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合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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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伴君如伴虎

在宫里头,太后的排场总是很大,相比之下,这次奉天之行倒俭省得很。并非她有什么想法,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辆御用列车毕竟不同于紫禁城。就拿服侍她的贴身女官与宫女来说吧,与她同行的只有二十几个人,包括我们八个女官,以及十几个宫女。

说到这里,正好介绍一下我们这些人的来历。女官和宫女不一样,女官几乎都是满籍高官的女儿,而宫女却来自满洲兵将之家,以容貌为重。女官同宫女比,身份似乎高贵些,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从实惠的角度来说,那些宫女要比我们舒服得多。我们这些在宫里面当差的女官不仅没有俸禄,还要时不时地往里面贴钱。

说句实在话,为了让我们姐妹两个能留在宫里,父亲不知道送来了多少钱。一个月算下来,我们两个光是给厨子的赏钱就要一百两,再加上太后时常要赏赐我们,我们花出去的钱就更没谱了。别觉得奇怪,尽管太后赏赐我们是好事,但赏赐给我们的东西可都是太监一件件送来的,必须要给他们跑腿钱才行。这些太监很有经济头脑,不管太后一次赏我们多少件东西,他们都会一人拿一样,一趟趟地送,这样一来,我们花出去的赏钱就更多了。

假如把那些赏赐的东西一次送过来的话,我们给的赏钱只有二三十两银子。如果分好几次送过来,一次最少给十两,加起来就是好几十两,甚至上百两。尽管我们心里明白是太监们在耍花样,可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因为讨赏钱在宫里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习惯,即便我同太后讲了,她也不会说什么。这次去奉天,有个太监专门照料我的起居生活,这一路上的赏钱自然是不会少的。

真是苦了我们的父亲!粗略估算一下,我们在宫里或颐和园,平均一天至少要支出二十两赏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个银币。如果再有突然冒出来的意外花费,这钱就更多了。我和妹妹都是不大会算计的人,所以,只知道父亲为了把我们维持在宫内花费不少钱,但具体有多少就说不清楚了。赏钱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花销是孝敬太后。一般的东西当然不敢献到太后面前去,所以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和妹妹容龄都是女官,出身于满籍高级官吏之家,我们的父亲就是裕庚公爵。当年朝廷派父亲去各国做出使大臣,因此我和妹妹从小接受的便是西洋教育。说句自夸的话,当时的女人能像我们一样会洋文的可谓凤毛麟角。由于这个原因,太后十分看重我们姊妹两个,这也招来了别人的羡慕。那时候的我们可以称得上是全体女官的领袖人物。

至于其他的女官,有两个是庆亲王的女儿,还有一个是顺王的福晋[3]。当时,庆亲王是军机大臣,地位当然显赫得不得了。而那个福晋的来历,更是非比寻常,她是隆裕皇后的胞妹,皇太后的亲侄女,这也是她被选入宫中做女官的原因。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皇太后对自己的亲戚很照顾。大概是出于我难以理解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某种古怪的心理,她对自己的亲戚们有些痛恨。

尽管太后大权在握,调遣官员易如反掌,可她自己的那些亲戚很少有人做过位高权重、捞钱比较容易的官,大部分很穷。另外,后来在东三省给日本人当“傀儡”皇帝的溥仪,他们一家更是令太后嫉恨得很,只要提起来,她就会不高兴。

太后的至亲们都很穷,这一点大概很多人难以理解。这不仅是事实,而且始作俑者还是太后自己。她总喜欢隔三差五地派人给自己的亲戚送点什么,往往都是一些不怎么实用却装裱得很风光的东西,放在非常大的盒子或箱子里,正儿八经地抬到亲戚家里。亲戚们看到之后,尽管心里不乐意,但不能表露出来,还得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表示感激。

其实,他们哪里高兴得起来,这与见到讨债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同前面所讲的我们的遭遇一样,凡是太后或皇上赐给臣下东西,受赏者一定要给那些送东西的太监们赏钱。这种赏钱同我们一般的赏钱不同,并非依据礼物价值给钱,而是要依据跑腿太监的身份等级而定。一个三等或四等太监,要赏纹银二十两;地位稍低的,一个人十两。如果每个等级的都来几个,就是上百两银子。实际上,只要太后往外赏东西,没事干的太监们就会起哄似的一块儿去,当然谁的赏钱都不会少。这样一来可就苦了被赏的人家,每次都要付出一笔巨款才能把太后的人打发高兴。

太后可不管这些,只要她高兴,就会不停地赏赐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给自己的亲戚。到了后来,因为她赏赐得太频繁了,有的亲戚几乎把家底都送给那些太监了,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证。

这一点儿也不夸张。太监们每次都要拿到钱才肯走。那些亲戚不得已的时候,就先派人上茶点将他们留住,之后另外派人从自己的箱子里头找些比较值钱的衣服或用具什么的,偷偷走后门去当铺当回几十两银子,孝敬那些太监。而太监们对此心知肚明,绝对不会急着走,都开开心心地坐下来边聊边等。

有的时候,这些亲戚们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就会把太后赏赐的东西拿去暂时当些钱。这样的结果就是,太后赏赐得越频繁,亲戚们穷得就越快。

难道太后不清楚这些吗?我曾经细细观察过,她其实清楚得很。她的眼线那么多,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有人向她禀报,更何况不止一个亲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有什么变动太后很快就能知道。那么,她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地去害自己的亲戚?谁也猜不透其中的缘由,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能解释清楚。

倘若我没有介绍这些,可能很多人都想不到,皇太后的亲戚会如此落魄。

对于这一点,我还可以举出别的例子来。那时候,只要是皇上或太后的亲戚,爵位必定要有,而这爵位可不是那么好得的。为了维持爵爷的气派,衣食住行都要有些讲究,不能过于随便。可是,支撑这个排场没有钱怎么行呢?太后那边又万万不能得罪,于是,他们只能极力节俭度日,省下钱来硬撑着。外面风光,内中的痛苦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实际上,太后完全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亲戚们,国库不算,光是她自己的私房钱就有好几百万。如果她想帮助自己的亲戚,根本不必动用公款,只要把自己的私银拿出一点点来就可以了,任何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可她根本不打算这样做,反而幸灾乐祸地看人家的笑话,如此没有慈悲之心实在令我非常不满。

同我们一起做女官的还有个元大奶奶。“元”不是她的姓,而是小名,她的父亲是内务府大臣庆善。说起来,她也算是出身显赫,可命运却悲惨得很。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她许配给了皇太后兄弟的儿子做妻子。谁知道,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个未婚夫突然死去了。按照中国的老传统,尽管他们没有过夫妻之实,但既然许配给对方,就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她不仅依然嫁了过去,还要一直为那个死去的人守寡,再也别想嫁人。

就这样,一个当年年仅十八、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了元大奶奶——一个苦苦守寡的小寡妇!这也是中国旧有习俗的残酷之处。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好二十四岁,可是看她那神态,已经同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差不多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什么幸福、快乐都与她无缘。礼教不仅禁止她与任何男人说话,连笑都不能发出大声来,更难熬的是,她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宫门半步,一直到死。还好,上天可怜她,让她天生就有一种麻木的性格,她脑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人生”之类的字样。因此,尽管在外人看来她的处境很悲凉,而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

另外还有几个女官,由于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这里也就毋庸赘述了。

女官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实际上,我们的工作非常轻松,只要把太后服侍好就行了。不过,穿衣、梳头之类的琐事并不需要我们。我们这些人两人一组,轮流值日,站到太后旁边,没事的时候跟她说说话、解解闷。但是“伴君如伴虎”,这一点我们都非常清楚,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引着太后说,我们则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认真地听,等太后问到我们的时候再谨慎作答。

太后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会自己摆弄纸牌,我们的任务是在她身后站着,看她有没有弄错,并在适当的时候帮她整理一下。另外,如果她需要什么眼镜、烟斗或别的小物件,我们取起来又很方便,就去帮她取来。假如没在跟前,取起来要花费很多力气,就由那些宫女去做。总之,我们的工作非常轻松。

说句不自谦的话,我们这八个女官,尽管脾气禀性不一样,却全都长了副出众的容貌。在穿着打扮上,除了头饰必须是统一的样式之外,衣服可以听凭自己的喜好。所以,我们在穿衣上用了很多的心思,不管是样式还是颜色,全都尽力避免雷同。如果这天有人穿淡红色的衣服了,另外七个人就绝对不会再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们这八个人,都会眼前一亮。我们那么年轻,再一打扮,每一个都光彩照人,这让我们很得意。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必须有人在卧室里侍奉太后。这个差使有点儿辛苦,我们就轮流值班,每晚一个人,八天轮到一次,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太后有个习惯,每天临睡前都要和人说说话,所以,每天我们当中值班的人,就要陪着她随意地聊一聊,直到太后睡熟为止。值得庆幸的是,太后从没有失眠过,每天都能很快入睡,否则我们可就有罪要受了。

太后睡熟之后,我们也不能睡,只能坐在地板上或靠在墙上打个盹儿,还要注意不能发出鼾声,否则万一惊动了太后,大罪没有,小罚肯定逃不掉。每次我值夜,总是不想睡觉,脑子里面会不断地涌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越是在那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越是纷繁。太后、光绪,他们的事情不停地在我脑子中转来转去。我老是想:光绪为什么对太后实行的专制政策感到不满呢?原因应该在光绪身上,他是个富于民主主义思想的人,他们母子的观念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永远也不会想到一起。

谁能想到,我当年坐在太后龙床旁边的经历,到今天也成了中国的一页历史?

在我们女官的车厢后面,是宫女们的专用车厢,这样便于我们招呼。她们要自己照料自己,没有人服侍她们,而我们八个女官是有人帮助料理身边事务的。有四名太监和四名女仆专门负责给我们收拾床铺,打扫地板,还要帮我们准备洗脸水。去奉天一路上都是这样,回来时也是如此。

尽管有人照料我们,可是不能洗澡实在令人难受,幸亏这一趟时间不长,天气也不是很热,就凑合着过去了。太后平时非常爱干净,经常洗澡,这回在火车上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擦擦身子,洗洗脚。说起来很简单,可实际行动起来则很麻烦。皇族要洗澡,火车自然不能再前进,一定要停下来才行,旅行也要注重自己的威严。可这样一来,也就把自己固定在刻板的模式里面——这就是皇族。

下面说说服侍我们的那几个太监。他们不仅要帮助我们整理衣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在我们的车厢两端整夜侍候,就像我们服侍太后一样。如果我们招呼,他们会随叫随到,替我们去做事。他们也像我们一样轮流值班。

平日里,只有我们找到他们,那些太监才能和我们说话,否则他们绝对不敢随便同我们搭茬,如果我们不高兴了,他们真会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同宫女们倒是可以说说话,但也不能过分张扬,言语上也不能过于随便,一般都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说几句。之所以这么谨慎,是担心太后知道,倘若太后听说哪个太监和宫女过于亲密,那就不得了了。宫女会被立刻拖来,在众人面前脱去下衣,用竹板打几十下;而太监就没有这么幸运,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我们这八个女官来说,尽管有自己专用的车厢,可是除了取东西,或晚上睡觉,一般都难得回去一次。我们必须全都守候在太后的车厢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吩咐,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想起我们中的某一个人来。所以,即使没有轮到自己值班,我们也不敢离开半步。读者们肯定知道病人等候医生诊治的情形,我们那时候就是那样,只是,我们绝对不能坐下来,累了只能躺在地上,或者靠墙歇会儿。

即使这样,我们也算是幸运的。整个御用列车上面,有资格坐着的,除了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人之外,就是我们这八个女官了。不过,我们的这个特权只能在自己车厢里,假如在太后的车厢里,就得等她特别吩咐了才行。正因为这个,沿途那么多新奇的景物,我们都没有心思去欣赏,有机会就要赶紧休息,实在太累了。

专用车厢就是前面说的这些,剩下的就是太监们住的地方了。尽管我没有机会到那里去看看,但是具体的情形并不难想象。人太多,车厢又很少,他们只能在里面挤着,就像装在罐头里面的沙丁鱼。

由于脑袋里总是有这样一个比喻,我便忍不住跟一个太监说:“你们简直像罐装的沙丁鱼,密密实实地挤在那些车厢里面!”

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沙丁鱼”的概念,他听了直挠头,不明白我在讲什么。于是,我就把外国人做沙丁鱼罐头的情形仔仔细细地给他说了一遍,他一听,也止不住笑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经过他的宣传,所有的太监都知道了这个比喻,其中也包括李莲英。李莲英有自己的专用车厢,所以,我这个比喻不至于得罪他,可是别的太监听了就难免不高兴——谁也不愿意别人叫自己小鱼啊!

对于太监的称谓,北京城里有个非常通用的叫法,那就是“雄鸡儿”。这是依据那些太监的嗓音得来的,因为他们的声音又尖又高,跟鸡叫真是非常像。我想,太监们大概也能接受这个名字,但对“小鱼”就不能认同了,所以才不乐意。

具体的情形,您可以想象得到:随驾的太监一共有一千多人,光是他们那全套的制服就要占用不少地方,何况还有人;而他们的车厢却只有几节,正常情况下只能容下四百多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

有一节车厢专门用来放置光绪和隆裕两人的大轿,尽管只有两顶轿子,车厢里很宽敞,有大片空闲的地方,但太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敢去占用的。太后的銮舆更是了不得,上面不仅盖了一块非常大的黄布,还单独享用一节专用的车厢,宽敞得能再住下六七十人,只是没人有这个胆量罢了。

这就是在宫里面做太监的待遇,还不如一件东西金贵。

至于我们后面那列兵车,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子,因为我只能从远处看看,从没有机会走近过。

这些车厢当中,最有意味的就是太后那个了。现在想来,当时那一节车厢就等于是整个清宫,端坐在里面的老妇人就是整个清宫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