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躲进去的那个房间,只有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照明。她仰面躺在一张长靠背椅上,裙衣解开了,一只手捂在心口,另一只手则垂放着。桌子上有一个银盆,盆里盛了半盆水,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丝丝像大理石花纹一般的血丝。
玛格丽特的脸色惨白,嘴半张着,竭力想喘过气来。她的胸膛不时地鼓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一口气,似乎呼出气后,她就会感到舒坦些。
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丝毫也动弹不得,我坐了下来,握住她那只搁在长靠背椅上的手。
“啊!是您?”她面带微笑对我说。
大概是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因而她又接着问我:“难道您也生病了?”
“我没病,可是您呢,您还觉得很难受吗?”
“不太厉害了,”她用手绢擦了擦她咳出来的眼泪,说,“这种情况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您这是在自杀,夫人,”于是我用一种激动的声音对她说,“我要成为您的朋友,您的亲人,我要劝您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
“啊!您实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她用带着点儿苦涩的语调辩解道,“您看其他人是否还关心我,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种病是无可救药的。”
她说完后就站起身来,拿起蜡烛,把它放在壁炉上,对着镜子照了照。
“我的脸色好苍白啊!”她边说边把裙衣系好,用手指打理凌乱的头发,“啊!行了!我们回到餐桌上去吧,来吧。”
可我还是坐着不动。
她知道我这种情感是被眼前这幕景象所惊呆引起的,便走到我的跟前,把手伸给我说:“看您,来吧。”
我牵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吻着,两滴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湿润了她的手。
“好啦,您可真孩子气!”她说着在我身边坐下,“啊,您哭了!您怎么啦?”
“您一定以为我有点儿傻,可我刚才亲眼看到的景象使我难受极了。”
“您心肠真好!您叫我怎么办好呢?我晚上总是睡不着,那就只得稍微打发时光消遣一下;再说像我这样的姑娘,多一个少一个又有谁在乎呢?医生对我说这是支气管出血,我装着相信他们的话,我对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请听我说,玛格丽特,”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便说道,“我不知道您对我的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我最关心的就是您,其他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没有这么重要过,即便是我对我妹妹的关心。自从见到你以后,我就有了这样的情感。好吧,请看在上天的分上,您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再像您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了。”
“假如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反而会死去,现在支撑着我的,就是我现在过的这种充满狂热的生活。再说,保重身体,那只是对那些有家庭、有朋友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说的,而我们呢,一旦我们不能满足情人的虚荣心,一旦不能供他们寻欢作乐,消愁解闷,他们就会把我们弃置一边,我们就只好度日如年地煎熬着苦难,我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哼!我曾经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过了三个星期,就谁也不会来看我了。”
“的确,我对您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我接着说,“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像亲兄弟一样来照顾您,永不远离您,我会把您的病给治好的。等您身体复原之后,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再恢复您以前的这种生活;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更喜欢过清静的生活,这会使您更加幸福,会使您永葆青春和美丽。”
“今晚您会这样想,那是因为您酒后伤感,但是,您绝不会有自夸的那份儿闲心。”
“请允许我对您说,玛格丽特,您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在这期间,我每天都来打听您的病情。”
“是的,但是为什么您不上楼来看我呢?”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结识您。”
“跟我这样一个姑娘还有什么值得好客气的?”
“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总得有点儿礼貌,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您要照顾我?”
“是的。”
“您每天都会待在我身边?”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样?”
“无时无刻,只要您不讨厌我。”
“您把这叫作什么?”
“忠诚。”
“这忠诚从何而来呢?”
“出自一种我对您无法抑制的热情。”
“这样说来您爱上我了?您干脆就这样说,不是更简单吗?”
“也许吧,但是,即便我有一天要把这些倾诉出来,那也不是今天。”
“您最好还是永远也别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表白只能有两种后果。”
“哪两种?”
“或者是我拒绝您,那您就会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个满面愁容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病怏怏的女人,一个忧郁伤情的女人,一个苦中作乐、强颜欢笑的女人,一个吐血的、每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这对像公爵那些有钱的老头儿来说还好,可对您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未免就显得很麻烦了。曾经拥有我的年轻情夫都很快地离我而去,那就是证据。”
我无言以对,只能听着这种近乎忏悔的自白,依稀看到在她纸醉金迷的生活外表下掩盖着痛苦的生活。可怜的姑娘在淫荡、酗酒和失眠中逃避现实的痛苦,所有的这一切使我感慨万端、百感交集,我实在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不谈这些吧,”玛格丽特继续说,“我们说的话简直就像孩子的呓语。把手递给我,一起回餐厅吧,别让他们知道我们背着他们在干什么。”
“您如果觉得这么做好,您就去吧,但是请您允许我在这儿待会儿。”
“为什么?”
“因为您的欢乐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那么,我就愁眉苦脸好啦。”
“啊,玛格丽特,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别人或许也经常对你提及,您或许是听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但这的确是我心中的真实想法,我以后也决不会再提了。”
“是什么事呀?……”她微笑着对我说,年轻的母亲在听她们的孩子讲傻话时时常带着这种微笑。
“就是,自从见到您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您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一个位置,我曾想努力地忘掉您,但是办不到,您的形象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剔除。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看到您了,但今天,当我们再次重逢的时候,您在我心中所占据的地位反而更加重要了。最后,您今天款待了我,我认识了您,知道了您所有离奇的遭遇,您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别说您不爱我,即使您不让我爱您,我也会发疯的。”
“可是,您有多么不幸,我要学D太太说过的话来讲给您听,她说:‘那么您很有富有哟!’难道您不知道我每个月都要花上六七千法郎。这种花销已经成了我生活上的必需,难道您不知道,我可怜的朋友,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使您一贫如洗的。您的家庭就有可能停止给您的一切开销,以此来逼迫您不要跟我这样一个女人交往。好好爱我吧,像一个好朋友那样就可以了。您时常来看看我,我们一起谈笑风生,但是用不着过分看重我的价值,因为我分文不值。您心地善良,您需要得到真正的爱情。但是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肯定是混不下去的,您还太年轻,也太容易动真感情,您还是去找个已婚的女人做情妇吧。您看,我是个多好的姑娘,我跟您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嘿嘿!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啊?”布吕丹丝突然在门口嚷嚷,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发觉她进来。她头发蓬松,衣衫零乱,我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加斯东的手作的怪。
“我们在说正经事,”玛格丽特说,“让我们再聊几句,我们一会儿就来。”
“好,好,你们谈吧,我的孩子们。”布吕丹丝说着就走了。走时关上了门,好像是为了加重她刚才说的那几句话的语气。
“就这样说定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玛格丽特接着说,“您就不要再花心思爱我了。”
“我这就马上走。”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真是骑虎难下,但既然做了我就不准备退却;何况,这个姑娘已经使我失魂落魄了。这种夹杂着快乐和悲伤,交织着纯洁和肉欲,还有那使她多愁善感,精神亢奋,容易冲动的疾病,这一切都使我明白,倘若从一开始我就控制不了这个轻浮和健忘的女人,我就会与她失之交臂。
“看看,您说的倒是挺正经的?”她说。
“完全是认真的。”
“可您为什么不早对我说这些呢?”
“我哪里能寻找到机会对您说这些话呢?”
“您在喜剧歌剧院被人介绍给我的第二天就可以对我说嘛。”
“我当时以为,如果我来看您的话,您很可能会不屑一顾。”
“为什么?”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有点儿傻里傻气的。”
“这的确是真的,不过,您那个时候不是已经爱上我了吗?”
“是啊。”
“既然如此,您在散戏后还照躺不误,睡得很踏实。这种伟大的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个我们心里都很明白。”
“这么说,您就错了,您知道那天晚上我在离开喜剧歌剧院后都干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
“我先在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您,后来尾随着您和您的三位朋友乘坐的马车,到了您家门口。当我看到您独自一人下了车,又独自一人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很高兴。”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我求求您了,不然我以为您还在取笑我。”
“您不会生气吗?”
“我有什么权利生气呢?”
“好吧,我独自回家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有人在这里等我。”
即使她捅我一刀也不会比这更使我痛苦,我站起身来,向她伸过手去。“再见。”我对她说。
“我早就知道您一定会生气的,”她说,“男人们总是爱吃醋,总想急不可耐地知道事情的缘由。”
“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冷冰冰地接着说,仿佛是要证明我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我内心的激情,“我向您保证,我没有生气。有人等您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就像凌晨三点钟要告辞了一样,也是十分自然的。”
“是不是也有人在家里等候着您呢?”
“不,但是我非走不可。”
“那么,就再见吧。”
“您在打发我走?”
“绝没有的事。”
“为什么您要使我心痛?”
“我使您心痛什么啦?”
“您对我说当时有人在等您。”
“您看见我一个人独自回家就感觉那么高兴,而我又有那么好的理由,我就禁不住要笑出来啦。”
“耍孩子脾气往往可以怡然自得,皆大欢喜,如果扫兴的话岂不让人感觉很不齿。”
“可是您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既不是黄花闺女,又不是公爵夫人。我不过今天才认识您,我的行为与您毫不相干,就算将来有一天我要成为您的情妇,您也该明白,除了您我肯定还会有别的情人,如果您现在还没有做我的情人,就跟我吃起醋来,那么以后,就算有这么个‘以后’存在吧,又该怎么办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您这样的男人。”
“这是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这么爱您。”
“好吧,您说真的,您真的很爱我吗?”
“我想,竭尽全力地去爱你。”
“而这一切从何时开始……?”
“从我看见您从马车上下来走进絮斯商店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吗,听了您的话真让人感动不已?可我该怎样来报答您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应该给我一点儿爱。”我说,心跳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尽管玛格丽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种含讥带讽的微笑,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她似乎也跟我一样有点儿心慌意乱了,我苦苦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那么公爵怎么办呢?”
“哪个公爵?”
“我的老醋罐子。”
“他什么也不会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呢?”
“他会原谅您的。”
“啊,才不呢!他会抛弃我,到时候我怎么办呢?”
“您不也在为别人冒这种风险吗?”
“您怎么知道?”
“您刚才不是吩咐今晚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吗?那时我就知道了。”
“的确如此,但他是一位很守规矩的朋友。”
“既然您这么晚还把他挡在门外,说明您也并不怎么在意他。”
“这也用不着您来教训我呀,因为这是为了接待您和您的朋友。”
我已经慢慢地挨近了玛格丽特,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她那轻盈柔软的身躯已经被我抱在怀里了。
“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当真?”
“我向您发誓。”
“那好,如果您答应二话不说一切都照我的意思办,不试探我,不盘问我,那么我可能会爱上您的。”
“一切都听你的!”
“可我有言在先,只要我喜欢,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会把我的生活琐事都告诉您。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觅一个年轻听话的情人,他必须对我百依百顺,对我多情而不多心,接受我的爱而并不要求权利。这样的人我始终没有找到。男人们总是这样,一旦得到他们原来难以得到的东西,久而久之,他们就又会感到不满足了,他们进而迫切地想了解他们情人现在、过去甚至将来的情况。在他们逐渐跟情人混熟了以后,就想要控制她,情人如果有求必应,他们就越发得寸进尺。倘使我现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个情人的话,我必须要求他具备三种罕见的品格:信任我,顺从我,而且不多嘴。”
“行,所有这一切我都听您的。”
“以后再说吧!”
“要到什么时候呢?”
“再过些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边说边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在一大束早上送来的红茶花中间摘了一朵,插在我衣服的纽扣孔里,说道,“因为条约总不可能在当天签署,就在当天执行吧。”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呢?”我说着,就又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当这朵茶花改变颜色的时候。”
“那它什么时候才会变色啊?”
“明天晚上,半夜十一点到零点之间,您满意了吧?”
“这还用问?”
“这件事您对谁也不能提起,不论是您的朋友、布吕丹丝,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切都听您的。”
“现在,吻我一下,我们一起回餐厅去吧。”
她的嘴唇向我贴了过来,随后她又重新理了一下头发,在我们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她唱着歌,而我呢,简直快乐疯了。
走进客厅时,她停下脚步,低声对我说:“您大概觉得有些很出乎意料吧,我似乎准备就这样领了您的情,您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这是因为,”她边说,边把我的手紧紧压在她的胸口上,我觉得她的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她接着说道,“这是因为,明摆着我比别人的寿命要短,我要让自己活得更痛快些。”
“千万别再跟我说这种话了,我求求您了。”
“噢!您放心吧,”她笑着继续说,“即使我有生之年不是很长,我活的时间肯定也要比您爱我的时间长。”
接着她就走进了餐厅。
“纳尼娜到哪儿去了?”她看到只有加斯东和布吕丹丝两个人就问道。
“她在您房间里打盹,等着侍候您上床呢。”布吕丹丝回答说。
“她真可怜!我快把她给累死了!好啦,先生们,请便吧,是时候了。”
十分钟以后,加斯东和我两个人一起告辞出来,玛格丽特和我握手道别,布吕丹丝还留在她那儿。
“怎么样,”等到我们走到屋子外边的时候,加斯东问我,“你觉得玛格丽特还行吗?”
“这真是位天使,我为她快发疯了。”
“我早就料到了,你对她讲过了吗?”
“是的。”
“她答应你说的一切了吗?”
“没有。”
“这和布吕丹丝可不一样。”
“她答应您了?”
“她不仅答应了,亲爱的朋友!你肯定想不到,这个迪韦尔诺瓦胖子还有趣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