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卡托尼克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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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广撒网的成果

福尔摩斯按计划针对我们这位波士顿无名氏放出了触角。我不喜欢他用的这个词语:触角。这个词让人联想到节肢动物,太像触须,令人不适。它让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旧日支配者、长老神和外神的形象,我们书架上的书里尽是这些内容。对诸神中的大多数而言,触角并非比喻,而是生物学上的用词。

福尔摩斯的触角以书信的形式寄了出去,寄往伦敦周边的收信人,他在信中尽可能地详细描述了这位贝特莱姆的病人。至于这些信函的接收地点,大部分是知名学术机构,其中包括皇家学会、皇家地理学会、皇家研究院,还有我的母校伦敦大学。毕竟,一名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一定会寻求其他知识分子和科学家的陪伴。在首都之外,福尔摩斯联络了牛津和剑桥及一些较为知名的寄宿学校,这位波士顿人可能曾经在这类地方拥有教职。在我的提示下,他也联络了几家大医院,假如此人身上的伤是在英国造成的,而不是在他的祖国,那么他就一定不得不去某家医院接受治疗,要不然也得去医院治疗伤口在事后引起的并发症。在这个庞大的名单上,最后还得加上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及各类绅士俱乐部,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兄长最常出没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这些事占用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之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夜深之后,我上床睡觉,福尔摩斯扎了一针,而后开始拉小提琴。琴弓在琴弦上的刮擦声虽然没能让我一直保持清醒,却确实渗入我的梦境,成了在一座小村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漫游的一千只猫的喵呜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这座村子的名字叫作乌萨。在梦中,我杀死了乌萨无数猫中的一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又是怎么做到的——以至于其他的猫科同胞都跟在我身后,明显带着恶意。不管我怎么走,到处都是狭窄的小巷和弄堂组成的迷宫,猫在那儿等着我,它们的尾巴抽动着,眼睛里散发出渴望复仇的红光。

我不记得这场噩梦是怎么结束的了。可能是转变成了另一个更叫人愉快,同时也更容易忘却的梦境,也可能是直接结束,不了了之。但我确实记得,当我醒来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福尔摩斯,他坐在窗边可以俯瞰底下街道的扶手椅上,身体蜷曲,膝盖抵着下巴,被烟斗的烟环绕得如同身处于茧中。在他身边散乱地扔着大量书本,起居室的书架则满是缺口,仿佛少了牙。这些卷宗组成了福尔摩斯私人的禁书和秘术图书馆,其中包含了大量魔法书、稀有的参考资料和深奥的百科全书,它们都是他在过去的十五年间逐渐搜集积累起来的。很显然,这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精研书里的内容。

此时的他正处于不想说话的状态,甚至不愿屈尊回应我的“早上好”,因此我便独自静静地用了早餐,接着出门去执业。在经历了咳嗽、鸡眼和绞痛组成的平凡一日后,我回到贝克街,此时清晨那个阴郁而沉默寡言的福尔摩斯已被一股热情洋溢的能量旋风取而代之。

“华生!你总算来了!感谢上帝,兄弟,你去哪儿了?”

“你觉得我还能去哪儿?”我说,“给人看病。”

“我都等你好几个小时了。”

“你明明看到我拿着医用包离开的。你知道我通常什么时候回家。你怎么可能预估不到我会离开多久?”

“别管这些。别管了。”他将一份电报塞到我的鼻子底下。“拖网逮着鱼了。皇家学会的主席、第一代开尔文男爵威廉·汤姆森阁下回复了我的询问。‘没有遇到过符合您形容的人,’”福尔摩斯读着电报,“‘然而,确实遇到过另一位年轻的美国科学家,马萨诸塞州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纳撒尼尔·沃特雷。在过去两年间一直住在伦敦,进行研究。上一次遇到他是在学会的圣诞集会。’”

“这根本没有任何帮助。你抓到的连小鱼都不是。”

“但只要有了小鱼,我们就能将它装在钩子上,钓到大鱼。开尔文爵士似乎认为这个沃特雷可能认得我们的神秘人。毕竟,沃特雷和他来自同一个国家,年龄相当,也同样是科学家。这些事实中的每一个都让他们的道路交叉的可能性成倍地增长。”

“真的吗?伦敦可是个很大的地方。具体到这件事,马萨诸塞州也不小。我们甚至不知道贝特莱姆的这个不幸的家伙是否在伦敦住过。珀弗利特尚在这座城市的边界之外六七英里处。”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能和纳撒尼尔·沃特雷见面,就能问问他是否听说过一个只有半张脸和一条手臂的新英格兰人。”

“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了。沃特雷住在哪儿?”

“开尔文说他住在皮姆利科区,不过不是很确定。”

“没有具体地址?”

“没有。不过至少我们有了一个突破口。我们赶紧出发,叫辆轻马车吧。你的故事里常说,游戏开始了。”

*

我总觉得皮姆利科区是伦敦的一处阴暗而怪异的死水。这一点主要不在于它是什么,而是在于它不是什么。它不是威斯敏斯特,不是贝尔格莱维亚,也不是切尔西,却占据了一块梯形的地块,与上述三个令人向往的富有地区接壤,南边则是泰晤士河,让人觉得它不过是在首都的地图上填了个空缺,就像某种建筑补丁。那些摄政王时期风格的阳台、白色的前门,看起来都单调而孤寂,没有树木遮蔽的街道则显得了无生趣。

而当我们在发红的西沉日光之下,坐出租马车咔嗒咔嗒地前往目的地时,这种印象也变得更为深刻。在没有清扫的街道上,孩子们穿着破烂的鞋横穿马路,大喊大叫。在半开的窗子后面,窗帘懒洋洋地翻腾。看不见的狗群散漫地吠叫。

“我们要怎么在这里找到沃特雷的住处?”我问,“难道要一扇扇门敲过去,直到找到目标?”

“差不多,”他回答,“有时候,没有什么比传统的跑腿更好的方法。来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福尔摩斯和我一户接一户地询问,是否有一位纳撒尼尔·沃特雷住在此处,假如没有,那么这里的住户是否知道有个叫这名字的年轻美国绅士住在这附近。这是个无趣而令人沮丧的活计,答复我们的常常是粗鲁的斥责。尽管我们的态度算是彬彬有礼,但对不少房主而言,我们出现在他们家的门阶上似乎就已是一种负担,而另一些房主则将我们误认为收租人或法警,直接表现出了敌意。

就在我放弃了所有成功的希望之时,福尔摩斯提议改变我们的做法。他注意到有一群顽童在街角游荡,对我说:“在淘金人之间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识,那就是看起来最没有希望的地方反而能开出获益最多的矿层。”

我很怀疑这是否是个经得住考验的事实,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跟着他靠近了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看他询问有关沃特雷的事。

有个可能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邋遢的小男孩,他尖声喊起来:“你说那个美国佬?我知道你到哪里能找到他。”

“纳撒尼尔·沃特雷?”福尔摩斯问,“你确定?”

“假如这是他名字的话,”小男孩耸了耸肩,“这附近没有多少美国佬。就一个美国人来说,那人可真是阔佬。穿得很好。鞋子总是闪闪发亮。时不时会赏我点儿零钱。”

“啊。所以毫无疑问,假如不给你一点儿诱惑,你便不愿屈尊告诉我们他的所在之处。”

“如果你是说我的消息可不白给,那没错,先生。”

“华生?给这男孩一点儿。”

我将手探入口袋里。“给你。一先令。”男孩伸出被煤灰染黑的手。“不行,”我说着,一把将硬币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想让这钱归你,你得带我们去那间屋子。”

“现在就给六便士,到了地方如果确实是你们要找的屋子再给六便士。不行拉倒。”

“他是个还价的高手,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不会再跟他讨价还价了,否则我们可能会彻底失去他的帮助。”

男孩带着我们来到泰晤士河附近一座有阳台的四层建筑前,这座建筑看起来比周围大部分相邻的建筑更整洁,但还是不怎么讲究。我们敲门后,一名女仆出来开了门,表示说纳撒尼尔·沃特雷先生确实住在这里,但此刻不在家。我将第二枚六便士硬币扔给我们的小向导,他在半空中接住硬币,立刻让它消失在他那件线头裸露的平纹布外套的口袋里。随后男孩沿着一条小巷跑去,很快自己也消失了。

“沃特雷先生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福尔摩斯问女仆道。

“这我说不上来,先生,”她回答,“您得问这里的女主人欧文夫人,这是她的家。沃特雷先生只是租了一部分屋子而已。”

“那我能见见欧文夫人吗?”

女仆退进屋里,一会儿后,一位中年女性匆匆跑出来,替代了她的位置。福尔摩斯递上名片,她怀疑地瞥了一眼,而后细细查看我和福尔摩斯的脸。

“我听说过您的名字,福尔摩斯先生,”最后她说道,“谁没听说过呢?我以为您已经死在瑞士了。”

“不过是华生的艺术发挥罢了。其实只是一次徒步旅行,我在石头上摔了一跤。他把这事改写成了死亡。那之后连报纸都报道过,我其实还活着。”

“您不是幽灵,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但我还是不知道是否能让您进门。”

“为什么不能,我亲爱的夫人?”

“嗯,首先,沃特雷先生不在家。”

“女仆已经告诉过我们了。真可惜。”

“他也没有通知过我他会有访客。”

“我们没有与他约过。假如他不在家,那我们确实不该再麻烦您了。不过,说不定我能说服您告诉我们,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如此我们便能安排再上门拜访一趟?”

欧文夫人回头,往阴暗的屋子内部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这个,”她说,“我说不上来。这事……”各种冲突的情绪直白地出现在她的脸上。“我不知道沃特雷先生现在所在何处。老实说,这事儿让人烦心。”

“怎么会?”

“他通常是很可靠的。虽然时不时会消失一阵子,但从不会不留口信就离开。他是个自然学家,所以经常进行实地考察,要么去英国乡间,要么去欧洲大陆。他总会告诉我他计划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交房租的日子里他不在,也会特地提前留好钱。在这方面,沃特雷先生总是一板一眼的。人们总是说美国人傲慢无礼,但他不是。我不会说他是个好人,但他确实稳重,值得尊敬。我不介意将屋子给他留着,很少有租客能让我这么说。”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福尔摩斯问道。

欧文夫人似乎还不太确定自己能再吐露多少,她已吐露的又是否已经太多。她让我觉得,她就像是用与我们的赫德森夫人一样的大理石雕凿而成。以她这样的女性来说,审慎就是她们的口号。

“或许您该进屋里来,”她放缓了语气,说道,“您声名显赫,以事实相告也许对我也有好处。”

当我们跨过门槛时,我朝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就像在示意他说:看到了吧?你的文学声名能让人打开房门,你得为此而感谢谁?

他看到了我的表情,但故意无视了它。

*

欧文夫人让我们在她的起居室里坐下,这间屋子是一个专属于她的小套房中的一部分,在整座屋子的后方,小套房之外的部分则属于她的租客。她双手拿着手帕,当我们交谈时,她便会不停地拧动手帕,仿佛要将她心中的紧张转移到这块蕾丝边的方形布料上。

“沃特雷先生常常出门,为他的收藏寻找样本。但他很少离开太久。我想他去埃及的那个月或许是他不在此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但通常来说,他最多也就离开两周。他总是提前告知我他的行程。有时候他甚至会将整个旅行的路线都告诉我。‘从多佛到加来,然后往东南,经过德国,去奥匈帝国,然后到喀尔巴阡山脉。’差不多就这样。如果他回来的日期要延迟,他会拍电报给我。但是……”

这个“但是”的分量很沉,满是深深的忧虑。

“继续。”福尔摩斯说道。

“上周三,他突然消失了。那是上午的事。我听到他从玄关的立柜里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而后便从前门出去了,甚至都没跟我道别。”

“这事有什么特别的?”

“我想不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和往常不同。不,等等。仔细想想,那天早上他收到了一份小包裹,是早班邮递员送来的。”

福尔摩斯皱起眉头。“小包裹里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包裹上写着收件人是他,又不是我。我把这个包裹和其他信件一起送到了他的书房,就像我平常做的那样,然后便离开了。”

“沃特雷常常收到这样的包裹吗?”

“不是很频繁。一般都是他预订的书。”

“这个包裹的尺寸是?”

“我想各边不超过几英寸。”

“要是可以,请您再精确些。”

“或许十英寸长,八英寸宽,一英寸厚。我最多也只能估计到这程度了。”

“那很可能又是一本书。”

“我想是的。”

“那个包裹是怎么包装的?”

“简单的牛皮纸,用线固定。”

“有寄件人地址吗?”

“我没有看见。”

“那张牛皮纸您还留着吗?还有线?”

“沃特雷先生将它们扔在废纸篓里,”欧文夫人说道,“第二天我就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垃圾车后来带走了它们。”

“真可惜,”福尔摩斯说道,“从笔迹、使用的绳结、牛皮纸的折叠方式等等可以看出很多信息……不管这包裹里装的是什么,您觉得是它让沃特雷先生匆匆地离开了?”

“我不愿下结论。我只是将包裹交给他,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几分钟后,他就匆匆离开了。”

“随身带上了包裹里的物品?”

“有可能。后来我没有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任何之前未见过的东西。”

“他也没有向您提过他要去哪儿?”

“没有。晚餐时他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凯蒂——这是女仆的名字——将早茶带给他时,他不在床上。他的房门半掩着,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也就是那时,我开始有点儿担心。”

“考虑到他平常的习惯,可以理解。您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毫无踪迹,”欧文夫人说着,摇了摇头,“已经快一周了。”

“确实是桩怪事,”福尔摩斯说道,“请告诉我,沃特雷先生平时会在这儿接待访客吗?”

“几乎没有。我定过接待访客的规矩,尤其是女客。他们可以来拜访,但不能过夜。至于沃特雷先生的情况,在这一点上完全不是问题。他是个守规矩的人,谈吐文雅,人品卓越,只是有点儿冷淡。据我所知,他没有卷入任何风流韵事,似乎也没有太多朋友。”

“如此说来,您也就不会有机会见到他和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在一起,对方还有着怪异的身体缺陷了?”

女房东皱起眉头。“什么样的身体缺陷?”

“在这里有严重的伤疤。”福尔摩斯指了指自己的左半边脸,“还少了这边的这只手。”

欧文夫人猛地笑了出来。“没有。要是真有这样的人,我想我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记得。”

“我很确定您会的。与您交谈让我获益匪浅。”

“福尔摩斯先生……”欧文夫人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您出现在我家门口,向我询问沃特雷先生的事,再加上他突然消失,让我觉得我对他的关心很有必要。也正是这个原因,接下来我会与您分享一些他生活的细节,通常我不会随便乱说,只是它可能对事态的发展会有帮助。主要是,它多少会破坏我之前给这年轻人营造的形象。”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说。

“沃特雷先生是个模范租客,这是真的。我对他没有怨言。虽然他征用了我的阁楼让我不太高兴,不过我已经准备忽略这一点了。或许是我太过神经质。”

福尔摩斯好奇地眯起双眼,却什么也没说。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心中已将这句话归档,准备留待日后调查。

“尽管如此,”欧文夫人说道,“他有个特殊之处,一直让我心神不宁。他会和自己说话。”

“这倒也不是很奇怪,”我说,“他是个自然学家,一定花了大量时间独自一人待在野外,跟踪、捕捉他的猎物。我想,他可能是因此而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好听到人类的说话声。此外,这一职业本身也吸引怪人。”

“在这点上我同意您的意见,医生。我自己也会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也有人曾经听到过我和已故的丈夫说话,当时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在我身边很久了。但我在这儿说的这种情况,却与此完全不同。沃特雷先生会编造对话。我曾经好几次听到他这样。”

“对话?”福尔摩斯说道。

“很长的对谈,有时甚至是争吵。就好像他在使用那个流行的新玩意儿——他们怎么称呼它的来着?电话机。他就像是在和某个不在房间里的人说话。对话有来有回,但只能听到他这一方说话的声音。他说话时会有停顿,就好像在听着另一位谈话者的发言。有时他像是在回答对方的提问,又有时他自己也会提出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事。最奇怪的一点是,与他对话的人似乎也有姓名。还是个双重姓氏,听起来像个爱尔兰人。”

福尔摩斯的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确实像爱尔兰人。”他轻声道。

“莱利—罗格,”欧文夫人说道,“沃特雷先生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笑容消失了。“莱利—罗格?你很确定这个名字吗?”

“应该是这个,或是某个听起来类似的。我对这个发音印象很深。”

我不明白福尔摩斯为什么觉得“莱利—罗格”很重要。但此时,他身体前倾,激动得身体发颤。看来他找到了我没能找到的某种联系。

我在脑海中将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希望能有所触动。

莱利—罗格,莱利—罗格……

接着我突然想到了。

R'luhlloig(鲁利罗格)。

“欧文夫人,”福尔摩斯说道,“您已经提供了这么多的信息,我本不该奢求您再放纵我一次,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您刚才说沃特雷‘征用’了您的阁楼。”

“是的,拿来做工作间。他在里面摆放了他的样本收藏。”

“我们能进去看一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