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事和现实生活
“没必要对那人这么粗鲁的。”一个半小时后,在滑铁卢路上一家土耳其浴室里,我对福尔摩斯说道。我的朋友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做个蒸汽浴来恢复身心的活力,于是此刻我们便坐在闷热的房间里,除了腰部裹着毛巾之外浑身赤裸,皮肤发红,汗流浃背。“你伤害到了麦克布赖德的感情,那个可怜人。他陪我们离开时相当沮丧。”
我的同伴耸了耸肩。“我对这些期待我给他们表演的人没什么耐心。‘从这块怀表里,你能推断出我的什么信息来,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从我这根拐杖的状态里你能看出的一切,福尔摩斯先生。’就好像我是一只受过训练的熊,时刻准备着用后腿支撑身体站立,只要他们拍一拍手就开始给他们跳舞。”
“他们没有恶意,真的。”
“只是毫无意义,强加在我身上,浪费我的天赋,我觉得都是你的错,华生。都是你和你那些故事——”说出“故事”一词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在那些故事里,你把我描绘成了一个挤眉弄眼的法师,口吐格言,肆意展示自己的洞察能力。”
“我已经尽心尽力地在小说里展现你正面的形象了,”我反驳道,“我从未贬低过你。你别忘了,就是因为有这些故事,你才能有屋子可住,有衣服可穿。”
“我自己也能挣钱。”
“有一点儿。不多。”
“我有客户。”
“几个客户,他们的问题没什么意义,付的钱也少得可怜。我才是你最重要的赞助者,我和我的小说。作为我资助的回报,当陌生人偶尔请你表现得符合我创造的角色,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高昂的代价。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粉丝。”
“一个不是我本人的文学人格的粉丝。”
“它就是你,只不过是个升华过的你。老天,其他任何人要是成了名人,都会心存感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却偏不。他觉得这让人厌倦。怎么着,我已经两年没有再出版任何故事了,你一定觉得松了一口气吧。”
“没错,你已经‘把我杀了’,现在,我的存在成了混沌不明的状态,在纸面上已经死了,在现实中还活着。但这不足以阻挡别人的好奇心,不是吗?甚至可能让他们要求得更多。他们看我的视线中混杂着敬畏和怀疑,就好像我在他们的心里仅次于某个拿撒勒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我一下子爆发了,“另外,我明明记得,就是因为你要求,我才放下了笔,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做。你知道《斯特兰德》的纽恩斯为了让我写新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冒险故事,肯出多少的价吗?一个故事就有一千英镑!”
“也没多少钱。”
“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素材——笔记、点子、故事大纲——可以让我们获得一笔舒服的进账,但你却坚持让我放弃,封笔浪费这些故事。懊恼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这简直毫无道理。”
我们彼此凝望了数秒,都眯着眼睛,抿紧嘴巴。接着福尔摩斯以真诚而大声的哄笑打破了僵局。
“哦,华生!你是怎么能忍我到现在的?我恐怕是人们能交到的朋友里最坏脾气又最不值得欣赏的了。”
“你说得没错。”我回道,也跟着笑了出来。
“接下来该道歉了。”
“我们都累坏了。我们都说了不该说的话。假如要道歉,我宁可你去向麦克布赖德道歉。不过,既然他不在场,我很乐意代他收下。”
“我可以确定的是,经历了所有我们已面对过的苦难和折磨,再加上我们尚未面对的那些,我只愿在我身边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你。”
“这挺好的,毕竟我怀疑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忍受和你在一起了。”
我们来到冷水池,一头扎入水中,一直泡到头颈。水极冰,引发了一种灼烧般的感觉,它介于舒适与痛苦之间。与我们一起泡冷水池的约有五六个人,他们都低垂着脑袋各自沉思。
“所以,”等我从扎入冷水中缓过来后,我说,“你从我们那位被囚禁在‘疯人院’的波士顿人身上搜集到什么信息了?”
“正如我对麦克布赖德所说,我还没法说出他是谁,但我知道他是什么。”
“继续。”
“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教养,有着富裕的家庭背景。”
“但他的举止看来不像。”
“他表现在外的举止,那确实不像,但靠近检查他后,有充分的证据泄露了他的秘密。他不是劳动者,这一点可以肯定。他的皮肤柔软,全身洁白,通常曝露在外的身体部分与应该被衣物遮住的部分一样苍白。他的肌肉很不清晰。更重要的是,他剩下的那只手上,缺乏靠背上的汗水谋生的人该有的胼胝。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人靠眉间的汗水谋生,因为在他中指的侧面有一个小小的茧,这说明他经常用笔。你也有一个,华生。尽管你现在已不再是个作者,但你依然会给书评写大量的感谢信,同时作为你职业的一部分,还要给病人开处方。”
“但目前为止的信息不足以说明他有富裕的家庭背景,”我说,“他可能是个银行办事员,或是个法律秘书,甚至也可能是个医生。”
“确实,”福尔摩斯说道,“但至少我们可以断言,他的生活不曾极端艰难。他是个知识分子,或者说他曾经是个知识分子,直到他精神的各项功能被破坏为止。”
“为什么这么说?”
“我曾至少两次让你注意尺寸巨大的头颅和尺寸巨大的大脑之间的一致性。查尔斯·奥卡斯塔·麦维顿是这样,几年前我们遇到的亨利·贝克先生也是如此。”
福尔摩斯自己同样也是,他那高高的前额有时也仿佛要因其中的灰质而鼓起。
“我们在贝特莱姆的那位朋友颅骨的尺寸可观,这么大的容量倘若没有装满,可真是浪费,”他继续说道,“他的手也很有趣。”
“除了茧之外还有别的?”
“他的手腕和手指上有大量细小的疤痕组织。它们的图案结构暗示了诸多可能。我身上也有,只是相对较少。”
福尔摩斯将自己的手和手腕伸给我看。他的皮肤上散布着点点星座般发亮的纤维组织。我不记得看到过它们,不过这些疤痕都极微小,光靠肉眼很难察觉到。
“是吸烟造成的?”我大胆推测。
“怎么可能!是化学物质,我以前在大学里,还有毕业之后都接触过不少,直到我的研究转向了秘术。溅出的酸是化学实验不可避免的副产物。不管怎么小心,都会出现意外。”
“所以我们的这位朋友是个科学家。”
“我可以为此而押钱。不过,还有最后一个细节,最能说明一切:他的口音。”
“你从中推断出他来自波士顿。”
“但他不是随便什么波士顿人。在他的口音中有着很明显的盎格鲁痕迹。你注意到他怎么说‘这里’的吗?‘我不属于这离(里)’,这个音的末尾明显上扬。这一点,加上他整体发音的修饰,说明他属于波士顿的上层阶级,这些所谓的婆罗门坚持他们的英国传统,因富有、注重血统和受过良好教育而知名。婆罗门是那个号称已废弃了贵族世袭的国家中的贵族阶层,而我可以告诉你,华生,贝特莱姆的病人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是个贵族,这一点毫无疑问。”
“如果确实如此,这能帮助我们确认他的身份吗?”
“恐怕不像我们期望的那么多,”我的朋友承认道,“他作为波士顿婆罗门的身份不足以让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一点加上他对化学的兴趣,确实多多少少能缩小我们搜索的范围。在我们国家的海岸线之内,可能有几千个美国人,甚至上万,但在这当中,能符合我们这位朋友特点的很少:二十多岁,来自波士顿,出身良好,饱读群书,科学家。”
“更不必说少了一只手和半张脸。”
福尔摩斯揶揄一笑。“这当然是他最明显的特征,你这一点说得很对。你觉得,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照我推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那如果他在这个国家逗留的时间够长,肯定会给所有曾经见过他的人留下印象。要确认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很难,我会立刻让我们的触角行动起来。当然,更具挑战性、更有意思的是他究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的精神状态与他写在病房墙壁上的拉莱耶语之间一定有联系。”
“无疑,”福尔摩斯说道,“这二者有关联的情况太常见了:精神错乱和长老神的母语。”
“除非你正好身为这些神中的一员。”
“即使如此也未必不能成立。诸神的精神究竟是错乱还是理智,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不过是凡人,以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洞察力,要如何衡量它们深不可测的意识?我们怎能窥探异世群星的产物有什么样的动机和情绪?与它们相关的一切都与我们迥异。或许它们全都疯得厉害。或许在宇宙的深渊和地球的深处经过的万古之世,已驱策它们踏过理性的边缘,如今它们心中已空无一物,只剩咆哮的混沌。”
“还有邪恶。”
“或是某种我们无法以任何方式解释,只能归结于邪恶的存在。对它们来说或许是必需,或许是突发奇想,也或许是权宜之计。”
“征服并灭绝人类显然不能属于这三者中的任何一种。”我说。
“是吗?想象你是一只黄蜂,而我用一卷报纸用力抽了你一下。这说明我很邪恶吗?我只是替自己排除了讨厌的东西而已。或者,让我们这么比方,你是一只羊,我薅光了你的毛,把你送到屠宰场,让你成了羊肉。我依然不是小偷或谋杀犯。我不过是个农人。”
“我想你说得挺对。”
“如果说,我们认为外神和旧日支配者恨我们,其实是我们过度夸大了自身的重要性呢?如果说它们对我们没什么想法,至多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蔑视,那又如何?相比于我们,它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因此毫无任何实际的理由会害怕我们。反之,我们对它们的恐惧,令我们将它们的行动解读为邪恶。阿撒托斯凭什么要在乎你或我?莎布—尼古拉斯又凭什么?犹格—索托斯?伊格?克苏鲁?”
当福尔摩斯念诵出这些名字时,一股刺痛感不由自主地沿着我的脊椎向上攀升。将它们大声念出来已是亵渎之举,类同于晚祷时分喊出污言秽语。但在普通人耳朵里听来,福尔摩斯不过就只是说出了一串含义不明的词语,听起来就像是从《李尔王》或路易斯·卡罗的作品中摘取的片段。
“假如它们对人类真这么漠不关心,”我说,“那为什么还希望我们崇拜它们?”
“它们真这样希望吗?”他回答,“它们真的关心崇敬和祭品吗?确实有人将这些献给它们,但它们是否因此而被取悦,或者,它们是否注意到了这些,都还有待商榷。假如它们给出了反应,那可能不过就只是巧合或好奇。这些崇拜之中体现得更多的是人们自身,而非诸神本身——人类对原始满足的需求,他们自身感受到的渺小和缺乏价值。克苏鲁和它的眷族就像是我们的一面黑镜,有些人看到了矛盾的幻象,看到了某种应该避开的东西,而另一些人则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如白昼般清晰。比如说,我猜莫里亚蒂教授就属于这后一类人。”
我的脊椎再次产生了刺痛感。从很多方面来说,我对莫里亚蒂这个名字的厌恶,更甚于对那些神中的任何一位。
“那个卑鄙的男人,”我说,“十五年过去了,与他相关的记忆还是困扰着我。在那之后,我们也曾击败过不少恶棍,但不知为何,莫里亚蒂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和公孙寿让我们踏入了新的调查领域,夺走了我们幸福的无知。”
“换个角度看,是他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福尔摩斯说道,“在这一点上,我们欠他的情。”
“除了永远的怨恨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欠他的。他本想拿我们去喂奈亚拉托提普。你难道不记得吗?”
“我记得很清楚。此外,我也记得,他最后的下场是自己成了奈亚拉托提普的祭品,被‘伏行之混沌’拖入下界享用了。”
“说到这个,你是唯一一个目睹了他终结的人,他没有抵抗,听之任之。至今我还很好奇其中的理由。”
“我也是。最后我只能确定一点:他热爱死亡甚于生命,因此在这二者之中做出了选择。他原本就有虚无主义的倾向,在这种哲学的作用下,便得到了这种苦涩的结局。我知道你还在因为他而心神不宁,华生。不然你为什么会在《最后一案》里让他作为我的宿敌登场?”
“我想是因为我希望将他从我的脑海中去除。因此我才让他从悬崖上跌落,掉进大漩涡中。”
“而我则和他一起掉了进去,”福尔摩斯说道,“难道我也需要被去除吗?”
“是你要求我给你那虚构的事业一个决定性的结局。几乎再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确凿无疑的了。”
但在福尔摩斯的观察之中,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丝真实。我设计让他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在莱辛巴赫瀑布毁灭,由此我也多多少少释放出了一些针对我这位朋友的、不那么仁慈的感受。我本可以简单地让他在与莫里亚蒂的扭打中胜出,而后退休。但我选择“杀了”他,这一点可以视作一种发泄,尽管它出自潜意识,却说明我希望能摆脱这个男人,他的陪伴对我而言常常是负担,他那自毁的倾向对我也同样危险。我设想了一个没有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世界。或许我实际上是在幻想没有他的生活。
“好吧,”他说,“虚构的福尔摩斯可能可以休息了,但有血有肉的福尔摩斯还有活要干。”他从冷水池中出来,“你和我一起吗?”
“连做个按摩的时间都没有?”
“我觉得我们已经虚度了太多光阴。”
我的疲劳早已深入骨髓。劳累似乎在我的大脑外部结成脆壳,泡土耳其浴也只能在它上面敲出一丁点儿痕迹。我希望——渴望——能用睡眠来恢复活力。
尽管如此,我说,“很好”。除了像尾巴似的跟在歇洛克·福尔摩斯身后,我,忠实的华生,还能怎么做?毕竟,在故事里一直都是这样。现实生活中又怎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