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记》注释的突出成就
唐代注释《史记》是其文学经典化的重要因素,如顾柳言《史记音解》30卷,许子孺《注史记》130卷、《史记音》3卷,刘伯庄《史记音义》20卷、《史记地名》20卷,王元感《注史记》130卷,李镇《注史记》130卷,徐坚《注史记》130卷,裴安时《史记纂训》20卷等。这些注本后来都已散佚,从书名可以看出,主要涉及《史记》的文字、读音、地名等。
本时期注释成就最大的是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与张守节的《史记正义》。这两部书和南朝刘宋年间裴骃所作的《史记集解》,被后人合称为《史记》“三家注”,“三家注”的形成是《史记》研究史上第一座里程碑。“三家注”从文字考证、注音释义,到注人、注事、注天文历法、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典章制度等,无所不备,成为后人阅读理解《史记》的重要参考书,对于《史记》的广泛传播具有积极意义。
司马贞《史记索隐序》谈到《史记》在当时的注释情况:
逮至晋末,有中散大夫东莞徐广始考异同,作《音义》十三卷。宋外兵参军裴骃又取经传训释作《集解》,合为八十卷,虽粗见微意,而未穷讨论。南齐轻车录事邹诞生亦作《音义》三卷,音则微殊,义乃更略。而后其学中废。贞观中,谏议大夫崇贤馆学士刘伯庄达学宏才,钩深探赜,又作《音义》二十卷,比于徐、邹,音则具矣。残文错节,异音微义,虽知独善,不见旁通。欲使后人从何准的。贞闻陋识,颇事钻研,而家传是书,不敢失坠,初欲改更舛错,裨补疏遗,义有未通,兼重注述。然以此书残缺虽多,实为古史。忽加穿凿,难允物情。今止探求异闻,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释文演注,又重为述赞,凡三十卷,号曰《史记索隐》。[23]
在《史记索隐后序》又说:
夫太史公纪事,上始轩辕,下讫天汉。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其间残阙盖多,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然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覈而文微,是以后之学者多所未究。其班氏之书,成于后汉。彪既后迁而述,所以条流更明,且又兼采众贤,群理毕备,故其旨富,其词文,是以近代诸儒共行钻仰。其训诂盖亦多门,蔡谟集解之时已有二十四家之说,所以于文无所滞,于理无所遗。而太史公之书,即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壁,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然古今为注解者绝省,音义亦希。始后汉延笃乃有《音义》一卷,又别有《音隐》五卷,不记作者何人,近代鲜有二家之本。宋中散大夫徐广作《音义》十三卷,唯记诸家本异同,于义少有解释。又中兵郎裴骃,亦名家之子也,作《集解》注本,合为八十卷,见行于代。仍云亦有《音义》,前代久已散亡。南齐轻车录事邹诞生亦撰《音义》三卷,音则尚奇,义则罕说。隋秘书监柳顾言尤善此史。刘伯庄云,其先人曾从彼公受业,或音解随而记录,凡三十卷。隋季丧乱,遂失此书。伯庄以贞观之初,奉敕于弘文馆讲授,遂采邹、徐二说,兼记忆柳公音旨,遂作《音义》二十卷。音乃周备,义则更略。惜哉!古史微文,遂由数贤秘宝,故其学殆绝。前朝吏部侍郎许子儒亦作《注义》,不睹其书。崇文馆学士张嘉会独善此书,而无注义。贞少从张学,晚更研寻,初以残阙处多,兼鄙褚少孙诬谬,因愤发而补《史记》,遂兼注之,然其功殆半。乃自唯曰:‘千载古史,良难间然。’因退撰《音义》,重作赞述,盖欲以剖盘根之错节,遵北辕于司南也。凡为三十卷,号曰《史记索隐》云。[24]
通过司马贞的两篇《序言》,我们可以看出几个重要信息:第一,《史记》一书,内容博大,贯穿古今,其价值应充分肯定。第二,《史记》文辞古质,有些地方不易理解。甚至还有许多民间的材料也被司马迁所采纳。第三,与《汉书》相比,注释《汉书》的学者多,而注释《史记》的少。第四,此前学者的注释,如延笃、徐广、邹诞生等,大多偏重于“音”,而对于“义”的挖掘很少,所以自己要探究《史记》隐藏的深意,故名《索隐》。贺次君认为:“司马贞之为《索隐》,繁征博引,包罗万有,于《史》文深奥难解之处,多所发明,虽或义有未安,亦不失为《史记》功臣。”[25]程金造也说:“小司马《索隐》,于《史记》正面训释之外,兼疏裴氏《集解》,或申辨其意旨,或原证其事实,推阐发明,有功读者,固已人所尽知,无待称说。至其博引《史》《汉》各家注释之义,若徐广、邹诞生、刘伯庄,以及胡广、应奉、应劭、服虔、苏林、包恺、邓展、李奇、文颖、项岱、郭璞、张揖、晋灼之辈,则不惟纠正文之抵牾,明裴注之得失,而先儒之旧说,传本之同异,赖此以得以考见。”[26]据应三玉《〈史记〉三家注研究》统计,《索隐》共引158家[27],涉及前代及当代。在三家注中,《索隐》引用典籍最多,程金造统计达420种[28]。在《史记索隐引书考实》中,程金造把司马贞所引用的典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分,其中经部、史部所引较多,如经部《古文尚书》《今文尚书》《诗毛传》《毛诗郑笺》,史部徐广《史记音义》、颜师古《汉书注》、司马彪《续汉书》等;子部、集部所引相对较少,如子部《晏子春秋》《春秋繁露》,集部《楚辞》、挚虞《文章流别集》、司马相如《上林赋》等。从以下例子中就可清楚看出《史记索隐》引征广博的特点:
《史记·五帝本纪》:幼而徇齐
《史记集解》:徐广曰:“《墨子》曰‘年踰十五,则聪明心虑无不徇通矣’。”骃案:徇,疾;齐,速也。言圣德幼而疾速也。
《史记索隐》:斯文未是。今案:徇、齐,皆德也。《书》曰“聪明齐圣”,《左传》曰“子虽齐圣”,谓圣德齐肃也。又案:《孔子家语》及《大戴礼》并作“叡齐”,一本作“慧齐”。叡、慧,皆智也。太史公采《大戴礼》而为此纪,今彼文无作“徇”者。《史记》旧本亦有作“濬齐”。盖古字假借“徇”为“濬”,濬,深也,义亦并通。《尔雅》“齐”“速”俱训为疾。《尚书大传》曰“多闻而齐给”。郑注云“齐,疾也”。今裴氏注云徇亦训疾,未见所出。或当读“徇”为“迅”,迅于《尔雅》与齐俱训疾,则迅濬虽异字,而音同也。又《尔雅》曰“宣、徇,遍也。濬,通也”。是“遍”之与“通”义亦相近。言黄帝幼而才智周遍,且辩给也。故《墨子》亦云“年踰五十,则聪明心虑不徇通矣”。俗本作“十五”,非是。案:谓年老踰五十不聪明,何得云“十五”?[29]
《史记》原文中只有四个字,《集解》只是简单注释,而《索隐》引用七部典籍为原句作注,力求材料充分翔实,旨在辨析诸家的解释,而不是简单地罗列引用,对《集解》的注释也多有辩驳。
此外,《索隐》注释还有内容丰富、方法多样的特点,注重字音、字形、字义的辨析以及注音和文字的变易关系。在注音时既征引各家注音,又反切自注,如《史记·秦本纪》:“女华生大费”,《索隐》:“扶味反,一音祕。寻费后以为氏,则扶味反为得。此则秦、赵之祖,嬴姓之先,一名伯翳,《尚书》谓之‘伯益’,《系本》《汉书》谓之‘伯益’是也。”[30]在辨字时喜欢考辨古今字形变化,如《史记·夏本纪》:“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索隐》:“一作‘洪’。鸿,大也。以鸟大曰鸿,小曰雁,故近代文字大义者皆作‘鸿’也。”[31]在释义时既注释原始义,也注释引申义,如《史记·五帝本纪》:“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索隐》:“尚,上也,言久远也。”[32]
对于司马贞《索隐述赞》我们也应予以重视。《索隐》在《史记》每一篇最后有《索隐述赞》,以四言形式出现,这是一个新的变化。其作用在于,一是总结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二是体现司马贞个人的思想感情;三是对《史记》的传播具有积极意义。而且《索隐述赞》在每篇文章最后以四言的形式总结内容,抒发感情,也表现出一些特定的文学特点:第一,《索隐述赞》在形式上都是以四言为一句,两句为一联,每联句尾尽量押韵,中途还会出现换韵;第二,《索隐述赞》大多是先对《史记》各篇内容进行总结,然后在最后一联抒发感情与议论;第三,《索隐述赞》在最后多用“嗟彼”“贤哉”“哀哉”“惜哉”等语气词抒发个人情感。如《史记·五帝本纪》后《索隐述赞》曰:“帝出少典,居于轩丘。既代炎历,遂禽蚩尤。高阳嗣位,静深有谋。小大远近,莫不怀柔。爰洎帝喾,列圣同休。帝挚之弟,其号放勋。就之如日,望之如云。郁夷东作,昧谷西曛。明扬仄陋,玄德升闻。能让天下,贤哉二君!”[33]先总结五帝功绩,最后以“能让天下,贤哉二君”抒发对尧、舜的赞扬之情。又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后《索隐述赞》曰:“猿臂善射,实负其能。解鞍却敌,圆阵摧锋。边郡屡守,大军再从。失道见斥,数奇不封。惜哉名将,天下无双!”[34]前八句总结李广将军的生平大事,最后两句既表达了司马贞的惋惜之情,也使“天下无双”的李将军形象更广为人知。
特别注意的是,司马贞在《史记·五帝本纪》之前还补作了《三皇本纪》。司马贞引诸家“三皇五帝”之说,在《史记·五帝本纪》之前又增补了有关伏羲、女娲、神农等诸位上古时期神话传说人物与部落首领的历史,以其为天皇、地皇、人皇而作《三皇本纪》。虽然司马贞所补的《三皇本纪》一直难以被大众接受,其他《史记》版本也少见选录其文,但他引用多种材料记录三皇历史,构建了“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这一贡献不应被磨灭。
唐代《史记》注释的另一大家是张守节。其《史记正义序》云:
笔削冠于史籍,题目足以经邦。裴骃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自刘向、杨雄,皆称良史之才。况坟典湮灭,简册阙遗,比之《春秋》,言辞古质,方之《两汉》,文省理幽。守节涉学三十余年,六籍九流地里苍雅锐心观采,评《史》《汉》诠众训释而作正义,郡国城邑,委曲申明,古典幽微,窃探其美,索理允惬,次旧书之旨,兼音解注,引致旁通,凡成三十卷,名曰《史记正义》。发挥膏肓之辞,思济沧溟之海,未敢侔诸祕府,冀训诂而齐流,庶贻厥子孙,世畴兹史。[35]
《史记正义》成书于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张守节的目的是在前人基础上对《史记》进行注释。程金造认为,“由于张守节《正义》之体制,是六朝时代‘义疏’的作法,对注文虽也推阐发明,但其所针对者,主要是正文。至于注文,则结合不尽紧密,不似孔颖达之疏解五经,寸步不离,犹恐失之的状态。”[36]《正义》对前代注释有一定的吸收和辩驳,《正义》引各家90家[37],《括地志》最多,但重点是对《史记》原文的注解和辨析,特别注重地理山川,典章制度。如注山川地理,《史记·夏本纪》:“东出陶丘北”,《史记正义》:“《括地志》云‘陶丘在濮州鄄城西南二十四里’。又云在曹州城中,徐才宗《国都城记》云此城中高丘,即古之陶丘。”[38]注礼仪制度,《史记·大宛列传》:“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史记正义》:“康泰《外国传》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秦为宝众,月氏为马众也。’”[39]注史事义理,《史记·秦始皇本纪》:“四月寒冻,有死者”,《史记正义》:“四月建巳之月,孟夏寒冻,民有死者,以秦法酷急,则天应之而史书之。故《尚书·洪范》云‘急,常寒若’,孔《注》云‘君行急,则常寒顺之’。”[40]可见《史记正义》还是很有特点的。
《史记正义》因成书较晚,所以在注释时也会驳斥别家的注释,并更正《集解》的错误,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于是乎蛟龙赤螭”,《史记正义》:“螭,丑知反。文颖云‘龙子为螭’,张揖曰‘雌龙也’,二说皆非。”[41]此外,所引典籍中以《括地志》最为突出。张守节注释地名时,基本以《括地志》为依据,《括地志》也因其广泛征引而得以保存。
总之,《索隐》和《正义》两书,广引众说,并有辨析和纠正。司马贞长于辩驳,张守节长于地理,要皆龙门功臣,难以偏废。这两部注解《史记》的著作,对于《史记》经典化起了重要作用。随着《史记》的不断传播和经典化的不断发展,这两部书与裴骃的《史记集解》一起,也成为注释的经典之作,至今仍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