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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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们走了不远的路,就来到市乐队演奏铜管乐的地方。此时,一曲《老英格兰的烤牛肉》正把玻璃震得山响。

乐师把乐谱架放在一座建筑物的门前,这就是卡斯特桥最大的一家旅馆——皇家纹章旅馆。在正门的门廊上方开着一扇宽敞的圆肚窗,突延到街上。窗格框敞开着,从里面传出人们的喋喋谈话声、玻璃杯相碰的叮当声和拔瓶塞的噗噗声。还有,遮帘也没拉上。站在大街对面通向二轮车管理处的石阶顶上,整个房间里的情景,就一目了然。这不,一大堆好闲者聚在那儿凑热闹。

“我们得打听打听……我们的亲戚亨查德先生,”纽逊太太低语道,打她走进卡斯特桥以来,她显得异乎寻常的疲惫和焦躁,“我看这儿倒是个好地方,我们不妨找找看——只消打听一下他在这市里的地位如何……要是他在这儿的话——哎,照我想他一定在这儿。伊丽莎白·简,你去问一下比较好。我人累塌了,累得什么也干不动了——你先把面纱拉下来。”

她在最低的一级石阶上坐下来。伊丽莎白·简听从母亲的吩咐,站到这帮闲人的中间。

“今晚这儿有什么事呀?”姑娘挑中了一位老者,站到了他身旁,过了老半天,才这样向他问道。与他相邻了这么久,就有了跟他攀谈的权利。

“呃,你准是个外乡人,”老头儿说,视线没有游离窗子,“告诉你吧,这是一次头面人物的盛大社交宴会——由市长亲临主持。由于不请我们老百姓,所以他们就把百叶窗开着,好让我们在外面也看看热闹。你要是攀上台阶,就看得见他们啦。在桌子上首,面朝着你的那位,就是市长亨查德先生,左右两边都是市议员。早年他们横空出世时,许多人兴许比我现在还不如呢!”

“亨查德!”伊丽莎白·简冲口而出,不免感到惊诧,可对这一新发现所蕴含的冲击力笃信无疑。她信步登上了台阶顶。

她母亲虽则低垂着头,然而,在老头儿说的“市长亨查德先生”这话传入她耳廓之前,那旅馆窗子里的一些话语却早已引起她的注意。她站起身,飞快走到女儿身旁,但又没露出特别急切的神情。

旅馆餐厅内,有桌子、玻璃杯、镀银餐具和一些座上客,一一展现在她的眼前。面向窗户、端庄地坐在那只庄严的椅子上的,是一位约摸四十岁的男人。他身材魁梧,眉目阔宇,嗓音威风凛凛,整个儿体态与其说是结实,不如说是粗壮。他的皮肤通红通红的,近乎黝黑,双眼炯炯有神,眉毛和头发乌黑浓密。偶尔,当宾客说了什么话,逗得他纵声大笑时,他总咧开大嘴,将三十二颗雪白雪白的牙齿中的整整二十颗(或更多呢)裸现在枝形吊灯的光辉下。拥有这一口皓齿,他至今仍可引以为豪。

陌生人听到这种笑声难免会扫了兴致。所幸的是,它难得被听到。说不定,这上面能生发出许许多多道儿来呢。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揣测:这种脾性的人对人性的弱点会毫不留情,而对人类的伟大和力量却推崇备至。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其自身的德行(如果他还有德行可言),也将会是反复无常的一类。有时他那慷慨大方会使你透不过气来,可你却感受不到温和而恒久的仁慈。

苏珊·亨查德的丈夫——至少在法律上是如此——此刻端坐在她们面前,外表显得成熟了,挂着皱纹的脸紧绷着,脾性更为过火;他老练克己,满面思虑——一句话,比过去老成了。伊丽莎白却不像她母亲那样受到诸多往事的牵累,而只是充满好奇、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这是顺理成章的:真想不到,她们苦苦寻觅的这位亲戚原来有这么高的社会地位。他身穿一件老式的晚礼服,宽阔的前胸露出一大片饰褶的衬衫,带着嵌宝石的装饰扣和一根沉甸甸的金链条。他的右手边,摆着三只玻璃杯。然而,使他妻子惊异的是,两只用来斟酒的杯却空荡荡的,而第三只——平底无柄玻璃杯——盛的却是半杯水。

当年,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坐在那里,身穿灯芯绒外套、亚麻粗布背心和马裤,扎着黄褐色的皮绑腿,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粥。时间,这位魔术师,在这儿耍弄了多少花招呀。她凝望着他,心中翻腾着往昔的时日,激动不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靠在了二轮车管理处大门的侧柱上,柱子投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刚好遮庇了她的脸孔。她把身边的女儿给忘了,直到伊丽莎白·简碰碰她,她才回过神来。“妈,你看见他了吗?”女孩低声问道。

“嗯,嗯,”她的同伴赶忙回答,“我看见他啦,这下我已心满意足了!这会儿我只想走……躲得远远的……一死百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女儿身子朝母亲靠了靠,对她耳语道,“你认为他不会帮助我们吗?我看他倒像个豪爽大方的人。他的涵养多好,可不是?他的钻石纽扣多么金光耀眼!你有多怪,还说他或许在坐牢、蹲贫民院,或许已死掉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哟!你干吗这么怕他?我可一点儿也不怕。我要去见他。大不了他说没有我们这门子远亲。”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说不上该从何下手。真没治了!”

“妈,你别这样。我们如今总算来到此地啦!你在这儿好生歇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再打听打听他的情况。”

“我想我再也不会同亨查德先生见面的。他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高不可攀呀。我再也不希望见到他。”

“啊,等一等,再想想吧。”

伊丽莎白·简活到如今,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某种事情发生如此大的兴趣,部分原因恐怕是她发现自己原来与名门望族攀亲,便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又掉头去看屋里的情景。年轻的客人正放声高谈,有滋有味地吃着;年老一些的则挑挑拣拣,专找上口的吃,他们的鼻子在盘子上嗅来嗅去,嘴巴嘟嘟哼哼着,活像大母猪在拱吃橡树果。各位在座的似乎只偏爱三种饮料——葡萄酒、雪利酒和朗姆甜酒。除开这三种定规的酒,很少或根本不备别的酒。

这时,一长溜古色古香的大酒杯摆上桌子,每个酒杯的四边雕着图案,还放进了一把茶匙,杯子里马上就倒满了热气腾腾的烈性水酒,不由让人担心这酒气会熏坏了别的食物。此时,伊丽莎白·简注意到全桌上下都在急急忙忙地斟酒,却唯独没人去倒市长的杯子。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喝放在一堆晶莹发亮、专盛葡萄酒和白酒的杯子后面的平底无柄酒杯里的开水。

“他们不给亨查德先生酒杯里斟酒。”她鼓起勇气向身旁已结识的老头子说道。

“噢,是啊。莫非你不知道他已铁了心戒了酒了吗?不管什么酒,他都嗤之以鼻,一丁点儿也不沾。是啊,这方面他的确很过硬。我听说,早年他曾对福音书发过誓,一直信守到如今。所以大家也不强劝他喝,都知道不好勉强。对着福音书起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个老头儿,听到这番对话,忍不住插嘴,问道:“所罗门·朗威斯,他还得熬几年哪?”

“据说还得两年哩。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道理才定下这个期限。他可从来也没跟谁谈起过。不过据说,还得整整两年。能坚持这么久真了不起,没有坚强的意志可不行。”

“没错……不过呢,人只要有了盼头,力量自然就来了。要是你知道再熬它个二十四个月,你就可以开戒了,把过去遭的罪统统地倒找回来,喝它个尽兴——我说呀,这准会叫人精神抖擞的。”

“没错,克利斯托弗·康尼,没错。他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心里肯定有这种念头。”朗威斯附和道。

“他妻子什么时候过世的?”伊丽莎白问。

“我从来也不认识她。那还是他来卡斯特桥以前的事儿啰。”所罗门·朗威斯回答道。听他那郑重其事的口吻,他是想打住话题,仿佛既然连他都不认识亨查德太太,那就说明她的身世毫无趣味可言了。“不过我知道,他对酒是疾恶如仇。他手下不管什么人,只要多喝了一口,他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凶得像上帝对待那些嘻嘻哈哈的犹太人。”

“他手下的人很多吗?”伊丽莎白·简问。

“嘿,我的好姑娘,多着哪!他在市政议会里权势最大,又是这一带呼风唤雨的人物。只要有小麦、大麦、燕麦、干草和萝卜、甘薯之类的大生意,亨查德无不插上一手。他还干别的事业来着。他的毛病也就出在这儿。他两手空空来到这里,靠这样一步步地发起来,如今成了这市镇上的顶梁柱。不过,今年就因为承约供应了这么批坏小麦,他的地位才有点儿不稳当。我看到太阳升上德尔诺弗沼地也该有六十九个年头了,我在他手下干活儿,不过是个不名一文的小百姓,他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恶言骂过我。可是我还得说,像新近用亨查德的小麦做的粗劣面包,我可从来都没吃到过。那小麦陈得快发芽了。面包底下厚厚的一层,厚得像鞋底。”

乐队开始奏起另一支乐曲。等曲终筵散,大家开始大发宏论。夜晚静寂,窗子依然敞开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外面听得真真切切。亨查德声盖众人,他正在讲述一个故事,说的是他卖干草的亲身经历——他如何智胜一个存心要诈骗他的骗子。

“哈,哈,哈!”故事一讲完,听众个个报以敞怀大笑。可就在这时,有个人提高嗓门说道:“这故事果真妙极了,可是那批坏面包又当如何呢?”

这话声是从桌子下首的一头发出来的。那里坐着一帮子小商人,虽说他们也是被邀的宾客,他们的社会地位看来要比其他在座的低一些。他们似乎具有某种独立的见解,谈的话与那些坐在上首的人有些不同。这恰如教堂西端的教民有时偏要刁难东端圣坛上的诗班领唱,把调子唱得不合拍。

这段关于坏面包的插话,招得外面凑热闹的人乐不可支,有几个家伙更是幸灾乐祸。他们随口附和道:“嗨,市长先生,坏面包的事儿该怎么说呢?”再则,那些宴上客言语总有些顾忌,而他们却可无遮无拦,所以又追加了一句:“先生,你要是说说这方面的故事,那才好哩!”

这番打岔起哄逼得市长不能不理不睬了。

“是的,我承认小麦本来就不好。”他说,“可是我进货时上了人家的当,就跟面包师从我这儿买去上了当一样。”

“可是穷人,管它好坏,也只好吃喽!”窗外那个对着干的人愤愤说道。

亨查德的脸阴云密布,在那一丝温和的外表下蕴积着一团火性——正是这团火性,再加上酒力的发作,使他在近二十年前把老婆也给撵走了。

“做大宗买卖难免发生意外,大家务必谅解,”他说,“大伙儿肯定还记得,这批小麦收割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多少年来最糟的天气。不过,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在想办法。我发觉我的买卖做得太大了,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所以我已登了广告,招聘一位大能人担任谷物部门经理。有了他之后,大家尽管放心,这类差错再也不会发生了——一切都会料理得更好。”

“可是以前的差错,你打算怎样来补偿呢?”刚才发话的人又问道,他好像是个面包师或磨坊主,“你肯拿好麦来调换陈麦面粉吗?”

听到这些诘问,亨查德的脸越发阴沉了。他端起平底酒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想稳住自己,也好像是拖延时间。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板着脸说:“要是有人愿意告诉我怎样把受潮的小麦变成好麦子,我一定乐意将它们收回来。但这是办不到的。”

亨查德不再多费口舌。说完这话,他就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