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易》图论略
《易经》一书除了卦名、卦爻辞和卦爻符号,并无“图”学,但《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认为《易经》与“河图”“洛书”有关系,易学从此有了“图”“书”之学。笔者在《先秦两汉易学研究》“论河图洛书”一节中对易学与河图洛书的关系作了阐释,[1]读者可以参看。我们认为,被后人称为“河图”“洛书”的数字图式,最早见于《管子·幼官》及《幼官图》等篇[2],这种数字图式或许有着更为久远的渊源,但战国时期齐地学者使用它们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把阴阳五行观念熔铸其中,从而为新构建的天道模式和宇宙秩序赋予“数”的依据。《系辞》作者在战国时期构建新天道与新占术的学术思潮影响下,在“《易》与天地准”理论框架的指引下,引入“河图”是为了说明大衍之数来源于天地之数,说明《易》四象之数与河图四方(四季)之数相合,从而论证大衍筮法与天地之道相合。
为方便读者理解,兹将《管子·幼官》《幼官图》中的相关文字引之如下:
春……八举时节,君服青色。味酸味,听角声,治燥气,用八数。
夏……七举时节,君服赤色,味苦味,听羽声,治阳气,用七数。
秋……九和时节,君服白色,味辛味,听商声,治湿气,用九数。
冬……六行时节,君服黑色,味咸味,听徵声,治阴气,用六数。
(中)……五和时节,君服黄色。味甘味,听宫声,治和气,用五数。[3]
黎翔凤指出:“木数三,火数二,金数四,水数一,土数五。《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管子》用其义。土旺于四时,四方之数加五,是为‘五和时节’。如东方木,为春,加五为八也。”[4]可见,在《管子》的撰写年代,人们已经把数字进行了五行属性的分类,即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此为五行之生数;再加五则水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此为五行之成数。就《管子·幼官》《幼官图》的叙述来看,玄宫图分东、南、西、北、中五方,五方各有“本图”“副图”,图中当有图像、有数字、有文字,但其核心是1—10数的五方架构,《说文解字》:“十,数之具也。一为东西,丨为南北,则四方中央备矣。”故玄宫图在本质上是以1—10个数字表达宇宙秩序,即天道。我们约略画出“玄宫”图式,见下页图2-1(图中以白点标示五行之生数,以黑点标示五行之成数)。
《系辞》则明确指出,1—10数的总和为天地之数: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图2-1 玄宫略图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之句,虞翻曰:“五位,谓五行之位也。”[5]韩康伯亦曰:“天地之数各五,五数相配,以合成金、木、水、火、土。”[6]可见《系辞》所谓的天地之数呈五个方位排列,则《系辞》所述1—10数的图式,正是玄宫的数字图式。需要我们注意的是,《系辞》基于阴阳的观念,以数的奇偶将1—10数分为天数和地数,如此,我们对玄宫图中的黑白点标示略作改动,并去掉相关文字,即得数字图式(见下页图2-2)。
此当是《系辞》作者认定的“河图”,其源头则是《管子》“玄宫图”。可以推想,战国时期人们虽知上古以来相传河图、洛书,恐无人知其本原面目,故《系辞》虽说天地之数而不说其源于河图、洛书,虽说河图、洛书而不说其与天地之数的关系。
图2-2 河图
我们从易学史的宏观角度看,战国中期直至秦汉时期,易学在阐发《易经》卦爻辞之外,汲汲于新的天道观和新的占术的构建,《系辞》中的“大衍筮法”、《说卦》中的八卦方位,皆是此一时期易学新天道的产物。《系辞》将河图、洛书以比较含混的方式引入《易》,并阐发天地之数,目的即在于说明大衍之数来源于河图、洛书所标示的天地之数,从而赋予大衍之数的神圣性。
大衍之数五十,天地之数五十五,如何说明二者的差异性?在此必须说一下数字“五”,《说文解字》:“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从五行的角度看,天地生物,从一至五而五行以成,故“五”既为天地之生数,又是五行之成数,一至五数再加五而得六、七、八、九、十,这五个数字的五行属性,皆与原数加五相同,故“五”又可称之为五行之衍数,至少在《管子·幼官》《幼官图》中“五”发挥了衍数的作用。《系辞》将易卦筮数五十名之曰“大衍之数”,当与其时以“五”为五行之衍数的思想有直接的关系,“五”只能推演五行,故为小衍之数;五十则可以推演天地万物,故为大衍之数。大衍之数不取五十五而取五十,既是实际筮法的需要,也是为了取整,即弃天地之数的余数五,取天地之数的整数五十,故大衍之数可视为天地之数。另外,五十又可看作以五乘十而得,五为五行之数,十为数之具,从这个角度亦可将五十视为天地之数。
《系辞》除了以河图论证大衍之数外,还以之论证“四象”之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出现在“《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之后,而“《易》有太极”几句既是讲宇宙生成论,又是讲揲扐画卦之法,“四象”虽不是画卦的最终状态,却决定揲扐所得之爻的属性或状态,即由七、八、九、六之数,而得少阳、少阴、老阳、老阴。故《系辞》“圣人则之”之后,紧承以“《易》有四象,所以示之”之语。由于《管子》以“四时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土旺于四时,分配在季夏”,[7]实际发挥作用的是“八、七、九、六”之数,故从河图的角度看,《易》之四象又与河图四方之数相合。
下面简述一下“洛书”。洛书的形成年代或晚于河图。就《管子·幼官》《幼官图》的叙述来看,其“中方本图”所使用的数字是“五”,而不是与“八、七、九、六”相谐的成数“十”,这是否说明“十”这个数字存而不用?故玄宫图可能还有一种由1—9数构成的图式,即图2-3:
图2-3 1—9数位图
此图或是洛书的雏形,战国中晚期,随着历法的进步,天道的刻度转而为八方风说,就《灵枢·九宫八风》《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子·天文》篇的记载来看,八方风说在战国秦汉间颇为盛行,先秦时期的明堂之制及太一行九宫理论,皆与八方风说相关。兹转引朱伯崑据《大戴礼记·明堂》等文献所绘明堂图如图2-4[8]:
图2-4 明堂九室图
此一图式,对1—9数的方位作了部分变动。朱伯崑指出:“阴阳五行家的代表人物邹衍提出大九州说,明堂九室乃邹衍一派的学说。”[9]再看《灵枢经·九宫八风》篇,此篇是先图式,后文字,需要结合起来看才能明白其意思。先看图2-5:
图2-5 合八风虚实邪正图
《九宫八风》篇相关文字摘引如下:
太一常以冬至之日,居叶蛰之宫四十六日,明日居天留四十六日,明日居仓门四十六日,明日居阴洛四十五日,明日居天宫四十六日,明日居玄委四十六日,明日居仓果四十六日,明日居新洛四十五日,明日复居叶蛰之宫,曰冬至矣。太一日游,以冬至之日居叶蛰之宫,数所在日,从一处至九日,复反于一。太一移日,天必应之以风雨,以其日风雨则吉,岁美民安少病矣。……因视风所从来而占之,风从其所居之乡来为实风,主生,长养万物;从其冲后来为虚风,伤人者也,主杀,主害者……是故太一入徙立于中宫,乃朝八风,以占吉凶也。风从南方来,名曰大弱风……风从西南方来,名曰谋风……风从西方来,名曰刚风……风从西北方来,名曰折风……风从北方来,名曰大刚风……风从东北方来,名曰凶风……风从东方来,名曰婴儿风……风从东南方来,名曰弱风……此八风,皆从虚之乡来,乃能病人……
文中并未出现八种“实风”(顺时节发动的风)的名字,却出现了八种虚风的名字,这当是作者从医学视角长期观察八风而作的总结,由之可见时人对八风现象已经研究得非常深入。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九宫之下各有九处文字,它们与九宫是相对应的关系,二者的大部分内容重复,可知此图最初本是两个图,上九宫为独立的一个图,下面部分实际也是一个九宫图。上九宫之图,其目的是以八卦配九宫,所依据的八卦方位源于《说卦》“帝出乎震”一节,但出现在《九宫八风》篇则非常可疑,因为该篇正文内容根本未涉及卦名、卦象或八卦方位,《灵枢经》其他各篇中皆无易卦卦名,故“下九宫图”当为该篇的原图。“上九宫图”当是战国晚期易学构建了八卦方位说之后,易卦天道模式与八风天道模式相互融合的结果,其出现在《九宫八风》篇,应是后人掺入的结果。汉代以太一为最高崇拜,汉易据此构建了“太一行九宫八卦”的模式,《易纬·乾凿度》曰:“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见图2-6:
图2-6 太一行九宫八卦图
无论是“明堂九室图”,还是“合八风虚实邪正图”,我们抽象出其中数的图式,则是后人所谓的“洛书”,见图2-7:
图2-7 洛书
关于明堂九室与九宫八风之关系,以及洛书图式的得名,笔者之前曾有论述,引之如下:
将九宫八风说与明堂九室说相比较的话,前者将天分为九宫,讲述了自然界八个时节的风与人体健康的关系;后者则是讲天子当随着一年八个时节的变化而选择九所不同方位和朝向的居室。很明显,九宫八风说为明堂九室说奠定了理论基础,其产生的时代要更早。洛书图式的得名,或有九宫八风说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东南宫所标识的节气为立夏,宫名为“阴洛”;西北宫所标识的节气为立冬,宫名为“新洛”。阴洛就是洛阴,水之南为阴,洛水之南,故名之阴洛。水之北为阳,从阴阳的角度看,宫名可称“阳洛”,但因洛邑位居洛水之北,战国时已称洛阳,如果称“阳洛”的话,与之重复了,天域的划分与地域的划分会发生混淆,故不取。而“新洛”,因洛邑西周时又有“新大邑”这一名称,故以之称,亦是指洛水之北的意思。如此看来,九宫八风说的坐标点,就是先秦时期被人们认为天下中心的洛阳。而“阴洛”“新洛”之名,或是这种图式称之为“洛书”的最大理由。[10]
《系辞》在引入“河图”“洛书”以证《易》之外,又使用了“太极”概念,作为易学系统中的宇宙生成本原。《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此处文字,既是讲揲扐成卦,又是讲宇宙生成,认为宇宙(易卦)是一个由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展开过程。后人据此创制出了各种“太极”图式。就相关文献来看,最早传授太极图的是五代北宋之际的华山道士陈抟,他继承前人以《周易》卦爻象及图式说明炼丹术的思维成果,精研易卦象数,创立了各种易学图式,其中就有太极图,保存在明初赵撝谦《六书本义》中,赵氏曰:“此图世传蔡元定得于蜀之隐者,秘而不传,虽朱子亦莫之见。今得之陈伯敷氏,尝熟玩之,有太极含阴阳,阴阳含八卦之妙,实万世文字之本原,造化之枢纽也。”[11]见图2-8:
图2-8 天地自然之图(先天太极图)
赵氏称此图为“天地自然之图”或“天地自然河图”,明末赵仲全《道学正宗》中也收录此图,在赵氏“河图”的基础上按照八卦所占阴阳之地作八等分,名称也改为“古太极图”。清代经学家胡渭《易图明辨》引赵仲全《道学正宗》曰:“古太极图阳生于东而盛于南,阴生于西而盛于北,阳中有阴,阴中有阳,而两仪,而四象,而八卦,皆自然而然者也。”[12]见图2-9:
图2-9 古太极图
北宋象数易学家邵雍在陈抟“图”“书”易学的基础上,又提出“先天易学”和“后天易学”,即以伏羲画八卦及六十四卦之图为先天之《易》,他通过阐发《系辞》“《易》有太极”章的画卦之义,构建了一系列先天易图,主要有伏羲八卦次序图、伏羲八卦方位图、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而以文王作《周易》卦爻辞及《说卦》所载八卦方位图为后天之《易》。邵氏易图,主要保存在南宋朱熹《周易本义》以及朱熹和蔡元定合著的《易学启蒙》中,兹引之如下:
图2-10 伏羲八卦次序图(画法一)
图2-11 伏羲八卦次序图(画法二)
图2-12 伏羲八卦方位图
图2-13 文王八卦方位图
图2-14 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
图2-15 伏羲六十四卦方图
图2-16 伏羲六十四卦圆图
图2-17 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
关于邵氏六十四卦次序图及六十四卦方位图的奥妙,朱伯崑在其《易学哲学史》邵雍易学部分中论之甚详[13],兹不赘述。从易学史的角度看,邵氏易学的关键是揭示太极所生八卦的次序,由之推演出八卦、六十四卦卦位问题。八卦的方位问题,在战国易学中已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系辞》《说卦》等篇皆有讨论。《系辞》开篇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学者认为此处文字是将“八个经卦所象征的事物组成一个反映宇宙运动变化的动态模型”[14]。《说卦》前半部分在论述易卦体系下的天道观方面与《系辞》一脉相承: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
也是构建了一个八经卦的运转模型,二者都是强调天地“定位”的意味;与《说卦》“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一节所述八卦方位,当有所不同。李学勤认为:
《说卦》“天地定位”和“帝出乎震”两章有不同的来源。“天地定位”和它前面两章本来是和今《系辞》的大部分结合在一起的,很可能比其后面各章写成较早。……这样,我们对宋以来所谓先天卦位和后天卦位,都需要重新评价。[15]
马王堆帛书《易之义》篇“天地定立(位),[山泽通气],火水相射,雷风相榑(薄)”之语[16],与《说卦》相比,“水火”一句调整到了“雷风”一句的前面,也说明了战国时期已有类似先天卦位的图式。邵雍的易图之学,与帛书易学在易理上相合,而其推演变化,则胜前人远矣!胡渭曾评价邵氏易学曰:“邵子之书虽得真传,而变通恢廓,多所自得。”[17]此堪称公允之论也。
[1] 于成宝:《先秦两汉易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129页。
[2] 何如璋认为,“幼官”当作“玄宫”,其说可从,详见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3页引。
[3] 黎翔凤著,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8—189、138、182、185、184页。
[4] 黎翔凤著,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7页。
[5]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1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23页。
[6] (唐)孔颖达著,李申、卢光明整理:《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标点本,第281页。
[7] 黎翔凤著,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7页。
[8]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1卷,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74页。
[9]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1卷,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74页。
[10] 于成宝:《先秦两汉易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3页。
[11] (明)赵撝谦:《六书本义》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 (清)胡渭著,郑万耕点校:《易图明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4—85页。
[13]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2卷,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16—158页。
[14] 唐明邦:《周易评注》,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97页。
[15] 李学勤:《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卦序卦位》,《中国哲学》第14辑,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6页。
[16] 《说卦》作“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李学勤等学者认为帛书《易之义》“火水”的顺序当作“水火”,详见李学勤《周易溯源》,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303页。
[17] (清)胡渭著,郑万耕点校:《易图明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