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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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史记》诞生后的命运及其在当时的传播

一部著作能否成为经典,毋庸置疑,首先在于它的内在价值。《史记》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两代人的心血。这部著作完成于武帝时期,有非常明确的编纂目的和框架结构。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1]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也有类似的表述: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

可以看出,这是一部恢宏的巨著,上下三千年,贯通天人古今。“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说明《史记》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料的汇编,而是具有深刻思想的著作。而且从形式上来说,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例互相配合,形成完整的系统,具有立体化、网络化的特点,最大限度地反映了历史的变化、社会的发展,体现出《史记》的宏大叙事。因此,《史记》超越了前代的历史记载,创造了历史记载的新纪元,其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都是值得肯定的。

尽管《史记》有如此重要的文化价值,但在当时却得不到重视。在正统思想家眼里,《史记》是离经叛道之作,如《汉书·扬雄传》说《史记》“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3];《汉书·司马迁传》说《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在官僚阶层和统治者眼里,《史记》乃为洪水猛兽,如《西京杂记》载,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4]。东汉明帝说:“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5]东汉司徒王允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6]可见司马迁与《史记》在当时的遭遇。

又如《三国志》记载:

(魏明)帝又问(王肃):“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对曰:“司马迁记事,不虚美,不隐恶。刘向、扬雄服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谓之实录。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遂下迁蚕室。此为隐切在孝武,而不在于史迁也。”[7]

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帝王对《史记》的态度。王肃的回答,说明“内怀隐切”的不是司马迁而恰恰是汉武帝。由于《史记》独特的思想和大胆的批判精神,不被上层统治者(读者)认可和接受,因此,《史记》不可能成为史学经典,当然也就无法成为文学经典,因为它的文学价值与史学价值是紧密相连的。可见政治干预对经典建构有较大的负面作用。

从学术发展来看,史学在两汉时期还没有它独立的地位。虽然中国历史记载从先秦就已开始,并且形成了自己的一些写作传统,但史学以及史学家的地位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8]汉代由于经学的盛行,史学还没有成为独立的学科,班固《汉书·艺文志》把《史记》等历史著作列入“六艺”类“春秋”名下,作为“经”的附庸而存在。这种文化背景也影响到《史记》的史学和文学地位。

从当时的政治需要来说,《史记》纪传体通史虽然是开辟了历史记载的新体例,但是,通史体例,按照班固《汉书·叙传》的批评,是将西汉一代“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既不利于宣扬“汉德”,又难以突出汉代的历史地位,不能明显发挥史学著作为当朝政治服务的作用。《汉书》变为断代史,起自西汉建立,终于王莽新朝灭亡。为了突出刘邦开国皇帝的地位,就将《高帝纪》置于首篇。这种断代为史的体例,受到后来封建史家的赞誉,并成为历代正史编纂的依据,很少再有通史著作。

由于上述以及其他原因,《史记》在两汉时期的传播遇到很大的阻力,一般读者无法见到这部著作,读者对《史记》的阅读消费受到限制,其文学价值也难以被挖掘和欣赏。《汉书·司马迁传》记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9]就汉代《史记》传播而言,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是《史记》的第一个传播者。后来,《史记》在流传中有所残缺,元、成之际的褚少孙“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幸得宿卫,出入宫殿中十有余年。窃好《太史公传》”[10],他搜集资料,又补续了某些篇章,使《史记》成为完璧,这对于《史记》传播有重要意义。[11]另据班固《汉书》、郑樵《通志》、刘知几《史通》等资料可知,续写《史记》的还有冯商、卫衡等十多人。《汉书·艺文志》载:“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

《史通·古今正史篇》记载:

《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12]

这些续作已经不是就《史记》的某一篇作续了,而是在《史记》断限后续写新的篇章,可惜已无从看到。当然,续写《史记》最有成就的是班彪,他的《史记后传》为班固编纂《汉书》奠定了基础,《史通·古今正史篇》记载:

至建武中,司徒掾班彪以为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伪新,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者也。于是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其子固以父所撰未尽一家,乃起元高皇,终乎王莽,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上下通洽,为《汉书》纪、表、志、传百篇。其事未毕,会有上书云固私改作《史记》者,有诏京兆收系,悉录家书封上。固弟超诣阙自陈,明帝引见,言固续父所作,不敢改易旧书,帝意乃解。即出固,征诣校书,受诏卒业。经二十余载,至章帝建初中乃成。[13]

班彪续写《史记》,说明《史记》有较大的吸引力,同时也扩大了《史记》的影响力。另外,桓宽《盐铁论》、刘向《别录》节引或直接引用《史记》原文,高诱用《史记》注释《吕氏春秋》《战国策》,他们对《史记》的传播都有一定的贡献。但传播的范围仍然有限。据《汉书》记载,宣帝的儿子东平王刘宇多次遭贬,成帝初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臣闻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礼不言。今东平王幸得来朝,不思制节谨度,以防危失,而求诸书,非朝聘之义也。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天子如凤言,遂不与”。[14]王凤对《史记》的认识影响到汉成帝的态度,没有答应东平王的请求,可见《史记》传播并非易事。根据专家考证,直到东汉中期以后,《史记》才在社会上得到比较广泛的流传。[15]

魏晋以后,学术上的一大变化就是史学摆脱了经学附庸地位,在学术领域内形成一门独立的学科,西晋荀勖《中经新簿》把当时的书目分为甲乙丙丁四部,把史学从经学中划分出来列为丙部(甲部相当于后来的经部,乙部相当于子部,丙部相当于史部),东晋李充《晋元帝书目》又把史部提升到仅次于经学的地位。在此背景下《史记》史学的身价也得以提高。同时,文学也走上自己独立的道路,此时被学界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16]。曹丕《典论·论文》称“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充分肯定文学的价值。范晔《后汉书》在《儒林列传》之外另设《文苑列传》,把文学与学术区别开来。这是首次在正史传记中为文学家设立的类传。《南史·宋文帝本纪》记载:“(元嘉十五年)立儒学馆于北郊,命雷次宗居之。……(十六年)上好儒雅,又命丹阳尹何尚之立玄素学,著作左郎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各聚门徒,多就业者。”[17]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并立学馆。文史分家以及文史各自地位的提高,对于《史记》的传播以及史学和文学地位的提升产生一定的影响。

本时期研究和注释《史记》的工作也有一定起色,这对于扩大《史记》的影响具有积极意义。据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古今为注解者绝省,音义亦希。始后汉延笃乃有《音义》一卷,又别有《音隐》五卷,不记作者何人,近代鲜有二家之本。”[18]晋有徐广《史记音义》,南朝刘宋时期裴骃有《史记集解》、南齐邹诞生有《史记音义》。此期注本虽然不多,且大多散佚,但作为《史记》阐释史上的一个重要环节,不能忽视。《史记》注释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是裴骃的《史记集解》。裴骃之父裴松之,以《三国志注》著称于世。《宋书·裴松之传》:“上使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记,增广异闻,既成奏上。上善之,曰:‘此为不朽矣。’出为永嘉太守,勤恤百姓,吏民便之。入补通直为常侍,复领二州大中正。寻出为南琅邪太守。十四年致仕,拜中散大夫,寻领国子博士,进太中大夫,博士如故。续何承天国史,未及撰述,二十八年,卒,时年八十。子骃,南中郎参军。松之所著文论及《晋纪》,骃注司马迁《史记》,并行于世。”[19]裴骃以徐广《史记音义》为基础,广泛搜集资料,从音韵、文字、史实等方面对《史记》进行注释,给阅读《史记》提供了便利。朱东润指出:“今所传《史记》注本之最古者,独有裴骃《集解》,其后刘伯庄、司马贞、张守节诸家训释《史记》,兼为《集解》下注,此则比诸《毛传》《郑笺》,同为不刊之作矣。”[20]充分肯定了《集解》的价值和地位。

《史记集解》以东晋徐广《史记音义》为基础,据统计,引用多达2250条,引用并加按语的有200多条。《史记集解》的《序言》云:“中散大夫东莞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粗有所发明,而殊恨省略。聊以愚管,增演徐氏。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豫是有益,悉皆抄内,删其游辞,取其要实,或义在可疑,则数家兼列。《汉书音义》称‘臣瓒’者,莫知氏姓,今直云‘瓒曰’。又都无姓名者,但云‘汉书音义’。时见微意,有所裨补。譬嘒星之继朝阳,飞尘之集华岳。以徐为本,号曰《集解》。未详则阙,弗敢臆说。人心不同,闻见异辞,班氏所谓‘疏略’‘抵捂’者,依违不悉辩也。愧非胥臣之多闻,子产之博物,妄言末学,芜秽旧史,岂足以关诸畜德,庶贤无所用心而已。”[21]可见,《集解》主要是注释读音,训释词义,考辨史事以及纪年,还有人物姓氏爵里、山川地望以及典章制度等。还采用相关的注释成果间接注释《史记》,总体上看运用《汉书》相关注释较多。据应三玉统计,《集解》引用达75人[22],如范子、荀卿、韩婴、孔安国、刘向、刘歆、桓谭、贾逵、班固、许慎、马融、服虔、王逸、赵岐、郑玄、何休等一直到徐广。裴骃所引有些是解经之作,《诗》注、《论语》注、《尚书》注、《三礼》注等,如《史记·礼书》云:“为之金舆错衡以繁其饰”,《史记集解》:“《周礼》王之五路有金路。郑玄曰:‘以金饰诸末。’”[23]《史记·礼书》云:“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史记集解》:“《穀梁传》曰:‘天子至于士皆有庙,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始封之者必为其太祖。’”[24]有些是史注、《左传》注、《汉书》注等,如《史记·五帝本纪》云:“舜举八恺,使主后土”,《史记集解》:“王肃曰:‘君治九土之宜。’杜预曰:‘后土,地官。’”[25]《史记·五帝本纪》云:“天下恶之,比之三凶。”《史记集解》:“杜预曰:‘非帝子孙,故别之以比三凶也。’”[26]还有引其他典籍予以印证者,如《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周庐设卒甚谨”,《史记集解》:“《西京赋》曰:‘缴道外周,千庐内傅。’薛综曰:‘士傅宫外,内为庐舍,昼则巡行非常,夜则警备不虞。’”[27]还有引《说文解字》以解释字词者,等等,对于阅读《史记》原文大有帮助。《史记集解》颇有影响,与后来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一起成为《史记》“三家注”,在《史记》研究史上树立起第一座里程碑。

魏晋以后,读《史记》的风气也越来越浓,如《晋书·刘殷传》:“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经,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汉书》,一门之内,七业俱兴,北州之学,殷门为盛。”[28]《梁书·曹景宗传》说曹景宗“颇爱史书,每读《穰苴》《乐毅传》,辄放卷叹息曰:‘丈夫当如是!’”[29]《梁书·袁峻传》说袁峻“抄《史记》《汉书》各为二十卷。”[30]《隋书·李密传》记载:李密师事包恺,“受《史记》《汉书》,励精忘倦,恺门徒皆出其下。”[31]有了传播、阅读和学习,《史记》的价值逐渐被认识。

总体来看,汉魏六朝时期,《史记》的传播与接受有较大的局限性。《汉书》产生较晚,但传播和注释比《史记》活跃。《隋书》卷33《经籍二》“史部”云:“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梁时,明《汉书》有刘显、韦稜,陈时有姚察,隋代有包恺、萧该,并为名家。《史记》传者甚微。”[32]《史记》为什么“传者甚微”,其中的原因,唐代司马贞有一定的分析。他在《史记索隐序》中说:“(《史记》)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在《史记索隐后序》中说得更为详细一些:“夫太史公纪事,上始轩辕,下讫天汉。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其间残阙盖多,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然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是以后之学者多所未究。其班氏之书,成于后汉。彪即后迁而述,所以条流更明,是兼采众贤,群理毕备,故其旨富,其词文,是以近代诸儒共行钻仰。其训诂盖亦多门,蔡谟集解之时已有二十四家之说,所以于文无所滞,于理无所遗。而太史公之书,既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壁,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33]司马贞的分析,从反面说明了《史记》与正统思想和传统观念不同,这也正体现了《史记》的独特性。尽管传播遇到一定的阻力,但《史记》的魅力仍然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乃至于传播到了国外。据李延寿《北史·高丽传》载高丽“书有五经、三史、《三国志》、《晋阳秋》”“三史”中就有《史记》,可见在南北朝时期《史记》就已传到了朝鲜半岛,这对于扩大《史记》的影响具有积极意义。此后,隋朝时《史记》传入日本。《史记》传入日本的时间,日本学者竺沙雅章先生认为,“制定于604年的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第十条,引用了《史记·田单传》的‘如环之无端’,由此可知至迟在6世纪,《史记》已传来日本”[34]。中国学者覃启勋先生经过考证认为,“《史记》是在公元600年至604年之间由第一批遣隋使始传日本的”,明清之际,是《史记》东传日本的黄金时代。[35]这些都说明,《史记》逐渐被更多的人群、更大的范围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