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话
情最不讲究分寸,来了就兜头盖脑,遮天蔽日,缠绕不止,挥手不去。也最不讲面子,说走就走,一点不留,尴尬苦恼,任你万般无奈。情最不讲理,一旦心定,便雷打不动,风吹不摇。古人不得已,曲解出一个成语:通情达理。
自古至今把情弄通了的,又有谁呢?
一个人从出生到入死,犹如穿过一个烟缭雾绕的胡同,宇宙是宇宙,世界是世界,地球是地球,这些大概念距离人们很远,人们至多沿着旋拧的窄道左右张望罢了。更多的人顾不得张望,低头为了活着忙忙碌碌走到呼吸的尽头。有闲心观察左右的便是高人。全心全意向外看,众人拥着他前走的便是大人物。这类人是不可多得的,多了世界便乱得更不成样子。
这个胡同是渺茫不定形的,差不多是虚幻的,因为你的房子要倒塌,你的衣服要损坏,你的牙齿要脱落,你的秀发要衰零,你要出现更年期的烦恼,你的例假要结束,你的生殖能力要丧失,终究你会一天天老去。对于个人来讲,你身边的一切都是暂时的烟云,过眼便会逝去。惟有一点东西是永不褪色,且愈来愈浓的,那便是情。
我见到一位垂死的人,他才四十岁出头,远不到该死的年龄。二十几岁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大机关,从小职员位子上一天天做起,终日勤勤勉勉于本职业务,对上峰屈己含眉,对同事宽宏大量。经过二十年的拉锯考验终于博得信任,在宣布将主持机关大任的委任状前一周被送进了医院,积劳成患,一纸诊断书把他从活人的花名册上抹去。临终前,他极度歉疚地望着妻子儿女,似乎他在无言地忏悔,那无数个紧张的日子,有几天是为她们活的呢!许多节假日他都是在办公室里过去的,这份深深的忏悔该是多么的无望。
我以为凭借我的智力,恐怕不会多么深入地理解无情无意的僧尼们的妙境的,隐入空门,即是不求人生的意义了,仅守住本命一条,在思想上如小猫或大象一般自自然然地活在世上。我对自幼出家的和尚才持有深深远远的敬意,以为他们才算正宗字号。半路出家总有叛徒之嫌,那尘世的土根怕是难净的了。
圣人忘情,小人不及情,凡人钟情。圣人孔丘一生谋政,成功达业,留下大德大言传教于后人,但他的金身玉体有一个大污点——这就是对女性所持的天然偏见态度。他的核心观念是:在世上,只有小人与女子难以相交相处的。离得近了,他们便忘形;离得远了,他们又忧怨。孔子以女人为一种特殊的生物,与生俱来该遭受道德惩罚的。孔子在日常生活起居里,对妻子的要求极端严格。孔子是个美食家,早中晚三餐在花色品种上不但各具特色,且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饮食上如此,在穿衣配色上孔子又制定有细致的衣谱,内衣、短衫、长袍及配用的颜色、款式是依据定式布局的,不能有丝毫的篡改。因此到了晚年,孔夫人忍无可忍,寻空改弦易辙择路出逃了。
我十分欣羡古今那些至情之人,虽然我一直反感自杀这种最不人道的行径,但暗下还是为殉情者击掌,这几乎是自杀中最可以理解并且原谅的理由了。焦仲卿、刘兰芝双双孔雀东南飞,梁山伯祝英台幻作比翼的蝴蝶,舞着悠远的古曲。那胸怀窄仄的红楼大梦中的林黛小玉咯血于宝玉的婚日,这些人都是很够格的情种。最杰出的范例莫过于为情而失王位的英王储温莎公爵,他晚年自在自然的生活,远远地胜过唐明皇李隆基处决杨玉环之后那些泣泪的阴郁日子。
在清朝的大礼中,夫妇间的温情蜜意不要说在社交场合不能显露,便是在家里,在父母身边,那炽火也须严密封储的,稍不慎的话,一旦纸没包住火,公婆的铁面孔便重重地压在媳妇心上了。梁实秋先生有过这样的描述:儿子自外归来,不能一头扎进闺房,那样做不但公婆瞪眼,所有的人都要竖起眉毛。他一定先到上房请安,说说笑笑好一大阵,然后父母(多半是母)才发话,“你回屋里歇歇去吧!”儿子奉旨回到阃闱。媳妇不能随后跟进,还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开恩,“你也去吧!”媳妇才能走,且是慢慢地走。如果媳妇正在院里浣洗衣服,儿子过去帮一下忙,到后院井里用柳罐汲取一两桶水,送过去备用,结果定会招致一顿长辈的唾骂:“你走开,这不是你做的事!”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对大家庭中的小夫妻,十分的恩爱,夫暴病死,妻觉得在那样的家庭中了无生趣,竟服毒以殉。殡殓后,追悼之日政府颁赠匾额曰:“彤管杨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横披曰:“看我门楣”!——《雅舍小品·代沟》
可见,情是一种自然自生的精神。它和任何东西无关,只和生死粘连在一起。它与时间、历史、荣辱、善恶都无牵扯。它既可能是一个瞬间,也可能是一个永恒。总之情不是运动着的,它掷地也无声。一旦掷出去,便再也回不过头来,即使回来,它也是伤鸟一只,羽毛失去了原始的灿烂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