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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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在窗外的一大堆人中,在刚才的几分钟内,又多了几位新来的,其中有几个是颇有身份的店主和他们的伙计。晚上打烊后,他们溜出来透口气。也有几个身份比较低的。与这两者都不一样,来了一位外乡人——一位模样儿长得挺惹人喜爱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时髦花卉图案装饰的毡制手提包。

他面色白皙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身材瘦小。倘若他来到此地时,没有碰上大家在议论小麦和面包,那他可能连停也不停就一走而过,至多往里面扫上一眼。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可是这个话题似乎吸引住了他。他轻声地问了问另外几位旁观者,就驻足细听下去。

当他听到亨查德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办不到的”时,他不觉莞尔一笑,掏出记事本,借着窗口的光亮,写了几句话,随即撕下这页纸,折叠起来,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就想从敞开的窗框扔到餐桌上。可转而一想,又侧身挤过那帮闲人,来到旅馆门口。这时,一位刚才一直在里边侍候的堂倌,正懒洋洋地靠在门柱上。

“马上把这个交给市长。”他边说边把他匆匆写就的字条递了过去。

他的一举一动伊丽莎白·简看在眼里,他的一言一语,声声入耳。他谈的话题和他的口音勾起了她的注意——那口音这一带极少听到,显得古里古怪,北方味十足。

那堂倌接过字条,年轻人又道:“还有,请问我往哪儿找一家比这儿稍微便宜一点,却也比较体面的旅馆?”

侍者漫不经心地往街道上下瞧了瞧。

“有个三水手旅馆,人家说那地方挺不错的,就在街的那一头。”他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自己可从来没去待过。”

这苏格兰人(看上去他是的)谢了谢他,就朝刚才说过的三水手旅馆款步徐行。此刻那写纸条的一时冲动已悄然隐去,他显然对落脚处比对他那纸条的命运更为关切。他的身影渐渐消隐在街头,侍者也离开门口。伊丽莎白·简怀有几分兴致地看着那纸条被拿进餐厅,递交给了市长。亨查德很不在意地瞧瞧字条,用一只手将它摊开,粗粗浏览了一遍。这字条竟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效力,简直不可思议。自从挑起小麦生意这个话题以来,他的脸就愁云密布,这下自然多云转晴,现出一副专注的神色。他慢慢地读着字条,陷入了深思,内心并不闷闷不乐,而只是一时的专心注意,仿佛一个念头突然占攫了他的脑海。

这时候,唱歌哼曲已取代了祝酒和演讲。小麦的话题已抛到脑后。人们三三两两,聚首一团,讲着趣闻奇事,听众脸上怪相百出,笑得前俯后仰。有些人开始感到茫然若失,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而来,为什么而来,又该如何再回家去;他们干坐在那儿,迷乱地傻笑着。大块头儿快要弯成驼子了,有几个仪态威严的人,身子怪怪地歪斜着,五官扭曲挤向一边,原先的气派荡然无存。少数几个酒足菜饱的人,将脑袋微微地缩进肩膀,嘴角和眼角直往上翘。唯独亨查德没有东倒西歪。他依旧挺着胸板端坐着,静默地想着心事。

钟敲九点。伊丽莎白·简转身向着她的同伴。“妈,天色已不早,”她说,“你说我们该咋办?”

看见母亲这样优柔寡断,她万分惊讶。“我们得找个地方歇歇脚,”她母亲喃喃道,“我已经看到了……亨查德先生。我的心愿已了结。”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还是挺不错的。”伊丽莎白·简安慰道,“明天我们可以好好想想该怎样去找他。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您说是不是呀?”

母亲没有作答,伊丽莎白·简回想起堂倌的话来:那三水手是一家收费比较适中的旅栈。一条建议对某人适用,那想必对他人也会适用吧。“我们就上那年轻人去的地方吧。”她说,“他人蛮正派体面的,妈您说呢?”

她母亲允诺了。她俩便沿街走去。

在这当儿,市长仍然沉浸在那纸条所引发的深思中。过了一会儿,他向邻座耳语了一番,请他来坐镇,才有机会离座脱身。这时,他的妻子和伊丽莎白·简刚刚走开去。

在会议厅门口外面,他一眼看见了堂倌,便向他招了招手,问他一刻钟以前递上来的那张字条儿是什么人送来的。

“是个小伙子,先生,像是个过客。看样子,极像个苏格兰人。”

“他说过他是怎么弄来的吗?”

“是他刚才站在窗外亲自写的,先生。”

“噢?——他亲自写的……这小伙子住在这旅馆吗?”

“不,先生。我想他上三水手去了。”

市长把手背到燕尾服的下面,在旅馆门厅里来回踱步,仿佛离开那间屋子,无非是想找个凉爽宜人之地。但无论他心里动过什么新念头,那念头此刻无疑依然整个儿地占攫着他。后来他又回到宴会厅门口,停了一会儿,只见他虽然不在场,而歌声、祝酒声、谈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市政议员、平民百姓、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个个开怀畅饮。不仅是市长,就连那些政治上、宗教上和社会上的重大原则分歧,也统统被抛之九霄云外。而所有这些分歧在大白天他们却觉得该大力保持,正如一排排铁栅栏将他们远远隔开。市长看到这幅情景,便拿起帽子,等侍者帮他穿好了一件薄薄的荷兰麻布大衣,他就走了出去,伫立在门廊下。

这时街上行人稀少。他受到某种牵引,目光不由转动定格在下方将近一百码的地方上。那就是写纸条的人去住的房屋——三水手旅馆——从他站着的地方一眼望去,两堵突出的伊丽莎白式的三角屋脊、弓形窗和门灯历历在目。他凝望片刻,便朝那个方向漫步而去。

这座人畜寄身的古宅——真不幸,目前已经拆除——它当年是用松软的砂岩筑成的,几面同样质料的直棂窗由于房基沉陷而倾斜。那扇凸窗直突伸到街心。屋内的布置陈设,这旅栈的常客无不有口皆碑。这时,已经关上了窗板。每扇窗上有一个形同心脏的洞口,而左右心室比见于自然界的心脏还要纤小。隙洞里面,透亮通明,每个过路人都知道,里边隔着三英寸的地方,并排坐着红头发的釉工比利·威尔斯、鞋匠斯马特、杂货商布兹弗德和其他一些次要的大人物。他们的地位在皇家纹章的座上客之下,个个手中握有一根陶制长烟管。

一扇有四个拱架支起的都铎式拱门矗立在大门口的上方,拱门的上面挂着一块招牌,此时在对面灯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辨。招牌上的三水手,在画家的笔下,成了只有两维的人——换言之,扁平得如同影子一般——姿势软绵绵地站在一排,仿佛已瘫痪。因为临街朝阳,这三位亲密的同伴饱受木板弯曲、破裂、褪色和抽缩之苦,在由木纹、木节疤和钉子等实物构成的招牌上,他们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影子。说实在的,这副破落相也怪不得店主斯坦尼奇的不管不问。在卡斯特桥,真找不出一个画家来复制如此富有传统精神的人形。

一条灯光昏暗的狭长通道直伸到客栈里面。马匹从这条通道进入后面的马厩,住店的客人们也在里边来来往往,摩肩擦背,不分彼此。行人们还得冒脚趾被牲口践踩的大风险。三水手旅馆的马厩好,酒也好,唯因只有一条狭道,要得到这两好着实困难重重。然而,那些深得卡斯特桥三昧的精明行家里手,却锲而不舍,矻矻以求。

亨查德在客栈外面站了片刻,随后他扣起褐色荷兰麻布外套,掩上衬衫硬衬胸,尽量收起他的自尊心,放下架子,还以平常的面目,迈进了客栈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