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前所述,董刻本的价值是重要而独特的,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深层原因在于,其实不止晏殊、汪藻等学者,即董弅本人也是以研究者的态度和学养去对待《世说新语》的,这在其刊本的跋语中说得很明确[1]:“晋人雅尚清谈,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多非旧语,尚赖此书(按,指晏殊手校本)以传后世。然字有伪舛,语有难解,以它书正之,间有可是正处。而注亦比晏本时为增损。至于所疑,则不敢妄下雌黄,故亦传疑,以俟通博。”以上说法,所可注意者应有三点:
(一)董弅对“旧语”,也就是《世说》原本的本真面貌特别关注,不满于“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他面对当时诸种传本以及包括唐初史臣所修之正史在内对《世说》的运用,都报以审慎的批判、筛选的态度,而其批判所建立的标准,就是力求保持《世说》原貌。尽量还原其旧,不能“率意”对待,更要剔出其“窜定”成分,所以董弅选取了当时所见更为近真而可信的晏殊手校本作为底本。就底本的选择本身看,便说明了董弅曾做过一番研究,而这种研究所守持的是求真、求实的科学态度,他企望以《世说》的真面貌传世。至少,这是他重刻《世说》时心中所追求的目标。
(二)在选取了晏殊手校本后,董弅的工作并未了结,而是进一步研究,“以它书正之”。所谓“正之”就是在当时所能见到的传本中去对比研究,做了甄别、剔抉的还原工作。仅以汪藻《叙录》所列十馀种传本的情况观察,便可以说明,董弅当时所见传本,不乏足资参考、是正的有价值的资料。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做了慎重的甄别、剔抉,不是全面改造,而是对“字有伪舛,语有难解”处,“间有”校订。所为“增损”者,有其依据,这点恐是不容置疑的。经过这样一些努力,拿出的底本,就成为一个相对详善的传本。以其所追求的目标看,这个传本,的确更为近真。
(三)董弅在处理这样一个底本时,遵循了“多闻阙疑”的治学原则。“至于所疑,则不敢妄下雌黄,故亦传疑,以俟通博。”这在前文的介绍中,已经看到了,对于传本异说,对于未及弄清楚的地方,他没有强作解人,而是一仍其旧,保留了原貌,提供给后来者去作自己的思考。
董弅的夫子自道,除明显属雕工形近误刻及漏刻者外,证之以版本全貌,基本是可信的。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董弅以研究者的姿态和学养对待《世说》,使他能识别并推重当时杰出研究成果,不止版本取优,再加勘订,而且能将汪藻的成果一并刻入书中,充分显示了宋代的研究水平,足以泽惠后学。董弅的这种态度和工作,使得这一刻本成为至南宋初年为止,众多学者对《世说》传本及《世说》文本本身研究的一次全面的总结,并将其成果以新刊版本的形式保留了下来。
董刻本自身经过了这样较为严谨的处理,又采择当时传本的众多研究成果,使其具有近真的本色,力求切近《世说》文本的历史原貌,在今天,它所显示的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正如余嘉锡先生所评,在诸传本中堪称“最佳”了。
以上事例,说明了董刻本的学术价值。本注评,即选取绍兴董刻本为底本,尽量保持其原貌,同时也从诸校本吸取其校订成果,并在注中予以说明,以期尽可能完整、准确地把握文本。在此基础上,挖掘其内涵,剔抉其神韵。
我们深知解读《世说新语》并非易事,虽已经有很多学者对之校勘、笺识,也有诸多今注今译本行世,还有对当时语言的专门研究著作,但对每则故事的发覆索隐,征求神韵,赏会妙处,仍然需要诸多努力。《世说》受魏晋玄风的影响,其写作重在“得意忘言”,因而语言简约精练,文字隽永有味,作者的深邃思考和思想意趣,常是意在言外,而尽得风流。解读这样一部著作,就需要做许多《世说》之外的功夫,体会当时特殊的历史文化、独有的思想特色,以及由此而造就的一系列独特的历史人物,他们的生动、灵妙,都需在这一背景中去求证,因而,我们在探求故事的本事及言外之义、味外之旨的时候,首先深入到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去,尽可能求取一个近真的面貌,尽可能准确地把握人物,将其风流韵味做还原的评点。同时,我们不仅注意到它的言外之味在当时的作用和影响以及历史意义,也关注到它给予今天人们的新的启发,将社会、人生、审美等连贯起来,既做史的求证,又做审美赏会,进一步引发了现代联想,突出经典重读那温故知新的意义。忠实于原作,求得其神韵,赏会其妙处,追寻其启迪意义是我们的努力和期望所在。
总之,阅读《世说》,最难的不是表面的语言文字的训诂解释,而是在结合时代以还原历史的综合能力和整体把握,以便进一步解开寓藏在语言文字背后的“言外之意”——即故事的精神实质,作为历史的借鉴。我们尽量把故事安放在一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中,力求还历史的真实面貌,让读者知其然,明白“是什么”的问题,这是颇有难度的;进一步,还必须让读者知其所以然,明白作者之用心,他这样的写作,用意何在?这是弄清“为什么”的问题;最后,还必须让读者明其所当然,也就是从故事的启悟来思考人生,站在时代的高度做现代反思,明白自己应该如何行动与实践,弄清楚我们应该“怎么想”的问题。用精约的语言,力求揭示上述三个“W”(即“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想”),让读者不仅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进一步还要明其所当然。环环相扣,步步深入,任重道远,可不勉哉!
以下简略介绍一下注评的体例。
1.对版本、校勘的处理。本注评以宋绍兴八年董弅刻本为底本,吸收前贤的校勘成果,并在注中标明。本书侧重评点,因而注释尽量简约。
2.对古今字、异体字、正俗字的处理。因文字改为简体,古今字、异体字、正俗字,无法一一依照董刻复原,祈谅。今后若出繁体文本,当力求存原貌而少作改动。因为原作多用俗体字,见其从俗倾向,在文学史的雅、俗之争中,有助于明了笔记小说的走向。
3.评点从每则故事本身的特点出发,或评人物,或评思想特色,或揭示当时风俗、风貌,或评点写作特色,或评言语韵味,在评点中对已往评点的成果尽量吸收,择善而从。由于评点为每人独立写作,作者的行文风格不强做统一。
本书的写作,蒋凡撰写上卷的《德行》,中卷的《规箴》、《捷悟》、《夙惠》、《豪爽》以及下卷的全部注评;李笑野撰写《前言》和上卷的《言语》、《政事》、《文学》注评;白振奎撰写中卷的《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注评。全书由蒋凡审阅。
对《世说新语》作全面的现代视角的评点,对我们说来,是一次大胆的尝试,缺点、不足之处在所难免,敬祈读者批评指正。
[1] 朱一玄《世说新语汇校集注·序言》:今见的董弅刻本“后边所附的宋汪藻《世说叙录》末尾残缺,董氏的跋语也就因而不可得见。幸而这个跋语能在宋淳熙戊申陆游重刻本上保存下来,才使我们藉以了解到宋绍兴本的校刻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