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竭力劝说
第二天一早,红土贩就从布满黑刺莓荆棘的山窝、他临时的寓所里走了出来,上了迷雾岗的山坡;太阳的高度无论从荒原上哪一地方看,和雨冢相比显然还太低;而地势较低的地方丘陵绵延,活像一个群岛,在云雾缭绕而成的爱琴海里冒出来。
那草木丛生的群山上,看起来荒凉僻静,但即使现在这种冬天的早晨,也有几双犀利的眼睛圆睁着,有人走过的时候,马上盯上去。这里有路过的禽鸟潜行,要是在别的地方会成为奇观。此处是一只鸨鸟的窝,不多年以前,埃格敦一度可以看到二十五只一窝的。怀尔狄夫住所附近的那个山谷,有白头鹞出没。这座小山本来有一只米色走鸻常来光顾;这种鸟儿非常稀少,就是全英国,目击过的也不到一打。但有一个野蛮人,却夜以继日地算计这只逃出非洲的鸟儿,最后把它打死了事;不过此后,米色走鸻就认为,埃格敦不再适宜进来了。
要是有旅行者一路上观察维恩所见的任何候鸟,就会觉得自己在跟人类未知的异域进行着直接的交流。维恩面前就有一只绿头鸭——刚从朔风的故乡来到。这飞禽携带了有关北方的大量知识,冰川灾变、暴风雪的故事、极光流彩、天顶的北极星、脚下的富兰克林[80]——它的这类老生常谈实在是了不起。但此鸟注视红土贩时却像哲人似的,仿佛在想,现实的片刻良辰美景,抵得上十年往事的回忆。
维恩经过这些野鸟,朝着那位独孤美人的家走去,她和野鸟们在山上做伴,却鄙薄它们。那天是礼拜天,不过在埃格敦,除了婚礼和葬礼,大家很少上教堂,所以没什么两样。他决定当机立断,求见维尔小姐——要软硬兼施地攻击她做托马辛情敌的阵地,由此格外明显地表露出,他缺乏对于女子的殷勤气度,而这是某类精明强干男人的特长——上自王侯,下至农夫,概莫能外。腓特烈大帝曾经向美丽的奥地利女大公宣战[81],拿破仑曾经拒绝美丽的普鲁士王后的条件[82],比起红土贩自行其是地驱逐游苔莎来,他们两个在漠视性别差异这一点上,也得甘拜下风了。
到维尔舰长家来拜访,对于身份低的居民始终是不大不小的事情。舰长偶尔也健谈,但是脾气难以捉摸,没有人猜得透某时某刻他会有什么举动。游苔莎矜持寡言,差不多独处。除他们自己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家门了;只有一个农家女当仆人,一个小伙子在园子和马棚打工。除了约布赖特家,本地区只有他们是体面人家,虽然不富裕,却并不觉得有必要对每一个人、每一只鸟兽都保持友好,只有那些贫穷邻居,才感到有这必要。
红土贩走进园子,老头正拿着望远镜观看远景里那一抹蓝色的海,他那钮扣上的小船锚还在日光里闪闪发光。他认出来,维恩是马路上遇见的旅伴,但他没提那段情节,只是说:“啊,卖红土的——你来啦?喝杯格罗格酒[83]吧?”
维恩借口时间太早谢绝了,同时说明来意,有事要找维尔小姐。舰长从帽子打量到他的背心,从背心又打量到他的裹腿,一会儿之后,才请他进了屋。
此刻,维尔小姐谁也不见;红土贩就在厨房窗下的凳子上坐等,手垂在叉开的膝上,帽子提在手里。
“我想小姐还没起来吧?”他等了一会儿问女仆。
“还没有。没有这时候拜访小姐的!”
“那么我先出去吧,”维恩说,“要是她愿意见我,就请她传出话,我再进来。”
红土贩离开了屋子,到附近的山上逛逛。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召见的消息。他心里开始琢磨,计谋要失败了,却看见游苔莎的身影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单单接见怪人所产生的新奇感,就足以把她引出来了。
游苔莎只看了迪格利·维恩一眼,好像就察觉到他的来意怪异,同时觉得他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鄙陋;因为她靠近他时,并没有使他身体扭动不安,脚步挪移,像老实乡下人看见出众女子时那样,不知不觉露出那些小毛病来。他问游苔莎,可不可以和她说几句话,她回答说:“可以,就跟着我走走好啦。”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没走多远,悟性高的红土贩就发现,要是表现得不那么设防拒谏,会更明智,于是决定不失时机地修正错误。
“小姐,我冒昧登门,想把刮到耳朵里的关于那个人的奇怪消息告诉你。”
“啊!什么人?”
他把胳膊肘往东南方——静女酒店方向一抬。
游苔莎旋即转过身来。“你是说怀尔狄夫先生吗?”
“不错,现在有一家人因他而陷入了麻烦,我跑来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有能耐解决。”
“我吗?什么麻烦?”
“这本是一个秘密。怀尔狄夫也许最后还是不肯和托马辛·约布赖特结婚。”
游苔莎听了,虽然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但要演这种戏,她绰绰有余。她冷冷地说:“我不想听这个,你也不要指望我出面干预。”
“不过,小姐,一句话你肯听吧?”
“不能听。对于这桩婚事,我根本不感兴趣;就是有兴趣,也没法强迫怀尔狄夫听我的。”
“作为荒原上独一无二的淑女,我想你有办法的,”维恩旁敲侧击地说,“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别的女人插足,怀尔狄夫先生马上就要娶托马辛了,一切也就风平浪静了。那位女郎是他结识的某人,我认为他有时跟她在荒原上见面。他是永远也不会娶她的,不过有了她,他就连真情爱他的那女人,也永远不娶了。你看,小姐,像你这样对我们男人有巨大影响力的人,要是出面一口咬定说怀尔狄夫必须真诚善待你那位小街坊托马辛,放弃另一位,他也许就会照办,免得托马辛受苦受难了。”
“哟,我的天!”游苔莎大笑起来说。这一笑就把嘴张开了,日光射进嘴里,好像射进郁金香花一般,映得红彤彤的。“红土贩,你把我对男人的影响力实在高估了。要是我真像你想的那样,那我立马就用我的力量,替善待我的任何人谋幸福——不过据我所知,托马辛并没有特别善待过我啊。”
“会不会你不知道真情呢——托马辛向来对你赞不绝口的?”
“我一无所知。我们住得虽然只隔两英里路,我可一辈子没踏过她阿姨家门槛。”
游苔莎一言一行里透出傲慢来,红土贩意识到,至此他是毫无进展。他不觉暗中叹气,觉得有必要把第二个论据亮出来。
“好啦,我们不谈这个,维尔小姐,我保证,你有力量替另外一位女人谋很大的幸福。”
她摇了摇头。
“你的美貌,对于怀尔狄夫就是法律,对于一切看见你的男人,也是法律。他们都说:‘那里来了这么一位标致小姐——她是谁?多漂亮!’比托马辛都漂亮。”红土贩一面嘴里这样坚称,一面自责,“上帝饶恕说谎的坏蛋!”她固然比托马辛漂亮,但红土贩很不以为然。游苔莎具有某种朦胧美,而维恩的眼睛又没有历练。她现在这样穿着冬装,外貌就好比虎甲虫在昏暗的场合观察,是极素净的中性色彩,但是在充足的照明之下,却能放出耀眼的万紫千红。
游苔莎忍不住要回答他,但心里知道,回答不免要损害自己的尊严。她说:“比托马辛可爱的女人多着呢,所以此话没什么意义。”
红土贩忍住了隐痛,接着说:“他这个人尽注意女人的外表,只要你有心,就可以随意摆布他,像搓柳条一样。”
“老在一起的人都做不到,像我这样住在高处,离他老远的,当然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红土贩转身直面游苔莎说:“维尔小姐!”
“你为什么这样说话——难道你怀疑我吗?”游苔莎有气无力地说,呼吸急促起来,“想不到,你会用这口气来跟我说话!”她又故作傲慢的笑容说,“你心里想什么来着,才这样说话?”
“维尔小姐,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此人?——我当然明白的啦。他的身份比你低,所以你难为情。”
“你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土贩决定打真相牌了。“昨晚上雨冢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我都听见了,”他说,“离间怀尔狄夫和托马辛的女人,就是你呀。”
这样突然揭幕,真叫人难为情,她脸上火辣辣的,就像坎道勒斯王后一样羞愤[84]。此刻,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呼吸也急促,不能平静。
“我不舒服,”她急忙说,“不对——不是这个——我没情绪再听下去啦。请你走开吧。”
“维尔小姐,管你难受不难受了,我要一吐为快。我要对你说的是,不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不管是她的错,还是你的错——毫无疑问,她的处境比你糟。你把怀尔狄夫放弃了,对你实际是有利的,你怎么能嫁给他呢?托马辛可不能这么容易就脱身的——要是她失去怀尔狄夫,大家都要怪她的。所以我请求你,把怀尔狄夫让给她——不是因为托马辛的权利最充分,而是因为她处境最糟糕。”
“不行——我不干,不干!”游苔莎忘了此前把红土贩视若走卒的态度,急促地说,“从来没有人受过这样的亏待!事情本来一帆风顺——我不能让人打垮——让她那样的低等女人打垮。你来替她求情,好倒是好,不过她不是咎由自取吗?难道没有一群乡下人的恩准,我就不可以向我相中的人示好吗?她妨碍了我实现心愿,现在罪有应得,又找了你来替她说情是不是!”
“天地良心,”维恩诚恳地说,“她对于此事一无所知。只是鄙人请你放弃怀尔狄夫,这对你对她会两全其美。淑女跟曾亏待过别的女人的男人私会,要是人家知道了,会说闲话的。”
“我并没有伤害她,他在和她相好之前,就已经是我的了!他现在因为——因为更爱我,又跑回来了!”她怒不可遏地说,“不过跟你说话,太失自尊了。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我能保密的,”维恩温柔地说,“别害怕。知道你跟他相会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完了我就走。昨天我听见你对怀尔狄夫说,你讨厌在这个地方住——说埃格敦是你的牢狱。”
“我是那样说过,我知道荒原风景里有一种美,不过它对于我是牢狱。你说的那个人,虽然就住在这儿,却没有把我从这种感觉里解救出来。要是附近有比他好的人,我就不会把他放在心上了。”
红土贩露出大有希望的神色来:有了她这句话,他的第三步计划看来成功在望了。“小姐,既然咱们现在都把心里的话说出了一点,”他说,“那我就要告诉你,我有什么计议。自从我干卖红土这种营生以后,你知道我走遍了许多地方。”
她低下头,环顾四围,目光最后落到他们下面那个雾蒙蒙的山谷里。
“我到处游历,曾到过蓓蕾嘴附近。我说,蓓蕾嘴真是个好地方——了不起——亮闪闪的一片海水像一张弯弓伸进了陆地——成千上万的先生小姐在那儿散步——乐队演奏着——海军和陆军里的军官也一块儿闲逛——那儿碰到的人,十有八九在谈情说爱。”
“那地方我熟,”她鄙夷地说,“蓓蕾嘴我知道得比你还多呢。我生在那儿的。我父亲从外国回来,到那儿做了军队的乐师。哎呀,蓓蕾嘴,我的天啊!恨不得我现在就在那儿!”
红土贩发现,慢火有时也能发出烈焰来,不由得一惊。“要是诚心想去,小姐,”他回答说,“那么,只要一个礼拜,你心里就再也不会想着怀尔狄夫了,就像把那边的野马一样一脚踢开。嘿,我可以把你送到那儿去。”
“怎么个去法?”游苔莎朦胧的眼睛放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蓓蕾嘴有位富孀,我叔叔替她管事快二十五年了。她有一所很漂亮的海景房。她现在又老又瘸,想找一个年轻陪伴,读书唱歌给她听。她在报纸上登过广告,试用过五六个人,可无论如何找不到称心的人。她会对你相见恨晚的,叔叔能从中疏通。”
“也许我得干活吧?”
“不,不能算是真干活:只要做一点点小事,比方读书之类。等到了元旦才需要你呢。”
“早知道得干活。”她又垂头丧气地说。
“说实话,多少得做点小事逗她乐;但是闲人可以说那是干活,而工作的人却把它当作玩。想一想以后跟哪些人做伴,过上哪种生活吧,小姐;想一想可以看到哪种欢乐情形,想一想可以嫁哪种绅士。我叔叔奉命到乡下去寻访可靠的小姐,那老太太不喜欢城里的姑娘。”
“这是要我消耗自己取悦她!才不去呢。要是我真能跟淑女一样住在追求享乐的城市里,自行其是,自得其乐,该多好啊!我愿意用皱纹巴巴的后半辈子去交换,心甘情愿!不错,红土贩,我肯那样做。”
“你帮我一把,使托马辛幸福吧,小姐,你机会多着呢。”同伴敦促她说。
“机会!这不算什么机会,”她充满自尊地说,“真是的,像你这样一个穷人,能提供什么?——我要回家去啦,我没话要说了。难道你的马不要喂吗?你的红口袋不要补吗?你不要找买主出货吗?跑到这儿来这样闲扯。”
维恩再没说一句话。他背着双手转身走开,不让对方看见一脸无奈失望。他早就发现这孤寂的姑娘思维清晰,意志坚强,接近她才几分钟,他的一举一动就充满了疑惧。她年纪轻轻,处境不好,他原本以为一定单纯得很,容易支使。但他那一套利诱,骗骗没主见的乡下姑娘还可以,反而令游苔莎反感。一般来说,荒原人一听到蓓蕾嘴这个词,就会心驰神往。那皇家港口和浴场,如果在荒原居民的心目中真实反映出来,就是大兴土木的迦太基[85],加上奢靡豪华的塔兰托[86],健康美丽的波伊[87],以妙不可言的方式融为一体。游苔莎对这地方,狂热也不亚于他们,但她不能为了前往而丧失自主性。
迪格利·维恩走远以后,游苔莎才上了土堤,顺着下面那荒凉而美如画的山谷,往太阳望去,那也是怀尔狄夫住的方向。雾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家周围的树梢刚刚露出来,就好像从遮天蔽日的巨大白蜘蛛网里钻出来。毫无疑问,游苔莎的心就在那里;那颗心游弋飘忽,浮想联翩,围绕他身体缠了又解,解了又缠,她的眼界以内,他是唯一可赖以梦想成真的物体。其实,此人起初只不过是游苔莎的消遣品而已,要不是他有适时抛弃她的手段,就永远也不会超出业余爱好的层面;但是现在,他又成了她想念的人物了。他一停止向她求爱,她的爱就起死回生。游苔莎随便施予怀尔狄夫的感情,由于托马辛的围堵而泛滥成灾。她一度确实在戏耍怀尔狄夫,但那是别人属意他之前的事。在平淡无味的场合,加上一点点反讽成分,往往能使全场变得生动活泼。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他——永远不!”她心急火燎地说。
红土贩关于引起物议闲话的暗示,并不能永远吓倒游苔莎。她对于那种可能性漠不关心,就像女神无所谓衣不遮体一样。倒不是她天生不知羞耻,而是生活圈子离社会太远,她并不感到人言可畏。芝诺比阿[88]远在沙漠里,很难在乎罗马人对她的议论。游苔莎在社会伦理方面,土得近乎茹毛饮血,但在情感方面却细腻得食不厌精。她还没迈进人情世故的门坎,对于感官刺激却已经曲径通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