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涛
大明宫内
李世民看着呈上来的待选名册,只做半盏茶的功夫,便着手用沾了朱砂的笔墨,上前圈住那当中两人之名。
一旁的长孙无忌见状只撵须表作赞同,不多言语。
武氏——字媚。
李氏——字孟姜。
之所以会选中这二者,是因这当中一位,近些年来无论是在坊间,还是在那名擅长卜卦的李姓直太史口中,都曾走过断言,说【有武之女会动摇大唐根基】,且还一再告诫杀之不得,不可抗命。
如此,那不如就将其改姓作宗室女,封于李姓远嫁番邦,也算是一得两全。
至于这十一公主嘛........
佳人多惠,留着,终归不是件好事.......
眼见唐皇李世民即将派人传旨下去,以算婚期。
却不知为何,这一向严谨清静的紫宸殿外,竟在此时从外间传来阵阵乌鸦哀鸣之声。
随后一向乖觉谨慎的御前总管便即刻外出问责,片刻后难掩慌乱地进殿前禀告。
叙说之下才得知,方才在宫外,是有位女官落于太液西池之中险些溺毙,从而惊了鸦雀,救上来后发现,此人正是那位入宫便被封为才人,却已一年无宠的武氏。
究其因,缘是被一只不知何处癫走而出的黑猫,给惊魂失了足!
而恰巧落水当时,正被从韦贵妃处折返而归的十一公主瞧见了,于是公主便赶紧唤人救下,但,又因宫人救人捕猫不当,不小心再度惊了那只癫狂黑猫!
“这上窜飞跃间,不但疯猫没能捕获,还........”
“还如何!”
御前总管见龙颜愠怒,吞了几口口水,才伏地颤声道:
“皇上息怒,那,那黑猫在躲避之间,张牙舞爪地跳去了十一公主所在之地,宫人一时护主不力,叫它伤,抓伤了公主圣容!”
“荒唐!!”
闻言,唐皇大怒,当即摔盏于案,溅出的茶渍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敞开的名册之上。
不多时,就将朱砂所圈画的【孟姜】女字逐个晕染开来,渐而浑浊。
这待嫁王女容颜有损非同小可,不单日后嫁娶有难,更是视为皇家蒙羞之大事!
可想,此女再到出嫁时,朝野乃至天下又会如何议论他李氏之女!!
唐皇李世民盛怒之下,险些杀伐不忌!
也多亏得长孙无忌在旁出言安抚,才不致死伤无数。
就仅仅只是将涉落水风波者施以重罚,而后发配流放而已。
可唯有犹在养伤的十一公主,却因某日‘贴心’宫人择言不慎,使得有忤逆流言传入唐皇耳中,叫本该好生将养的她,变相幽禁于宫中思过。
至于那位武氏才人,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还因当日落水受惊时,寒暑之气交替不当,而浑身生起的红疹反复折磨,成日里缠绵病榻。
从而待嫁和亲的人选,不日里,就只得被搁置了下来..........
转眼
来年的二月初
身为长孙无忌儿媳的长乐公主,于某日回宫探望,唐皇大喜之下,特许爱女入宫多待数日,一叙亲子之情。
然而明眼人皆看得出来,长乐公主此番前来,是受人嘱托,特来相劝唐皇,允公爹兼舅父的长孙无忌辞让了那本就无意领受的受封之地,并借此劝其将下召的世袭刺史条例废除。
二嘛,便是为日后和亲之事重选女眷为之参谋。
要说这亲子相劝,终是比朝堂苦劝容易的多,不过隔天而已,唐皇李世民便将之前定好的分封世袭刺史之例,一律摒除于唐律之外。
并在事后为长乐公主归家而大摆宴席,借此为之后的和亲之事,采选出合适人选。
如此,这十一公主也算是托了同父阿姊之福,解了这长达五月的禁足之刑。
只是出示家宴时,孟姜需以纱遮面,才好不叫那面颊之上再去不掉的丑陋疤痕,坏了众人胃口。
可即便这样,也还是不免叫宴会之上的长乐公主微感不适,却也碍于姊妹情面,不好当面微辞。
唯有在宴散夜归之际,暗里差人将她唤于太液池的水榭之处候着,才算是有了二人叙话之机。
“孟姜见过五姊,许久未见,五姊远比出嫁那日清减了不少。”
“你……”
闻言,刚想叙言的长乐一时微愣,不禁失言注视于眼前之人。
只见她显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杏眼,似是比小时候生得越发好看了。
只是,望得久了,不知怎的,反叫人心生寒意。
在这夜下盏灯朦胧的太液池边,她的眼睛犹如一轮湖底的月影般,清透不惊,瞧得人莫名心悸。
这与她幼时里,常于父亲身前时的那副乖觉之貌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当下,长乐公主便后知后觉出,会让那个既是舅父又是公爹的长孙无忌心有忌惮的,许就是她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吧。
只一句随口而出的清减,就足以叫她心生不安,不自觉地就将臂间袖摆攥紧了几许,直压得那生于肤间的一片青痕又灼痛了几分。
“你怎知......?!”
“婚嫁之事,本就冷暖自知,阿姊莫要成全了他人,而辜负了自己。”
说着,清风过堂,将十一公主颊边的面纱吹扬了几许,夜色笼火之下,那自左颊至唇角的划痕也影绰而显。
只是乍看上去,那痕迹并不似猫爪之痕,反倒像是某种利器所伤,伤骨间亦是落疤无解。
看来那日的恶猫惊水之祸,真的是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逃过那早已算计好的‘姻亲’之劫。
但女子自行毁容实为大事,她......居然能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不惜从此亲手断了自身嫁娶的所有机缘?!
“阿耶若知道,你小小年纪竟不惜以自毁容貌断和亲姻缘之路.,会怎么想.....”
“知女莫若父,阿耶若没有看透我的这点心思,又何以将我软禁数月反省,阿姊,你我同出一脉,有些事更是心知肚明,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长乐听闻此话,不免一时噎语,她那一句‘同出一脉,心知肚明’说得不轻不重,却叫长乐心底倏然紧竭。
虽说如今坊间朝中皆在传,韦氏乃至其子女,继女是蒙受何等恩宠,而引来他人心羡。
但若真是事实如此,又怎会有韦氏与之长女、幼子的生离之苦.......
而自己也只幸得是父亲正妻长孙氏所出,姑且算作是实质有宠,起码婚嫁之事是就近联姻,十里红妆更是名响长安。
只是这算到头去,左不过是君臣固权之策罢了。
唯有那同出一父所许的小字:
——丽质
——孟姜
姑且还算做阿耶作为人父的那一点点偏颇。
但即便这样,她们的人生所幸也与这世间文人所书,大相径庭。
嫁于母亲本家,按情理,她本该是受尽夫君荣宠,可怎奈表哥长孙冲,看似生性温良,却是个行事偏执之人。
于外说是温润亲民,不亲权贵,不过就是借此在民间朝堂树立起长孙一脉的忠君爱民之相。
更何况,他本就是权贵。
为此他也曾不只一次,要求她在外相演着贤夫良妻之像,从而博得唐皇李世民的欢心。
稍有不逢心意之举,便是在归家后,于祠堂家法候之。
而舅舅长孙无忌便是这一切的源头。
藤条炙肤之际,耳畔也是时不时地听到那句:
「你比起你母亲,当真是差远了。」
忆起这般暗讽,再看向孟姜时,长乐顿觉悲凉难捱。却又不得以尊卑长幼回以斥责。
毕竟,孟姜如今可是比她看得更为通透。
虽说眼下,这丫头尚且有韦氏护着,但命运终究与否,还是得凭那金口玉言定夺终生。
一想到,幼时曾从故宅旧人口中听得,如今的韦氏——当日的罪臣李珉之妾韦圭,是如何在日日声嘶力竭的哭喊反抗中,被迫成了那位战无不胜的秦王宠妾,从而再诞下她的。
长乐就更感如鲠在喉,不禁目带怜色与之相视。
然那双如湖之眸,却无半点悲怯,对视许久,也只是淡淡地与她相别:
“时候不早了,阿姊,还是早些歇息吧,莫要让心中无序琐事,再扰了这大唐难得的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