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疫情对日本经济的影响及其未来走向
日本应对疫情的紧急经济政策分析[1]
2020年1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新型冠状病毒是“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同日,日本政府迅速成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对策本部(以下简称“新冠对策本部”),[2]由安倍首相任本部长,全体内阁大臣为成员,主导此次疫情应对机制。
一 日本政府出台的紧急经济政策
截至2020年8月末,新冠对策本部共召开42次会议,制定疫情应对方针,出台紧急措施等。[3]伴随疫情的蔓延发展,日本政府四次出台紧急经济对策。
(一)第一轮紧急经济对策
2020年2月13日,日本政府出台总额153亿日元的紧急经济对策,其中包含103亿日元预备费。同时,作为融资举措,日本政策金融公库提供5000亿日元紧急贷款及担保额度。[4]其政策目的在于保障海外归国人员安全,阻止疫情在日本扩散,减少疫情对旅游业打击等(见表2-1)。
表2-1 第一轮紧急经济对策具体内容
(二)第二轮紧急经济对策
2020年3月10日,日本政府祭出第二轮紧急对策,其中包括4308亿日元财政措施和1.6万亿日元规模的金融措施(见表2-2)。
表2-2 第二轮紧急经济对策具体内容
续表
(三)第三轮紧急经济对策
疫情迅速恶化背景下,2020年3月18日,日本政府紧急追加相关措施,缓解民众生活困难。主要包括四项举措:一是扩大居民紧急小额融资等特殊条例适用范围,对受到疫情影响的个体经营者提供上限20万日元的融资。二是延缓水电气等公共费用的支出时限。三是延缓国税、社保费用交付期限,减免滞纳金等。四是延缓地方税的征收。[5]
(四)第四轮紧急经济对策
2020年4月7日,日本政府出台第四轮紧急对策,将政策应对场景划分为两个阶段,即控制疫情的紧急支援政策和经济复苏后促进消费政策,共涵盖五项政策支柱,政策规模达108.2万亿日元,其中财政支出39.5万亿日元,均突破历史纪录。
伴随感染人数急速增加,2020年4月16日,日本政府宣布全国进入紧急事态。4月20日,日本政府修改了紧急对策中现金支付条件,补助发放对象从每个家庭收入减少的更改为全体居民,金额从每户30万日元调整为每人10万日元。政策规模进一步增加至117.1万亿日元,其中财政支出达48.4万亿日元(见表2-3)。
表2-3 紧急经济对策内容
此次出台的紧急经济对策规模,包括2019年12月日本政府出台的“开拓安心与成长的未来综合经济对策”(以下简称“综合经济对策”)及前两轮紧急对策(见表2-4)。
表2-4 紧急经济对策规模
二 日本央行紧急金融举措
IMF指出,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使全球面临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6]为稳定金融市场,各国央行也出台危机应对举措,提供流动性,确保企业资金融通。日本银行主要推出三大紧急金融政策。
(一)扩大资金供给,提供企业金融支持
2020年3月16日,日本银行罕见地提前召开金融政策决定会议,出台支持企业融资的新型公开市场操作对策。[7]其后两度金融政策决定会议对这一举措不断扩充,形成规模为120万亿日元的政策支持框架。其中20万亿日元用于购买商业票据(CP)、企业债等(最初为5万亿日元),100万亿日元用于“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特别操作”,由政府为信用风险背书,为民间金融机构发放疫情应对融资提供有力保证,其对象也扩展到为中小企业提供无息或无抵押担保融资。
2020年5月22日,日本副首相兼财务大臣与日本银行总裁发表联合声明,明确了政府与央行携手积极援助企业融资的政策指向。[8]
(二)提供充足流动性,维护金融市场稳定
为维护金融市场稳定,日本银行政策工具更加灵活。美元资金方面,2020年3月15日,日本银行与美联储(FRB)等6家主要央行协作,扩充全球美元流动性。[9]日本银行为市场提供超过20万亿日元的美元资金,降低跨国企业和金融机构美元资金成本。
日元资金方面,在收益率曲线调控框架下,日本银行取消每年80万亿日元的国债购买上限,积极提供日元资金。
(三)积极购买风险资产,平抑资产市场大幅波动
为抑制资产市场的风险溢价,平抑市场大幅震荡波动,恢复投资者信心,日本银行将上市交易基金(ETF)、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J-REIT)等风险资产购买额度上调一倍,其中ETF从每年6万亿日元升至12万亿日元,J-REIT从900亿日元上调至1800亿日元。
三 紧急经济政策特点
(一)政策规模巨大,财政赤字大幅上升
2009年4月,为应对“雷曼冲击”引发的金融危机,麻生政府出台56.8万亿日元经济刺激政策,其中财政支出15.4万亿日元,成为此前规模最大的经济政策。[10]此次为应对疫情出台的紧急政策,其事业规模和财政支出分别是2009年的2.1倍和3.1倍,突破历史新高。
安倍政府提出财政重建目标,即2015财年中央与地方政府基础财政收支赤字减少至3%左右,2020财年实现基础财政收支盈余。2014财年起,日本国债发行规模持续减少。但2018年末日本经济下行,加之消费税增税和此次疫情影响,2019年第四季度起,实际GDP连续三个季度负增长,2020年第二季度环比减少7.9%,按年率计算同比下降28.1%,创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大跌幅纪录。加之人口老龄化加剧等结构性顽疾,日本债务负担严重,财政状况不断恶化。2020财年日本债务总量达1182万亿日元,为GDP的2倍,在主要发达国家中最为严重。受疫情影响,日本基础财政收支实现盈余延至2029财年,且其前提为名义GDP、实际GDP分别维持3%和2%的增长。
在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2020财年日本政府两次追加补充预算,财政支出达160.3万亿日元(见表2-5),比最初预算增加90%。由于税收收入无法弥补全部支出,只能依赖新发国债确保财源,2020财年日本新发国债高达90.2万亿日元,是2009财年应对国际金融危机时的1.7倍。2020财年末,日本国债发行规模首次突破1000亿日元,一般会计赤字从9.2万亿日元上升至66.1万亿日元,约占名义GDP的12%。
表2-5 日本2020财年两次补充预算后的预算框架
(二)作为大型政策组合,作用于供需两方
与经济衰退大多源于需求不足不同,疫情蔓延冲击了经济的供需两端。需求方面,个人消费和设备投资受阻,生产停滞。供给方面,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商品生产体制、服务供给体制受损,供应量减少。
日本政府和央行出台的大规模经济刺激对策,是包括财政政策、金融举措、税收优惠等在内的大型政策组合,不仅作用于稳定金融市场、提振经济的总需求政策,还包括结构性调整的供给政策,如允许出诊时运用网络进行远程诊断的规制缓和对策。值得关注的是,疫情的蔓延恶化,在全球暴露出程度不同的供应链脆弱性问题,日本也陷入口罩、消毒液、医疗防护服、人工呼吸机等医疗物资严重不足的问题,暴露出医疗产品高度依赖海外的制度性缺陷。
2020年4月,日本经济产业省(以下简称“经产省”)推出“供应链改革计划”,以应对疫情冲击下口罩等医药物资供应链断裂等紧急事态,并以此为契机,祭出两大举措。一是补贴制造业企业回归本土,对特定国家依赖较高的产品和零部件,鼓励其将生产网点迁回日本国内,其中政府负担部分搬迁费用。二是以生产设备为对象,将海外生产据点分散至东南亚等地。
2020年4月,日本政府推出117.1万亿日元的历史最大规模紧急经济对策,日本国会也通过2020财年补充预算案,其中2200亿日元用于支持制造业回归本土,鼓励高度依赖特定国家的产品和零部件的企业,以及国民健康相关的医疗战略物资,在日本国内设立工厂或引进设备;235亿日元用于供应链多元化布局,鼓励日本企业海外网点向东盟等国家和地区转移。
2020年7月,经产省公布第一批补助名单,其主要对象为在华医疗物资生产企业。其中574亿日元补贴57家企业从中国迁回日本国内,[11]110亿日元用于30家企业迁往越南、泰国、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12]
(三)政府与央行在政策上紧密协调
在应对疫情过程中,日本央行与政府保持高度紧密性和协调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危机时的企业资金支持。此次在日本政府紧急经济对策框架下,日本银行推出应对危机的无息、无担保融资制度,新增融资中的政府信用担保比例大幅增加,对包括中小企业、小微企业在内的经济主体提供资金便利。这一特别制度规模也持续增加,最初额度为30万亿日元,2020年5月第二次补充预算时追加28万亿日元,日本银行的额度随之提升。
二是财政政策与金融政策协调。在重大危机面前,积极财政政策几乎成为各国首选,日本也动用财政政策,通过发行国债落实史上最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而日本银行大量购买国债,将收益率曲线调控至极低水平,抑制了财政恶化导致利率攀升、国债价格骤降的局面,为日本政府实施灵活机动的财政政策创造了稳定支撑。在这一框架下,“财政金融政策组合”[13]发挥出应有效果。
四 政策效果及课题
(一)日本银行资产购买规模大幅扩张
截至2020年7月末,日本银行总资产665.9万亿日元,是2月末新冠肺炎疫情应对措施实施前的1.14倍。其中短期国债增长超过两倍,CP、公司债保有规模也大幅增长(见表2-6)。在日本银行强力宽松政策下,CP、公司债发行利率降低,资金筹集成本减少。截至2020年8月7日,CP发行规模达25.9万亿日元,创2009年10月有历史记录以来最高值。[14]
受疫情冲击,日本股票市场出现震荡。2020年1月20日经股票价格为24083日元,3月19日降至16552日元,两个月市值缩水1/3。2020年3月日本银行扩大ETF购买规模后,日经指数企稳回升,截至2020年7月末为22529日元。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银行保有的ETF规模逐年上升,从2011年3月末出台这项举措时的0.2万亿日元升至2020年3月末的31.2万亿日元,其在东证一部股票市值所占比重也从0.1%升至5.9%。[15]2020财年日本银行将超过年金管理行政法人(GPIF),成为日本股市最大的持有人,并成为主要企业实际意义的大股东。[16]这一做法将弱化企业公司治理,在股市下滑时导致日本银行收益受损。
表2-6 2020年1—7月日本银行资产规模变化
(二)金融机构贷款增加,但企业经营仍处于困境
在免息免担保融资制度安排下,2020年7月银行、信用金库贷款平均规模达573万亿日元,同比增加6.3%,创历史最大增幅。[17]
但与此同时,2020年6月日本银行全国企业短期经济观测调查(以下简称“日银短观”)结果显示[18],制造业大企业状况判断指数(DI)为-34,创国际金融危机后的2009年6月以来最低水平。非制造业下滑25个点至-17,创历史最大恶化幅度。[19]制造业中受打击最大的是汽车行业,下滑到-72,为2009年6月以来最低。非制造业除零售业外,其他行业均明显恶化。其中住宿、餐饮服务下滑至-91,娱乐设施下滑至-64,均创历史新低。
疫情对中坚企业、中小企业冲击更为严重,DI分别为-36、-45,远低于3月短观的-8、-15。在疫情扩散及政府控制不力的背景下,日本经济受到重创,企业对经济前景悲观。大企业认为未来三个月经济略有好转,但中坚企业、中小企业进一步恶化至-41、-47。
(三)金融机构收益减少,应注重金融资产质量
在长期超低利率环境下,日本金融机构尤其地方银行利差收缩,盈利减少。因此金融机构在资产运用时,以增加高风险产品配置作为提高盈利水平的手段。伴随利率变动,此类产品可能带来经营损失,对此日本金融厅在业务检查中严格审查。但面对疫情冲击,中小企业融资条件和融资规模大幅放宽。
2009年,为防止中小企业陷入经营困境,日本金融厅出台《中小企业融资畅通法案》,这是一项临时法案,于2013年结束。这一法案要求银行尽可能为中小企业贷款提供便利,如放宽贷款条件、延长还款期限等。事实上,虽然众多中小企业受惠,但也催生出不具备重建能力,或之前处于被淘汰边缘的“僵尸企业”。[20]在此次疫情下,政府和央行推出多项援助举措,作为资金供给方,从金融系统风险考量,应认真筛选融资对象,避免原本应市场出清的企业再次延命,拖累金融机构背负不良债权。
五 结语
疫情严重打击了日本经济,东京奥运会也被迫延期。消费税增税后,2019年第四季度起,实际GDP连续三个季度负增长,2020年第二季度环比减少7.9%,按年率计算同比下降28.1%,创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大跌幅纪录。2020年1—8月访日游客累计395万人,同比减少82%。2020年2—9月,511家企业因疫情导致破产,旅游、运输、旅馆、餐饮等行业占比较高。截至2020年9月,因疫情被解雇的人员超过6万人。
在突如其来的重大疫情面前,为挽救国民生命,稳定居民生活,支持企业生存,政府出台大型经济对策必要且必须。虽然在“安倍经济学”框架下,由于过度倚重总需求政策,日本财政负担沉重,货币政策已接近极限,应对危机的政策工具有限,但在全球宽松政策背景下,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协调会更加紧密、深化。根据日本银行与内阁府测算,2020财年实际GDP预计分别减少4.7%和4.5%。如果疫情反弹或加剧,日本政府或将出台第三次补充预算,动用财政手段,放宽对财政赤字的容忍度。货币政策方面,将可能继续维持长期利率为零的诱导目标,进一步扩大负利率空间,加大ETF、J-REIT等风险资产购买规模等。日本政府虽然划分出紧急援助和促进消费两个阶段,但如何有效控制疫情,实现经济增长,如何前瞻性设计财政金融政策从紧急事态回归正常化,如何认识疫情长期化、严峻化带来的经济社会结构性变化,完善相关制度建设,仍是日本政府面临的重大政策考验。
[1] 刘瑞,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
[2] 首相官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onkyo.pdf[2020-06-20]。
[3] 首相官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aisaku_honbu.html、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onkyo.pdf[2020-06-20]。
[4] 首相官邸、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inkyutaiou_corona.pdf、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onkyo.pdf[2020-06-20]。
[5] 首相官邸「生活不安に対応するための緊急措置」、https://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inkyutaiou3_corona.pdf、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onkyo.pdf[2020-06-20]。
[6] IMF,“World Economic Outlook,April 2020:The Great Lockdown”,2020,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Issues/2020/04/14/weo-april-2020,http://www.kantei.go.jp/jp/singi/novel_coronavirus/th_siryou/konkyo.pdf[2020-06-25].
[7] 日本銀行「新型感染症拡大の影響を踏まえた金融緩和の強化について」、2020年3月16日、https://www.boj.or.jp/mopo/mpmdeci/state_2020/k200316b.htm/[2020-06-25]。
[8] 日本銀行「新型コロナウイルス感染症への対応についての副総理兼財務大臣·日本銀行総裁共同談話」、2020年5月22日、https://www.boj.or.jp/announcements/press/danwa/dan2005a.pdf[2020-06-25]。
[9] 日本銀行「グローバルな米ドル流動性供給を拡充するための中央銀行の協調行動」、2020年3月15日、https://www.boj.or.jp/announcements/release_2020/rel200316c.pdf[2020-06-25]。
[10] 日本銀行「金融緩和の強化について」、2020年4月27日、https://www.boj.or.jp/mopo/mpmdeci/state_2020/k200427a.htm/[2020-06-25];日本銀行「中小企業等の資金繰り支援のための『新たな資金供給手段』の導入」、2020年5月22日、https://www.boj.or.jp/announcements/release_2020/k200522a.pdf[2020-06-25]。
[11] 経済産業省「サプライチェーン対策のための国内投資促進事業費補助金の先行審査分採択事業が決定されました」、https://www.meti.go.jp/press/2020/07/20200717005/20200717005.html[2020-07-25]。
[12] 経済産業省「海外サプライチェーン多元化等支援授業の一時公募採択事業が決定されました」、https://www.meti.go.jp/press/2020/07/20200717007/20200717007.html[2020-07-25]。
[13] 黒田東彦「最近の金融経済情勢と金融政策運営」、2020年9月23日。
[14] 株式会社証券保管振替機構『発行者区分別短期社債残高〈週次〉』、https://www.jasdec.com/download/statistics/cp_hw.pdf[2020-08-15]。
[15] 日本銀行『業務概況書』。
[16] 井出真吾「日銀が日本市場の『最大株主』へ」、『週刊エコノミスト』2020年8月4日号。
[17] 日本銀行「貸出·預金動向速報」。
[18] 日本銀行調査統計局『第185回全国企業短期経済観測調査(短観)』、2020年7月1日、https://www.boj.or.jp/statistics/tk/zenyo/2016/all2006.htm/[2020-10-10]。
[19] 『日本経済新聞』2020年7月1日。
[20] 阿部成伸「コロナ倒産、抑え込みの功罪、ゾンビ発生の懸念」、『日経ヴェリタス』2020年10月18日。