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事讲到这儿,阿尔芒打住了。
“请您把窗户关上好吗?”他对我说,“我感觉有点儿凉意袭人,请关上窗户,现在我想去睡会儿。”
我关上窗子。阿尔芒身体仍旧十分虚弱,他脱掉睡衣,躺在床上,头靠在枕头上歇了一会儿,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的人,又像是由于痛苦的往事而感觉心烦意乱的人。
“也许您讲得太多了,”我对他说,“我还是告辞吧,您好好睡一下?改天您再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讲给我听吧。”
“您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无聊?”
“恰恰相反。”
“那我还是继续讲下去吧,如果您撇下我一个人,我也睡不着。”
当我回到家里以后,——他继续说道,根本不用多加思索,因为对他来说,所有详情细节都历历在目。——我没有睡下,开始思索这一天所发生的事。与玛格丽特的相遇,介绍给她,她私下对我许下的诺言。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令人始料不及,我有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然而,一个男人向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提出要求,并且她答应在第二天就满足他,这并非是第一次了。
尽管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位未来的情妇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非常强烈,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不能忘却。我还是固执己见地认为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样。我怀着所有男人都具备的虚荣心,更愿意相信,她对我就像我对她一样钟情。
但是我又看到了一些互相矛盾的现象,我还常常听说玛格丽特的爱情就像商品一样,价格随着季节不同而起伏。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得出,她坚决拒绝我们在她家里遇到的那个年轻伯爵的要求,这件事跟她的坏名声又怎么能联系起来呢?也许您会对我说因为她很讨厌他,何况她现在还有公爵包养,生活很阔绰,即便她要再找一个情人,她也更愿意找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那么为什么她又不要那个既英俊、聪明,又有钱的加斯东,却来选择我呢?何况她与我见第一面时,我就看上去十分可笑。
不错,有时候一分钟里发生的巧事,比整整一年的苦苦追寻还起作用。吃夜宵的那些人中,唯有我看到她离席而去深感焦虑不安。我跟在她后面,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我泪流满面地吻着她的手。所有这一切,再加上在她患病的两个月中,我每天都去探望她的病情,因而使她感到我确实与众不同。兴许她心里还思量着,对一个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爱情的人,她完全可以一如既往,她过去已经干过那么多次,这种事对她来说已经太无所谓了。
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所有这些设想都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不管她同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她已经同意了。
我一直钟情于玛格丽特,现在我即将得到她,我不能再对她有任何苛求了。但是我想再对您说一遍,尽管她是一个被别人包养的情妇,但是以前我总是认为——说不定是我把她诗意化了——这次的爱情是毫无结果的。因而,当这个希望就要实现的那一刻,我越发觉得疑虑重重。我一夜没有合眼。
我失魂落魄,如痴如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漂亮,不够富有,不够风度翩翩,不配拥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会儿,我又为自己能占有她而觉得沾沾自喜,扬扬得意。接着我又担心玛格丽特是不是在逢场作戏,对我只不过是一两天的热情罢了,我预感到这种关系很快就会破灭,结局也一定会很悲惨。我心想,晚上也许最好不要去她家,而且我要把这个顾忌写信告诉她,然后远走高飞。接着,我又产生了无限的期望和无比的信心。我做着关于未来,且让人难以置信的美梦。我心里想,要是我给这位姑娘医好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我一定会与她共度一生,她的爱情胜过最纯洁无瑕的情爱,这些都使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总之,我再也无法向您倾诉这些思绪纷繁、心乱如麻的情感,它们确实是我当时脑子里的全部想法。但天亮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些思绪才在朦胧中逐渐消逝。
我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外面风和日丽,我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如此幸福。昨夜的情景还在我的脑海中不时地浮现,今晚接着又甜滋滋地做起了美梦。我赶忙穿好衣服,心情愉悦,什么美好的事情我都想试试身手。我的心因快乐和爱情不时地怦怦乱跳,甜蜜的激情使我心潮澎湃、柔情似火,昨晚那些使我辗转反侧的念头顿时全无。我看到的只是好的结果,想到的只是和玛格丽特相聚的时刻。
我在家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感到自己的房间似乎过于狭小,怎么也无法蕴藏下我的幸福,我需要向整个大自然倾诉衷肠。
我走出房门,来到昂坦街。玛格丽特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停在门口等候她,我朝香榭丽舍大街那边走去。凡是我所遇到的行人,即便是我不认识的,我都感到十分亲切!爱情使人变得多么美好啊!
我在玛尔利石马像和圆形广场之间徜徉了一个小时,我远远地看到了玛格丽特的马车,我不是认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在转向香榭丽舍大街的拐角上,她让车子停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了正在和他聊天的那群人,迎上前去和她交谈。他们聊了一会儿,年轻人又回到他那些朋友中去了。马车继续向前穿行,我走近那群人,认出了这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德·G伯爵,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肖像,布吕丹丝告诉过我,玛格丽特今日的地位就是他一手捧出来的。昨天晚上玛格丽特还嘱咐要挡这个人的驾,我猜想她刚才把车停下是为了向他解释昨晚不让他进门的原因,我也期望她能找到新的借口,今晚也不要接待他。
我浑然不知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我散步,抽烟,跟其他人闲聊;但是,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晚上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一些什么话。
我所能记起来的只是,我回到家里,花了三个小时打扮,我上百次地瞧着我的挂钟和怀表,不幸的是它们一格一格地走得太慢了。
十点半钟一敲响,我想该去赴约会啦!
我那时住在普罗旺斯街,我沿着勃朗峰街走去,穿过林荫大道,经过路易大帝街和马洪港街,最后来到了昂坦街,我张望着玛格丽特的窗户。屋里面有灯光。我拉了门铃。我问守门人,戈蒂埃小姐是不是在家。他回答我说戈蒂埃小姐在十一点钟或者十一点一刻之前从来不会回家的。我看了看表。我原以为自己走得慢吞吞的,实际上我从普罗旺斯街走到玛格丽特家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于是,我就在这条没有商店,而且此时冷冷清清的街上来回瞎逛。半小时后玛格丽特来了。她从马车上下来,环顾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车子慢慢地驶走了,因为马厩和车棚不在这座房子里面,玛格丽特正要拉门铃的时候,我走上前去对她说:“晚上好!”
“啊!是您呀?”她对我说,语气里透着似乎她并不怎么高兴在这里看见我。
“您不是答应过,让我今天来拜访您吗?”
“噢,对了,我倒是忘记了。”
这句话把我早上的种种顾虑和白天的种种冀望都一扫而光。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她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因此,我没有一走了之,如果在从前,我准会那么做的。我们进了门。纳尼娜已预先把门打开了。
“布吕丹丝回来了没有?”玛格丽特问道。
“还没有,太太。”
“去通知一声,要她一回来就到这儿来,先把客厅里的灯灭掉,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还没有回家,而且今天不回来了。”
很显然,这个女人心里有事,也许是厌倦了一个她讨厌的人。我简直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玛格丽特向她的卧室走去,我待在原地木然不动。
“来吧。”她对我说。
她脱下了帽子,脱掉天鹅绒外衣,把它们全都扔在床上,随即跌坐在火炉旁的一张大扶手椅里,她吩咐过,炉内的火要一直生到夏初。她一面摆弄着她的表链,一面对我说:“喂,有什么新鲜事跟我说说?”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晚我本不应该来。”
“为什么?”
“因为您看上去很不高兴,您大概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您,只不过我不太舒服,整整一天我身上都很不好受,昨天晚上我也没有睡好觉,今天头痛发作得厉害。”
“那我就告辞,让您好好睡上一觉,好不好?”
“噢!您可以留下来,如果我想睡的话,您在这儿我一样可以睡。”
这时候有人拉铃。
“还会有谁来呀?”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道。
一会儿,铃声又响了。
“这么说,看来没有人去开门啦,还得我自己去。”
果然,她一面站起来,一面对我说:“您在这里等会儿。”
她穿过房间,来到外面,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静静地谛听。
玛格丽特放进来的人走进餐厅时站住了脚步,来的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是年轻的德·N伯爵的声音。
“今天晚上您身体怎么样?”他问。
“不好。”玛格丽特生硬地回答道。
“我打搅您了吗?”
“也许是的。”
“您怎么这样招待我!我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亲爱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朋友,您哪里也没有得罪我,我不舒服,我需要睡觉。因此,您就此告辞的话,我将会感到很高兴。每天晚上我刚回来五分钟就看到阁下光临,这实在是要我的命。您到底想要怎么样?要我做您的情妇吗?那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一百遍了,不行!我非常讨厌您,您还是另打主意吧。今天我再对您说一遍,也是最后重复一遍:我不想接受您!这样行了吧,再见。哦,纳尼娜回来了,她会给您照亮的,晚安。”
于是,玛格丽特不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去聆听那个年轻人含糊不清的唠叨,她回到卧室,重重地把门关上。紧接着,纳尼娜也几乎立即从那扇门里进来了。
“你给我听着,”玛格丽特对她说,“要是以后这个笨蛋再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或者说我不愿意接待他。看到这些人老是来向我提同样的要求,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以为为我付了钱,就可以和我两清了。如果那些就要从事我这一卖笑行当的女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宁可去做女佣。但是不行啊,我们有虚荣心,经受不了衣裙、马车和钻石这些东西的诱惑,生生地把我们往火坑里推。我们听信了别人的话,因为青楼女人也有自己的信念,我们就渐渐地出卖我们的心灵、躯体和姿色;别人就像看见禽兽一般惧怕我们,像对待贱民一般蔑视我们。包围着我们的都是一些贪得无厌好占便宜的人,有朝一日我们会在毁掉了别人又毁灭了自己以后,像一条狗似的悄无声息地死去。”
“好了,太太,您镇静一下,”纳尼娜说,“今天晚上您的神经太紧张了。”
“这件衣服我穿了不舒服,”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把她胸衣的搭扣解开,“给我一件浴袍吧,哎,布吕丹丝呢?”
“她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一回来,就会有人叫她到太太这里来的。”
“您看,这里又是一位,”玛格丽特一面接着说,一面脱下连衣裙,披上一件白色浴袍,“她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却又不肯诚心诚意再帮我一次忙。她知道我今晚在等她的回音,我一直在企盼这个回音,我等得很是焦急不安,但是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地玩去了。”
“兴许她被谁给留住了。”
“给我们拿些潘趣酒来。”
“您又要伤害自己的身体了,夫人。”纳尼娜说。
“这样更好。给我再拿些水果、馅饼来,或者来一只鸡翅膀也好,随便什么东西,快给我拿来,我饿死了。”
这个场面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根本不用我多说,您猜也会猜到的,不是吗?
“您待会儿跟我一起吃夜宵,”她对我说,“吃夜宵前,您暂且还是拿一本书看看好了,我要到梳妆间去一下。”
她点亮了一个枝形烛台上的几支蜡烛,推开了一扇靠床脚边的门走了进去。
至于我呢,我开始思考这个可怜姑娘的生活,也许出于怜悯,我对这个姑娘更加钟情了。我一面思索,一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布吕丹丝突然进来了。
“啊,您在这里?”她对我说,“玛格丽特在哪呢?”
“在梳妆间里。”
“我等她,喂,您很讨她的喜欢,您知道吗?”
“不知道。”
“她一点儿口风也没有向您透露过?”
“完全没有。”
“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来看看她。”
“深更半夜来看她?”
“难道不可以?”
“笑话!”
“她接待我时很不客气。”
“她就会待您好的。”
“真的吗?”
“我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倒不错,这么说,她真的对您谈到过我了吗?”
“昨天晚上,还不如说是今天早上,在您和您的朋友走了以后……对了,您那位朋友为人怎么样?他的名字叫R.加斯东吧?”
“是呀。”我说,想到加斯东对我说的知心话,又看到布吕丹丝几乎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这个小伙子很可爱,他是干什么的?”
“他有两万五千法郎的年收入。”
“啊!真的!好吧,现在还是谈谈您的事,玛格丽特向我打听您的事,她问我您是什么人,做什么事的,您从前都有过哪些情人。总之,对像您这样年龄的人应该打听的事她都问了个遍。我把我所知道的也全都讲给她听,还加了一句,说您是一个迷人的小伙子,就是这些。”
“谢谢您,现在,请您告诉我她昨天托您办的事吧。”
“昨天她什么事也没有托我办,她只是说想要把伯爵撵走,不过今天她托我办了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就是来告诉她回音的。”
讲到这里,玛格丽特从梳妆间走了出来,妩媚地戴着一顶睡帽,帽上还缀着一束黄色的缎带,懂行的人把这种装饰叫作甘蓝形缎结。她这副打扮楚楚动人。她光脚趿着缎子拖鞋,还在擦着指甲。
“喂,”她瞧见布吕丹丝时对她说道,“您见到公爵了吗?”
“当然见到啦!”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
“他给我了。”
“多少?”
“六千。”
“您带在身上了吗?”
“带着呢。”
“他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没有。”
“可怜的人!”
讲这句“可怜的人!”的语气真是让人难以形容。玛格丽特接过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亲爱的布吕丹丝,您要钱用吗?”
“您知道,我的孩子,再过两天就是十五号,如果您能借给我三四百法郎,您就帮了我的大忙啦。”
“明天上午叫人来取吧,现在去兑钱时间太晚了。”
“可别忘了呀。”
“放心吧,您跟我们一起吃夜宵吗?”
“不了,夏尔在家里等着我。”
“这么说,他把您给迷住了?”
“简直迷得神魂颠倒,亲爱的!明天见。再见了,阿尔芒。”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了。
玛格丽特打开她的组合柜抽屉,把钞票扔了进去。
“对不起,我想躺下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她一面微笑着说,一面向床边走去。
“我不但允许,而且还请求您这样做。”
她把铺在床上的镶着镂空花边的床罩翻到床脚边就躺下了。
“现在,”她说,“您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谈谈吧。”
布吕丹丝说得对,她捎来的回信使玛格丽特特别高兴。
“今天晚上我脾气不好,您能原谅我吗?”她拉着我的手说。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您。”
“您爱我吗?”
“爱得简直要发疯。”
“我这人脾气不好,您也会爱我吗?”
“无论如何我都会的。”
“您向我起誓!”
“我发誓。”我柔声对她说。
这时候纳尼娜进来了,她拿来几个盘子,一只冷鸡,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一些草莓和两副刀叉。
“我没有听您的吩咐给您调潘趣酒,”纳尼娜说,“您最好还是喝葡萄酒。是不是,先生?”
“当然。”我回答道,听了玛格丽特刚才的那几句话,我感动不已,我的眼睛充满热情地直愣愣地看着她。
“好,”她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小茶几上,再把小茶几移到床跟前来,我们自己会吃的。你已经熬了三个晚上了,一定很想睡觉吧,去睡吧,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要不要把门紧紧锁上?”
“当然要!要特别吩咐一下,明天中午以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