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麦
我在法拉陪同下出席长老会议。处理与基库尤人有关的事宜时,我也多半会带上法拉。当纠纷涉及他本人,他表现得很不理性;而一旦部落感情和种族间的宿仇加进来,他会像所有索马里人一样,完全丧失判断力。但应对其他人之间的争执时,他却相当明智,判断力极佳。除此之外,他还要担任我的翻译,因为他的斯瓦希里语讲得很好。
我到会之前就已经知道,会议的首要任务其实就是尽可能狠地刮卡尼努的油。他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羊群被赶得四分五裂,一些用来赔偿死伤儿童的家属,另一些用来支付长老会议的开销。从一开始,我就不赞同这么做。我认为卡尼努和其他父亲一样,也失去了他的儿子,而且在我看来,他儿子的厄运,是这一悲剧中最惨的一环。瓦麦死了,一了百了;万扬格里在医院,有人照料;但卡贝罗,被所有人遗弃,无人知晓他埋骨何处。
此刻,卡尼努特别逼真地扮演着“肥牛”角色——养肥了待宰待变成盛宴的肥牛。在我的棚民名单上,他是最富裕的一员,名下有三十五头牛、五位妻子和六十只山羊。他的村子就在我的树林旁,所以我见过他的很多小孩和山羊,也经常撞见他的女人在砍伐我的大树。基库尤人不懂何为奢侈,他们中最有钱的人也生活得像个穷光蛋,如果走进卡尼努的棚屋,会发现那里几无一物能被称为家具,只有个木头小板凳是用来坐的。但卡尼努的村落里有不少棚屋,棚屋周围聚满了老太太、年轻人和孩子们,整天热热闹闹。日落挤奶时分,牛群排成长队,穿过草原,走向村落,在它们身后,淡蓝的影子随意地洒落在草地上。所有这一切,都给这位身披皮大氅、黝黑精明、脸上布满细纹的瘦老头儿笼上了老式富农的光环。
我与卡尼努多次吵得不可开交,我确实一直威胁要把他踢出农场,这全是因为他那特别的交易。卡尼努与相邻的马赛族相处融洽,嫁了四五个女儿给他们。基库尤人亲口告诉我,过去,马赛人认为与基库尤人通婚是自降身份。但是如今时日,这个奇特的、濒临灭绝的种族,为了推迟自己的覆亡,不得不放下身段,马赛族妇女不生孩子,部落急需能生会养的基库尤年轻女子。卡尼努的孩子们个个貌美,他用年轻的女儿们从马赛人居留区牵回很多油光水滑、活蹦乱跳的小母牛。那段时间,不止一位基库尤老父亲以相同的途径让自己发家致富。有人告诉我,基库尤大酋长基南朱伊就曾经将二十多个女儿送给马赛人,从他们那里换回一百多头牛。
不过,一年前,马赛人居留区因口蹄疫被隔离,牲畜不得带出隔离区。这使得卡尼努陷于窘境,前途黯淡。因为马赛人是游牧民族,随季节、雨水和牧草情况迁徒,四野为家,他们牧群里的牛,法律上属于卡尼努,客观上却被驱赶着横穿这片大地,在一两百千米之外,会在它们身上发生什么事,只有天晓得。马赛人与任何人做牲畜交易都是最不择手段的,尤其是跟他们看不起的基库尤人。马赛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勇士,据说也都是出色的爱人。在他们的掌握下,卡尼努女儿们的心像古代萨宾妇人的心一样,渐渐地变了,娘家人再也指望不上她们。因此这位足智多谋的基库尤老人,在夜里,估计地区长官和兽医部的人都睡了,把自己的牛运出来,在我的农场上饮水。他这种行为是彻头彻尾的卑劣无耻,因为隔离区的有关规定,原住民全知道,也都赞成。一旦这些牛在我的农场被发现,农场也会被隔离。我于是派出警卫在河边巡逻,捉拿卡尼努的手下。月光明亮的晚上,在银色的河流边,曾发生多次戏剧化的伏击,还有过几次短兵相接,而小母牛们——它们才是各方面关注的核心,被惊得乱踢乱踏,四散飞奔。
丧生孩子瓦麦的父亲乔戈纳,则完全相反,家境贫困。他有且只有一位年老的妻子,这世上他唯一的财产,不过是三头山羊。他不太可能有更多钱了,因为他是一个头脑非常简单的人。我与乔戈纳很熟。事故发生前一年,也就是长老会议召开前一年,农场上发生了一起可怕的谋杀。两个印度人从我手里租下一间磨坊,就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河上游,为基库尤人磨玉米。有一晚印度人被劫杀了,财物被抢劫一空,凶手始终不曾找到。这起谋杀把本地区所有印度商人和店员都吓跑了,仿佛他们是争先恐后从风暴中逃生。为了让我自家加工厂里的普莱·辛格留下来,我送他一把旧猎枪,把他全副武装起来,即使这样,也颇费了番口舌说服他。谋杀后的几个晚上,我也下意识觉得听到了房子周边的脚步声,为此,有一个星期之久,我在那里安排了一位夜间守卫,而这个守卫就是乔戈纳。他性子温吞,面对凶犯只怕一无用处,但他是一个和善的老人,和他说话挺让人心情舒爽。他天生就是一个活泼孩子的做派,扁平脸孔总是朝气蓬勃,热情洋溢,无论何时看到我,都笑得兴高采烈。此刻在长老会议上看到我,他好像也很高兴。
但《古兰经》——那段日子我正在研读——如是说:“汝不得为了顾念穷人的利益而扭曲法律正义。”
除我之外,会场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清楚地意识到:这次集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剥卡尼努的皮。那正是卡尼努本人。其他老人坐成一圈,全神贯注,为了会议的进程绞尽脑汁。而卡尼努坐在地面上,用他的黑羊皮斗篷蒙住头,不时在斗篷下发出一两声呜咽或哀鸣,像一只已经嚎得精疲力竭的狗,借此苟延残喘。
老人们想从受伤的孩子万扬格里开始,因为这能提供给他们机会无休无止地空谈。万一万扬格里死了,该有多少赔偿?如果他毁容了?假设他丧失了语言功能?法拉以我的名义通知他们:我不打算讨论这件事,直到我去内罗毕见过医院的医生之后。他们咽下失望,转向已经准备好的下一个议题。
我通过法拉转告长老会议,应该速战速决,不该把余生都耗在这儿谈论它。很明显这不是一桩谋杀案,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为了给我个面子,我的高谈阔论长老们一个个洗耳恭听。但我话音刚落,他们立刻表示反对。
“姆萨布,我们都是不明事理的人,”他们说,“但这件事上,我们觉得,您的道理也不通。您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只懂得一句半句。总之,是卡尼努的儿子开的枪。否则为什么他是现场唯一没受伤的那个?如果您想兼听则明,莫格的儿子当时也在场,而且有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他会告诉您。”
莫格也是一位富有的棚民,在农场上几乎与卡尼努旗鼓相当。他看上去性格稳重,语速颇慢,还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下,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姆萨布,”他说,“我儿子告诉我: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全拿那杆枪瞄准过卡贝罗,但他没告诉他们怎么射击,不,他根本就不肯说。最后,他把枪拿回去,这时,枪响了,所有孩子都受了伤,瓦麦——乔戈纳的儿子,死了。当时的实情就是这样。”
“这些我全知道,”我说,“这就是大家说的坏运气,或者说事故。我可能在我宅子开枪走火,也可能是你,莫格,在你的宅子里。”
这句话在长老们中间引发了一场骚动。他们全看向莫格,后者被看得手足无措。随后,长老们之间交头接耳了一阵,说得很慢,全是窃窃私语。然后他们又和我争辩起来。“姆萨布,”他们说,“这次您说的话,我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我们只能以为您说的是步枪。因为您用步枪高明得很,而猎枪不怎么样。如果这是一支步枪,您可能说得在理。但没人能用猎枪,在你的宅子,或者莫格的宅子里,甚至下面莫南亚先生的宅子里,打死人。”
稍待片刻后,我说:“现在人人都知道是卡尼努的儿子开的枪。卡尼努会赔给乔戈纳一些绵羊以弥补他的损失。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卡尼努的儿子不是个坏孩子,不是有意要杀害瓦麦,所以卡尼努的赔偿数量不应该像故意杀人那么多。”
一位名叫阿瓦鲁的老者开了口。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和文明算是亲密接触过,因为他有过七年的狱中生涯。
“姆萨布,”他说,“你说卡尼努的孩子不是坏人,所以卡尼努不用赔很多羊。可是假设他儿子是故意杀害瓦麦,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小孩,那对卡尼努来说,会是个好事吗?难道他会为之高兴,愿意赔更多的羊?”
“阿瓦鲁,”我说,“你知道卡尼努失去了他的儿子。你自己也上过学,所以你知道这个孩子学习方面很聪明。如果他其他方面也这么出色,对于卡尼努来说,失去他是非常糟糕的事。”
漫长的沉默,会场上一丝动静也无。这沉默的尽头,是卡尼努,仿佛突然间忆起遗忘的痛楚或责任,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
“姆萨比,”法拉用斯瓦希语对我说,为了保证老人们都能听懂他的意思,“让这些基库尤人说出他们心里的数字吧。”立刻,老人们都忸怩不安起来,因为“数字”是个具体事物,没有一个原住民乐意亲口说出。法拉抬眼轻蔑地环顾全场,提议:“一百头。”一百头绵羊是个骇人听闻的数目,没人会当真。长老们一片死寂。老人们自觉受到了索马里人的摆布,却只得低眉顺眼承受着。一位耄耋老人嗫嚅了一声“五十”,但这个数字仿佛一丝分量也无,被法拉玩笑的气浪直接吹上了天。
停了停,法拉直截了当地说:“四十。”完全是一种资深牲口贩子的做派,家有万贯,财大气粗。这一字眼令此次会议隐而未现的主题浮出水面。老人们有声有色地讨论起来。他们现在需要时间,好沉思苦想并喋喋不休,但总之,谈判的基调已经奠定。我们到家时,法拉肯定地对我说:“我认为,那些老人会从卡尼努手里拿走四十头绵羊。”
在长老会议上,卡尼努还有一个难关要过。大腹便便的老卡瑟古是农场里另一位富农,一个庞大家族的父亲与祖父,此刻站起身,提议要检查卡尼努交出来的每一只山羊和绵羊,一一过手,挨个儿挑选。这可跟任何一次长老会议的惯例都背道而驰,乔戈纳绝对想不出这高招,我只能相信:这必定是卡瑟古与乔戈纳之间私下交易的结果,因为这对卡瑟古有利。我于是静观其变,想看下文如何。
刚开始,卡尼努仿佛已经决定引颈待斩,头控得深深的,低低地啜泣着。每一头被点到名的牧畜,都像他活生生被拔下的一颗牙齿。到了最后,卡瑟古犹犹豫豫地要点一只无角大黄山羊,卡尼努的心都碎了,全身力量耗尽。他一跃而起,跃出斗篷,激烈地比手画脚。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一头公牛般对我狂喊,嘶吼求助,那是一种从绝望深渊处最骇人的哭求。我与他一对眼神,他随即发现,我是站在他那边的,他的黄山羊是不会被抢走的。他不再吭声,坐了下来。只是过了几秒钟后,他向卡瑟古狠狠地看了一眼,眼光非常毒辣。
长老会议以及私下的小会开了一星期,终于定下来,由卡尼努赔偿给乔戈纳四十头绵羊,但没有指明具体是哪些被移交。
两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吃晚饭,法拉给了我关于这个案子的最新消息。
他告诉我,三位来自涅里的老人在前一天到了农场。他们在自家的棚屋里听说了这件事,便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声称瓦麦不是乔戈纳的儿子,而是他们已故兄弟的儿子,所以死亡赔偿金依法应给予他们。
我对这厚颜无耻付之一笑,对法拉点评道:这还真像涅里的基库尤人的行径。不,法拉推敲再三后,回答我:他想他们说的是实话。乔戈纳确实是六年前从涅里搬到农场来的,从法拉收集的消息来看,瓦麦的确不是乔戈纳的儿子,法拉说:“从来没是过。”他继续说,对乔戈纳来说,真是运气好得不得了,因为就在两天前,那四十头归他的羊里有二十五头被交到了他手里。否则,法拉说,卡尼努会把它们全送到涅里去,就为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在农场上跟这些不再属于自己的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乔戈纳还得保持警惕,因为涅里的基库尤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们已经在农场上安顿下来,并且威胁要把案子递到地区长官面前。
既然如此,我便做好准备,几天之后要在大宅门前会会这几位涅里人。他们属于基库尤人中的低等阶级,像三只脏兮兮、蓬头垢面的老鬣狗,追随着瓦麦的血迹,从两百四十千米外偷偷摸摸杀奔过来。乔戈纳是和他们一起出现的,极其焦躁不安,神情沮丧。他们态度的迥异很可能基于这个事实:涅里的基库尤人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乔戈纳有二十五头羊。我对他们的讼由毫不认同,毕竟不管情况如何,当这个孩子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曾对他略表过关心。而我很同情乔戈纳,他在长老会议上表现得很得体,并且我深信,他为瓦麦伤心不已。当我问起时,乔戈纳颤抖悲泣得那么厉害,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因此我们无法当场深入下去。
两天后,乔戈纳在黎明破晓时分又来了。当时我正好坐在打字机前。他口述他与死去的孩子及其生身家庭的关系,请我帮他笔录下来,想将这份报告呈给达戈莱蒂的地区长官。乔戈纳的简单朴实很打动人,对这些事他感触强烈,一丝遮掩也没有。很明显,他目前的所作所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是惊人之举,并且不无风险;但他还是怀着惧意上路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因为这是一篇冗长的报告,里面提到的事件前后跨度超过六年,而且盘根错节。在他口述的过程中,乔戈纳本人也经常不得不中断陈述,反复回想,或者回到开头重新组织词句。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用双手抱着头,时不时还重重地拍拍头顶,仿佛要把事情真相从头壳里面震出来。有一次,他还走到墙边,把脸紧抵在墙上,这是基库尤妇女在分娩时会做的举动。
我留存了一份文件副本,收藏至今。
记录他的口述相当困难,因为里面包括了大量混淆不清的事件以及离题万里的细节。如果乔戈纳想不起来,我不会吃惊,令我诧异的是,他居然能原原本本把事情全记起来。报告是这样开头的:
“那时,涅里的瓦韦鲁·瓦麦,那塔卡库法(快死了)——用斯瓦希里语来说,就是‘起了死心’——他有两个老婆。一个老婆有三个女儿,瓦韦鲁死后,她就改嫁了。另一个老婆,她的聘礼瓦韦鲁还没有付清,他还欠岳父两头山羊的身价钱。这个老婆在举一捆木柴的时候,用劲太猛,流产了。没人知道她还能不能生出孩子来……”
报告就这样往前走,把读者拉进了基库尤人际遇及人际关系的重重迷雾里:
“这个老婆有个儿子,取名瓦麦。当时正在生病,大家相信他是出天花。瓦韦鲁很爱他的老婆和这个小孩。他快死了,他非常担心,不知道自己死掉之后,他们会怎么样。他于是出发去找他的朋友乔戈纳·坎亚戛,这个朋友正好住得不算远。当时,乔戈纳·坎亚戛因为一双鞋欠瓦韦鲁三先令。现在瓦韦鲁跟他建议,说他们可以立个约……”
约定是这样的:乔戈纳接手他将亡朋友的妻小,付给她父亲两头山羊,这是她身价钱的余额,应该归老人家。从这一步起,报告变成开销清单,列出了乔戈纳收养孤儿瓦麦之后的一笔笔花费。他郑重说明,才刚把瓦麦带回家,就为病中的瓦麦买了灵丹妙药。瓦麦吃玉米长得不甚茁壮,有时他还会为瓦麦从印度老爷们手里买大米。有一回,他不得不付给邻近的白人农场主五个卢比,因为后者说瓦麦把自家的一只火鸡撵进了池塘。想必凑齐最后一笔现金很不容易,因此这在乔戈纳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反复说起此事。从乔戈纳的表现来看,从那时起,他已经忘掉了这个他目前痛失的爱子并非亲骨肉。在诸多方面,三个涅里人的到来和他们的要求都令他心烦意乱。头脑简单的人似乎有一种收养儿童的天性,细心呵护,视若亲生;心地厚道的欧洲农人们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费吹灰之力。
乔戈纳终于说到了故事的终点,而我也全记下来了,我告诉他我现在就念给他听。我开口的时候,他转脸不肯看我,仿佛要避免一切可能的注意力不集中。
但当我念出他的本名:“他于是出发去找他的朋友乔戈纳·坎亚戛,这个朋友正好住得不算远。”他倏地转过头来,双目灼灼、极热切地看向我,笑容满脸,一下子把这个老人变成了个小孩,呈现出青春独特的标志。当我读完文件,再次念出他的名字——签在指纹下方,用以验明正身,那燃烧的直视眼神又浮现在他眼中,这一次更深刻也更平和,带着一种全新的骄傲。
这是亚当曾有的眼神,那时上帝用土抟造出他,向他的鼻孔里吹进生命的气息,令这个躯体拥有了活生生的灵魂。今天,我创造了他,并且让他看到了自己:穷尽一生,他都是乔戈纳·坎亚戛。我把报告递给他,他毕恭毕敬又急不可耐地接过去,折起来,藏在斗篷一角,用手一直按着。他万万承受不了可能的丢失,因为那是他灵魂的栖身处,他存在的证明。这里有一些事,是乔戈纳·坎亚戛完成的,将令他的名字永世流传:骨肉之情凝成文字,满怀着尊严与真诚,在人与人之间万古长驻。
我在非洲那几年,正值文字世界向非洲原住民渐渐开启。那时,如果我愿意,是可以抓住过往的尾巴,并在我们自己的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过去欧洲大部分老百姓,就是用同样的方式保存收到的书信。在丹麦,这发生在数百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从那些非常高寿的老人讲的故事来看,我深信,收信者与发信者的反应几乎完全一致。而对于“为艺术而艺术”的金科玉律,人类鲜会展现出如此谦卑又如此狂热的痴情。
年轻的原住民与其他人的通信,一般来说,还是由职业代笔人完成,因为虽然一些老人被时代精神感染,还有小部分年事已高的基库尤人来我的学校,不厌其烦地在ABC上苦下功夫,但绝大多数老一代对文字这种稀罕玩意儿心存疑虑,敬而远之。只有很少原住民能读,所以我的仆人们、农场上的棚民和雇工都会把收到的书信带给我,让我给他们念出来。一封又一封,我展读信件,仔细端详,为内文里千篇一律的废话而感到莫名其妙。这是心怀成见的文明人经常犯的错误。你也会动身前往天涯海角,采集挪亚之鸽曾带回家的一小茎橄榄枝。无论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都比装满动物的整个方舟负着更沉重的分量,那是一叶一天堂,承载了绿色的美丽新世界。
原住民之间的通信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以同一个神圣的标准样本为模子,或多或少类似下文:“我亲爱的朋友卡茂·莫夫尔。我现在持笔在手”——语气夸张,因为写信的是专业代笔人。“给你写信,因为我长久以来就想写信给你。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仰仗天恩,万事如意。我母亲很好。我的妻子不太好。但我祝尊夫人托天之福,玉体康健。”——此处将列出一长串名字,其中每人的情况都会简略地报告一下,大部分都无关紧要,偶尔还有些属于异想天开。然后信就到了尾声。“现在我的朋友卡茂,我不得不草草收尾,因为我几乎抽不出时间给你写信。你的朋友恩德韦蒂·劳里。”
而一百年前,在欧洲,为了在满怀热忱的青年人之间传递类似的信息,驭手们飞身跨上马鞍,纵马疾驰,邮车吹响号角,镶着舌状金边的信纸被批量制造。这些信,被欢迎,被珍视,被收藏。我自己就见过好些。
在我学会斯瓦希里语之前,我与原住民书信世界的关系相当奇妙:我能为他们读信,但完全不知道自己读了什么。斯瓦希里语原本只是口头语言,没有书面文字,直到白人主动为他们发明了文字。斯瓦希里文纯粹是按发音拼写而成的,完全没有会令朗读者上当的传统拼字法则。那时,我会坐下来,逐字逐句、字正腔圆地念出他们收到的信,他们则屏息静气簇拥在我身边,满怀期待。信中所涉及的内容,我全不知晓,却能留意到他们对我所读内容的反应。有时候,听我读信,他们会失声痛哭,或者用力拧手,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喜极而泣;但对这些千篇一律、经文般无聊的书信,最常见的反应是欢笑,我念信的时候,他们常常狂笑不已,前仰后合。
后来,当我终于能懂得我读的内容时,我领悟到,一条书面上的消息,其效力将被放大许多许多倍。信息通过口头传达,听者往往半信半疑,很是藐视——因为所有的原住民都是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而一旦诉之于笔墨,则马上被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同样,原住民对于讲话中用混的字词特别耳利;这类错误能带给他们幸灾乐祸的巨大快感,而且他们永远不会忘。当一个白人一时口误,他们一辈子都会用这个口误称呼他;但,当白纸黑字出了错——其实这个司空见惯,因为代笔人都是不学无术的人——他们却总是坚持这是有意为之,把它解释成某一用意。他们会反复思量,争来论去,但他们永远认定:最荒唐的事,莫过于在写出来的文字寻找错谬。
在一封我给一位农场少年念的信里,写信人,夹在各种杂七杂八的消息里,简单地写了一句:“我煮了一只狒狒。”我认为这一定是说他“捕”了一只狒狒,因为在斯瓦里希语中,这两个字发音很相近。但是收信人对此并不同意。
“不,姆萨布,不是,”他说,“他在信里怎么写的?写下来的是什么?”
“他确实写了,”我说,“他煮了一只狒狒,但他怎么可能煮狒狒呢?如果他真这么干了,他应该会写得详细一点儿,告诉你他为什么要煮狒狒,还有怎么煮的。”
对福音书般牢不可摧的文字大肆讥评,令这基库尤小伙子非常难受。他要回他的信,小心翼翼折叠起来,揣着信走开了。
说到我为乔戈纳写下的书面材料,事实证明那是有力凭证,地区长官读过之后,驳回了涅里人的诉求,他们只好闷闷不乐地回老家去了,双手空空,在农场上一无所获。
这份文件成为乔戈纳最宝贵的财富。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乔戈纳为它打造了一个小皮包,饰以珠绣,用皮条拴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经常的,大部分是在星期日早晨,他会蓦地出现在门口,打开皮包,拿出那张纸,请我为他朗读。有一次我病后初愈,第一次能够骑马外出时,他远远瞥见,立刻发足狂追了我很远一段路,站在我的马旁边,气都喘不过来地把文件递给我。每一次朗读时,他的脸上都现出同一份深深的胜利狂喜,等我读完,他会精心抚平纸张,折好后放入皮包。这份流水账的重要性,不曾随时间递减,反而与日俱增,仿佛对乔戈纳来说,最神奇之处乃在于它竟会一成不变。过去如此难以回忆,而且很可能每次想起都改变,而此刻,它被捕获,被征服,就在他双眼之间被钉牢了。它已经成为了历史;而历史“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
注释
[1]罗马神话中,罗马人在邀请邻邦萨宾人参加自己的宴会时,悄悄地打入萨宾城,抢去许多年轻美貌的妇女。从此,双方展开长期的战争。这引起萨宾妇女的恐惧,为了不使自己的父兄和已经与她们成婚的罗马人继续牺牲,萨宾妇女抱着幼儿奔到战场上阻止厮杀。
[2]“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出自《圣经·新约·雅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