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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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史记》史学地位的提高对文学经典化的作用

从唐代的文化背景来看,统治者对修史的重视,史学地位的提高,尤其是“正史”地位之尊,使《史记》备受尊崇。由于《史记》史学地位的提高,带动了它的文学地位的提高。

首先,从修史实践来看,纪传体成为修史之宗。唐代从贞观三年到显庆四年(629—659)修纂的八部史书,即《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晋书》,全都采用纪传体。《隋书·经籍志》列经史子集四部,而史部正史类又以《史记》为第一,“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1]。这是从史书修纂实践上对《史记》的纪传体体例加以推举和肯定。以《南史》和《北史》为例,这两部史书继承纪传体通史的撰述体例,其中,《南史》通南朝宋、齐、梁、陈为一史,《北史》通北朝魏、齐、周、隋为一史。李延寿在《北史·序传》中称:“凡八代,合为二书,一百八十卷,以拟司马迁《史记》”[2],明确表明《南史》《北史》的撰述取法于《史记》。在具体修纂过程中,李延寿以“除其冗长,捃其菁华”[3]的原则对八部史书中的诏书、表文等进行删削,而于史事部分尽量保留,以突出史书的叙事价值,这也与《史记》的叙述方式相契合。此外,刘知几在《史通·六家》中,将《史记》作为史籍著作的六家之一,并称“自是为国史者,皆用斯法”[4]。凡此,均体现了《史记》开创的纪传体史书体例的巨大影响力。从文学角度看,纪传体的长处在于以人为核心组织材料,故事完整,情节生动。其中,《晋书》在刻画传主时尤具有突出的故事性和趣味性,而且大量采纳《世说新语》的材料,使传记具有了小说意味。如《王羲之传》《周处传》《嵇康传》《王祥传》等人物传记在描写叙事的过程中“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5],同时对史事加以剪裁,突出人物的个性,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对《史记》写人叙事手法的借鉴。

其次,史学理论著作对于《史记》的讨论值得关注。司马贞、张守节、刘知几、皇甫湜等人,对司马迁易编年为纪传的创新精神做出了许多肯定性的评论。刘知几的《史通》,是史学史上第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其中对《史记》有不少评论。他的《史通》尽管有“抑马扬班”倾向,但对《史记》的评论有许多精彩的见解,对《史记》纪传体的优点也予以肯定:“《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6]对“六家”“二体”的总结,以及对《左传》《史记》《汉书》等史籍的分析及其评论,显示出刘知几独特的眼光和史学见解。《史通》中的《本纪》《世家》《列传》《表历》《书志》《论赞》《序例》《题目》等篇目,专门讨论纪传体的编纂问题,指出“纪传之兴,肇于《史》《汉》”。对于干宝“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的错误进行驳斥。可见刘知几对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持肯定态度。另外,刘知几还总结了史传写法、史传目的、史传语言等方面的问题,对于读者认识史传的文学价值具有积极意义。其中对于《史记》有褒有贬,如在史传的写法上,刘知几认为《春秋》的写法最佳,而《史记》只能达到史书“好善”这一准则:“史者固当以好善为主,嫉恶为次。若司马迁、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7]针对《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刘知几在《史通·论赞》中对其予以批评:“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8],认为纪传体史书的论赞须有感而发并且形式灵活,是“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9]的载体。对《史记》的材料取舍原则,刘知几也提出批评。他不满于将“繁华而失实”的辞赋收入史书中,认为“若马卿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甘泉》《羽猎》,班固《两都》,马融《广成》,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而前后《史》《汉》皆书诸列传,不其谬乎!”[10]体现出史家一定的保守性。《史通·载言》认为《史记》记录的对话、诏书等记言类文体影响了史书叙事的连贯性:“至于《史》《汉》则不然,凡所包举,务存恢博,文辞入记,繁富为多。是以《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传,唯上录言,罕逢载事。夫方述一事,得其纪纲,而隔以大篇,分其次序。遂令披阅之者,有所懵然。后史相承,不改其辙,交错分扰,古今是同。”[11]刘知几认为司马迁在选取材料时,不应将这些记言类文字大段录入。至于《史记》“成一家之言”的不朽功业,《史通》则予以全面肯定:“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云绝笔。”[12]关于《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中收入的人物,刘知几也颇有微词。如其认为《陈涉世家》不应归入世家当中。总体来说,刘知几对《史记》的评价有有失偏颇之处,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今人不能过多苛责。在唐代,有关史书“通史”和“编年”两种编撰方式孰优孰劣的问题,皇甫湜的观点更具有代表性,他认为:

古史编年,至汉史,司马迁始更其制而为纪传,相承至今,无以移之。历代论者以迁为率私意,荡古法,纪传烦漫,不如编年。湜以为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夫是非与圣人同辩,善恶得天下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若论不足以析皇极,乱不足以杜无穷,虽为纪传编年,斯皆罪人。且编年之作,岂非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者哉?司马氏作纪,以项羽承秦,以吕后接之,亦以历年不可中废,年不可阙,故书也。观其作传之意,将以包该事迹,参贯话言,纤悉百代之务,成就一家之说,必新制度而驰才力焉。又编年纪事,束于次第,牵于混并,必举其大纲,而简于序事。是以多阙载,多逸文,乃别为著录,以备书之言语而尽事之本末。故《春秋》之作,则有《尚书》,《左传》之外,又为《国语》。可复省左史于右,合外传于内哉!故合之则繁,离之则异,削之则阙。子长病其然也,于是草旧典,开新程,为纪为传,为表为志,首尾具叙述,表里相发明,庶为得中,将以垂不朽。自汉至今,代已更八,年几历千,其间贤人摩肩,史臣继踵,推今古之得失,论述作之利病,各耀闻见,竞夸才能,改其规模,殊其体统,传以相授,奉而道行,而编年之史遂废,盖有以也。唯荀氏为《汉纪》,裴氏为《宋略》,强欲复古,皆为编年。然其善语嘉言,细事详说,所遗多矣,如览正史,方能备明。则其密漏得失,章章于是矣。今之作者,苟能遵纪传之体制,同《春秋》之是非,文敌迁、固,直如南、董,亦无上矣。傥舍源而事流,弃意而征迹,虽服仲尼之服,手绝麟之笔,等古人之章句,署王正之月日,谓之好古则可矣,顾其书何如哉?[13]

皇甫湜对司马迁开创纪传体予以高度评价,“革旧典,开新程”,在史学史上“将以垂不朽”,甚至提出废弃编年的主张,这样的认识在当时是独树一帜的。唐代关于《史记》的五种体例问题,也有不同的看法,如司马贞、刘知几等。[14]关于人物传记的分类讨论,在后代也有持续的影响力。[15]总之,由史学理论著作而引发的对《史记》的讨论,为《史记》在唐代扩大其影响力起到了促进和推动作用。当然,刘知几的史学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对《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也有负面作用,乃至于解构作用。

另外,关于《史记》的标题,在唐代还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所以这一方面的评论还不多见。司马迁对《史记》标题的设置,妙题寓旨,情意深长,刘知几的《史通》中设了《题目》篇,说明他对纪传体史书的标题已有所考虑。从研究史来看,对《史记》标题进行分析探讨,到明清以后逐渐多了起来。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唐代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为“三史”,并把三史作为科举考试的一科,可以说从制度方面有力促进了《史记》的广泛传播。中唐时期殷侑《请试史学奏》云:

历代史书,皆记当时善恶,系以褒贬,垂谕劝戒。其司马迁《史记》,班固、范蔚宗两《汉书》,旨义详明,惩恶劝善,亚于六经,堪为代教。伏惟国朝故事,国子学有文史直者,宏文馆宏文生并试以《史记》、两《汉书》、《三国志》。又有一史科,近日已来,史学都废。……伏请量前件吏科,每史问大义一百条、策三道,义通七、策通二以上为及第。能通一史者,白身请同五经一传例处分。其有出身及前资官应者,请同学究一经别处分。其有出身及前资官,稍优与处分。其三史皆通者,请录奏闻,特加奖擢。仍请班下两都国子监,任生徒习。[16]

由于科举考试的强大动力,当时也形成了学习《史记》的良好风气。如《旧唐书·儒学传》载欧阳询“博览经史,尤精三史”[17];李玄植“兼习《春秋左氏传》于王德韶,受《毛诗》于齐威,博涉汉史及老、庄诸子之说”[18];高子贡“弱冠游太学,遍涉六经,尤精《史记》”[19];《新唐书·孝友传》载陆士季“从同郡顾野王学《左氏春秋》、司马《史》、班氏《汉书》”[20]。这些都体现了士人们学习《史记》的巨大热情。此外,史书中其他一些记载,如刘伯庄“撰《史记音义》《史记地名》《汉书音义》各二十卷,行于代”[21],王元感“并所注《孝经》《史记》稿草”[22]等,说明唐代士人已将《史记》作为经典加以学习研究,这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史记》在唐代的重要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