进了杜荣林的耳朵。

有乱枪突起。砰砰砰!杜荣林只觉肩膀一震跌往一旁,子弹“嗖”地从耳畔啸叫而过,身旁轰地一响,赵波弹起来摔入路旁荆棘丛中,像棵伐倒的树一样。

连一声哼都没有哼出来,二排长被流弹击中头部,当即牺牲。中弹之前,是他用肩膀把杜荣林撞出险境。

2

杜荣林命大。这是于立春的说法。

几个月前,在江苏徐州,杜荣林和他的连队奉命扼守阻止敌军突围的一个阵地。阵地遭到敌军重炮猛轰,战壕尽被摧毁。乱炮中有颗弹头突然自天而降砸在杜荣林身旁,一支修工事的铁镐被砸成两截,喷射而起。杜荣林和于立春两人一起趴在地沟里,炸弹落在杜荣林一侧。杜荣林转过头看半个身子钻入地下的炮弹,弹身的热气直灸他的脸。他用脚后跟踢了于立春一下,说:“指导员,它怎么还不炸呢?”

炮弹就是没响。他俩一起逃过一劫。

杜荣林个头高大,有一张瘦脸,眼睛细长,浑身豪气狠劲,好像专为赶场打仗到这世间来的一般。于立春说,子弹、炮弹或者手榴弹片什么的总是喜欢往杜荣林这样的人身上去,但是它们总是在末了晃荡一下,没有完成任务。一定是这世界还有一场什么仗留着要杜荣林去打,所以该炸的它不炸,该中的它也不中了。

对杜荣林来说,南方山谷间这场与敌军车队的遭遇战只是场小仗。他和于立春在徐州经历的才真不寻常,那是战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战斗中上有飞机狂轰滥炸,下有大炮犁地三尺,成千上万吨炸弹把阵地炸得处处焦土,整团整团敌军在坦克和装甲车掩护下冲锋,双方投入作战兵力合计百万。在经历了那种大战之后,南方山岭间这场遭遇战小得就像小男孩的战争游戏一样。

可杜荣林就是把那一天,特别是那天的阳光记住了。这一天在1949年夏末,这天的阳光照耀在福建南部的一座山岭上。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者拒绝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总方针,决意推行独裁统治而挑起的全面内战已近尾声,著名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已经结束,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华东,挺进东南,此刻兵锋直向海滨。敌军在土崩瓦解。

杜荣林是河北人,生在河北南部的一个乡村里。杜荣林并不清楚自己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因为他是个孤儿,从懂事时起就在流浪,时而流落河北,时而来到河南,还有山东。杜荣林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里呆过,然后跟一个姓杜的孤老太婆一起生活。八岁那年,抚养他的老人去世,杜荣林便成了小流浪汉,东走西行,乞讨为生。大约十岁那年夏天,杜荣林在一座乱坟岗上突然挨了一枪,一颗子弹嗖地飞来,把他紧挨的一株小树打成两段。杜荣林往地下一扑,好一阵发懵。他听到乱坟岗上呜哩哇啦一阵吼叫,枪声噼哩啪啦响成一片。等枪声和喊叫稍远之后,杜荣林爬起来,躲在一棵树后边偷偷张望,看到大队打着膏药旗的士兵包围了乱坟岗下的村子,这些士兵用一种杜荣林一点不懂的语言大声喊叫,把村子里没有跑掉的人赶到村边空地里,用机枪全部射杀。杜荣林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日本兵,鬼子来了。鬼子的子弹在杜荣林的小破褂子下摆钻了一个枪眼,枪眼里有一股焦糊味。他们却没有击中他。

杜荣林在十三岁时结束了流浪生涯,当小长工给人放牛,混一口饭吃,他的东家以吝啬出名,有一张瓦刀脸,对小长工刻薄之至。十五岁那年秋天,有一支队伍经过杜荣林所在的村子,人不多,个个穿便衣,有的头上戴一顶土黄色帽子,帽子上钉着纽扣。队伍中有人背长枪,有人背短枪,有的干脆扛一支乡间农民用来打鸟的土铳,看上去很不整齐。这些人把村民召集到村头的土台子下,有个戴黄布帽的人把一支硬纸板卷成的话筒放在嘴巴前对村民讲话,他说:“日本鬼子长不了。”

杜荣林带着东家一支劈柴刀跟着那些人走了。他投奔该队伍的原因很简单:那天他的肚子饿极了。他刚刚放牛回来,东家让他先去劈柴,然后才允许他吃野菜团子。杜荣林带着柴刀到村头听戴黄布帽的人讲话,他看到队伍里有一个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个子不比他高,手中只有一支木棍,连柴刀都没有。杜荣林问那人他们都干些什么?那人说他们打鬼子。杜荣林问打鬼子有饭吃吗?那人问杜荣林手上柴刀怎么回事?杜荣林说起东家和吃不上的野菜团子。那人说:“你还等啥,跟上。”

杜荣林带着东家的柴刀跟着队伍走了,让他的瓦刀脸吝啬鬼东家大大吃了回亏。

杜荣林参加的是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离开杜荣林所在的村子后就去参加一场战斗,战斗中虚张声势,让一串鞭炮在洋油筒里炸得“噼哩啪啦”像机关枪那样响,打了一天,据守附近一座碉堡的日军连夜撤走,游击队烧了那座碉堡。战斗刚结束,杜荣林挥着他的柴刀在碉堡里东窜西翻,想找把枪,或者一根刺刀用用。有个人跑进来,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往碉堡外拖,杜荣林不想走,扭来扭去刚到门边,那碉堡轰隆一下突然坍塌。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尘埃中钻出来,竟安然无恙。

把杜荣林拉出碉堡的这人就是两天前让他“跟上”队伍的小个子,他叫于立春,河北邯郸人,比杜荣林大一岁,早半年参加了游击队。

后来他们这支游击队同另几支游击队一起编入一个独立团,杜荣林穿上军装,成了“八路”。1944年,日本鬼子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扫荡,所到之处烧光杀光抢光,杜荣林所在的连队在反扫荡中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全连打得只剩十几个人。战斗中敌军冲上连队据守的阵地,双方展开肉搏。一个鬼子小队长挥舞军刀,一刀劈中杜荣林的头部,当即划开杜荣林右额上的皮肉,时杜荣林手中只有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凶残无比,一刀小中,翻过身“哇啦”一叫再来一刀,直劈杜荣林脑袋,恰在其时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又一次把杜荣林从死神手里抢了下来。

隔年八月,日本帝国宣布投降,杜荣林已经当了班长。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系列改编和整编,从地方部队融进一支主力部队。于立春跟他始终没分开,他们一起参加了后来发生于中原以南的一些主要战事,从淮海战役到打过长江。杜荣林在渡江战役中差一点阵亡:那时他已经当了连长,他的连队是本团的渡江突击连,杜荣林指挥连队乘木船从长江北岸冲向南岸,登岸后在滩头遭到敌军炮兵的猛烈轰击,有一颗炮弹突如其来,在杜荣林附近爆炸,恰当时他被脚下一个土坎绊住,摔倒于地,没给炮弹炸死,左腿却受了重伤。指导员于立春命令战士用担架把他抬进野战医院。没等杜荣林伤完全痊愈,于立春自已跑到医院,用一辆马车把杜荣林接回连队。于立春说,部队快行动了,杜荣林还不回来,他们就再也尿不到一块了。

六月,部队南进,越过闽浙两省边界,由浙江进入福建。八月福州战役打响,之后围歼残敌,部队一路不停喊叫:“缴枪不杀!”,一直喊到大海边上。

这时杜荣林第一次听说了“台湾海峡”。于立春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四个字,读给杜荣林听。于立春识字,除了当连队的指导员,他还是连长的文化教员。他告诉杜荣林,他们正在行军作战的福建省位于台湾海峡的西边。海峡另一边就是台湾岛,甲午战争后被日本鬼子侵占五十年,抗战胜利后于1945年光复的台湾岛。此刻,敌军正如炸了窝的马蜂一般汹涌下海,逃离大陆,退踞那座岛屿。

杜荣林是在一个最炎热的时节进入一个炎热的南方省份。这个季节里南方山地瘦骨嶙峋的狗从早到晚都吐着舌头,天和地都像火炉一样。杜荣林连队里的战士多来自山东和苏北,在这些北方兵的印象中,多雨而闷热的南国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到处弥漫着骇人的瘴气,还有一些恐怖程度绝不逊于瘴气的特色物品。

杜荣林连队的一排长姓齐,籍贯山东荣成,身高一米八五,膀阔腰圆。齐排长曾在一次追击战中独自俘获二十多个溃敌,其中几个溃敌在发现对手只有一个人时打算反抗,被他一声大喝吓得脸面失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进军福建之后,有一天黄昏宿营,齐排长上茅房解手。那一带乡间茅房都建在路旁,一家一坑,鳞次栉比,都是几根竹竿,四面破席,略略遮羞,里边挖个坑埋一粪缸,堂而皇之驾两根石条供人踏脚出恭。齐排长刚一蹲坑,忽然就一声大叫,光着下身跳出茅房,也顾不着拉起裤子,抓着枪反身就朝粪缸里打,打得乒乒乓乓粪水四溅。

原来那粪缸里藏着一条蛇,一条锄把粗近一米长皮色黝黑的恶蛇。这蛇不知怎么的掉进粪缸里,恰那粪缸粪便还少,蛇落在缸底无法脱身。齐排长一蹲下来,蛇听到响动便把头一昂,红信子一吐,呼呼有声,排长往下一看当即懵了,这位能用一声大喝吓住数十溃兵的好汉被胯下窜出的恶蛇吓出一身冷汗,直至将其击毙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多蛇之境。

福州战役后,杜荣林的部队奉命向南开进,投入新的战役。那时候敌军正在闽南一线集结,准备背水一战,试图死守,将闽南作为护卫台湾的屏障。杜荣林十分怀疑这些败军能够守住哪一堵破墙,对他来说比较讨厌的是集结于南方山地的那些小咬,这玩艺儿成千上万地埋伏于草丛树叶间,小得跟针尖一般,黑不溜秋有如一把煤灰,成群结队扑上来叮咬,顷刻间会在人的胳膊腿上咬出无数肿块,奇痒无比且数日难消,简直比敌军的飞机大炮要厉害十倍。

除了恶蛇和黑咬子,南方山地倒是山清水秀,到处林木葱郁,有无数翠鸟于林间扑腾腾飞来飞去,鸟鸣阵阵,异常美妙。

杜荣林在新战役打响之前接到命令,指定他的连队为突袭分队,向南穿插,隐蔽前进,长途奔袭,在战役发起之前打进前方一个渡口,占据并守住,以打乱敌军部署,确保主力围歼敌人。团里给杜荣林派了一个向导兼联络员,是个戴斗笠,打赤脚,瘦瘦小小的本地人。这人也就二十出头,高颧骨,厚嘴唇,凸额,陷鼻,满嘴黄牙,肤色黑中带黄,赤膊外披一件小褂,穿灯笼裤,腰间别一卜壳枪,其貌不扬,却是个厉害角色,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走得比山羊还快。

“哇系游寄队。”他跟杜荣林初见时快活地大笑,用力跟杜荣林握手,一张嘴就让杜荣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做自我介绍,他那话的意思是:“我是游击队。”

这位充当向导的游击队员姓陈,叫陈石港,读过书,懂“国语”,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他带领杜荣林的突袭队穿山越岭,专抄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穿插得即隐蔽又神速。除了当向导,陈石港还兼翻译,帮助处理部队与偶遇的当地百姓间的各种沟通事宜。在杜荣林听来,陈石港跟他说的“国语”让人如坠十里迷雾,这人跟当地百姓交谈的本地话更是有如天音,杜荣林连一句也听不懂。

一路熟了,杜荣林取笑陈石港道:“你老人家的话简直就跟鸟叫一样。”

那时杜荣林可没想到他的未来岁月会跟他认识的这一位本地人,这里人说的“鸟语”,这里的蛇、小咬和青山绿水,以及在一个被称为“龙潭”的山谷意外开打的一场遭遇战紧密相伴,从此联系在一起。

3

一小股残敌逃进了山谷东边山坡的一片废墟,废墟离简易公路大约八、九百米,后边不远处是一道断崖。废墟占地不小,早年可能是个小村落,废弃已久,此刻满眼残垣断壁,如几块破膏药粘在葱郁的山坡上。

这股残敌没有像其他溃兵一样顺公路逃走,也没有沿小溪流往下游逃跑,他们慌不择路窜进那片废墟,以之为屏障抵抗进攻。他们占据了一个有利地势,他们的抵抗掩护了其他同伙的溃逃,但是他们同时也陷入了绝境,因为废墟的后边是一片断崖,几分钟内他们就被三面围住,无路可走。

杜荣林带着他的人赶到山坡下,残敌还在抵抗,从废墟的破墙歪柱子后边往外射击。杜荣林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必须赶紧解决这些敌人,不能让他们拖在这里。

“迫击炮轰。”他下令。

迫击炮手支好小炮,开始轰击。第一门迫击炮弹呼啸着飞过废墟,落在山崖边上,第二门炮弹直接命中废墟。一股黄烟“蓬”地腾起,废墟前部一堵破墙被一炸粉碎,一个敌军士兵在爆炸气浪中摔出废墟,死在几米之外。然后又一颗炮弹命中废墟。

“停。”杜荣林说,“喊话。”

山谷间一片喊声,敦促敌军放下武器。喊声中,一支步枪从废墟后边伸出,枪口朝天,左右摇晃,枪刺在耀眼的阳光下闪光。

残敌决意投降。杜荣林吩咐继续喊,命令敌军把枪扔出来。敌军没再耽搁,接二连三把他们的枪支抛出破墙断壁,然后举着双手走出他们的阵地。

投降者共十二人,个个蓬头垢脸,军装上全是脏土,有如一群刚从土洞里窜出来的老鼠,有的头上身上还流着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步履踉跄走下山坡,在数十支枪口的监视下集中到小溪边上。有两个俘虏架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伤兵走在最后头。

杜荣林注意到俘虏里有几个军官,从领章上看,为两个上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尉。杜荣林让俘虏在小溪边的空地上站好,走上前一一审视,目光灼灼。俘虏们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把眼皮下垂,十分无奈,没有谁打算顶撞他的目光。

杜荣林没有发问。他本想知道这场遭遇战的敌军指挥官是不是就在这些人里边,是不是两个戴着钢盔的上尉中的某一个人,还想查一下射中赵波的那颗流弹出自哪个家伙之手。但是抬头一看升得老高的太阳,他改变了主意。

“叫小王。”他说。

小王是杜荣林的通讯员。只一瞬间小王气喘吁吁从后边跑了过来,小伙子跑步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因为他把一个花布包袱环抱在胸前,没法甩开双臂。他那花布包袱却包着个婴儿,有凄厉的啼哭声哇哇不绝,阵阵而出。

这是杜荣林在公路遭遇战中获取的一个特殊战果,一个看起来最多两个月大,极其瘦弱的女婴。这是个非常会哭的女婴。战斗打响之后,山谷里枪声震耳欲聋,这女婴不甘示弱,用她痛切的哭声使劲从枪声中钻了出来。杜荣林在山坡上听到了她的啼哭,他带着通讯员下到山谷公路时,哭声还断断续续不止。杜荣林发现哭声起自公路前边那辆被撞毁的卡车,是一种年纪很小的婴儿非常顽固、非常心酸的哭法,似乎已经声嘶力竭有些哭不下去了。杜荣林对小王说:“去看看。”通讯员手脚麻利爬上那辆车头冒烟的破车,车上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山谷顿时显得特别安静。杜荣林在那一刻举头四望,感到一种异样。

他听到天空中有一个声音,细细的,远远的,长长的,似隐似现,像是一个小孩在奶声奶气地叫唤,叫声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向他呼唤。

后来他总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自己当时听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战斗中,山谷里还有枪响,这一枪那一枪尖利而恐怖,到处是尸体和伤员。哪会有什么小孩在说话?

小王把一个包在花布包袱里的婴儿从破卡车上抱下来。这婴儿给杜荣林的第一个印象是实在太小了,看上去不比一只小猫大多少。她的小手小脚和小身子包在一层薄薄的花布卷里,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拳头大的小脸上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杜荣林看到那张小脸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会哭得那么响亮。大概是没有力气了,被抱下卡车之后,女婴就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凄惨万分地哭闹,只是闭起眼睛不住地抽泣,一边抽泣一边沉沉睡去,有两行委屈不尽的小泪珠挂在她的腮帮上。昏睡中的女婴把一根大拇指塞在嘴里,了无滋味地吮吸,估计是饿得不行。这个小东西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出现在杜荣林的面前:女婴很难算是一个俘虏,更不是战利品,但千真万确是来自敌方的阵营,属于某一个跟杜荣林刀枪相向的敌军人员。杜荣林指挥的这场短时间的战斗打垮了敌军,同时也导致婴儿被遗弃在抛锚的卡车里。

当时杜荣林朝婴儿看了一眼,摆摆手让通讯员把她抱走。

“放哪?”通讯员问,“放路边上?”

杜荣林停了会儿才说:“先抱着。”

这有些麻烦了。部队还在战斗,谁能抱着个孩子冲锋射击?但是不抱着还能怎么样?女婴不是俘虏,她没法照料自己。能把她像个急救包似的往地上随便一扔,让蚂蚁抬走或者让大太阳晒成个小人干吗?尽管小得像只猫,她也还是个人,一个婴儿,被丢弃在卡车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可还活着的小人儿。

当年杜荣林自己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时他太小,什么都记不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知当时自己比卡车里抱下来的这个是大一点,还是更小一些。也许就是这种经历把一些东西深深烙进他的下意识里,让他下令拾起一个被战争遗弃的婴儿时毫不迟疑。

看着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杜荣林忽然想到那女婴,让小王赶紧抱过来。女婴在小王的臂弯里又放声哭泣,本来她已经睡着了,在经历了一场大劫难后,她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熟睡。通讯员一跑她又被弄醒,即呜呜不停。

杜荣林目光炯炯,扫视着面前的俘虏,他注意到一个俘虏在女婴哭声突起时忽然抬头四望,身子摇晃,眼光闪烁。杜荣林挺惊讶,他想这可巧了。他朝俘虏走去。

这是个上尉,俘虏里军阶最高的两个军官之一。这个人中等个儿,方脸,浓眉,脸上一道擦伤的血口还在渗着鲜血,徒有其表的上尉军服已经撕开了几个裂口。这人在杜荣林面前站得笔直,竭力挺起身子,两手紧夹在腰间,动作分外别扭。他看着杜荣林,没有躲避杜荣林目光的逼迫。

杜荣林喝道:“出列!”

俘虏从队列里往前跨了一步,鞋后跟“啪”地碰出声响,双手还是护在腰间。

“这你的?”杜荣林指着女婴问。

俘虏朝花布包袱上看一眼,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山野。

“是我的。”他说。

杜荣林厉声喝道:“举手!”

俘虏身子一抖,把两手高举过头,举手之际,他的军便裤忽地掉落,布袋般褪落脚下。原来他腰间没藏着什么,他是皮带断了,靠两手从两侧兜住那条军裤。他的裤子满是尘土,已经撕成一条一条。俘虏光着下腿,下意识地夹紧腿根,他穿黑布裤衩,裤头浸透汗水,光溜溜两条小腿上汗毛浓密,在阳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算了,”杜荣林指着地上的破裤子道,“你用得着?”

杜荣林说,一个只顾自己逃命,把亲生孩子丢在卡车上的男人只配光着腿夹一个鸟。他命令俘虏抱走他的女婴。

于立春带二排打掉山谷另一边的残敌,赶了过来。会合后连队迅速撤离山谷。

后来杜荣林总想,于立春心细,当时如果他在场,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于立春不会那么简单了事,他会查问其他俘虏,让他们证实被弃女婴和上尉间的关联。真是他的吗?他为什么把孩子丢在车上?为什么他还要朝山野看那么一眼?

4

中午,杜荣林他们被一条河流阻隔。这条河水流充沛,必须借助竹排之类工具才能渡过。“游寄队”员陈石港钻进河边的蒿芒丛中,一眨眼功夫就拖出三条竹排。他让杜荣林的战士乘上竹排,渡河往对岸去。

陈石港管杜荣林和他的队伍叫“大军”,他对“大军”在龙潭山谷打的遭遇战评价很高,认为干脆利落打得痛快。

“卖由关系。”他说,“缠头由。”

那时杜荣林有些犯愁:临时决定打的这一仗虽然把敌军打散,赢了,队伍里却多了十来个俘虏,其中还有几个军官,这些军官可能掌握着一些敌军活动的重要情报,不能轻易放过。可杜荣林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能再跟俘虏纠缠,必须尽快前进,按命令要求在天黑前抢占还在几十里外的渡口。于立春认为应当想办法先处置这些俘虏,他问陈石港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陈石港拍着胸脯,用他那种掺着鸟叫的“国语”让“大军”放心,他说:“没有关系,前头有。”他的意思是说渡过小河,前边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游击队的接头户,部队可以把俘虏暂时寄押在小村,俘虏会被看得死死的,有如鱼篓里的鱼一样没有一条跑得掉,直到大军派人再来处置。

杜荣林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主意。于立春带二排先渡过河去,在对岸警戒,然后杜荣林率一批人以及俘虏上竹排。俘虏都用绳子捆了起来,以防途中逃跑。

可就在河上出了事情。

那条河景色秀美,两岸竹林环抱,十分清静,河面不宽,水量却不小,流速颇急。竹排驶到河道中部时,一个俘虏突然一歪身子,用肩膀撞击守在竹排边的一个战士,把他连人带枪撞下水去,然后俘虏自己也翻入河中。

竹排上还有另两个战士,他们对空射击,压制其他俘虏,让俘虏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还试图向跳水的俘虏射击,可河水湍急,两个落水者一沉一浮被水流卷着往下滚,急切中只看见两丛黑头发,根本分不清敌我,战士们没敢往河里开枪。

出事时杜荣林在另一条竹排上,他一听枪响就知道坏了,他把手枪掏出来,却开不了火。这是在河里,不是在陆地上,杜荣林的士兵,包括他自己在陆地上生龙活虎,到了水中却束手无策,他们都不擅长戏水。正着急间,向导陈石港话也顾不着说,从竹排上一个鱼跃,“扑通”跳入水中,划开一条水道朝落水者扑去。这个陈石港在水里有如蛟龙,行进速度极快,只一会儿功夫他就靠上了在水中挣扎的战士,这战士一沉一浮,眼看着只如一粒秤砣直往下坠,还好陈石港及时赶到。小个子南方人在水中居然颇有巧力,他用左臂托住溺水战士,用右臂划水,一直把他拖到岸边。

跳水俘虏已经不知去向。

杜荣林听到前方竹排上传来婴儿的哭声,气个七窍生烟。

逃跑者正是那个只穿裤衩的上尉。这人逃得有些缘故:渡河之前,其他俘虏都被反绑双手,唯上尉例外,因为他抱着个孩子。被反绑双手的人跳入水中,哪里去找水鬼帮忙解开绳套?只有淹以待毙一条路走,所以谁也不敢冒险跳河。上尉独独占了便宜,这个人不光没给绑住,连外裤都让杜荣林免除,跳水逃跑因此更其便捷。

他在跳河之前把孩子扔在竹排上。

杜荣林咬牙切齿。竹排靠岸之后他跳上河堤,拖出俘虏群中另外那个上尉,厉声说:“妈的!我找你!”上尉吓坏了,连叫饶命。杜荣林要他老实回答,说,“有一句瞎话,收拾你。”

上尉脸都青了。

他招供说,跳水跑掉的那个人是师部上尉参谋,不归他这个连。这里边的大多数俘虏和他本人都属炮团汽车连,与师部隔得很远,原本不认识该参谋,也不知道被扔在竹排上的女婴是不是该参谋的亲生女儿。俘虏所在的汽车连原驻防九江,四月江防崩溃后一路退到江西赣州,随后又进入福建龙岩集结,昨天接到命令,载师部军官家眷和警卫连撤往厦门。师部派一上尉参谋前来,担任联络官,协调汽车连行动,就是跳水逃跑的那个上尉。他知道的就这么多。

其他俘虏证实上尉没有说谎。他们说,撤退很匆忙,家眷坐后边一辆车,联络官本人在这边,他很阴沉,几乎没有谁跟他说过话,没人知道他的家眷是否在后边车上。

“冒领小孩,打算跑,”杜荣林说,“妈的这家伙就一条黑裤衩,还真狡猾。”

他对一旁于立春说:“当时你在就好了,家伙骗不了你。”

被弃女婴又回到通讯员小王的胳膊上。

陈石港带着部队匆匆走进河岸后边的小村。这村子叫“土门”,是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自然村,有三两成堆灰头土脸的土坯房高低错落隐蔽于大片竹林之中。陈石港从村头一个土坯房里唤出一个中年男子,把他领到杜荣林的面前。

这个人叫吴北斗,他有个弟弟在陈石港的游击队里,他本人是游击队的耳目和秘密联络员。这是个瘦小的农人,干瘦得像一根木棍,话语不多,面相厚道。家有两个儿子,还有一支猎枪。

杜荣林把俘虏留给吴北斗临时监管,答应前边的战斗一结束立刻派人回来把俘虏带走。吴北斗说,他这村边有一座废砖窑,那地方不错,看紧窑门,别说个人,一只蟑螂也跑不掉。杜荣林让人把缴获的一支冲锋枪和几匣子弹留给吴北斗,笑笑道:“给你一根烧火棍,谁不老实就给他一下,不用客气。”

于立春处理杜荣林拾到的女婴。他拉着陈石港吴北斗在村中转了一圈,把一个中年妇女带到杜荣林面前,该妇人穿一件打满补钉的破衣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陈石港指着妇女的婴儿对杜荣林说:“由奶,刚生。”

他是说这妇女刚生过孩子,有奶水,可以帮助照料女婴。杜荣林注意到中年妇女面黄肌瘦,蓬头垢脸,身上衣服又脏又破,看得出家境十分贫寒,人也特别拉塌,杜荣林不觉直皱眉头。

“这里就没个干净点的婆子?”杜荣林问于立春。

于立春说:“就她,没时间磨蹭了。”陈石港也叫,他说大军你这是要啥?这又不是找老婆,给小崽子找奶母有奶头就行,哪还能计较人家长得清楚不清楚?杜荣林不觉笑,说:“行了行了。”

陈石港跟妇人说话,没说两句她就连连摇头。

“哇散,”她叹气道,“尽散。”

杜荣林吃力地借助陈石港的“鸟译”,知道中年妇女在诉说自己家的窘困。该妇女的丈夫因为逃避抓壮丁,已经跑了四、五个月。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最小的刚刚满月。家里几无余粮,只能吃地瓜,因此奶水不足,她的小孩老吃不饱,总是哭闹不止。她不想再抱一个女孩来养,因为她已经有两个女孩了。

杜荣林问:“村里还有其他刚生过孩子的女人没有?”

陈石港说这个村子很小,合适的只找到这么一个,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杜荣林点点头:“你跟她说,就她,白给她。她不有儿子吗?给她个童养媳。”

妇人看过通讯员抱来的女婴,再次表示她不想再养一个女孩子。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她可以把自己的女孩送给别人,她自己来养这一个。

杜荣林挥挥手道:“让她抱走。”

他说,告诉她,这孩子让她先养着,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妇人抱过女婴看,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还是极不情愿。于立春问陈石港妇人都说了些啥?陈石港说她嫌那孩子,女婴模样看起来马马虎虎,可是太小了,比一只小猫大不到哪去,软不拉塌像是有病,迷迷糊糊好像没啥活气。这样的孩子养得成吗?这要养不活可怎么办?

于立春对通讯员说:“给她点钱。”

杜荣林又插进来,和颜悦色跟妇人说话。他让陈石港告诉妇人,请她马上给女婴喂奶,这孩子要有什么毛病的话,大概就是饿了,饿得差不多了。杜荣林要妇人无论如何养活这个孩子。他说:“不是只猫,好歹这是个人。”

妇人终于把女婴抱走。妇人离去的那一刻女婴醒了,“哇”地在妇人的臂弯里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就如早先被丢在那辆美式卡车上哭嚎时一样。杜荣林心里一颤,女婴的哭泣声像条皮鞭似的一直抽进他的心底。

“小女娃模样其实不错,挺可怜的。”于立春也感叹,“国军弟兄们光顾自己跑,不要了。咱们只好替人家当老子嫁女儿,倒贴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