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亡动物园
“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当我们来到楼梯上方的尽头时,欧文夫人说道,“我见过里面两次。我看够了。”她朝门做了个手势,接着便站到了与我们隔着一个平台的地方。“阁楼没有锁,但希望你们能小心,别碰里面的任何东西。沃特雷先生对他的藏品保护有加。他甚至都不许我上来打扫,害怕我弄坏了什么。这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
“听您这么说,里面好像很恐怖的样子。”我说。
“或许是我太敏感了。我只知道,作为一个自然学家,沃特雷先生喜好的是不自然的东西。”
说着,女房东退到楼梯上。
“莱利—罗格,鲁利罗格,”等她走出听力所及的范围后,我对福尔摩斯轻声说道,“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巧合。”
“没有什么巧合,”他回答道,“在你我行走的世界里不存在巧合这种东西。现在——”他将手伸向门把手,“假如欧文夫人的可怕警告不含水分,我们得振作起来了。”
阁楼很大,几乎与这整座屋子同宽同长,由于它位于一个双斜坡的屋顶下,因此挑高充裕。墙壁被刷成白色,地板则是水泥,前后都有向外平开的窗子,要不是涂上了胶水的牛皮纸牢固地封住了窗框,阁楼里采光本来应该相当不错。
福尔摩斯点燃了距他最近的煤气喷嘴,它的光照亮了架子上摆放着的一打又一打玻璃容器。它们都是装样本的罐子,大大小小,形状不一,每一只的瓶颈上都系有一个标签。其中最小的没比一品脱的啤酒杯大多少,最大的直径类似小木桶。这些容器里清澈而泛黄的液体一直满到罐口,通过空气中缭绕的令人作呕的甜味判断,是甲醛溶液。
在每一个罐子里都漂浮着一个生物,死的。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最多也就是莱姆贝斯区品琴里的宠物供应商谢尔曼先生贩卖的异域动物或者一般宠物。比如,最靠近我的那只罐子,里面装着的生物看起来像是狼蛛,只是比我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见到的标本更大一点,毛也更多一点。只有凑近了观察,我才意识到,这只蜘蛛有十条腿,而不是通常的八条,它的背上还长着透明的翅膀。罐子上的标签显示,它来自尼日尔河流域的丛林。
同样,某个乍看之下像是盘起来的蛇的生物——我以为是某种蟒,它的躯体与我的上臂一般厚——其实更像是蠕虫。它的周身覆盖的与其说是鳞片,不如说是一层皮,在它身体的一端长着两个怪异的狭缝,那可能是它的眼睛或鼻孔。有二十个蝌蚪似的生物漂浮在同一个罐子里,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是克罗地亚普利特维采湖群的某个湖泊。这些类蝌蚪生物每一只都比我的拳头还大,尾巴的末端绕在一起,因此整体看来就像是一个花盘,只不过这朵花由血肉而不是植物组成。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恐怖异常,不管我们往哪边转,视线都会落在某个不同寻常、失去生命的动物残骸上。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我们熟知的物种的某个肆意任性的演化分支,而另一些则已具备了可辨认的身体特征——蝙蝠似的翅膀、蜥蜴的头部、鳍状肢、羽毛、鱼鳍——但与之混合的其他身体特征,却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类似生物,或干脆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则,是些不该彼此拼贴在一起的特征。
“这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吗?”在这片死亡的动物园内,我从一个罐子走到另一个罐子前,从一个怪物走向另一个怪物。
“你是想问它们是否是伪造的?”福尔摩斯说道,“是否是沃特雷自行拼接了它们,就像P.T.贝纳姆将一个猴子木乃伊化的头部和躯干拼接到一条鱼的尾巴上,从而制造出他的‘斐济美人鱼’?我觉得不是。这不是个珍宝展览馆,华生。或者说,它确实是,只是并非用于公众参观。”
我的视线被一个真正的畸形之物吸引:那是一只水母,灰色的果冻状身体上有几十个球形突起。可能是细胞器或息肉,我想着,凑近了去看。
此时其中一个球体突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
我惊恐地喊了一声,猛地往后退。震惊中我碰到了一个大号的标本罐。它在架子上晃动,甲醛溶液泼溅到罐外。我抓住并稳住了它,呼吸急促。
福尔摩斯轻笑起来:“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那个……那个畸形的水母,”我说,“它张开了眼睛。它……它看了我一眼。”
我的同伴靠近那只罐子。“我很怀疑。这个生物早就死了。你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压力影响了架子的平衡,从而又影响到了罐子和里面的东西。”
“但愿如此。”
“看来我们的这位朋友沃特雷是个变异生物收藏家,”福尔摩斯说道,“还是荷兰动物学家安东尼·科利内斯·奥德曼斯的信徒,奥德曼斯同样也追寻着自然界中的不和谐之处,以发现了刚果的黑冠白睑猴而知名。看,”他指向一个工作台,上面摆放着几本皮面装订的大参考书,“这本是奥德曼斯写海蛇的。从书页间夹着的纸来判断,沃特雷一定给这本书好好地做了注释。还有边上,这是《无名野兽集》,相比于他的《无名祭祀书》,这算是弗瑞德里希·威尔赫姆·冯·容茨不太知名的作品。而且,这本大部头也被沃特雷勤勉地翻阅过。”
福尔摩斯开始翻动工作台上书本边散落的纸张。
“欧文夫人建议我们什么也别碰。”我指出。
“你差点把样本罐撞翻了,”我的同伴回答,“相比于你犯下的罪孽,我现在做的只能算小过失。”
“那你动作快点。”
“你是在担心沃特雷不合时宜地突然回来?还是说,你不喜欢待在这屋子里?”
“主要是后者。好吧,其实不是,完全就是因为后者。”
“这些尸体确实不怎么吸引人,但它们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伤得了我们。你不应该这么脆弱的,华生。”
通常来说我确实如此,但老实说,那水母状的生物“看”我的事,让我彻底地陷入了溃败。我没法不去想,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另一个样本突然做出动作。比如说,在那一边的大象胎儿突变体;又或是另一个,它看上去仿佛老鼠、蜈蚣和鳗鱼的混合物,按照罐子上的标签,就来自英格兰本土的赛文河口。这些异变的生物本就不该存在,因此令它们死亡的因素也未必能确保无虞。只要一点点撩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会猛然复苏。
“啊哈!”福尔摩斯大喊,“这是什么?”从那些纸张中,他抽出了一封信。“这笔迹我可再熟悉不过了。你能认出来吗?你应该认得出才是。”
“就算你不给出这么明显的提示,福尔摩斯,这张信纸的抬头也已经露出了马脚。圣詹姆斯街蓓尔美尔的第欧根尼俱乐部。有这一点,加上你的评论,写下这封信的人除了你的兄长之外,还能有谁?”
“完全正确,华生。你比自己的故事里描写的愚人要聪明得多。那么,麦考夫想从这位边缘动物王国的美国专家这儿得到什么?呼!很有趣。这封信邀请沃特雷去第欧根尼俱乐部谈谈。”
“谈谈?第欧根尼俱乐部?”当然,这个俱乐部最出名的就是禁止交谈。任何人被发现违背了这条准则三次,就会被开除。
“我想,我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福尔摩斯说道,“这场交谈将会由某些被挑选出来的第欧根尼俱乐部成员参与,他们属于某个秘密的俱乐部中的俱乐部。”
“大衮俱乐部。”
“没错。麦考夫兄长希望纳撒尼尔·沃特雷能够在四月现身,以‘与我们分享您在非林奈物种和分类学偏离上的知识’。”
“沃特雷接受这个邀请了吗?”
“要确定这一点有一个办法,”福尔摩斯看了看手表,“但我们必须动作快。现在已经快到八点了,麦考夫守时的习惯是不可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