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驭马而行
我骑马前往马赛人居留区。要到那里,先得穿越一条河流,继续骑大概一刻钟左右,就会进入野生动物保护区。我在农场上那段时间,为了找可以骑马过河的地方,可花了不少工夫。河的这一边,下坡多石,河的对岸,上坡又相当陡峭,但“步入桃源——何其心旷神怡”。
在你面前,是几百里的路程,芳草萋萋,起起伏伏的原野一望无际,任你纵马飞奔;一无篱笆,也无沟渠,当然更不见道路。一无人烟,除了马赛人的村落,而自从这支人数众多的游牧民族驱赶着畜群去了另一个草场,它们都已荒置半年。低矮的荆棘树规则地铺展在原野里。一条条幽深狭长的溪谷,谷底的河床早已干涸,裸露着一块块平坦的大石头,要找出一条鹿走过的小径,循着它才能穿过溪谷。只需片刻光阴,你就能意识到旷野间有多么幽静。我曾触景生情地写过一首诗:
高草在旷野起伏推进,
劲风一阵阵吹拂着;
在孤独与寂寞之中,
旷野、疾风与我的心徜徉游乐。
现在回望我的非洲生活,我觉得它完全可以被描述成:一个人,来自繁忙嘈杂的十丈红尘,进入一个沉寂的国度,从此成为一个宁静的存在。
每当雨季前几天,马赛人放火烧荒,大地一片漆黑,满目废物,是不适合漫游其间的:马蹄会扬起黑色的焦灰,落满你一身,迷了你的眼睛;被烧过的草茬像玻璃碴一样锋利,你的狗在上面会划伤脚。但雨季一来,大地上就长出新的草叶,如此幼嫩,骑马穿行其上,像马蹄下铺了一层弹簧,马儿也兴奋得有点儿小癫狂。各种各样的瞪羚都来到绿地上吃草,像摆在绿呢台球桌上的玩具动物。你也许会骑马误闯进大羚羊群。这些体形庞大、性情平和的动物,会容你靠得很近,才慢吞吞小步走开。它们长长的犄角向后弯曲,越过挺起的脖颈,前胸皮肤松垂,闲庭信步时不断晃荡,使它们整体看上去像个正方形。它们仿佛是从古老的埃及碑刻壁画走下来的,而在当时当地,是拿大羚羊来犁地的,这使得它们有一种亲切的家养气息。长颈鹿总待在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远处。
有时,在雨季的第一个月里,保护区里会开满一种粉粉白、香喷喷的野花,铺天盖地,大地宛如被积雪覆盖。
从人类世界进入动物世界;我的心还因为昨夜的惨剧而沉重。聚坐在我屋外的老人令我不安;古时候,当人们觉得邻居中有个女巫在对他们作祟,或者在衣服下面藏着一个用他们名字命名的蜡娃娃,一定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在农场的法律事务上,我与原住民的关系非常奇特。既然我无比希望这块土地太太平平的,我就不能对他们袖手旁观。棚民之间的争执,但凡不被正式解决,就会像你在非洲染上的、当地人称之为“沙漠疮”的疥疮:如果你听任不管,表面上疮口合拢,但在底下,溃烂却一路发展,越来越深,直到你把它连根挖却,彻底清理。原住民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一旦真心想解决什么事务,就会请我来定夺。
我对他们的律法一无所知,所以在神圣的审判庭上,我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一句台词也记不起的首席女主角,全靠其他配角的提词才能混下去。不过老人们很愿意自告奋勇,动员全部才智和耐心来配合我。有时他们惹毛了我,我作为首席女主角,觉得自己的角色像个笑话,拒绝再玩,步下舞台。逢其变生不测,我的观众们会将其视之为命运魔掌的一记痛击,是上帝出乎意料的所为。他们只沉默地注视着,吐着口水。
关于公正的概念在欧洲和非洲很不一致,而且双方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对非洲人来说,要平衡已经造成的灾害,别无他途,只有赔偿一种方式,行为的动机不被考虑。无论你是在黑夜中埋伏,等敌人经过时切断他的喉咙;抑或你只是砍了棵树,一个冒冒失失的过路人不慎经过被压死了——对原住民来说,都是一回事:同过则同罚。给社会造成的损失,也必须补偿,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人。原住民无暇也无意去衡量是非功罪;也许是害怕会走得太远,也许是觉得事不关己。但他们愿意把全部心力投注于无止境的讨价还价中,争论哪种罪行或灾祸能用多少山羊和绵羊来衡量——时间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他们郑重地把你引入诡辩的汪洋迷沼。在当时,这有悖于我的是非观。
所有非洲人在这方面的礼俗都是一模一样的。索马里人气质与基库尤人迥异,根本看不起基库尤人,可是他们也会坐下来,以同样的方式对谋杀、强奸或者诈骗称斤算两,用故乡索马里兰的畜群当作计价单位——那些心爱母驼和骏马的名字及谱系,他们都历历在心,念念不忘。
有一次,不幸的消息传到内罗毕:法拉的一个10岁大的弟弟,在一个叫布拉穆尔的地方,捡起石头打伤了另一部落的一个男孩,那男孩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为了这事,两个部落的代表们在农场聚于一堂,坐在法拉屋内的地板上彻夜讨论这件事。瘦骨嶙峋的老人来了,他们曾去麦加朝过圣,裹着绿头巾;年轻气盛的索马里小伙子来了,当他们没有正经事要做的时候,就去给欧洲旅行家或猎手扛枪;黑眼圆脸的男孩们,腼腆地充当自家的代表,不发一言,只专注聆听学习。法拉告诉我:兹事体大,因为那个男孩完全破了相,当他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会因此择偶困难,不得不降低对新娘外貌及出身的要求。最后,赔偿定为五十头骆驼。整个驼群为一百头,这就是半个驼群。五十头骆驼当时就从遥远的索马里兰买下,十年后,它将成为一个索马里少女的身价,令她对新郎两颗缺失的门牙视而不见;也许悲剧的基石就此铺下。法拉倒觉得这处理很轻省,免了之后的多少麻烦。
农场上的原住民完全不知道我对他们法律体系的不以为然,每当不幸发生,他们找我,首先就是为了赔偿。
有一回,在咖啡收获的季节,一个名叫瓦姆波依的基库尤少女在大宅门外被牛车撞倒轧死了。那时候,牛车正从地里往厂里运咖啡,我严禁任何人搭乘。否则,每一趟牛车,都会挤满收咖啡的姑娘和孩子们,一起穿过农场,成为一场慢悠悠的欢快旅程。这对牛来说,负载太重了。何况人人都走得比牛快。但是年轻的车夫们很难把这些眼神迷离如梦的女孩子赶开,她们总是追在车旁,一边跑,一边央求他们让她们开心一下;所以,他们往往就心软了,只是告诉她们,一旦道路拐进我视线范围内,就得立刻下车。但瓦姆波依跳车的时候摔了一跤,牛车轧过她小小的黑脑袋,头盖骨被碾碎;车辙里流过一痕细细的血。
我派人找来她的老父母,他们从采摘园里赶来,扑在她身上号啕大哭。我知道这对于他们是一笔沉重的损失,因为这姑娘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她的身价钱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绵羊、山羊和一两头小母牛。这是从她呱呱坠地,他们就指望着的。我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救济他们,他们已经先发制人拦住我,把满腔愤恨发泄到我身上,要求高额赔偿。
不,我说,我不会赔。我已经通知过农场的姑娘们,不允许乘坐牛车,所有人都知道。两个老人点头称是,完全认可,但仍坚持赔偿。他们的观点就是:总得有人赔。他们只听从自己头脑里的原则,没什么比这片土地上的共生互补理论更大的了。我不想再废话,转身回家。并非贪婪或者恶毒让他们紧紧跟在我身后,仿佛我身上有磁性,他们是被自然法则吸引着。
他们就坐在我窗外,守株待兔。他们是穷苦人,个子瘦小,营养不良,看上去像一对我草坪上的小獾。太阳下山了,他们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几乎很难把他们和野草区分开来。他们深陷在悲痛中,骨肉分离,经济上蒙受损失,人财两空构成压垮一切的绝望。法拉那天外出了,因为他不在家,点灯的时候,我派人送了些钱给他们,让他们买头羊吃。这一举动很是糟糕,他们视之为困城中灯尽油干的第一个信号,索性坐到了夜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没打算离开,直到夜深时分,他们突然心生一念:年轻的车夫应该赔偿他们。这念头让他们从草丛中站起来,一言不发,突然离开,第二天一清早就奔向了达戈莱蒂,地区长官助理就住在那里。
这给农场带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谋杀案官司,招来了很多趾高气扬的年轻原住民警察。但长官助理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要把车夫以谋杀罪名吊死;当他发现证据不足时,又放弃了。长官助理与我都置之不理,老人们也无法就这件事召开元老会议。到最后,两位老人认命了,屈服于共生互补的理论,虽然他们对此一窍不通,其他人也一样。
我渐渐对长老会议的元老们厌烦了,对他们直言不讳。“你们这些老家伙,”我说,“只会罚年轻人款,就是为了让他们攒不下钱。年轻人奈何不得你们,你们就能自己把姑娘们全买下来。”老人们听得很认真,他们干瘪枯皱的脸上,小小的黑眼珠闪闪发光,薄薄的嘴唇蠕动着,仿佛在重复我的话;他们听得很高兴,仿佛是第一次,有人用语言说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真理。
由于观念上的种种分歧,对基库尤人来说,我出任法官,实属大有可为。而对我来说,也是桩好事。我那时还年轻,经常在思索正义与非正义,但多半是站在被告的那一方,还不曾站在法官的角度考虑过。要裁决得当,也为了农场的安宁,我真是煞费苦心。有时,当问题十分棘手,我必须闭门谢客,反反复复绞尽脑汁。我满脑子都是各种思考,像披了一件隔绝一切的斗篷:谁也别来烦我,谁也别和我提这件事。农场中人都被我的这种表现深深打动了。很久之后,我还听他们饱含敬意地提起某案件:那么错综复杂,谁也不能在一星期之内断案。你永远能让原住民印象深刻,只须多耗费时间,超过解决一件事真正需要的时间就可以。只不过,这样操作起来很辛苦。
为什么原住民希望我替天行道,为什么他们如此尊重我的裁决,解释只怕要从他们的神话式或神学式的心态上来找。欧洲人早已丧失自创神话或者信条的天赋,需要时,我们就依赖过去为我们提供的资源。而在这条深不见底、阴影重重的小路上,非洲人的思想却走得自然而然、轻松自如。这一天赋在他们与白人的交往中表现得十分醒目。
你能从他们给欧洲人起的别名中领悟这一点,和原住民打过交道的欧洲人,多半没多久,就会被分配个别名。你非得知道这些名字不可,假设你想托信使给朋友送封信,或者坐在车上打听去朋友家的路,因为原住民世界只认识他的别名,其他名字一概不知。我有一位孤僻的邻居,从不在家里招待宾客,得名“沙哈尼·莫加”——单份餐具;我的瑞典朋友艾里克·奥特人称“里沙西·莫加”——一颗子弹——这是指他枪法绝佳,一头猎物从不需要第二颗子弹。这是个好名字,广为人知。我的熟人中,有一位狂热的赛车手,被称为“半人-半车”。当原住民用动物来命名白人——鱼、长颈鹿、大胖牛——他们的脑海里,一定流过古老的寓言故事。我相信,这些白人的形象,在原住民黑沉沉的意识深处,既是人也是兽。
语言自有其魔力:一个人,许多年来,在周围环境里,被喊作动物的名字,到最后,他习以为常,也认同了自己与这种动物的同一性,甚至感觉与之息息相关,有如一家人。当他返回欧洲时,让他诧异的是:再也没人把他与这种动物联系在一起了。
有一回,在伦敦动物园,我看到一位年老退休的政府官员,在非洲时,我只知道他是“博瓦纳·坦姆布”——大象先生。他独自站在大象馆面前,凝视着大象,陷入沉思。也许他经常去那儿。他的原住民仆人也会觉得他去那里是顺理成章的。但很可能,除了在那偶尔逗留几天的我,全伦敦再没有人会真的理解他。
原住民的思维模式很是奇怪,与旧时代的人一脉相通。古人们很自然地想象奥丁大神是为了能一眼看透全世界,才交出他的另一只眼睛;他们视爱神为一个孩子,对爱一无所知。就像农场上的基库尤人对身为法官的我敬若神明,而老实说,我对我据以判案的任何律法都全然无知。
因为他们的神话天赋,原住民会对你做出一些使你防不胜防且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的行为。他们能把你当作一个象征。对此过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将其总结成自己用的专用词——在我心目中,我正在变成他们的“铜蛇”。与原住民长期相处过的欧洲人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既使这个词就《圣经》中它的本意来说,用得并不适当。我相信,无论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开拓过何等事业,科学和机械方面如何兴盛发达,我们怎样拥有大不列颠强权下的和平,“铜蛇”才是我们对原住民来说唯一实际的用处。
他们无法把所有白人都派上这用场,就是能用的,显然也不能有相同效果。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据可能成为“铜蛇”的程度,为我们按先后排序。我的许多朋友——丹尼斯·芬奇-哈顿、加尔布雷思和伯克利·科尔二人、诺思劳普·麦克米兰爵士——都在这个序列中名列前茅。
而德拉米尔勋爵在铜蛇榜上高居榜首。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高原上旅行,正值可怕的蝗灾泛滥。去年,蝗虫来袭过一次,它们当时撒下的虫卵现在已经破土而出,田野里到处都是小小的黑色幼虫,大吃去年蝗虫过境时的残余,所过之处,不遗寸草片叶。对原住民来说,这是致命的打击,在去年的浩劫后,这一次已经严酷到无以承受了。他们的心碎了,唉声叹气,或者像濒死的狗一样哀嚎,死命把头撞向面前空气中那堵无形的墙。我偶尔向他们说起我曾开车经过德拉米尔的农场,看见到处都是蝗虫,牧场上草场上,遍地皆是。我补充道,德拉米尔对蝗灾暴跳如雷却又束手无策。我话音未落,听的人就安静下来,几乎立刻放轻松了。他们问我德拉米尔对他的不幸有何说法,反复追问,一再要我复述,之后就不再抱怨了。
同为铜蛇,我倒没有德拉米尔勋爵那么举足轻重,但我对原住民来说,有些场合下仍然颇有用处。
一战期间,整个运输部队的安危完全仰赖原住民社会,农场棚民们经常聚坐在大宅附近,不说话,彼此之间也不攀谈,只是眼巴巴看着我,把我当作铜蛇。我不能干脆把他们赶开,既然他们对我无害,另外就算轰走了,他们也会坐到别的地方去。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我全靠一件事渡过难关,我弟弟的兵团当时被派往薇米岭的最前线。我可以把注意力都搁在他身上,认他为我的铜蛇。
每当大灾大难罹临农场,基库尤人都视我为丧家之人:首席哀悼者或者沉浸在悲痛中的妇人。枪击事故中,也是如此。我出面担当孩子们的不幸,农场中的其他人就可以将此事搁置一边,任时间过去而不闻不问。该如何处理这事端,他们全看我。就像圣会中的教徒,一起仰望神父代表他们饮尽杯中的圣酒。
这几近巫术,一旦曾在你身上施行,就几乎不可能挣脱它。我认为被吊死在绞刑架上很痛苦,非常痛苦。我但愿我可以法外逃生。但是多年之后,某些状态下,你发现你在想:“我应该被如此对待吗?——我,曾经是铜蛇!”
我骑马返回农场,途中要穿过河流,马儿正在涉水,我遇到了卡尼努的几个儿子,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孩子。他们扛着长矛,排成一列,快步走来。我叫住他们,打听他们兄弟卡贝罗的消息。他们停住脚步,站在深及小腿的河水中,脸色凝重,眼帘低垂,声音很低沉。他们说,卡贝罗还没回来。自从他昨晚跑掉之后,还没人听到他的一点儿消息。大家现在断定他已经死了。可能是因绝望而自杀——对所有原住民来说,自杀的念头都很普遍,甚至包括儿童——也可能是在灌木丛中迷路,被野兽吃了。兄弟们已经分头去各个方向搜寻他了,他们现在出发去野生动物保护区,试试看能不能发现他的下落。
骑到我这边的河岸后,我转身眺望旷野:我这边的地势要高过保护区。原野上,一无生命的迹象,除了很远的地方,斑马在吃草奔驰。搜索小分队的身影从河对岸的灌木丛中浮现出来,他们走得很急,一个跟着一个。这小小的队列,像草丛中疾速爬过的短短毛毛虫,轨迹曲曲折折。阳光在他们的武器上闪烁着。他们好像对前进的方向很有把握,但要去哪里找呢?搜索走失小孩的过程中,唯一的向导将是秃鹫。旷野间,它们总在尸体的上方盘旋,总能告诉你,狮子猎杀猎物的准确地点在哪里。
而这将只是一具很小的胴体,尚不足以成为这些空中饕餮的大餐,不会有很多秃鹫恰好在场,而它们也不会停留很长时间。
想起这些,满心忧伤。我策马回家。
注释
[1]沙漠疮:又称原疮、腐败疮、白喉疮,流行于中东、澳洲、非洲及缅甸沙漠地带的一种溃疡性疾病。
[2]达戈莱蒂:肯尼亚的一个省份,在内罗毕以西。
[3]奥丁大神:北欧神话中的主神,战争、诗歌、知识、智慧之神。曾以一人之力冒险闯入冥界,为人类取得古文字,从而拥有大量知识,因此失去一只眼睛。
[4]爱神为一个孩子:指爱神厄洛斯,是持弓箭飞翔的婴儿形象。
[5]铜蛇:典出《圣经·旧约》:“摩西在旷野怎样举蛇,人子也必照样被举起来。叫一切信他的都得永生。”铜蛇是“救世主”的隐喻。
[6]诺思劳普·麦克米兰爵士:肯尼亚早期殖民者,曾在非洲拥有大片土地,麦克米兰峰即以他名字命名。
[7]德拉米尔勋爵:英国贵族,为英国开发肯尼亚立下汗马功劳。
[8]吊死在绞刑架上:中世纪对女巫的处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