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参拜太后的狗
一天早上，太后刚刚洗漱完毕，正准备去上朝，一个太监急急忙忙跑过来，十分郑重地说：“太后，奴才刚刚探视黑宝玉回来，她已经顺利产下四条小狗，一切状况良好。特意来向太后报告！”太后听过以后，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显得非常高兴，说话时的语速也快了不少。
那个太监口中的黑宝玉是一条狗的名字。太后平日有很多爱好，狗是其中之一。既然是太后喜欢的东西，那么皇宫里面自然要养，并且还要郑重其事地好好喂养。太后养狗和普通百姓家自然不同，她把这件事情看得非常重大，特意吩咐了一部分太监专司其事。除此之外，太后还让人搜集了很多关于养狗方面的书，闲暇的时候就照着书上写的进行操练，看她那认真的态势，还真会让人误以为她会放下太后不当而跑去养狗。太后豢养的狗都是名犬，每一条都出自名门。
我刚进宫的时候，太后就问过我对狗有没有好感，喜不喜欢养狗，当时我的回答是喜欢。这话没有谄媚的意思，平日，我的确喜欢养狗，直到如今对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当然了，我养的狗和太后的无法相比，太后的狗不仅可爱，而且个个名贵；我养的狗大多是北京小种狗，也就是头和鼻子都很短的那种，可爱还说得过去，名贵则谈不上。不过这些小种狗也有一个长处，那就是身上毛色不单一，很多时候是集多种花色于一身。由于我喜欢狗，当太后听说黑宝玉产子的消息以后，立即对我说道：“等下了早朝，你陪我去狗房一趟，那里面又添了四条小狗，以后会更加热闹。”
太后兴趣广泛，很容易迷上许多东西，而且凡是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很少有做不成功的，这让许多人感到羡慕。但同时也耽误了不少事情，比如说今天的早朝差不多就算是荒废了。今天早朝的时候，不管那些大臣有什么样的事情奏上来，太后肯定不会去注意，除非你说现在有外国军队已经到了北京城外，否则休想把她的注意力从那些可爱的小狗身上挪开。和她一样，我的脑海里也是狗影一片，盼着早朝赶快结束，至于那些大臣说的是什么事情，我根本没有在意。虽然进宫已经好长时间，但太后的狗房，也就是御犬厩，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在太后身边待的时间长了，我非常希望太后能时常带我到新地方去，每次去新地方她都会告诉我许多事情，这是最让我感到满意的地方。
以往陪太后早朝，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辛苦，相反还会觉得非常有趣。殿下有许多王公大臣，他们逐个走过来，一边通报自己的名字，一边恭恭敬敬地磕头，态度非常恭谨。这些大臣身上的官服非常华美，远远看去就像花儿一样。原来我想，这样的景色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感到厌烦，但今天心里却有一种焦灼感，恨不得催促他们一下。在恼恨他们耽误了我去看狗的同时，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瞟了太后一眼，发现太后和我一样，也陷入了焦灼之中，不仅说话的速度快了很多，而且奏章也不当庭拆看，只让太监收好拿回去。即使如此，早朝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我们便立即簇拥着太后回内宫。
太后匆匆换了一套比较轻便的衣服，就由大家扶着向御犬厩走去。御犬厩坐落在艺工工房的左侧，和那些制丝的工房距离很近，不过它们之间也有一二百步的距离。在前去御犬厩的路上，太后告诉我们那里的情形，这也是我最渴望知道的事情，为此听得分外仔细。
“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个地方，”太后以此作为开头开始了自己的演说，太后经常说这句话，好像她的每一件东西都值得别人分外关注似的，“我养的狗已经有了很长一段历史。最初，它们跟随我们的祖先从关外进来，我们满洲人给它们起了一个土名：哈巴狗。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到了。这种狗的身体非常小，体质也不是很好，因此不适合守夜或其他工作，只能供人们抱在怀里，当作玩意儿来对待，这也是最适合它们的生存方式。满洲人入关以后，几乎每个贵夫人身边都有这种狗，再加上我们满洲贵族都居住在北京，这种狗就有了一个新名字：北京狗。后来，北京狗的名字越传越远，渐渐取代了哈巴狗的名字。喂养它们的御犬厩虽然不是什么深宫大院，但也绝对比平常人家好上许多。狗舍仿照宫殿的格式建造，只不过矮小一点点，另外，用来建造狗舍的材料不是木材而是竹片。为了饲养这些狗，一共分派了四名太监，其中一位算是总管，其他三位是他的下属。这些人在宫中不负责其他事务，终年只照顾那些狗。虽然名义上说是奉旨管理这些狗，但是这些太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管理，充其量是服侍那些狗，轻易不敢打骂，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们。”
距离狗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个太监看见了我们，立即转身跑进去高喊：“老佛爷驾到！”他的喊声很大，但语速很慢，所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他的喊声还没有落地，就传来一阵很大的骚动，狗房里面突然跑出来很多狗，它们一边朝这边奔跑，一边低声吼着，与此同时，它们的尾巴还在拼命地摇动，这显然是表示欢迎太后的意思。见到这些狗，太后非常高兴，比起别人对她的参拜，太后似乎更喜欢这些狗的参拜。在众多的狗中，太后最喜欢那条名叫海龙的狗，那条狗也是唯一被批准跟随我们前往奉天的狗。原本没觉得这条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直到今日才见识到它的特长。它跑到老佛爷面前后，把身子立了起来，并紧紧地缩着两条前腿，就像是在作揖一样。在这些狗里面，它的表现确实出类拔萃，其他狗远没有它那么聪明伶俐，那么会讨老佛爷的欢心。看着它的表演，我不禁笑出声来，原来动物也懂阿谀奉承之术啊！
不管海龙多么灵巧，这样的姿势对它来说还是太费力，四五分钟之后，它就放弃直立扑了下来。到了此时我才明白，这畜生做出这种动作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刻意培养的结果，所以不能持久。这时我们已经离狗舍非常近，轮值太监开始检点那些跑出来的狗。对于那些挤在后面不肯走出来的狗，他只好大声地呵斥着，好让它们赶快出来。于是这些狗就一起跑了出来。等到所有的狗都出来后，那个太监发出了第一个命令：打圈子。命令发出以后，只见那些狗一起在狗舍前的空地上滴溜溜地跑起来，跑的同时还在打转，鲜红的舌头不时伸出嘴外。几条个头比较大的狗更是不停地翻跟头，就像是一群调皮的小孩子在空地上胡闹，让人看起来觉得非常舒坦。当然了，这些狗本身都是非常可爱的。
这样戏耍了一阵之后，那个太监再次发出命令。随着一声“站住”，那些狗竟然立即静下来，井然有序地排成了一列很整齐的队伍，大有和太后身后站的一排侍从人员一较高下的意思。如果仔细比较，这些狗列成的队伍还真比我们的整齐几分。当日的天气很好，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的双眸闪闪发亮，就像是两个小灯泡。这些狗的眸子很圆，并且全部突出在眼眶外面，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围棋中的黑子。列队的同时，它们的眼睛全部盯在了老佛爷身上。所有的细节显示，这些狗平日里受到过非常严格的训练，今日才能有如此整齐划一的表演。如果是平常，不太容易看得清楚这些狗的眼睛，因为它们头顶上的毛都特别长，长得几乎要把眸子盖过，只有在今天这样的条件下，被阳光照射到，它们的眼睛才会被人们看到。至于平日里这些狗自己看东西时，眼睛会不会被遮盖，我无法得知。
这个时候，所有的狗都排成了一条直线，工工整整地等待太后检阅，它们所有的动作都已经停止，站得非常稳定，就像是一排木桩。不仅如此，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了。想必平日训练的时候，叫声也包含在内，什么时候叫，什么时候不叫，都有严格的规定。就在此时，那个太监发出了第三个命令，他大喊一声：“直立。”那些狗就全部仿照海龙刚才做的样子，把身体立了起来，然后以自己的臀部作为支撑点，像人一样坐在地面上，并时不时地伸出鲜红的小舌头，神情非常得意，像是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任务一样。当然了，也不是每条狗都能做好这个动作，几条训练没多久的小狗还需要太监的敦促和帮助，这样才能做得好一点。
等到所有的狗都站直以后，那个太监发出了最后一个命令：“参拜太后！”这个命令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从来没敢想过。话音刚落，那些狗就同时叫了起来，并不时地把它们的前腿合并到一起，上上下下地晃动着，不仔细看的话，还真有几分作揖的样子。这一幕的确太精彩了，此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能够作揖、参拜的狗，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这么多条狗都能作揖、参拜，为什么太后会对那条叫做海龙的狗青睐有加呢？此刻的海龙完全没了刚才的威风，只能和其他狗一起做着相同的动作，除了脖子上面系着几个金铃，它和其他狗没什么区别。也许就是因为这几个小小的金铃，它的每一次动作都能引起太后的注意，进而博得太后的喝彩。在我看来，此时的海龙是一个非常廉价的小丑，可以毫不费力地博得太后的欢心和微笑，这就是它做狗成功的地方。
如果在御犬厩中待的时间长一些，除了观看一回这些狗的表演，太后还要对狗进行检验。太后想要检验哪一条狗，自然不会自己蹲下来看，而是让管事的太监把那条狗捧起来，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她再仔细观看。看过之后，太后照例会给一些评价或者建议，比如说，“这条狗的眼睛太脏，你们难道不会给它洗洗吗？”“这条狗尾巴上的毛太长，要及时剪一下。”听到这些话以后，管事的太监会立即让人处理。但是有些时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太后如果说“这条狗的身子太长”，或者“这条狗的后腿太长，不合尺寸”，那就不是简简单单找人修理一下就好了的问题。如果被太后如此评价，这条狗面临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被流放。有些时候为了省事，这些太监会把遭到流放的狗杀掉，太后很少追究这些狗的下落，即便被杀掉了也不存在什么隐患。如果被太后评价为不合格的是条小狗，那么它们的命运又有不同，太监不舍得杀掉，就会把狗抱出去卖掉。由于是从皇宫抱出来的，又加上是名犬，自然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那笔钱可是相当可观的。
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是看黑宝玉生的四条小狗，因此，太后休息过一会儿之后，管狗的太监就把那四条小狗盛在一个小竹篮里呈了上来。太后起身仔仔细细地看了这几条小狗，然后指着其中的一条对我说：“你看，这四条里面就数它最完美，兼具了它父母的全部优点。”这四条小狗的母亲黑宝玉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名犬，它们的父亲也非常有名，名字叫“乌云盖雪”，顾名思义就是通体乌黑，只有四条腿是白色的。逗弄了那条小狗一阵子，太后接着说：“四条狗中有一条这样的也算不错了，剩下的那三条稍微差了点。你看这一条的身子太细并且太长，这一条的后腿比前腿长，那一条的尾巴不向前弯曲而向后弯曲，不管怎么说，这三只小狗都太难看了点。”太后的评语一下，这四条小狗的命运也就定了下来，除了第一只以外，其他的小狗都要遣送出宫。趁此机会，我对太后说我喜欢其中的一头，太后毫不迟疑，当即宣布把那条小狗赐给我。
太后自己留下的那条狗是雄的，和它母亲的相像之处是通体黑色，而头上的一块白斑则来自它父亲的遗传。根据它的外形，太后给它取名叫“斑玉”，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太后又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条小狗，接着说：“还要再过七八天，这条狗的眼睛才能睁开，眼睛睁开之后的三四天，我们就需要把它的尾巴剪去一截。”我很奇怪为什么要把小狗的尾巴剪去一截，太后很快就告诉了我原因。根据太后的叙述，我了解到这是养狗的一种习惯，如果不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它的尾巴就会向后弯曲，并最终像一条马尾巴似的拖着，非常难看。如果剪去了小狗的一截尾巴，余下的尾巴就会向前弯曲，这有利于塑造良好的外形。除此之外，太后还告诉我说，哈巴狗两个下垂的耳朵也是人为造成的。刚生下来的时候，小狗的耳朵是竖着的，过不了多长时间，需要人为地把小狗耳朵的尖端和一块小石子或者铜钱粘起来，由于石子或铜钱的重量，小狗的耳朵很快就被吊了下来。过半个月左右，尽管石子和铜钱被去掉，小狗的耳朵却再也竖不起来了。
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之后，太后停下来喝了点水，然后又补充说：“想要培养一条好哈巴狗并不容易。在蓄养的时候，有一点需要非常注意，那就是小狗吃的饲料。在小狗长大的过程中，它的身材能否令人满意，完全取决于饲料。在它还很小的时候，千万不能喂它太多水，如果这样的话，它的身子就会长得很细很长；也不能天天喂它吃肉，否则它的身体会长得又粗又短。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好的，所以掌握它们的饲料配方非常重要，没有经验的人是万万做不来这件事情的。”
养在御犬厩中的狗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非常典雅，十分切合它们的样貌或者性情。狗的名字都是太后取的，她不仅能够给这些狗起恰当的名字，还能非常清楚地记得哪条狗叫什么名字。无论她见到哪一条狗，总能非常容易地叫出它的名字。有四条毛色发灰并且灰中带紫的哈巴狗，它们不仅毛色相像，就连身材、叫声都很像，如果不仔细观察肯定难以分辨。太后依次给它们起名叫做秋叶、琥珀、紫烟和霜柿，这四个名字真是太切合这几条狗了，以至谁看到它们都会立即联想到这四种东西，无怪乎太后会给它们起这样的名字。
在太后的御犬厩中，还有四条十分罕见的小狗，它们的身材委实太小，完全可以放在人的手掌上玩耍。这四条狗永远都这么大，就算再过若干年也不会长大，人们外出的时候，可以把它们放在袖子中，它们也因此得名为“袖子狗”。其实，袖子狗是哈巴狗的变种，只要进行合适的喂养，哈巴狗的身材可以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甚至连它们的毛色都可以人为控制。太后对这个知道得比较详细，并且也曾仔细地讲解给我听，只不过我记性不好，现在几乎全部忘光了。太后的这四条袖子狗全都非常可爱，并且都有自己的漂亮名字：白得像雪一样的那条叫做“雪球”；略带一些青紫色的那条叫做“雨过天晴”；全身浅灰色，非常活泼好动的那条叫做“风”；剩下的那条最好看，全身都是最纯粹的银灰色，太后特意称呼它为“月光”。这四条狗中，我最喜欢的是那条最好动的“风”。
太后豢养的狗大多成双，这个成双不仅仅是指雄和雌，还包括颜色、体型上的相像。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它们留下相同的种来，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御犬厩中有一条孤零零的狗，它虽然并不高大，但看起来非常雄劲有力，是一条地地道道的猛犬。由于它的毛色是深黄和棕黑相间，有点像老虎皮，太后特意给它取名为“小虎”。太后曾经命人找一条和它颜色差不多的雌狗，可始终未能如愿，直到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太后还没有给小虎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
哈巴狗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们的毛，特别长，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身体，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毛线团。如果哈巴狗不经常把舌头吐出来，我想很少有人会觉得那毛茸茸的东西是个生物。正是因为它们的毛特别长，所以需要特别护理，每天除了要洗刷之外，还要经常用一把特制的木梳给它们梳理，就像漂亮姑娘需要梳理自己的秀发一样。太后既然吩咐了专门人员照顾自己的爱犬，这些工作自然每天都有人做。
跟随太后住在颐和园的时候，太后时常要去瞧瞧自己的爱犬。她不仅非常宠爱海龙，对其他的狗也是宠爱有加。闲暇的时候，如果太后感到无聊，就会吩咐小太监把她点的几条狗抱过来抚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狗成了太后晚年的安慰。写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有些悲哀，也不知道自从太后死后，她的那些爱犬怎么样了。昔日被太后当作宠臣一样对待的狗儿，如今大多已经死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