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评论家对《史记》文学特征的初步认识
《史记》能否成为文学经典,除了内在应有的文学价值之外,更多的是受外部因素的影响,如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当时的学术风气、文学思潮、文学传播等。其中评论家的言论是《史记》能否成为文学经典的重要因素之一,《史记》中的文学因子经过评论家的挖掘阐释,会对读者的阅读、接受起重要的引导作用。汉魏六朝时期,扬雄、班氏父子、王充、张辅、葛洪、刘勰等都对《史记》进行了评论,既有史学的,也有文学的,也有综合性的。就文学方面而言,刘勰《文心雕龙》是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著作,其中有《史传》篇,把《史记》列入大文学范围进行评述。虽然刘勰对《史记》在史传文学史上的地位认识还不到位,但能把《史记》纳入文学理论的范畴进行评论,却有其重要意义。萧统《文选》不收历史记载,只收录“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史论13篇,却没有《史记》论赞,可见萧统对《史记》文学价值的认识有一定偏颇。从各家对《史记》评论方面看,与文学相关的评论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对司马迁叙事才能的认可。《史记》以如椽之笔描绘了三千年历史,许多历史人物栩栩如生,显示了司马迁卓越的叙事才能。尽管当时人们对《史记》的思想有许多不同的看法,甚至视为异端思想,但对司马迁高超的叙事艺术有比较一致的意见。扬雄《法言·重黎篇》:“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36]《后汉书·班彪传》载班彪说司马迁“善述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37]。班固《司马迁传》云:“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8]这些评论,高度肯定了司马迁的叙事才能,尤其是肯定了司马迁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裴松之《三国志》卷六注云:“史迁纪传,博有奇功于世,……迁为不隐孝武之失,直书其事耳,何谤之有乎?”[39]甚至从叙事的角度反驳“谤书”说。裴骃《史记集解序》也称赞司马迁为“命世宏才”。这些评论从某一方面也说明《史记》的叙事成就是建立在历史真实之上的,这是《史记》成为文学经典的重要基础,也是异于一般纯虚构文学作品的关键所在。
第二,对《史记》“爱奇”倾向的认识。《史记》叙事写人,充满“奇”的色彩,大量的奇人奇事,使《史记》具有了无穷的魅力和生命力。汉魏六朝时期的评论家对此有一定认识。扬雄《法言·君子篇》:“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40]谯周也曾说司马迁“爱奇之甚”[41]。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则说《史记》有“爱奇反经之尤”[42]。以上各家,初步认识到《史记》独特的文学审美倾向,但只认识到“奇”的表面现象,如《史记》中的神话、传说、怪异现象,没有深入到“奇”的真正内涵,甚至把“奇”与“义”、“奇”与“经”对立看待,这是时代的局限。尽管如此,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却具有重要价值,给后来的评论家留下了深入思考的空间,启发人们对“奇”进行进一步的挖掘。
第三,班氏父子提出“史公三失”问题。扬雄曾指出,司马迁“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43]。可以说看出了《史记》著作的独特之处,但带有贬义。班彪、班固继承了扬雄的观点,更明确地说司马迁有三个方面的失误:“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44]班氏父子的评价对后代影响很大,引起无数争议。葛洪《抱朴子》卷10《明本篇》对此评论说:“夫迁之洽闻,旁综幽隐,沙汰事物之臧否,核实古人之邪正。其评论也,实原本于自然,其褒贬也,皆准的乎至理。不虚美,不隐恶,不雷同以偶俗。刘向命世通人,谓为实录;而班固之所论,未可据也。”[45]范晔《后汉书》卷40下《班固传》也说:“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46]葛洪、范晔的评论与班固评论针锋相对。“史公三失”问题,这既是史学思想问题,也是文学的人物选择问题。司马迁选择不被人重视的社会下层人物游侠、货殖人物入传,以表现自己独特的“一家之言”,突破了传统观念,也突破了传统史书选择人物的标准。游侠、商人,说到底也是“奇人”,选择他们进入传记,也增加了《史记》的传奇色彩。
第四,班、马优劣之论。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是汉代两部有代表性的史传著作,汉魏六朝时期,人们已经开始对它们进行比较分析了,除了思想内容以外,较多地涉及文学方面。王充《论衡》中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赡,观者以为胜于《史记》”,着眼于“文义”和“叙事”。晋人张辅撰《班马优劣论》,是较早论述“班马异同”的著作,他认为: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雎、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47]
张辅明确指出班固《汉书》有三个方面不如《史记》,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够全面深入,尤其是认为“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这是以文字的多少、叙事的详略来判断《史记》《汉书》的优劣,有些牵强。东晋文学家、史学家袁宏,对“班马优劣”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在《后汉纪·序》中云:“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赡,近乎通人之作;然因籍史迁无所甄明。”[48]史学家干宝,则是从史书体裁上比较司马迁《史记》与左丘明《左传》的优劣。关于干宝对司马迁与《史记》的评论,刘知几《史通·二体》云:“考兹(纪传体和编年体)胜负,互有得失。而晋世干宝著书,乃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其义云: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遗也。”[49]干宝认为纪传体《史记》记事分散,不如编年体《左传》简约集中。虽然其观点有些偏颇,但可谓一家之言。干宝也是按照这样的观点来撰述史书的,他的史传著作《晋纪》,是一部记载晋代历史的编年史,“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晋书》称赞说:“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50]范晔《后汉书·班固传》曰:“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51]较公允地指出了两书的不同特征,也特别注重文学叙事。他们的评论,在后代也引起了无休止的争议,到宋代,班马异同问题甚至成为一门学问,出现了《班马异同评》等专门的著作。
汉魏六朝时期的《史记》评论,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比较零散,也比较感性。从涉及的主要问题可以看出,文学评论中的叙事、人物选择、语言等,都初步有了一些认识,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史记》文学的某些特质。由于《史记》首先是历史著作,所以文学评论与史学评论紧密联系。从经典阐释的角度来说,评论者的立场、观点、方法,都会影响到对文本的阐释,影响到对读者的引导。由于汉魏六朝时期评论者大多站在正统的立场,以传统的观念评论《史记》,因而得出的观点有许多不合《史记》的实际。方法上来看,还缺少系统的、综合的理论,虽然有大文学史的观念,认识《史记》的文学特点,乃至有比较研究的方法,但还显得简单和粗糙。这些因素,决定了此期的《史记》文学阐释还处在起步阶段,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问题,也进行了一定的阐释,但《史记》文学的内涵、价值、魅力、情感等有待后人进一步挖掘和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