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唱
我的家乡有许多条河,旱季流水平直,缺少起伏,到了雨季水势高潮的时候,也不仗势肆虐。有的河已经多年没有了水,仅空白着河床,却仍戴着“河”的冠冕,像大青河,像滹沱河,那里的人民很念旧,好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逝世了多年仍不肯从通讯录中删去他的名字。傍着河畔,散落着形形式式的蒲柳人家,在人家与人家之间活跃着一种民间曲艺,叫坐唱。它的模样大抵类乎于数来宝,几个女子横坐一行,双手持着月牙儿板,伴着明快的敲打节奏,或说或唱,那情那景真是盎然逗趣。在我的印象里,舞台艺术涉及说唱的,表演的人多是当堂站立,坐着开腔的南边有苏州评弹,北边好像仅有它,它的名字也直观易记——坐唱。
我们的传统是非常看重坐的,“坐”稳、“坐”好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成果。老僧人定心如枯井叫坐禅;枝满月圆悲欣交集的一瞬叫坐化;打麻将手气好要坐庄;一个生命的初始,男精女血入子宫扎根落户叫坐胎;龙子龙孙同室操戈相煎也急登了皇位,不叫为人民服务,而叫坐江山,如此多娇的江山竟成了臀下之物,因而帝制的颠覆也是孽缘自造,迁怨不得旁人。
中医行业叫坐堂,如果此谓始于汉代的话,我想该始于医圣张仲景,张老先生是世代被尊的医圣,当年却是政府官员,是汉末的长沙太守,在任上旁通岐黄,医德医术名重朝野,他的公堂兼做了门诊部,常常拥炉而坐,望闻问切,办案子的同时捎带着把病也治了,政医连理,济世又救人。
今天机关的人叫坐班,因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只好闲坐着。有客人来访,或大动宴请,或友情小酌,餐桌上除了访客和主要领导,其余的人一律叫坐陪。旧时的宠臣到了殿上,如果蒙恩“赐坐”,一定会千恩万谢泪流满面的,因为他不必像其他臣子一样学生般地被罚站。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是站着喝酒惟一穿长衫的人。有些场合,坐着是象征身分和地位的,有些情景正好相反,恰是代表着人微言轻和无奈。一个朋友的职称指标被上司挤占了,这人便每晚到主要领导家里静坐,七点钟新闻联播开播准时登门,电视主持小姐说“再见”后才离开,中间的几个小时里,他不说话,不喝水,不抽烟,如此坚持一个月之后,他评上了职称。静坐是弱者的无言抗争,是最大的无可奈何。
以前的戏园子出售两种票,一种坐票,一种站票。坐票不必细说,花红彩绿的纸头一张。站票是一根签子,竹子的或木质的,戏瘾大又没有钱的人,把几个铜子小心地递过去,签子就从窗口嗖地飞出来,抱着签子到入口处交给验票员,歉着笑脸说些软话,以期望被人领进去后分配给一块既不碍众人眼,也不碍自己眼的立锥之地。时下天安地泰,歌舞升平,“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歌舞厅的小姐也重用了“坐”字,俗话说“三陪”,雅称叫坐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