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别
级别又叫特权,它是世间最特别的东西,却极在乎自然而然。人可以争取到世间其他的一切,惟有级别是不能争取的,争取来也极不可靠。一个人或许可以一夜之间因飞来横福而言重九鼎,一定又会很快被这鼎折了腰骨。级别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却有着最美妙的秩序,人伦中尚有乱伦的孽障,级别却是稳如台阶,一磴一磴的,不允许有丝毫的差池。当年赫鲁晓夫才登基不久,在一次会议上痛数斯大林的种种暴行。在他言辞如雪崩的间隙中,与会者传到主席台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当时您在哪里?”赫鲁晓夫念完这个纸条,眼光扫了两遍全体与会者,问:“这是哪位写的?”台下一阵寂静,“请这位同志站出来!”他又说。台下仍是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赫鲁晓夫微笑着说:“我当时就在您现在的位置。”
一个进城卖菜的农民,晚上收市后到浴池去冲凉,才涂抹了满身满头的肥皂站在喷头下淋浴。这时挤过来一个瘦小单薄的人,身高马大的农人闪出半个身子,以便俩人共浴。瘦者却一臀努开农人,独自洗了起来,农人恼怒于脸不可遏止,一抗膀子将瘦子搡出几米。瘦者定睛看看农人,转身跑回更衣室取回一顶大盖帽,往头上一扣,朝农人当胸两记勾拳,可怜的农人立即垂下高大的头颅,倒退着让出了喷头。这是级别的一种普及版形式。
级别是外在的东西,类于酒馆门前的幌子。川鲁淮扬的菜系名分是要临风招摇的,否则的话,就会有一系列的尴尬喜剧发生。我们在两次设授军衔之间的“官兵一致”时期,曾有过一件事情发生,当时部队的服装是整齐划一的,区别仅仅在于上装,士兵两个兜,干部四个兜。某独立团新任命一个政委,团里为欢迎新政委上任决定召开一个茶话会,于是派出一副连长到城里采购物品。不料在返回驻地的途中发生了车阻,胸宽体阔肥头大耳的副连长耐不住焦躁的等待,便走到前边查询情况。恰好最前边是一辆军用吉普车,他拍拍车门,嗡声嗡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话音才落,车里立即跳下一名细瘦的军官,立正敬礼之后,说:“报告首长,前方三百米处一座桥被山洪冲坏了,现在有关方面正抢修。”桥修好后,车阻解冻,副连长很快便回到了驻地。第二天的茶话会上,他没有料到前一天给他立正敬礼的就是政委本人,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望着水一样望着细瘦的政委。同干部们一一握手时政委也认出了他,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并且很亲切地拍拍他的宽肩。时间不长,这位可怜的副连长就转业到了地方,因此,级别是丝毫不能模糊的。
级别又是内在的,内在的程度已深入骨髓,尤其在我们国家更是如此。职员与上司之间不仅仅是同事,也不仅仅是隶属关系,还有老师与学生、家长与孩子诸因缘。我们传统中的“官”字后面还附有“老爷”二字的,一语点透了其中的症结。在平常的生活里,级别的内在威力也是无处不在。比如某次会上,一位属下给领导搬椅子坐,这被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反过来,领导给属下搬来椅子,便会视为领导的美德,该属下也会因此而泪流满臀。
级别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一片树叶的筋脉,纵使叶肉枯黄萎烂,这筋脉的经络仍是清晰的。我认识的一个人,初次见面时递来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某某八十一代嫡孙。级别又像家庭主妇客厅门侧的鞋架,主妇乐意放哪双鞋就放哪双,无所谓合适不合适,并且想穿哪双就穿哪双,取舍完全在乎主妇的一双秀手。如同眼下的机构调整,问题出现了就增设一个机构,问题解决了再删减掉,因此,级别又是虚幻的,比缥缈的云还虚幻。
于级别最重要的是本分,也就是说本分只是对级别而言的。如果你是一个科员,你的职责范围就是一张办公桌,一心埋头做好便是,办公桌之外的事情最好不要问津,因为你办公桌对面有科长坐着,科长的权限也是到办公室的门口而止,处长或局长才可以统筹整座办公楼,县长的翅膀笼罩着全县的青天。如果威严与德行已涵盖九州,才可以统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便是本分。所谓非分之想,就是指一个职员总替科长操心,或一个科长总在关心着其他的办公室,这种越雷池的行径造成的危害随着职权的升高而加重,如果已经官至紫禁城下,恐怕要有水火之灾的。
日常生活里,我们见多了一些人对他们的上司屈膝逢迎,阿谀拍马。这不足为怪,因为他们想谋求上司的位子。在上司面前连骨头都变软的人,心多半是黑的,为了遮藏黑心肠,才厚皮曲骨。现代社会有谁生来就想做奴才的呢?在这一点上,人的品性远不如动物,动物间的等级是公开地通过竞技比赛得来的,因而是公平的,也是文明的。如果我们选拔干部也采用类似的办法,是不是要减少许多幕后的脏交易?但这是组织部门的事,对此我不想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